去森林的这天

2023-12-21 00:59龙垚
青年作家 2023年8期
关键词:板车小木屋山洞

空气是冷的,光也是冷的,冬天的早上从窗户透进房间来。她又做梦了,坐在装有滑轮的木板车上,滑下森林中的小土坡。今天是去森林的日子,他们一家要在小木屋度过一整个冬天,从下雪开始。

她站在木楼梯拐角,是老旧的木地板发出的声响把她吵醒的,楼下父母正在收拾行李,行李箱就摆放在茶几的边上,并没有整齐地摆放,什么都还乱七八糟。父母一边收着需要的东西,一边不停地争吵,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地板上,甚至两人走出了节奏,把争吵的话扔向对方。木楼梯拐角上,也能感受到木头发出的咚咚声,她早已习惯了争吵,这一年来都是这样度过的。窗外的天气看上去越来越不好,电视也在播报气温骤降,风雪快要来了,可能今天就来,就在去森林的日子来。

电视里的本地频道天天播放着其他地区开始下雪了,附近的人都期盼着冬天的初雪——为了这雪,他们一家会到森林去。去森林过冬是她八岁时父母答应的生日礼物,在森林里租下一栋小木屋,那是她最开心的日子,不用练琴,不用看书,可以出门玩雪。可是从去年开始就变了。趁着雪还没有下,公路没被封锁,今天他们得赶到森林,成团的积雪云也会从十几公里外的河岸城市移动到森林里去。这次他们不坐火车去,而是自己开车——这个问题父母吵了一个晚上,她在房间听着,母亲的声音很大,尖利得让她睡不着。她害怕去不了,也许到了森林父母可以少吵架,去年她也这么想的。

她发觉母亲抬头看她,眼眶很红,她觉得母亲的眼睛会永远这样,那双手一定很冰冷。母亲用没有一点血色的手指着她,“你要是没事,就回房间收拾东西,不要站在那里。”

母亲不想她听到太多她和父亲之间的话,她知道母亲只是想赶她走,可她还是会听见他们在吵什么,她并不愿意听。茶几边的行李箱里只看到母亲的衣服,母亲还在收着客厅里的东西,也许会带很多红酒。父亲站到了窗边,点了一根烟,他最近生病了,却还在抽烟。母亲说她时,父亲也没抬头看一眼她,好像冷透的外面有什么东西需要注意,是快下雪了。

“你也不小了,都十四岁了,不要总给爸爸妈妈添乱。”母亲见她没有反应,再次提高了声音。

“我还没有十四岁。”她的生日在一月中旬,母亲总是忘记,她不愿意过十四岁生日,这是她最后跟母亲反抗的东西。

“过了这个冬天就十四岁了。”

她不再说话,看了母亲一眼就走了。她的生日只能安安静静地看书,那里没有跟她一样大的小女孩,在森林的小木屋里,一个人过生日,父母不吵架的话,她也许会开心地度过她不喜欢的十四岁。

他们租的木屋在一个小小的山坡上,背后是一片光秃秃的白桦林。她记得她的房间在二楼,从楼梯上去左转直接就能到,楼梯是跟家里一樣的老旧木楼梯。从房间窗户望出去,有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今天去森林时,河面上会不会已经结了薄薄一层浮冰?下雪时,雪会把小河整个掩盖住,雪是她见过最白的颜色,每一粒雪都干净,就连枯萎的树枝都被衬得很美,像油画里的风景。

去年的冬天,她在森林的小木屋遇到了一个小男孩,他跟着他母亲一起来的,当时她正在房间的窗边看书。冬天的天总感觉只有微微亮,那个瘦削的女人推着辆板车走在坡道上,是过来给他们家送白菜和土豆的,之后还会送肉来。母亲让女人将东西扛到厨房,放在朝外扩出来的窗台上,这是他们两天的菜。小男孩一直跟在女人后边,他攥着一个小型板车,装着滑轮的。她在窗边就看到他们了,心里好奇,便放下手里的书,从二楼溜下去,一直站在厨房的门口。她手撑住膝盖,微微弯腰,盯着那个被拖着的小板车,应该是用来滑雪的,她还没有出去滑过雪。

有三袋土豆和五捆白菜,外面很冷,窗户被打开着,冷空气灌了进来,母亲和女人说话的嘴巴一直冒着热气。女人把白菜往外扩出的窗台上推了推,然后赶紧把窗户拉上,她说她负责这栋小木屋。女人把东西卸下就走了,她身后还跟着那个小男孩,拉着带滑轮的木板车。

不知道今年还是不是那个女人,她还记得那个小男孩,她一直记得那个男孩拉着的奇怪的木板车,她觉得装上滑轮很多余,雪已经很滑了。那个男孩眼神飘忽地扫视厨房里的一切:橱柜很高,有泥土的角落,不锈钢水槽反射的冷光,水槽上的水龙头还在滴水。然后扫视木屋里的一切,扫视站在厨房门口的她。

她回到房间收拾自己的东西,听见楼下父亲的咳嗽声,他生病了。还没下雪。楼下什么东西摔碎了,哐啷好大一声响。她知道下一步会是父母的争吵,不管是谁把东西摔碎的。然后就是母亲的眼泪。

她被母亲推开太多次,她必须离开,母亲是想赶她走。声音很大,大得想不起是家里的什么东西被摔碎了。她还是忍不住想知道,便从房间轻轻地跑出来,站在楼梯的末端,被墙遮住。茶几的地板上有一块瓷杯碎片,父亲咳嗽得猛烈,烟还夹在指尖,整个人都抖动起来,烟灰点落在地板上。晚上他也在咳嗽,可他们还是决定开车去森林。晚上她被父亲的咳嗽弄醒好多回。他们吵架了,天还没亮,他们就开始吵。母亲还是哭,她知道母亲捂住了哭声,踩得楼梯嘎吱响,然后坐到了沙发上。很多个夜晚,醒来过后她就睡不着了,黑漆漆的房间,窗帘透不出外边的灯光。去森林吧,也许父母还会争吵,但是会下雪,有安静的白桦树林。

去年冬天,在森林的小木屋,父母也是这样争吵。母亲不想让她听见,也推开了她,那个来送菜的女人告诉她父母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不小了,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玩。好像过了十四岁,她需要懂很多东西,所有人都希望她到十四岁,特别是母亲,她听懂大人们说的每句话,很重,不知道为什么压住了她。她不能继续在木屋听父母吵架,虽然她听了很多。她握着那辆双轮板车的把手,跟着小男孩从冻得硬硬的路面朝河边走去。

板车还可以拉东西,上面有一小袋苹果,应该是送到另一户小木屋的。河边的每一条岔路都有路牌,指向上游的树林、河边的木屋、下游的广场。河上的小桥被冻得硬邦邦的,必须很小心地走路才不会摔倒。河里的水变得很小,石头上覆盖着雪,是晚上下的雪,到了下午就融化了很多,流水和浮冰出现在河面上,上面跨着一座小小的木桥。他们是坐火车来的,到了火车站就会有大巴车接,路过小河时她没注意到这些。父母争吵的话,需要平静地忽略周围的一切,她才能听得更清楚。女人说要去对面的河边木屋,对小男孩说,“你可以带她去河下边的小广场,小商店还开着,老板过几天就走了。你带她去看看,买点想吃的小零食,你也可以买。”她从棉袄内侧的口袋里翻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递给小男孩。

“听到了吗?”

小男孩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拖起那个板车走在前头。她跟在后面,看着小男孩手里的板车一颠一颠的,凹凸不平的地面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他们很快就走到小广场。广场旁有几个搭了蓝色铁棚的店铺,这就是他母亲说的小超市。远处有一块水泥地,雪化了一些,变得有些脏,是被踩的,周围被几棵秃了的树和朽烂的花坛围了起來。

“你有钱,对吧?”她打量着男孩的衣服和裤子口袋,“你是去超市,你妈刚给了你钱,对吧?借我一点,我想吃巧克力。”

“不行。”小男孩拒绝了,他拖着小板车在水泥地上转圈。

“会还你的,你一会儿跟我回去就还给你。”

小男孩不说话了,只是不停地转圈,小板车碰撞着水泥地发出声响,轮子滚入一些脏了的雪。

“你这个板车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她忍不住问。

“玩。”

“玩?怎么玩?”

他示意她过来,带着她朝河流上游附近的树林里走,路过一个小土坡的坡顶,坡下是一块野草地,上面还覆盖着没有融化干净的雪,已经开始湿润了。小男孩坐上板车头,双手握住把手,再往前坐了坐,回头让她也坐上来。她有些紧张,因为是第一次像这样滑雪。男孩让她悬空双脚,然后双脚往后蹬,整个板车就从坡顶冲了下去,耳边被风挂住,周围已经干枯的树叶在她眼里也动了起来,印在灰冷的天空下,凌空的感觉让她的心脏停止了几秒。她很怕板车从小土坡上翻倒,毕竟还有一层雪,但又享受这种感觉,冷风刺痛皮肤很真实,比起那混沌一片的家要快乐。没等她想完,板车就到坡底了,比风还快一步滑到坡底。男孩转头对她说了什么,她耳边还停留着跟下来的风没有听清。她在缓缓的滑行中回味着刚刚的刺激,心跳得咚咚响,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刚刚发生的一切。

他说:“等明天下了新的雪才好玩。轻轻地从上滑到下,一下就到了,都没有风,雪都是软的,没有任何痕迹。”

她不知道为什么雪上会没有痕迹,轮子会有压痕的。小男孩解释过了,她没有听,只知道这架有滑轮的木板车经过了特殊的改造,效果就是没有痕迹。她往后看了看,后面是一片干枯的白桦树,她想到山上去,总感觉山坡后面还有什么东西,每踩一步雪就开始融化。她问:“这里有熊吗?”

“熊?没有熊。”

“老虎呢?”

“都没有。”

“这里什么动物都没有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到过。”

“好吧。”她叹口气,“我以为这里有好多动物。”

“你爸妈为什么要吵架?”

“你怎么知道?”她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是的,都知道,他们吵得很厉害。“我爸爸不愿意回家。所以我们才到这里来过冬。妈妈不想看到她的那些朋友,她说别人在看我家的笑话。”

他好像思考了很久,“你爸不愿意回家,为什么?”他在思考这么说好不好,她也不知道原因,曾经想串起来父母争吵的话,找出前因后果,但是母亲推开她,可能就只是不愿意回家。“我爸也不回家。”他说,“不过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生出来呢,我没见过他。”

她抬起头,“那你一直跟着你妈?”

“是的。”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因为说到父亲,他并不熟悉,他可以说怎么滑雪。“起来,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他们往山坡上爬,在林子里绕了好几个弯,到处都是笔直又干枯的白桦树,她只记得绕了很久。走了十多分钟,他们来到一面峭壁,这应该是林子的边缘了。小男孩用力扒开已经枯黄的草,还没有融化的雪被抖落了下来,枯草湿漉漉的。随后就露出了一个山洞,男孩没有告诉她这里有个山洞,她突然想起母亲叮嘱她的话,不要在外面待太久。男孩已经走进去了,见她没有跟上便回过头来,外面的光线和山洞的黑色好像融汇到了一起,光在男孩的脸上更加明显,只是他的背后好像越来越黑。

“你不敢进来?”

她蹭了蹭脚边的枯草,被抖落的雪花落在她的鞋面,“这个洞里有什么?”

“你跟我进来看嘛,没有可怕的声音,是卡拉,能保护我们。”男孩走出来几步,伸手想拉她进去。

要是洞里有熊或者狼,她还不会害怕,起码那是她在动物园见过的东西,可是男孩说里面是卡拉,她没有听过什么是卡拉,到底是什么东西她也不知道,母亲说过不要单独和男孩子相处。“什么是卡拉?为什么会保护我们?”

“是我供奉的卡拉,被我藏进山洞了。”

说起山洞里的卡拉,是比滑雪更有趣的事情一样,男孩眼睛微微泛光。“卡拉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力气很大,手掌很粗,他会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出现。有次河下边有一群男孩围住我,要抢我的钱,是卡拉出现,让他们都摔在冰上起不来。”

“为什么一个高大的男人会住在山洞里,他没有家吗?”

母亲说过她不能跟陌生人玩,这个世界上坏人很多,她不相信这个男孩,如果真的出现一个高大的男人,她会害怕,被母亲知道肯定会被打。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这个山洞不安全,她不应该好奇得太多。

“卡拉不是人,他只保护受欺负的小孩。”

“我没有受欺负。”

“可是你爸爸妈妈一直在吵架。”

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家里一直在吵架,就算母亲因为这样要搬到森林的木屋,这本来是她的生日愿望,但是还是被别人知道了,这是母亲说的“被人看笑话”。

“进来吧。这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在这里你可以跟卡拉说任何事,如果你很伤心他就会出现。我每次被在河下边玩的小孩欺负时,就到山洞来找卡拉,他会帮我出气。你可以进来看看,说说你的事,只要你相信卡拉,他会出来帮你的。”男孩讲到那个住在山洞里的卡拉,眼睛发着亮光,像冰晶落进了眼眸。

听男孩的介绍,卡拉是一个守护小孩的神,她不知道有这样的神,怀疑的眼神没有消散,但是她确实有伤心的事,如果卡拉是真的,会不会帮她,让父母不再吵架。她抬眼看向山洞里面,只能看到光亮照到的石头内壁。也许里面没有男孩说的卡拉神,是其他可怕的野生动物,相比起来,森林的山洞有动物更加真实,母亲说过女孩子不能做冒险的事。

“为什么会帮你?”

“因为是我发现的卡拉。有一天我被河下边的小孩嘲笑没有爸爸,他们还扔石头到我身上,为了躲他们,我在森林里跑了很久,然后找到了这个山洞,我进来之后就发现了卡拉。”

男孩兴奋的表情藏不住,好像他不是只在告诉她,而是对着身后的大片白桦树、铺满世界的白雪、天上飞过就不见的鳥。

“你怎么知道是卡拉帮的你?”

“我见到了他,有一天我来山洞送糖果……”

“他会吃糖果?”

男孩的话被打断,愣了几秒,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亮,说话的时候也开始挥舞手臂。

“他不会吃,是我拿来供奉的,卡拉是一个神,我相信他会吃到,我还从我妈的高柜里拿来了香烛,里面像一个小庙,都是我布置的,我要供奉起这个保护我的神,别人都不知道。”

天色开始暗了下去,她不知道出来了多久。男孩的话她一句都不信,她害怕山洞里的东西。风刮着枯败的树枝,扬不起地上的雪,只能吹动她和男孩的头发,说话的嘴里喷出微弱的热气。

要回家了,她感觉自己已经出来了很久,母亲会不高兴的,虽然是母亲赶她出来的。男孩还在说着他跟卡拉的故事,声音已经不再进入耳朵,母亲会怪她出去得太久,和父亲也会争吵很久,如果现在偷偷回去,可能不会被发现。

“我要回去了。”

“你不跟我进去吗?这是我第一次告诉别人卡拉的事情,你是第一个,第一个知道这个山洞的人。”

雪打湿了鞋,顾不上男孩失望的语气,她还要回想起回去的路,有没有什么捷径可以很快地走到小木屋,母亲说过女孩子不能在外面待很久。

“你说的我不信,卡拉帮你都是巧合,河下边的男孩们只是恰巧摔倒在雪地。”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感受到真正的卡拉,他在我睡觉的时候来过,他有一双很大的手,像我爸爸的手一样。”

“可是你没有见过你爸爸,你一直跟着你妈妈。”

“我……我,真的有,卡拉就在这个山洞。”

男孩没有追着她出来,一直站在洞口,她听出来男孩很失望,更加确信不存在卡拉,男孩也没有见过。她边走边回头看,山洞口的男孩越来越模糊,趁着天没有更黑,她得回到小木屋。

母亲在楼下叫了她好几声,挂在走廊尽头墙壁上的时钟显示十点了,他们该出发了。她环顾自己的房间,看看还有什么东西需要带上,最后拿起了放在床头的布娃娃。虽然她一直期待跟父母去森林过冬——下雪的森林像油画一样美——但是她体验过没有网络、没有玩伴的无聊。她想尽量带上些需要的东西,在她父母吵架的时间里,可以打发她已经习惯的无聊时间。

客厅里异常安静,父亲的咳嗽声也停止了,她还是看到了母亲脸上的泪痕,尽管母亲想掩饰。父亲皱着的眉头从他开始生病时就一直这样,他总是叹气,母亲的眼泪总是让他叹气。见她从楼梯上下来,父亲接过她的行李,又回头看了母亲一眼才出了门。

“我去车库开车,你跟妈妈一起到门口等着。”

她今天没有听清楚他们在吵什么,应该还是跟那个在医院工作的女人有关,母亲每次都会大喊大叫,她说父亲很丢脸,让她很丢脸,邻居朋友都在看她笑话。她不懂父母的争吵跟邻居朋友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不喜欢家里全是争吵的声音,还有父亲的咳嗽,很剧烈的咳嗽声。去年也是这样。

天气变得很冷了,他们上车还等了很久,父亲说发动机冻住了。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小雪,希望路上不会出什么意外。她想起去年在森林里滑雪的小男孩,那个山洞,她还梦见过一次,她一直都没有进去。他们出发时,车里只有父亲的咳嗽声。她抱着从家里带来的布娃娃,看着城市的喧闹退到身后,路旁高大的树枝没有了树叶,天空是灰色的,估计一会儿就开始下雪了。

坐在前面的父母不说一句话,她知道他们还在吵架,换了一种沉默的方式,可是这样的气氛让所有人都不自在。母亲回头看了看她,“你都十四岁了,该懂事了。”伸手扯出她怀里的布娃娃,朝后座扔去,母亲总是用厌恶的眼神看她。

“我没到十四。”她不敢反驳太多,这样会给母亲更多的机会骂她,然后就有机会跟父亲继续争吵,他们争吵的话像雾气一样粘在车窗上,总会溢满整个空间。她重新抱回布娃娃,转头看向窗外,雪开始慢慢变大,一粒一粒地落在玻璃外,她细细地数着每片形状不一样的雪花。

“车走不了了。”父亲将车停下,雪已经下得大了,父亲的声音让她从朦朦胧胧的睡意中醒来,父亲拉紧手刹,解开安全带开门出去。关于开车去森林,是母亲要求的,开车需要半天的时间,他们每次都是选择坐火车,到了之后会有人来接。为什么要自己开车,他们昨晚吵架了,确定今天会开车去森林,母亲固执地掌控所有事。

车前的引擎盖被打开了,雪被抖落到雨刮器上,她只看见父亲的头发,只听见母亲抱怨的声音,可能雪会下得更大,然后把他们都盖住,像路旁不发出声音的树被雪盖住一样。“我们是不是走不了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现在已经很乱了,总是让妈妈烦躁,怎么就走不了了?是你爸爸把车借给别人,是你爸爸把车搞坏了……”母亲的声音哑了下来,像被打开了某个阀门,母亲崩溃的情绪爆发,她已经不奇怪母亲突然疯狂一样的态度。

母亲回头用红红的眼睛看着她,那双眼睛是对自己的厌弃,她懂,便低头摸着布娃娃,面对这样的时候沉默是最有用的,母亲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母亲见她不说话,轻轻叹着气抹掉自己的眼泪,开门下了车。

偷偷开了些窗户,冷空气迅速灌入,吹进她的眼睛,窗户上的雾气慢慢散去,公路边一排树白色一片,白得看不清,雪盖住野草和泥土,没有痕迹的干净。她擦拭着窗户上的雾气,也许可以自己做一架滑雪的木板车,去年在森林只玩过一次,那次从山洞回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小男孩,也没有再滑过雪。那天因为她出去得太久,被母亲惩罚,之后都不能单独出门,她反抗的结果就是被妈妈狠狠地打了一顿。

“我说了我没有把车借给别人,怎么坏的我不知道。”

“你总是要找借口,我明明就知道了,是她借的,你是故意的,你们是故意的。”

母亲的声音大过了风雪,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一直在哭。除了哭,母亲还要争吵,她想盖过父亲,她想让父亲承认她说的话,可是这样她会哭得更厉害。他们开始拉扯,父亲被推了一步,打落了已经盖住后视镜的雪。父亲生病了,他咳得很厉害。

“把窗户关上。”

声音很冷,父亲的眼神冷冽。窗户被快速地关上,雾气又开始慢慢爬上玻璃。雪还在下,天暗下来,他们还会吵。白桦树的雪很干净,她抬眼看了看父母,他们的嘴张得很大,热气冒在空气中,眼神是僵硬的,眼泪是热的。空调的热风吹在脸上,眼睛开始蒙上雾气,吹得她脑袋发昏,然后打开了车门。

走下公路,雪在脚下很松软,干净的雪上印上了她的脚印,从白桦树上的天空落下的雪,落在脸上,发热的脸感到一阵冰凉。越往里面走,白桦树越多,她应该做一个带滑轮的木板车,从小土坡上滑下来干净得不留痕迹。穿过这片白桦树林,出现了一面峭壁,她有些犹豫,要是被父母发现她不在车上,等她回去肯定会被骂,特别是母亲,会把跟父亲之间的所有矛盾都转移到她身上,并且他们还要吵很久。

“这里还有一面峭壁,那个山洞也是在一面峭壁下。”

没有人来的地方,地上的雪很厚,很快就浸透了她的鞋,一脚踩下去会发出“吱”的一声,被压实的雪仍然是干净的。她回头看到地上只有自己的脚印,她走了很远,已经看不见公路上停着的汽车,也看不到还在争吵的父母,但她知道他们还在吵,母亲還在哭。

那个男孩最后消失在那个洞口,她没有跟他进到山洞中,也没有看到他用来供奉的糖,现在也想不起来需要做什么动作才合适,那个男孩在洞口教过他,说这样她有一天就会看见卡拉,卡拉会出现来保护她,男孩说在她父母吵架的时候,她难过的时候,卡拉就会出现了。她不信,一次都没出现过,那些都是男孩幻想出来的,是想骗她进到山洞,至于为什么她没有想清楚。世界上没有凭空虚构出来的神,最后她离开了。回到小木屋的时候,母亲问她为什么出去这么久?说她要懂事,说她不能让母亲伤心,更不能单独跟男孩子玩。

那天她就是因为跟那个小男孩出去玩得太久,母亲很生气,打了她。这也不奇怪,因为母亲刚和父亲吵架,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出去玩的,是母亲把她推开的。那天晚上,她一直练琴,母亲坐在她身后监督着,抽泣的声音和她指尖的琴声环绕在她的耳边。父亲回来后,说她还小,出去玩会没什么。母亲又开始跟父亲吵,说她不小了,别的女孩像她这么大可以干很多事了。

他们又吵了一天,她不想理母亲,重重地敲响琴键后气冲冲地回房间了,他们本来可以开心地度过冬天,她想告诉父母,这是她的生日愿望。木屋的楼梯很旧,被踩得咚咚响,她离开之后还在颤动。回到房间后还听见母亲在楼下模糊的声音,“要是周围有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我肯定让她出去玩,但是没有,她不能出去跟男孩玩,还玩这么久。”

后来她就不出门了,每天都待在二楼的房间看书。她把从家里带来的小说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一天一天地就过去了。她总是一边看书,一边看窗外飘着的雪花,冰晶落到窗台上就化了,外面的森林被雪覆盖,白得很干净,她没再滑过雪。

其他的小木屋每天都从烟囱里冒出白烟,吹得跟直直的柏桦树一样高。她不再问母亲,她可不可以出去玩雪,就算母亲曾经答应过她。这里的雪比城市的雪漂亮,好像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她没有再看见那个小男孩,只有男孩的母亲来给她家送食材。她也没有再玩过带着滑轮的木板车,可以让雪不留痕迹。她也没有再去过森林里的山洞,里面是什么样的她还是不知道,卡拉也没有来过。

绕过峭壁,前面又是一片树林,她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预感到下面就是他们要去的森林小木屋。这里有一个山洞,她没有跟着小男孩进去。她很惊讶自己居然走到了这个地方,从峭壁前面的白桦树林走下去,就是他们要去的森林小木屋,这样父亲就可以不用修车了,她可以带父母找到去小木屋的路,可是他们还要吵很久,这里也许真的有山洞。

扒开枯草,手指触碰到枯草上雪的冰凉,枯草后面没有山洞,还是石壁,她明明记得这里跟有山洞的峭壁一样,伸出手摸着石壁,凹凸不平的纹理戳着掌心,那个男孩就是站在这个石壁后面,里面黑得进不去。这里不是森林,脚下的雪越来越深,盖过了脚踝,雪融成水浸透了鞋。风刮得很响,枯败的树枝唰唰地动起来,落下来的雪在半空中旋转,黑夜压近雪地。她迷路了,是相似的森林,她从坏掉的车里走了出来,因为车坏了,父母在争吵,她可能是想找一条路,或者是有什么吸引她过来,也许是下雪的森林。石壁也相似,只是没有出现记忆里的山洞,山洞里有小男孩供奉的卡拉,能保护小孩的神,她没有忘记母亲那天多么生气,她很害怕,卡拉没有出现,所以她不信。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她,她也愿意把它供起来,就像现在的风雪肆意地吹着。她还在担心回到车上,父母还会不会吵架,她害怕母亲说都怪她,她不应该发出一点声音。如果真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帮她,她愿意过十四岁生日,帮帮她母亲,让家里的木楼梯不再被眼泪打湿。那个山洞到底在哪?她带了糖果,如果卡拉能出来帮她。车要一直停在雪里,今天去不了森林,她还要不要回到车上?如果她找到通向小木屋的路,母亲会少怪她一点,要是在她八岁时,母亲会夸她。耳边多了风的声音,再次伸手摸向石壁,都是粗糙的纹理,和风雪一起刺痛皮肤。地上的雪越来越厚,她迈不动脚,风把她吹倒了。

是一双手在摸她的脸,有温度,只是她的脸冻住了,很麻木,她怎么也睁不开眼睛,眼睑也被冻住,是什么把她轻轻抱起,温暖的香味飘进鼻子。是一个怀抱,很快驱除身体的寒冷。她被救了起来,她原本以为会冻死在去森林的路上。微微的光,是暖黄色的灯照在她的脸上,是她失去很久的温暖。

发动机响了,还有浓烈的汽油味,车身在抖动,暖色的光越来越亮,眼睑融化了一样睁开,父母已经回到车里,外面的雪很大了。

“车好了,你坐好,雪很大,系好安全带。”

“我刚刚去了森林。”

“你睡着了。”

“我睡在了雪上。我出去了。”

她古怪的话并没引起父母的注意,他们好像和好了,不吵架,但是脸跟外面的空气一样冷冰冰的。是在做梦吗?她没有下车,可是路旁真的有白桦树林。是谁把她抱了起来?那是一股熟悉又温暖的味道。

“卡拉来了。”

“什么?”

“我看到卡拉了,是一个温暖的女人。”

“你做梦了。”

车发动了,走得很慢。

【作者简介】龙垚,1998年6月生于贵州黔东南, 2022年开始写小说,本文系作者处女作;现居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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