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杰
(苏州大学 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123)
方志是历史学、地理学的新型结合,是地方信息科学。方志有强烈的独立价值和意义,既是一门古老的科学,也是一门赋予新的内容和概念的学科,从这个角度去考查源头,古籍中许多内容都可能包括进去,对保存文献资料有着重要的作用。早在先秦时期,古人就有编纂方志之举,但流传至今最早的方志已经是唐代编纂的了,到了明清,方志编纂体例完善,内容广博,且大多刊刻流传,是学术研究离不开的资料宝库。
早在春秋时期,新兴的士阶层为了游说诸侯,传播学说,纷纷著书立说,而著书立说的前提条件便要藏有一定量的图书,因而,产生了早期藏书家,春秋以后,文化绵泽,藏书不绝,藏书是古代学者一项重要的学术活动,藏书家代有其人。到了明清时期,私家藏书事业极为繁荣,但是,各种方志为文化人物立传的时候分为儒林、文苑、耆旧、流寓等,不设“藏书家”,而文献门设有人物、艺文、金石、古迹等,也不设“藏书”,大量的藏书史料还是保存在各种门类中,这些史料是研究古代藏书的绝佳文献。
明末清初,大学者钱谦益有感于藏书家之名不彰,遂有志于给藏书家作传,但由于种种原因而未成,仅在《有学集》中留意辑录学者的藏书资料而已。晚清学者叶昌炽“叹自来藏书家节衣缩食,鸠集善本,曾不再传,遗书星散,有名姓翳如之感。因网罗前闻,捃摭逸事,竭八九年之力,由宋、元迄今,得诗二百余首”[1],撰成《藏书纪事诗》一书,这是史上第一部藏书家传记,所引资料来源多途,其中多数出自史志。史志为人物作传时对其人藏书活动多有提及,为考证藏书家生平提供了重要的史料来源。
古代藏书家这一群体情系藏书,以读书为乐,完全陶醉于精神世界之中。如清代上元(南京)藏书家张泺(字子澜):
性简亢,有才气用,廉隅自持,家无担石储,而藏书盈室,断炊者数矣,未尝持一卷贳之。尝岁除,门栏阒寂,独泺读书声琅琅益上。邻生过焉,问:“何以卒岁?”曰:“姑徐之。”又问:“餐未?”曰:“昨日晡时食矣。”邻生肃然退,有顷持数金至,曰:“此或凂为文者,请与子共之。”泺笑曰:“吾非刘叉,乃攫人谀墓金也。”卒谢去。又尝大风雪,泺方亢声长吟,有叩户声甚急,盖上元武令与有旧,遗饷精凿、薪炭之属媵焉,会泺所吟诗未就,斥其败清兴,麾去之。已,乃提筐步风雪中,出门贷米作朝飧也。
张泺其人名不见经传,无诗文留存后世,生平全赖这部方志保存,十分难得。面对一边是“藏书盈室”,一边却是“断炊者数”,张泺对于艰难的生活毫不在意,只要有书可读,人生就有意义。再如清代江苏睢宁县人朱名俊,长期坚持藏书读书,痴心不改,他“性嗜酒,不修边幅。有书癖,好诸子百家之书,夙所熟识,学者聆其绪余,胜于十年读书,允称博洽”,“书癖”之称恰如其分概括藏书家的生平,方志中记载其他“书痴”还有明代通州(南通)人张玉成、清代江浦丁雄飞、清代句容人骆彝、清代睢宁县人朱名俊等。
有藏书校书而眼睛损害严重的清代江苏睢宁县人朱之承(字绍衣,号亦庵),朱氏“邑廪生。善属文,事继母佟氏至孝。父卒时,祖母在堂,守节四十七年,之承请旌建坊于里闾。颖悟好学,蓄书数千卷,或于他处搜罗散帙,手自补辑,篝灯夜读,目为之昏,弗顾也”;更有视图书如生命,在危急关头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保护好图籍的明代江苏溧阳人蒋舒(字若木),他于崇祯六年(1633)中举,曾任当涂教谕,后值明末乱世,战事四起,遂致仕归,“家居日,闭户著书,手自评纂《二十一史》。避乱洮湖,舟中常载书自随,兵至辄长跽曰:‘诸物听公等取去,幸勿残吾典籍也。’与陈名夏为同门友,名夏既贵显,招之,辞曰:‘年兄行道以济生民,弟亦明道以开来学,均之,无负师门也。’感慨卒”。蒋舒在乱时逃难,以书随行,并不愿屈身事人,把自己藏书读书授徒讲学的行为看作拯济生民的大业,十分自负。
范凤书说:“在长期的封建时代,私家藏书楼相对地说开放性最大,对中国学术的发展推动作用也最大。”[2]183五代及宋以后,私人藏书数量剧增,专门藏书楼不断涌现,并且大都有专名。古代方志在收录藏书家生平资料时,多与其藏书楼相关联。明代常熟人孙七政(字齐之),“所居有西爽楼、清晖馆,蓄古彝、鼎、书画,客至,觞咏其中”,孙家世代藏书,为常熟一带有名的藏书世家,两座藏书楼中不但有各种典籍,更有大量文物,可惜的是,孙七政晚年贫甚,不得不忍痛割爱,把图书和古玩变卖出去。清代溧阳人狄继绅(字阆仙),曾官内阁中书,致仕归乡,“啸咏一小楼,图史罗列,几研可鉴”,人生的最后阶段全部在“图史罗列”藏书楼中度过。清代苏州藏书家范必英(字秀实),曾官翰林院检讨,纂修《明史》,“谢病归,所居芝兰堂三楹后万卷楼,为柜二十四以贮所藏书,日吟讽其间,怡然自得”。史志所记藏书家建楼藏书更有价值的,当属明末清初著名藏书家和刻书家毛晋:
(毛晋)奋起为儒,游钱牧斋之门,好古博览,构汲古阁、目耕楼,藏书数万卷。开雕经史百家及从未梓行之书,天下之购异书者,必望走隐湖毛氏。晋又好施予,遇歉岁,载米遍给贫家。水乡梁桥,独力成之。雷司理赠诗云:“行野田夫皆谢赈,入门僮仆尽抄书。”
毛晋两座藏书楼是如何充实起来的?史料说:“(毛晋)性嗜卷轴,榜于门曰:‘有以宋椠本至者,门内主人计叶酬钱,每叶出二百;有以旧钞本至者,每页出四十;有以时下善本至者,别家出一千,主人出一千二百。’于是湖州书舶云集于七星桥毛氏之门矣。邑中为之谚曰:‘三百六十行生意,不如鬻书于毛氏。’前后积至八万四千册”真是古代私家藏书史上的佳话。
藏书家是文化的传承者,是思想的践行者,他们在藏书的同时多有仁人之心。有创办书院的清代睢宁县藏书家李枝萼(字华阳),他“由恩贡生考授府通判,以父母年高,辞不仕。性嗜诗书,尤喜成就人才,建乡塾于宅之东,名曰崇文书院。积经史其中,聘名师课生徒,贫家子辄招致就学,遇能文之士,亲疏恩怨不计也”;也有从事多种善举的清代六合县藏书家徐鼒(字彝舟、石麟子):
道光乙未(1825),举于乡,乙巳,成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检讨,考取御史。咸丰三年(1853),粤贼陷金陵,六合戒严,前后屡犯境,时鼒方假归,与办团练,以保城功加赞善衔,旋奉命以知府用。八年,授福建福宁府知府,莅任后,修文庙,瘗暴骨,捕海盗,益整饬书院,捐廉俸购书数十种,立《读书门径》七则、《读书功候》八则,自是诸生得肆力根柢之学。……大司寇江都史公,藏书称极富,鼒馆其家,益博通群籍,以淹雅著称。
在福宁知府任上,他为书院之建设,人才之培养,无偿捐出薪俸购买图书,并指导青年学子如何读书,奉献太多。
古代私人藏书大多藏而为用,藏书家兼具学者身份,酷爱读书,如李袭誉“素好读书,手不释卷”[3],蒋乂“好学不倦,老而弥笃,虽甚寒暑,手不释卷”[4]4028,苏弁“手自刊校”[4]4977,等等,大量藏书为私人藏书家治学提供了极大方便。除了自己利用之外,藏书家也非常重视利用藏书来教育子弟,促使他们参加科举或从事学术研究。明清方志在收录藏书家逸事时,聚集大量藏书家热爱学术的史料,是研究藏书家学术成就和学术方法的重要文献来源。
藏书家长期与书打交道,身上沾染浓厚的书卷气,体现出本色性情。在读书治学过程中,他们不慕名利,全身心投入其中,忘却人事烦扰。如明代高邮人张綖(字世文):
幼聪明,能诗,与兄经、紘,从弟绘俱有名。中正德八年举人,久之不第,谒选得武昌通判,专督郡赋。岁终行县,见有难民催逋者,綖愀然曰:“公赋固急,穷民冻馁囹圄,亦可念也。”亟放归,期以春和完办。民感之至,期,争输无后者。擢守光州时,岁凶民饥,请上官,得谷数万石赈之,全活甚众。有忌之者,摘其耽吟,罢归,隐于南湖,自号“南湖居士”。构草堂数楹,贮书数千卷,昼夜诵读,目为之眚,犹令人诵而默听之。诗文操笔立就,虽率意口占,皆合格调。
由于诵读艰苦,昼夜不息,居然目盲,但仍请人诵读默听,这是何等的精神。昼夜坚持诵读的还有清代靖江人朱家模(字端叔),“以廪生入国学。幼读书不善记诵,父因使持门户事,乃愤志,取藏书,昼夜读之,一年即游庠,省试落乙榜。工古文词,晚精堪舆家言。贫而喜结客,善为人排难解纷,有鲁仲连风”。朱家模的父亲朱大中(字时甫),是当地有名的学者,史载其“性落拓,不事生产,读书多独见。以先世农业,鲜藏书,鬻产,至苏州购异书数千卷,无不披览,以不得志于有司,去,为汗漫游。晚从王文成公高足讲良知之学,欣然有得,赋诗多见道语”,为了读书治学,竟然卖掉家产而购书,终于收藏图书数千卷,有父如此,其子必贤。
学者读书的艰苦情状在方志中多有如实的记载,读来令人唏嘘。如清代江都人苏光达(字观吾):
性至孝,五岁失母,哀毁如成人。邻母怜其幼,市修脯啖之,拒不食。长嗜学,家故贫,从知交借书课读,冬无完衣,环走一室,跳踊以敌寒,终不辍卷。暑夜置足甕中,披襟朗诵,日出,篝火荧荧几席间。为文疏达,颇得眉山之致性谐旷,独不善佛氏说,谓尽性立命,圣学本明,奈何寂灭诡道,其持正如此。七试棘闱,不遇,摧郁得病,死年三十八。易箦时尚手持一编就暝云。
这则资料把一位学者读书所经历的艰难困苦一一交代出来,始知为学之不易。再如清代南通人崔于擢(字两奇),“雍正十三年(1735)举人。……刻苦为学,夜倦,以针刺手脉,血出,涂以墨,积久成瘢。擢潜心理要,远近负笈踵其门”,上演清代版“锥刺股”,而正是这种刻苦的读书习惯,崔氏才成为一方才学之士。为学的过程很艰苦,但是积久为功,终有所得。明代长洲(今苏州)人陆士鳌(字云和),“家县治东偏,赋性鲁。读书非三百遍不熟,夏月蚊虻钻肤不辍,然竟以鲁得之。嘉靖四十四年成进士”。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古代藏书家多为学问家,他们从事校勘、辑佚、编纂以及创作等各种学术研究,创造了辉煌的学术成就。但是,古代学术要归一致,但方法和途径并不相同,这一点在古代藏书家的治学思路上表现得非常明显。
一方面,学术研究聚焦不同。各位藏书家经过长期的研究,最终形成属于自己的“主阵地”。在各种学术研究中,以从事经学者为多。如宋代江都藏书家李衡(字彦平):
自幼博通群书,为文操笔立就。宣和间入辟雍。有洛人赵孝孙与同舍,其父宝师程颐,家学有源,劝衡读《论语》,曰:“学所以为圣贤,非记诵词章之习,立心不可有丝毫虚偏,惟诚实自处,方可以言。”衡心佩其训,学必以《论语》为根本……后定居昆山,结茅别墅,杖屦徜徉,聚书逾万卷,号曰“乐庵”。
另一方面,读书治学方法不同。古人有“阅读辨体”的自觉,文体不同,读法也不同,“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5],意思是说读文学名著可知社会人情,读哲学名作能懂自然规律。长期的读书治学经历,古代藏书家善于总结方法,方志于此多有记载。如明代昆山人王志坚(字弱生):
万历中进士,卜居南园,肆志读书。其法先经后史,先史后子集;读经,先注疏而后辩论;读史,先证据而后发明;读子,则谓唐以后无子,当取说家之有裨经史者补之;读集,则定秦汉以后文为五编,考核碑志,援诗传,捃杂说以参订之。
王氏博学多方,对于经史子集总结出不同的阅读方法,融会贯通,终成一代名儒。清代苏州学者蒋济选(字觉周),“以经书友教吴中,每讲期,听讲者环坐馆舍,几不能容。尝谓学者:于《四子书》宜先冥心搜索,思路断绝,然后取宋元明儒先语证之。其为制义,穿穴六籍,不随风气。无事,日课一文,故箧衍所藏独多”。因为读书之法得当,读书与撰文相结合,学问大长。
读书治学是人的价值转换的重要途径之一,尤其对于社会底层人士而言,通过这种途径所改变的可能是几代人的命运,因而只要有条件,绝大多数古人都会鼓励子弟藏书、读书,进而走上仕途,显亲扬名。
古代藏书家有一种推己及人的博大情怀,他们购书藏书以此来勉励和教育子弟读书,为家族,也是为社会培养可塑之才。如清代睢宁县人朱腾骧(字可石):
熟于经史及汉魏六朝唐宋之文,朝夕研究,下笔千言立就。藏书数千卷,手植花木,春秋佳日,香浮满院,与二三同志留连唱和,纵谈古今,灯花频落,其兴不衰。尤好排难解纷,晚年奖掖后进,不遗余力。居恒手不释卷,遇书肆有异本必购而切究之。尝勉子弟曰:“读书为名儒,居家为孝子,出仕为忠臣,皆不可易也。”
在朱氏看来,名儒、孝子和忠臣等的养成,基础就是“读书”,千古“不易”的真理。又如清代丹徒人杨棨(字羡门)酷嗜藏书,咸丰年间兵乱,带着数十箧藏书避难,他“天资颖悟,博贯古今,经史子集,靡不研究手选群书以等身计。持躬庄雅,与人介而和善,谈明理尤善征考,凡文献之逸于野者,必搜讨,录而志之。训儿辈及生徒,娓娓不倦”,把自己的读书经验用之于“儿辈与生徒”,为当地培养了大批有用良才。清代长洲(苏州)人张大受(字日容),世居吴门,其父张履素建匠门书屋,内有潮生阁、侣跫斋、读书亭等,张大受自幼攻读其中,在当地很有名声,他撰写《读书亭记》记载读书治学之道,说:
盖书之为效,守先正,待后学,入朝备掌故,在野扶人伦。古之儒林,童而诵习,白首莫穷其指归,父作子述,专家为师,故久而弥章。
对于读书治学的社会作用有清晰的认识。正是因为自小就有明确的读书目标,所以张大受学问日进,于康熙十九年(1680)中举,康熙四十八年(1709)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检讨。奉命督学贵州,官贵州学政。他在贵州教诸生读书之法,改变了当地的读书风气,贵州后来出了很多名人,张大受居功甚著。
古代方志多有艺文志,主要收录本地前贤诗文作品。与专业的诗文总集或别集编纂不同,方志艺文志中的诗文选择重在凸显地方性特色,举凡与本地相关的名人之作尽皆收录,其中很多是不见载于文人文集的,这就为诗文辑佚提供了资料来源。明清方志在诗文收录上多有成效,而其中包含大量的藏书诗文,大大推动了藏书文学研究。
明清时期,各级各类机构藏书勃兴,图书征集工作尤其受到重视,方志所收录相关诗文对此事特作记载。如《光绪续句容县志》收有清道光间教谕张履征《句容遗书启》一文,文中说:
我朝右文重道,超越前王,内则有词垣四库之藏,外则有文宗、文澜之阁,焕乎炳乎!与三代同风已然。聚乎上者,不虞其逸而散,在下者莫必其存,况有使不值乎陈农书未校于子政,倘或失之三箧,即难购以千金。夫统海内之群册固已置于兰台,而即一方之遗文,亦当分庋于横舍。……凡鸿篇巨制,小集短章,或已版行,或惟手稿,苟其有稗(裨)理道,不陟陂淫,当华实兼收,异同并录。呜呼!长卿遗札,得之其妻;中郎亡书,写于其女。况贤子名孙,良朋谊友,可不亟加编辑,勉付胥抄。真本自存,不虑河间之留取;副墨是进,何殊柱下之珍藏?而蒙复将于养花之余,勤落叶之扫,择其精粹,刊布于时,即可为先哲表彰,亦以令后来兴起。惟我同志,共鉴斯衷。此启。
这篇征书启用骈体写成,开篇言典籍散逸之史实,接着论清朝编纂《四库全书》向天下征集图书的意义,从而引出句容县学为本地培养人才亦需征召图书之必要。文字恳切,令人动容。句容县学这次征集图书的结果不得而知,但是,同是在这部方志中,记载了该县华阳书院藏有经史子集及“时务之学”图书30种937本,不可谓不多,光绪二十三年(1897)知县邓炬拟定《书院章程》中还有呼吁士人不断献书的内容。
藏书楼及其中的图书,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更是藏书家的精神家园,历史上,每一座私家藏书楼都有一代人或者是几代痴心爱书、悉心寻书、精心藏书、用心读书的故事,因而大量的古代诗文专咏藏书楼。明清方志在收录诗文方面十分留意那些歌咏藏书楼的内容。
明代江都葛氏家族(父亲葛钦,儿子葛涧、葛洞)原为凤阳人,徙居江都,皆喜藏书,累积万卷之巨,史书记载说:“葛涧,字子东。其先凤阳人,父钦徙江都。钦嗜古书,构楼五楹,藏书数千卷。至涧益至万余卷。江淮间称积书多者无如葛氏。涧博学,有名理,坐卧一楼,手一编,寒暑不废。尝撰本朝人物编,始洪武,迄嘉靖,数十百卷,人为列传甚悉。少从湛若水游,德器深粹。年七十余卒。”时人对于葛氏藏书成就多有赞美,朱曰藩还专门创作一首《葛氏藏书楼歌》:
中都葛君有道士,三世侨居广陵肆。天生妙志用不分,金薤琳琅杀青字。汉代虚遗三箧书,边韶曾称五经笥。朅来倾盖邗江边,知我所癖心相怜。不辞宝藏出琬琰,更开武库森戈铤。尝言心悟《法华》转,莫使多方惠子偏。墓中威斗岂足辨,宫内驺牙空复传。君家世传稚川学,不独远寻勾漏药。闻君购书起楼时,飞梁耸出彭城阁。丹砂句读细磨勘,蜀锦装池恣裁削。《金楼子》内收未备,竹素园中举还略。轻车重马四方来,秘府灵山一时凿。楼西住近贾胡斋,椟中什袭来重译。夜夜文光薄斗牛,火齐珊瑚争敢射。乃知真好不误人,世间尤物皆无益。江花漠漠江水阴,江上芙蓉千竹林。愿乘素舸泛秋色,上楼一解囊中琴。为君弹出众山响,满壁皆成金石音。
基于藏书方面的巨大成就,葛氏父子对于刻书一样痴迷,所刻书多传至今,成就地方藏书和刻书佳话。与朱曰藩咏葛氏藏书楼一样,清朝句容王士宏曾创作《万卷山房放歌》,歌中道:“君不见男儿堕地七尺躯,往往偃盖一笠茅斋里。拥书万卷轻百城,如椽不数龙门史,古天余石琢金星。”诗歌对于人生和藏书关系有深刻领悟。需要说明的是,万卷山房为句容王辂的藏书楼,楼中藏书宏富,“万卷”非虚数也。不过,王士宏与王辂关系囿于史料之阙,需要进一步考证。
方志还对那些名不彰的藏书楼施以关照,保留极为重要的史料。如上述藏书家王辂《访扫叶楼怀笪江上先生》写道:“道士住幽谷,欣然汗漫游。陡岩悬老树,横水障虚舟。细草分残照。孤松立素秋。桂花香冷处。知是读书楼。”笪江上即笪重光(1623―1692),字在辛,号江上外史。顺治九年(1652)进士,官至湖广道监察御史。性刚直,后弃官归田,晚居茅山学道,书画兼通,于茅山风景险峻处筑藏书楼,绘画读书其中,真超然之姿也。
古人认识到藏书在文化传承上的重要作用,但是由于各种条件的限制,能够拥有一定规模藏书者毕竟是少数,而即便是这些少数群体,图书聚集也非易事,故方志中的藏书诗对于聚书轶事津津乐道。明代朱纯《题张氏所藏祖宗墨迹》写道:
张克禋瓒尝从予学县庠,既中第春官,登辟雍,后辞归乡里。洪武辛酉夏,持其先世手泽来学中示予。予究厥源委,则其八世祖之墨迹,其孙东谷公得之祖妣王氏,家归藏之,且别纸为训语示后嗣。迨五世孙明善甫复饰新之为卷轴,诸公为跋语其后。予览之有以,见吾乡先辈故老仪型焉。张氏自宋庆历居西城,迄今盖三百四十载,族既蕃衍,又克世其先业。观此贴之能保守,可以知其奕叶,子孙之有人矣。昔晋未易姓,而栾郤胥原已降在皂隶,今张氏自宋迄元而明,历代且三,时异事殊,子孙相继,不坠前人遗迹,保守数百十年若新,其视无恤袖简殆过之,诚可嘉已。虽然,张氏子孙克保其前人墨迹,可不思其前人训诫之语而遵之哉!有前人训诫之语,可不思益慎守,其持心操之己之术,以緜其泽于无穷哉。
张瓒一家所保存的八世祖遗书,始于宋代,历经三百多年到明初,世代守护,奉如瑰宝,遗书内容虽未公开,但是张氏代有其人,足以说明这份祖先的藏书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文化遗产,对于家庭兴旺和子孙成长是如此重要。
但是,由于战乱、水火和各种不可预测的自然灾难,古人保守藏书十分艰难,更有不肖子孙为生计而变卖藏书,造成人祸。宋周煇说:“唐杜暹家书,末自题云:‘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6]对变卖藏书的子孙严厉督责。方志中的诗文也有这方面的记载,如清代沭阳县胡嵩林《荒年乐府十章》其二《儒冠误(悲鬻书也)》写道:
鸡犬不存牛马去,齐向市头毁家具。大而几案小瓶罂,零星簪珥纷无数。就中价值书最低,终日横陈人莫顾。袖有青铜三百钱,罗列使开九经库。因念珍藏楹下心,当年什袭加防护。偶借人观急索还,每因雨遇忙搜蠹。手泽殷勤遗子孙,丹黄陈迹满缣素。早知《论语》竟为薪,应把《兰亭》先殉墓。君不见嬴秦烧过又萧梁,流祸至今逢贼怒(贼掠人家,裂书满地)。
家道衰落往往会变卖财产,而此时曾经昂贵的典籍却在各类家产中价最低,“青铜三百”就可以让藏书家“开九经库”,让人惋惜不已,而更为痛心的是战乱时期暴徒和盗贼对典籍的大肆破坏,是文化的灭顶之灾。胡嵩林“悲鬻书”叙述典籍遭遇的各种劫难,读来令人唏嘘。
古代方志编纂发展到宋代,完成了体例上的定型,收录的内容已经超越前代,跳出地志、图经的旧有范式,成为地文地理、人文地理、人物风俗和自然物产等的综合性记述,文化价值和学术价值不可估量。但是,流传到今天的古代方志数量极大,早在1956年,朱士嘉先生第二次全面统计国内各大图书馆馆藏方志数量为7 418种109 148卷[7],这还不包括港澳台和国外图书馆所藏,面对如此浩繁的数量,想全面利用其中的藏书资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而,本文所考察的方志主要为《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部分,所涉及的藏书史料也以江苏省境内为主,而古代江苏藏书事业十分发达,一直走在全国前列,因此,虽不能涵盖所有,但可以斑窥全豹。
利用方志可以解决古代藏书的诸多问题,比如古代中国到底出现多少藏书家?范凤书先生说:“就历代文献提及当今专著与论文所涉述,宽泛而言约七八千家,但若按严格的一定标准去核算,也不过四五千家。”[2]159一直以来无人作过认真统计。以江苏古代藏书家为例,吴晗《江浙藏书家史略》辑录古代江苏藏书家490人,范凤书《中国私家藏书概述》记载江苏私藏书家967人,而笔者仅从《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就统计出藏书家1171人,如果把江苏全部方志找到,估计人数还要多。利用方志研究藏书,还可以看到古代藏书的地区分布情况,还以江苏为例,“江苏古代藏书研究呈现极大的不均衡性。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时代不均衡,学术界对于明清时期江苏古代藏书研究抱有极大的研究热情,而对先秦至元代的藏书研究论及较少。另一方面则是地域研究的不均衡,对江南地区(江北则仅有扬州)研究较多,而对苏北各地涉及甚少。”[8]江苏古代藏书的这种特征在古代地方志中有大量的史料可以佐证。
利用方志研究藏书,还有很多有待开启的课题,诸如藏书与刻书、藏书与学术、藏书与文学、藏书家与其他领域的学者,等等,都需要梳理清楚,而这些问题的研究全都离不开古代方志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