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萧红作为著名女性作家,其作品在女性文学研究领域备受关注。萧红用一种极其自然的陌生化语言去描写她熟悉的一切,因而其作品被认为带有自叙传小说色彩。她笔下的人物从生活中提炼而来,因此作品往往能与读者产生共鸣。童年是萧红短暂生命历程中的重要阶段,该时期形成的童年经验深刻地影响着她的叙述视角、情感倾向以及作品的创作基调,本文试图探讨萧红的童年经验与其文学创作的内在联系。
[关键词] 童年经验 叙述视角 创作基调 萧红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4-0040-04
作者简介:张书晓,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一、童年经历与童年经验
20世纪80年代,在一些西方研究理论的影响下,国内的一些研究者开始注意到童年经验和文学创作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童年经验属于心理学范畴,在这个研究领域内公认的影响最大的学说当属弗洛伊德的童年经验说,他的《梦的解析》和《性学三论》奠定了现代儿童心理学的基础,他对儿童的童年经验做了深刻的分析。瑞士著名心理学家荣格在《心理学与文学》中指出:“童年经历的人和事,都会对人后期认识判定事物的思维类型和趋势产生影响,而对于作家,童年经历不仅会成为他们创作中的素材和灵感之源,而且还有助于他们形成自己特有创作的思维方式。”[1]童年经验理论进入中国后,中国的学者对其做了延伸和拓展。童庆炳认为:“童年经验是指一个人在童年(包括从幼年到少年)的生活经历中所获得的心理体验的总和,包括童年时的各种感受、印象、记忆、情感、知识、意志等。”[2]由此可见,童年经验不仅指童年时期经历的事件的总和,还包括这些外部事件在主体心理层面产生的影响。本文正是基于这一理论来探讨萧红从童年经历中获得的心理体验对她文学创作产生的影响。
童年经验对作家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因此童年经验也是作家的宝贵财富。萧红的童年经验是她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她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萧红被誉为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洛神”,于1911年出生在呼兰河畔的一个地主家庭。她是家中的第一个孩子,但却并没有得来自长辈的关爱,她的童年充满了苦难与不幸。在萧红的印象中,父亲的形象是贪婪又冷酷的,他对仆人、女儿甚至是自己的父亲都是吝啬又疏远的。对萧红来说,父爱是缺失的,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得到来自母亲的关心。事实上,萧红的母亲在生前也并不喜欢萧红,甚至认为女儿是“扫把星”。祖母对待萧红也十分冷漠,儿时的萧红喜欢捅窗户纸,于是她的祖母便在屋子里面拿着一枚顶针,待到捅窗户纸的小手搭上来之后,就给她一次惨痛的教训。父亲、母亲、祖母这些至亲至近之人,不但没有给予萧红关爱,反而给她的童年带来了痛苦以及不幸的体验,给萧红造成了很大的心灵创伤。萧红童年不幸,成年后也不断地漂泊,度过了孤苦的一生。萧红的童年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快乐时光,这份快乐是祖父给她的。萧红在呼兰河传中曾写道:“等我生下来了,第一给了祖父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地爱我。使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刺我手指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3]来自祖父的关爱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萧红缺失的父爱和母爱,也培养了她的同理心。冰心曾说:“说到童年,总会令人无比神往。无论我们的童年生活是否幸福,但是它总有一些事情值得人们去回忆,这种生活经历对人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而且会伴随他的一生。”[4]
二、童年经验影响下的文学创作
赵陆平在《童年时期生活对作家性格形成及文學创作的影响》一文中认为:“童年经历会对作家后期的性格形成、创作题材来源、叙事视角及其创作风格的建立都会产生深远的影响,这正是童年情结的本质。”[5]萧红的童年经验使她懂得使用儿童视角这一独特的角度,她的作品灰暗中又带有一丝温情,具有挥散不去的悲剧意蕴。
1.童年经验与题材选择
很多作家喜欢在文学作品中追忆和描写自己的童年时光,在文学创作活动中将自己的童年生活作为创作源泉,借此抒发内心情感或表达哲思的作品不胜枚举。例如高尔基就在《童年》中把自己完整的童年经历写进了作品。有的作家截取童年中的某件事进行创作,如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故乡》《社戏》等,这些作品中主人公的经历往往是作家现实经历的一种投射,这也正印证了毛姆的一句话:“一个小说家只有把自己早年就已经有所接触的人物作为原型时,才能创造出杰出的人物形象。”不同于鲁迅的童年生活,萧红的童年充满了不幸与孤独,但这份不幸恰恰成了萧红在小说创作中取之不竭的灵感源泉。例如《蹲在洋车上》《牛车上》《呼兰河传》《永久的憧憬和追求》等,都是以回忆童年时期的生活经历为主题的散文或小说,《蹲在洋车上》讲述了“我”童年的一段经历:有一天,祖母讲述了一个关于乡巴佬坐洋车的故事。乡巴佬由于害怕拉车的车夫过于吃力,又怕坐着要比蹲着车费高,于是就蹲在了车子前放脚的地方,这一举动引起了有钱人的嘲笑,认为这是愚蠢的表现,成为他们饭后的谈资,但在天真无邪的“我”的眼里,反而觉得好玩有趣。终于有一天,我也有机会坐上了洋车,于是我便模仿着祖母故事里的乡巴佬蹲在车上,想以此博大人一笑。然而,对这一行为,车夫和祖父却做出了不同的反应,拉车的车夫理解了我的举动,而祖父却因为他的阶级优越感,对车夫进行了一番殴打,认为他是欺辱小孩。等到我长大之后才明白,在有钱人的眼里,坐车是只图舒服的,完全不用顾惜穷苦人的痛苦。这篇散文通过一个拉车人的小事,揭露了社会的不平等,以及这种不平等的观念在儿童心中留下的阴影。《呼兰河传》更是萧红取材于童年经验的典型事例,故事以萧红自幼成长的东北呼兰河地区为背景,书写了这片土地上的底层农民的生存现状。小说中所提到的东北地区的风俗人情,无疑是作者在儿时经历过的,而作品中的人物,例如小团圆媳妇、二伯等,均取材于萧红儿时的见闻。可以说,童年经验在萧红的文学创作过程中起到了巨大的支撑作用。
2.童年经验与情感倾向
童年经验作为人生经验的源头,对人的一生会产生极为重要的影响。例如海明威的“死亡意识”、川端康成的“孤儿意识”及对母爱的渴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孤独意识”、狄更斯的“灰色童年记忆”以及“弃儿”形象的塑造等,都与其童年经验有关。“我这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因为我是一个女人。”这是萧红对自己最深刻的解读,她将痛苦和不幸与自己的女性身份联系起来,而这种痛苦与男人,尤其是他的父亲,也有着莫大关系。在中国文学传统里,父亲以一种父爱如山的形象出现,但父爱的缺失使萧红一生都有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因此,在萧红的作品中,贯穿着一种对男性的审视,在她的笔下,男性形象往往是扭曲的。例如在《生死场》中,女性在分娩时痛苦哀号,丈夫非但不怜爱,反而将一大盆水泼向遭受痛苦的孕妇,并且变态地要求孕妇不许喊出声来,经历了一晚上惨痛的折磨之后,孕妇和孩子双双死去,但丈夫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再如,小说中的王婆,在得知儿子死讯之后悲痛万分,于是喝了农药,在弥留之际,她的丈夫却放弃了抢救和陪伴,而是早早挖好了墓地,买好了棺材,等待着王婆咽下最后一口气,最后因为不耐烦,用扁担向王婆腰间砸去,成为杀死妻子的凶手。萧红的另一部作品《马伯乐》刻画了一个既虚伪又没有担当的男性形象,虚伪体现在他的欺软怕硬上,马伯乐走在路上,如果他撞到了一个中国人,就开始辱骂,但倘若撞到了一个洋人,他就要毕恭毕敬地说一句“sorry”;马伯乐的没有担当则体现在当战争来临时,作为一个丈夫,马伯乐想的不是带着全家去逃难,而是想着如何从妻子那里获得足够的钱财,并独自逃命。萧红笔下这种扭曲的男性形象不胜枚举,而这种扭曲形象的来源与萧红幼时形成的对男性的印象有著很大的关系。除了对男性充满了审视,基于童年经验,萧红对祖母这一形象在情感上也显示出一种近乎冷漠的倾向,例如在《呼兰河传》中,对于祖母的离世,萧红写道:“送葬的人从龙王庙都回来了,而自己仍独自在后花园玩耍嬉戏。”[6]
母爱在萧红的童年记忆里是缺失的,但她从祖父无微不至的照顾中又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感情弥补,正是这一段快乐的经历,让萧红意识到了人与人之间除了疏离与冷漠,还有温情,这使萧红可以用一种同情的眼光去看待生活在东北大地上的底层农民。《呼兰河传》是萧红在经历了人生的风雨之后写的一本童年回忆录,她用细腻的笔法勾勒出东北故乡人民真实的生活场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活得坚韧,但也活得麻木。房屋快塌的时候,他们想的不是修缮,而是过一天算一天。有人生病了,家人便请来跳大神的巫婆,反而将活生生的人给折腾死了。他们漠视生命,认为人活着就是为了穿衣吃饭,人死了就算完了。他们像动物一样,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忙着生,忙着死,愚昧麻木而又自得其乐。然而,萧红在对这种人生态度进行批判的同时又注意到了这些人内心深处的悲凉:人总要活下去,因为活着太难了,他们也就对生存之外的事不在意。对这些人的麻木与冷漠,萧红并没有站在一个觉醒者的位置上对他们进行居高临下的批判,而是报以深切的理解和同情。也正是有了童年那一段短暂的快乐时光,故乡成为萧红永远的牵绊,正如她在《寄东北流亡者》中感慨的那样:“第一个煽惑起东北同胞思想的是:‘我们要回家。”故乡永远是萧红难忘的地方,这也注定了她在批判故乡的同胞愚昧麻木的同时,也以饱含深情、富有诗意的文字去描写抚养她长大的黑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3.童年经验与悲剧意蕴
童年的苦难给萧红的一生打上了孤独的烙印,再加上后来情感经历的曲折与漂泊者的身份,“萧红式”的忧郁由此形成。童年时期的萧红没有家庭的温暖,成年之后,她更渴望一份安稳的感情,企图以组建家庭的方式来弥补童年时期的缺憾,但遗憾的是,最爱她的人也不能给她那种她企盼的安稳的情感。因此,孤独与悲剧似乎成了萧红文学创作的底色,而这种悲剧性突出地表现在她笔下塑造的女性形象上,例如《生死场》中的金枝,虽然她不甘被命运摆布,积极争取美好的生活,但仍然没有逃脱一个可悲的结局;《小城三月》中的翠姨,反抗婚姻不成反倒被封建道德禁锢,最后在绝望中死去;《手》中农民染匠的女儿王亚明,因为手的颜色“蓝的黑的,又像是紫的”而受到欺凌,即使她反抗了,什么苦都吃了,最终还是被迫离开了学校。童年经验造就了萧红对苦难的偏爱,但是萧红书写苦难的目的绝不仅是呈现事实,就像电影《萧红》中所说:“我写苦难,就是希望苦难的现实能够改变,虽然我还没找到改变的道路。”萧红以一种悲悯的眼光观照正在经受苦难的人群,因此,她的作品是带有悲剧性质的。她从一个单纯孩童的视角看这个世界,用独属于孩童的天真的语言来消解成人世界的冷漠复杂,萧红作品中独特的儿童视角表现出的对世界的好奇,能让读者在冷漠的人性中感到一丝丝的暖意,给人以生的希望。
三、童年经验与童年视角
萧红的儿童视角写作观自然离不开鲁迅的影响,鲁迅笔下的童年世界是治疗成人世界病痛的诗意家园,萧红儿童视角的书写展现的则是对成人世界的批判,儿童的世界没有成人世界的复杂与隐晦,因此利用儿童的视角来观察成人的世界,更能凸显出成人世界的扭曲,更能发现那些在成人世界中被遮蔽的东西。例如《呼兰河传》中的“我”是一个儿童,由于视角不同,“我”才能知道小团圆媳妇没有生病,也只有“我”发现了她不是掉了头发的妖怪,她的辫子是被人剪掉的,这些都是大人们看不到或不愿意看到的生活真相,而其他人却认为她生病了,并且听信了“大仙”的建议,给她“洗澡”治病。所谓的“洗澡”就是用滚烫的热水淋遍小团圆媳妇的全身,书里描写了小团圆媳妇“受刑”时的状态,她曾试图从缸里跳出来,但很快便被人按下去,于是,滚烫的开水从她的头上淋下,她像烧红的虾子一样,终于小团圆媳妇昏了过去,但这并没有使她逃脱惩罚,人们开始用针、凉水将她弄醒,整个“受刑”的过程令人不寒而栗。然而儿童和成人对小团圆媳妇“病”的不同认知,展示出了成人世界的“病”,揭示了人性的冷漠。
除此之外,萧红在童年经验影响下的创作,不免要写到她儿时所经历过的故乡风俗、看过的景物,在《呼兰河传》中,萧红在对家乡进行回忆时,对看野台子戏、逛庙会等事件的描写就像一幅幅优美的故乡风俗画,这类描写体现了萧红对故乡深深的眷恋和她对理想世界的追求。她描写的孩子眼中的世界是充满童趣、美和善的世界,这体现出萧红细致的观察生活的能力和对那样一种梦幻世界的向往。
四、结语
萧红的童年是寂寞、孤独、压抑的,童年经验不仅为她提供了小说题材,更是影响她文学创作风格的重要因素。童年时期父爱的缺失,导致她笔下的人物往往是压抑的、扭曲的,但又由于她在童年经验中得到了来自祖父的爱,萧红又能推己及人,用一种理解和悲悯的眼光来看待生活,对这片黑土地上的人们,她既能看到生活在这里的人的冷漠与麻木又能注意到他们的坚韧。
参考文献
[1] 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苏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2] 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J].文学评论,1993(4).
[3] 萧红.萧红全集[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
[4] 山曼.冰心在烟台故地系年系事(上)[J].烟台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1).
[5] 赵陆平.童年、青少年时期的生活对作家性格形成及文学创作的影响[J].长春师范学院学报,1994(4).
[6] 萧红.呼兰河传·生死场[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
(责任编辑 陆晓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