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海边》是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古尔纳的代表作之一。《海边》中,古尔纳对难民在移民过程中所携带的行囊表现出了特殊的关注。在古尔纳笔下,行囊及行囊中的物品是承载难民故土记忆的物质载体,也是反映难民流散经历与自我心态的物质指代。通过对行囊的书写,古尔纳充分表现了殖民历史给难民留下的阴影,也深入刻画了难民难以言喻的精神创伤。以行囊为基点和线索,古尔纳建构起记忆书写的独特叙事空间,完成了书写难民、书写非洲的自我言说过程。通过这一特殊的角度与方式,古尔纳不断抵抗着“他者化”书写的困境,践行着实现难民自我言说的创作理念,同时也塑造着自身创作的独特风格,呼吁人们关注殖民问题与难民命运。
[关键词] 古尔纳 《海边》 难民 自我言说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4-0003-04
作者简介:宋欣宇,天津外国语大学国际教育学院,研究方向为非洲文学和流散文学。
基金项目:2022年度天津外国语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古尔纳作品中的‘反写叙事策略与殖民问题研究”(2022YJSS109)。
2021年,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其获奖演说中,古尔纳特别提到“记忆”对自己写作的影响。他认为,写作是从记忆或想象中提取值得讲述的东西,写作的意义在于用文字尽力把记忆保存下来[1],他将记忆视为自己写作的源泉和题材,通过记忆来重塑自我[2]。《海边》是古尔纳的代表作之一,讲述了主人公萨利赫·奥马尔前往英国避难后,同拉蒂夫·马哈茂德达成和解的故事,这部作品花费大量篇幅讲述两人对往事的追忆。在这种记忆书写中,作者以个体叙事的方式再现了殖民历史与难民命运。
《海边》中,古尔纳对难民的行囊及行囊中的物品表现出特殊的关注。在主人公萨利赫入境英国时,古尔纳专门记述了萨利赫所经历的一次行囊检查。这个情节不仅完整记录了行囊检查的过程,还详细描述了其携带的物品。在此后的叙事过程中,行囊中的部分物品也多次出现,或作为难民故土记忆的物质载体,或作为难民流散命运与自我心态的物质指代。同时,古尔纳借萨利赫的自白点明了行囊书写与记忆书写的关系:“那些东西并不代表我的生活,而是一个线索,代表着我要讲的故事。”[3]行囊中看似普通的物品,成为记忆的载体、线索、象征、寄托物,与记忆书写建立起深刻的联系。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古尔纳将行囊及行囊中的物品同殖民历史的阴影、难民的命运与心态相连,建构起以难民为主体的叙事空间,实现了难民的自我言说。
一、故土记忆与自我言说的物质载体
“一件康祖长袍、两件纱笼、一条毛巾、一只小木匣子”[3],这是萨利赫行囊中的部分物品。在检查行囊的过程中,小木匣子被打开,里面散发出沉香木的香气。在此后的叙事中,这个沉香木匣被多次提及,足见古尔纳对它的重视。沉香常被用于穆斯林的各类仪式中。桑给巴尔位于坦桑尼亚东部,非洲黑人文化、伊斯兰文化和印度文化在这里交融。这里不仅是主人公萨利赫的故乡,同时也是作者古尔纳的出生地。由此可见,沉香木匣在作品中的反复出现并非偶然,它作为一种物质载体,承载着主人公与作者共同的非洲故土记忆。这种故土记忆的言说,是以非洲难民为主体的,是非洲人书写非洲、言说自我的过程。
以行囊中的物品为引,行囊成为书写记忆、言说自我的天然叙事空间。当萨利赫嗅到沉香木匣中的香气,他追忆起自己在故土的生活,包括“过去每个尔德節,我拿着香炉在家里走来走去”,也包括“亲人的手臂搂在我脖子上的感觉”[3]。尔德节是伊斯兰教的重要节日,在此期间,穆斯林会燃烧香木,他们认为沉香的香气可以洁净心灵和身体,让灵魂接近真主。伊斯兰教是东非地区的宗教信仰之一。阿拉伯半岛与东非沿海的贸易使伊斯兰教在东非地区迅速传播开来。在坦桑尼亚,即主人公与作者共同的“故土”,仍有30%以上的居民是穆斯林[4]。在这里,沉香木匣承载着萨利赫对非洲故土的节日、仪式、宗教信仰的记忆。这类记忆对于书写故土、言说自我有着重要的意义。根据德国学者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仪式是承载文化记忆的媒介之一,而文化记忆建构了统一感、归属感[5]。在各种仪式之中,节日具有对内的文化认同和社会整合功能[6]。对于萨利赫而言,尔德节及其仪式是民族文化记忆的载体,也是民族认同感的来源之一。由此可见,沉香木匣的出现建构起一个特殊的叙事空间,这个空间里有作者关于非洲故土的记忆,也是难民们即使身处异国也难以彻底割舍的民族文化联系。通过这一叙事空间的建构,作者以一个桑给巴尔难民的口吻,勾勒出东非地区人民的信仰、仪式与文化生活。
《海边》的第一部分标题为relic,可译作遗物、遗迹。作者在这一部分并未直接点明遗物的具体指向,而是借助行囊中的物品记述着记忆的流动。因此,无论译作遗物还是遗迹,relic都可被视为一种虚指,象征着难民移居他乡时遗留在自身的痕迹。这种痕迹既可以是行囊中的实体物,也可以是难民萦绕心头的记忆。作者通过这一标题,隐晦地点明了他在物与人、物与记忆以及物与故土之间建立的联系。据此,以行囊中的物品为线索,作者经由主人公之口,将这些物品解析为一段又一段娓娓道来的记忆,在记忆的书写中不断言说着自我,非洲故土的传统文化、难民的命运与心态,都在其中得以呈现。与此同时,故土记忆是独属于难民自身的珍贵记忆,是他人难以探知与影响的私密领域。因此,这种记忆的书写,是以难民自身为主体而进行的。书写故土记忆的过程,就是难民言说自我、言说非洲的过程。
二、流散记忆与难民自我的物质指代
《海边》讲述了难民萨利赫移民前在宗主国发生的故事。“我是一个难民,来寻求庇护的”[3],萨利赫将难民的移民过程表述为“离开已然熟悉的环境,带着一点乱糟糟的行囊,藏着一点秘密和一点没有头绪的野心,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3]。对于孑然一身远离故土、移居他乡的难民而言,行囊是他在路途中唯一相依相伴的实体物。在此基础上,难民与行囊建立起一种隐秘的联系。此外,难民与行囊的处境也一致。与难民、移民相关的另一重要概念是“流散”(diaspora)。按希腊语词源,diaspora原指种子或花粉“散播开来”(to sow/scatter across),自《旧约》以来,这个词长期与犹太民族散落世界各地的经历联系在一起,增添了在家园以外生活而又割不断与家园文化种种联系的这层含义[7]。此后,由于其政治和文化特征,流散也成为后殖民研究的重要概念之一,因而与殖民、难民、移民等概念建立起联系。行囊和难民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流散所诠释的意义。流散反映在难民身上,是难民远离故土、客居他乡、漂泊无依、无根无源的境遇。行囊通常在漂泊、旅居的状态下才会被使用,而不会被安置在某个稳定的空间。因此,无论是难民还是行囊,都体现着流散的特征。
行囊与难民的行为息息相关,是伴随难民移民过程的实体物,在一定程度上可指代难民自身,也可用作难民对自身流散境遇与心态的自喻。萨利赫入境时经历了行囊检查,作者详细描写了接收国工作人员埃德尔曼对待萨利赫行囊的态度。在检查行囊之前,埃德尔曼表现出强烈的期待,萨利赫看出这是他的乐趣所在。在埃德尔曼眼中,“手里握有密码可以解开别人想掩饰的秘密,这也是一种乐趣,检查行囊就像在考古,或者在地图上查找运输线路”[3]。在这里,行囊具有两种作用:一是成为以埃德尔曼为代表的接收国人窥探难民秘密、满足猎奇心态的渠道;二是作为与难民关联的实体物,同难民一起分担着来自接收国的审视与评判。如上文所言,行囊中的物品是难民故土记忆的物质载体。埃德尔曼对检查萨利赫行囊的期待,其实质是对窥探、审视难民本人与难民故土的期待。因此,这一行囊检查的过程就是移民接收国对行囊和难民共同进行他者化凝视的过程。在这里,古尔纳将难民流散境遇的一部分转移至对行囊的刻画中,用行囊的遭遇隐晦地揭示着难民所承受的审视、责难、排斥,以一种特殊的视角表现了移民接收国接纳难民的政策在人道主义表象下的虚伪本质。在行囊检查完成后,埃德尔曼以“我们得拿去检测一下”[3]为借口,没收了萨利赫的沉香木匣。这一经历让萨利赫忆起从前开家具店时遇到的欧洲顾客。“欧洲人看到好东西就一定要把他们带回家去占为己有,作为个人修养和思想开放的象征,作为他们征服草原的战利品。”[3]此后,萨利赫的思绪又从过去返回现在,“凯文·埃德尔曼没收我的沉香木匣子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欲望,我也懂”[3]。以沉香木匣为纽带,萨利赫通过个人记忆的流动在往昔和当下之间建立起联系。无论是过去家具店的欧洲顾客,还是当下入境处的英国工作人员,都带有掠夺、征服的殖民者因子,而两次居于这一处境之下的萨利赫,就如同被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夺走的物品一样,始终处在无法抵抗的状态。在这里,沉香木匣成为与难民自身的命运、心态息息相关的指代物。
非洲难民数量庞大、成因复杂,针对这一现象,许多研究者从难民的成因、现状、分类等多个角度进行了剖析。然而,对于亲身经历过殖民、移民、流散的古尔纳而言,相较于将难民作为纸面上的研究对象,他更关注难民真实的处境与心态。这样的关注点促使古尔纳选择同难民自身更为贴近的角度作为切入点,行囊就是其中之一。古尔纳在难民与行囊之间建立起联系,将行囊与行囊中的物品作为难民自身的物质指代。这些特定的物品和具体的片段共同勾勒出难民在流散过程中的命运,作者真实且细致入微地刻画了难民难以言喻的内心世界,对于难民书写自我、表现自我具有重要意义。
三、他者化书写的困境与自我言说的实现
自我与他者的矛盾是后殖民文学的重要内容之一。“谁是他者”的问题背后,是话语权的归属与权力关系的体现。长久以来,由殖民者主导的话语体系将被殖民者视为他者,被殖民者处于被书写、被言说的失语状态,而反抗这种处境的有效途径之一,就是重建以被殖民者自身为主体的自我言说体系。对此,阿希克洛夫特指出:“殖民地文学挪用、反抗宗主国英文的策略和理论,这些属于反话语范畴。”[8]许多作家的创作也践行了这种“反话语”的反抗行为。例如加勒比女作家简·里斯在《藻海无边》中对《简·爱》进行重写,将伯莎从被表述的他者变成说话的主体[9],建构起一种强有力的后殖民抵抗话语[10]。这些理论研究与创作实践都体现着作家与研究者试图摆脱他者化书写困境和建构自我言说体系的努力。
对于自我言说所面临的困境,古尔纳同样有着清醒的认知,并在作品中多次表明了这一点。早在小说开篇萨利赫的独白中,古尔纳就通过“要讲清楚自己的故事真的很难”这句话反映了萨利赫这种难民难以进行自我言说的焦虑,同时又通过一句“我有讲一讲的冲动”表达了主人公渴望实现自我言说的强烈诉求。在此后的叙事中,作者更通过他者化言说与自我言说需求的激烈对垒,言明了这种困境。在完成行囊检查后,入境处工作人员埃德尔曼对主人公萨利赫的移民行为发出责难,他认为萨利赫“其实就是想到欧洲找工作和发大财”“也不存在所谓的生命危险,只有贪婪”[3]。在埃德尔曼看来,难民迫不得已的背井离乡不过是一场非必要的游戏,萨利赫眼中珍贵记忆的物质载体沉香木匣,他也将其视作“不值钱”的玩意儿并夺走。可以设想的是,在以埃德尔曼为代表的殖民者眼中,被殖民者处于失语且失真的状态。面对这种困境,古尔纳所做的就是重建一个以自身为主体的叙事者,完成自我言说的过程。
古尔纳在《海边》中进行自我言说的方式包括以下几类:其一是个体记忆的书写,尤其是故土记忆与流散记忆。一方面,故土记忆和流散记忆是独属于难民个体的特殊回忆,在多数情况下由难民自身进行叙述。这一叙述的过程,就是自我言说的过程,也是反抗殖民话语将难民个体、难民故土进行他者化的过程。另一方面,记忆书写所建构的叙事空间是一种特殊的独立叙事空间,也是一个不被干扰、不被侵犯的私密空间。这一叙事空间与上文所述的他者化言说空间互相隔绝,并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峙的。尽管萨利赫面对埃德尔曼的歧视、排斥、掠夺时处于沉默失语、无从反抗的境遇,但在记忆书写所运用的独白和心理活动等形式中,萨利赫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故土记忆与流散记忆,将难民的命运与心态和盘托出。其二是个体历史的书写。相较于宏大叙事下的殖民历史与殖民问题研究,古尔纳更多地将目光投向微观层面,聚焦于鲜为人知或常被忽视的难民个体的故土记忆、流散经历以及难以言说的心态等方面,试图还原难民个体视角下的殖民与流散历史。在上述自我言说的方式之中,行囊为个体记忆书写与个体历史书写提供了特殊的基点与天然的叙事空间。古尔纳以行囊为引,通过一件件物品诉说着一段段记忆,又通过这些记忆将难民故土的往事、流散的经历、自我的心态统摄在叙事过程之中,并进一步整合在古尔纳笔下殖民、难民、移民的宏大主题之中。
四、结语
古尔纳是一个拒绝被定义的作家。当他在2016年的一次访谈中被问及是否是后殖民作家或世界文学作家时,他给予了否定的回答,并指出这种贴标签的做法只会掩盖一个作家的丰富和复杂[11]。古尔纳不主张狭隘的民族主义,也不以后殖民作家的身份为自己设限。因此,在他的笔下,殖民的历史、难民的形象并未以一种常规的压抑和沉重的方式呈现出来,而是在一定程度上被冲淡、被移置,经由难民的自白等形式自然流出。同時,他认为文学对历史的再书写不应只是被用来逆写帝国、澄清事实真相,而更应去展现更多非洲当地的社会范式,让叙事重新回归非洲。据此,古尔纳所做的不仅是简单的翻转叙事立场、抵抗殖民话语陷阱,而是真正建构起自我言说的主体与叙事空间,完成自我言说的过程。在这一创作理念下,古尔纳的行囊书写与记忆书写便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其创作风格的独特性。古尔纳善于选取特定的角度与形式,将自我言说的需求融入自己所建构的叙事空间之中。对于古尔纳而言,殖民历史的阴影、难民的精神创伤并非仅在特定条件下表现出来,而是无时无刻、无孔不入地渗透在难民的生活与心态之中。因此无论是行囊及行囊中的物品,还是它们所反映的历史与现实的片段,都可以成为自我言说的渠道之一。这种书写的过程,不仅是简单的对他者化书写的反抗,更是一个重新建构以难民自身为主体的独特叙事空间的过程。以行囊为基点,古尔纳选取独特的角度与方式抵抗着他者化的书写困境,践行着实现难民自我言说的创作理念。同时,在这一过程中,古尔纳始终保持着对殖民问题与难民命运的关切,不断呼吁人们关注殖民问题与难民命运。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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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纳斯塔,刘子敏.“不易说清的东西”——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访谈录[J].世界文学,2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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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张峰.“属下”的声音——《藻海无边》中的后殖民抵抗话语[J].当代外国文学, 2009(1).
[11] 石平萍.非洲裔异乡人在英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古尔纳其人其作[J].文艺理论与批评,2021(6).
(责任编辑 陆晓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