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疾病书写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疾病叙事随着时代和国情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内涵。新时期以来,乳房疾病的诊治逐渐进入女性文学的书写视野。西西的《哀悼乳房》与毕淑敏的《拯救乳房》从观察身体的角度展现乳癌患者的内心世界,披露女性真实的身体经验和心理体验,并试图将女性的身体从男性审美的理想幻象中解放出来。作家也通过对疾病背后社会痼疾的书写揭示社会对病者的疏离、隔膜,批判男权秩序对女性的挤压,表达了作者对生命关怀的呼唤、对女性主体意识的强调和对不同于主流男权文化的话语空间的争取。
[关键词] 女性文学 乳房疾病书写 《哀悼乳房》 《拯救乳房》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4-0030-06
作者简介:许冉,西南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新时期以来,文学越来越多地关注普通个体的日常经验,疾病作为人们日常经验的一部分也受到文学创作者的重视。随着现代医疗卫生体系的发展和人们健康意识的提高,新时期文学书写疾病的方式渐渐不同于以往的隐喻式写作,而是倾向于直接关注人们患病和治病的过程及心理状态,展现出强烈的生命关怀。癌症是现代社会的一大医学难题,令人闻之色变,乳腺癌更是名副其实的女性杀手,由于大部分患病者是女性,乳房疾病的诊治开始进入新时期女性文学的书写视野。以乳房疾病诊治为主题的文学作品虽然数量不多,但都展现出了深刻的性别意识和生命关怀,本文以西西的《哀悼乳房》(1992)和毕淑敏的《拯救乳房》(2003)两部较具代表性的长篇小说为研究对象,借助女性主义的视角和文本细读、文化研究的方法,探讨新时期女性文学如何抒写女性的患病体验,关注女性的日常生活及其命运,进而争取主流男权文化之外的话语空间。
一、乳房疾病与女性身体经验
在中国现代文学的书写传统中,女性的身体或病体一直被投射以种种不同的内涵,“疾病的政治隐喻与女性身体的治理联系在一起,女性身体成为特定历史语境中意识形态争夺的场所,被一再地领域化、编码化”[1]。除了与民族国家、革命话语纠缠在一起,女性的身体也一直处在男性欲望的凝视之中,成为满足男性欲望的写作对象。女性的身体总是受制于男性立场的书写,属于女性的生命经验如性、生育、疾病等在男作家笔下总是被忽略或涂抹,只有在部分女作家的作品中我们才能有限地观察到女性真实、私密的体验,这种在男权话语的笼罩下的突围式写作值得我们发掘和关注。
乳房是女性身体的一部分,作为女性显著的第二性征,乳房拥有哺育功能,同时也是男性色情目光注视的焦点,是母性力量的象征也是男权话语用来评价“女性气质”的关键。乳房的审美标准在不同国度和不同时代并不相同,但都反映了男性对理想女性身体的想象,“历史上,乳房的意义鲜少透过女性来表达”[2],女性要挣脱流行的审美规训和文化规范需要巨大的勇气,也需要承受輿论的压力。正因如此,患有乳房疾病或者进行过乳房切除手术的女性在男权话语的笼罩下,往往比其他疾病的患者更难以面对自己因患病而残缺的身体,羞于承认病者的身份。有多年从医经历的毕淑敏和曾患乳腺癌的西西都在作品中从关注身体的角度展现乳腺癌患者的内心世界,披露女性真实的身体经验和心理体验,并试图将女性的身体从男性审美的理想幻象中还原、解放。
香港作家西西于1989年不幸患上乳腺癌,在切除乳房并接受一系列辅助治疗后,西西以自身经历为蓝本创作出自传体长篇小说《哀悼乳房》。小说在《浴室》一章中写到“我”因淋浴第一次审视术后的身体:“我身上的刀疤是斜割的,从侧肋一直倾斜四十五度到胸前,大概要跨好几条肋骨。整个乳房不见了。整个乳房,包括乳蒂、乳晕、乳腺、大量的脂肪和结缔组织”[3],胸前的疤痕“仿佛乡间田野上一条蜿蜒的铁道”[3]。身体的残缺令“我”滋生出怪异感,联想到法国布封伯爵以器官的数量和形状区别人和妖怪,忍不住自嘲:“我是妖怪,我失去一个乳房,也是器官欠缺而形成的妖怪。”[3]西西作为乳腺癌手术的亲历者,以第一视角真诚地书写了术后身体的形貌和自己充满忧伤与诡异感的心情。但她并没有因失去一只乳房而否定自己的性别身份和个人价值,细读文本,乳房在西西笔下只是普通的器官,西西甚至通过对患病乳房的描述刻意减弱了乳房的色情意味。小说写到“我”在医院等待化验报告时见到自己的乳房标本——“塑料袋子里一团破絮似的浮游物体”[3],于是联想到《聊斋》里遇到绝色美女的书生,一夜欢愉过后发现怀里的人已变成森森白骨,真可谓是“色即是空”。被切割解剖过的乳房标本不再呈现出乳房的日常形态,西西刻意用现代医学的眼光和描述解构了乳房情色符码的意义,祛除了传统视角加于乳房之上的隐喻,扭转了读者的惯性思维。在术后是否佩戴假乳的选择上,“我”亦表现出抗拒姿态,小说在《东厂》一章中记述了“我”参观假乳商店的经历,桃红色的假乳“触手甚厚硬,却又柔软,有动感,里面注满了硅,是一种用软胶裹着一包矽的东西”[3],假乳的外形已给“我”留下香艳的印象。由于是进口产品,尺码也不甚贴合中国人的身段,“拿在手上已经有点重量,贴在身上更感觉古怪”[3]。是否使用或如何改造假乳是个人选择,但小说中的“我”拒绝佩戴假乳,继续使用没有钢托且布料柔软的胸罩说明西西关切的始终是女性身体的舒适体验和健康福祉,而非观者对身体曲线的感受。
《拯救乳房》中心理学博士程远青留美归来,创建了非营利的乳腺癌患者心理小组,通过报纸广告招募参加者。小组成员的职业背景不同,经济水平悬殊,年龄差异也较大,唯一的相同点是都罹患乳腺癌。组长程远青和副组长褚强与组员们之间形成了健康人群和癌症患者的区隔,褚强作为组内的健康男性,又代表了现实社会中较为普遍的男性视角,由此,心理小组也可以看作是一个微型社会。组员周云若是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在得知自己罹患乳腺癌需要切除乳房时情绪崩溃,认为自己即将成为不男不女的怪物。切除了一侧乳房的周云若同时也失去了自我的性别认同,在乳腺癌小组,周云若发表了自己的身体认知:“我想,女人之所以被称为女人,是因为她无比美妙的曲线和这个曲线的功能,它不仅是外在的,更是内在的。当它被损毁之后,我的尊严和勇气,也一起被埋葬了。”[4]在《哀悼乳房》中,面对病体,“我”感受到的是由于身体形态异常而产生的不适。周云若的感受印证了主流话语对女性身体的规训,将女人之所以为女人的标准框定在特定的器官——乳房上,而乳房正是激发男性欲望的媒介,周云若对自己身体的认知隐含着社会性别的压迫。周云若不停更换交往对象,进行危险的爱情游戏,以男性的追求映照自己的女性魅力,却又一直保守着自己生病的秘密,坚决不让对方触碰自己切除了一侧乳房的身体,可见周云若将自己作为女性的存在价值完全建筑在了男性对女性身体的评价上,认为只有身形婀娜的女性才是可爱的,切除乳房、佩戴假乳的自己只是作为影像被爱。组长程远青以引导者的角色劝导周云若说出内心的恐惧和困惑,在得到组内其他成员的理解和鼓励后,周云若相信了“女人不是因为乳房才可爱”[4]的观点,开始转变观念,接纳残缺却真实的身体,珍视自己的生命价值。毕淑敏安排周云若发出对自身存在价值的疑问继而解开心结、转变观念的情节,也是借人物之口向读者发问,并通过组内对话的方式表达解放女性身体的观念诉求,完成对读者的隐性启蒙。
二、病态背后的社会痼疾
乳腺癌的病因多种多样,环境影响、生活习惯和遗传病史都是常见的外在因素,除此之外,过大的压力和压抑的情感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程远青的小组正是从心理层面开展组员的疾病治疗,“尽管个体的疾病显现情形多种多样,但它是一种社会现象”[5],随着小组逐渐参与进组员们的生活,我们也能从组员们的过往经历中窥见那些病态现实背后的社会痼疾。
小组筹备之初,褚强不愿意担任程远青的助手,迫于小组赞助人也就是自己的上司吕克闸的要求,不得不配合工作。在没有投入小组工作、深入接触乳腺癌患者之前,褚强对病人们的印象是“一群朝不保夕的病妇,黄皮寡瘦一步三晃的,谈什么魅力”[4]。褚强的看法正是社会大部分男性对罹患乳腺癌女性态度的缩影,是一种带着误解的刻板印象。“朝不保夕”是人们对癌症病人的常见判断,当“一个人得了癌症,便失去了被看成是一个常态生存着的人的权利,他在病而未死之际已经在意识上被宣判为死者了”[6],将死之人在大多数中国人意识中也因为不吉利被归入不可亲近的一类人。而褚强“黄皮寡瘦”“谈什么魅力”的想象也体现了一种用外表衡量女性魅力的社会审美准则。褚强的反应从侧面说明了社会主流意识对病者的疏离和隔膜,除了医生、病人亲友和程远青这样的研究者,普通人对疾病的了解十分匮乏,对病者的处境也带有误解和偏见,就像《哀悼乳房》中的“我”也曾误以为癌症具有传染性,在发现同事罹患癌症后对他“敬而远之”。可见病人群体和健康人群体之间仍有巨大的鸿沟。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言,疾病对任何人来讲都并不遥远,“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7]。褚强因小组的关系深入接触乳腺癌患者之后,对疾病和死亡的看法发生了转变,发自内心地尊重、敬佩抗癌人群。可见同理心和生命关怀可以弥合疾病和健康两个王国之间的鸿沟,这正是《拯救乳房》所欲传达的主题之一。
《拯救乳房》中心理小组的主体成员是乳腺癌患者,小说在不同章节以蒙太奇式的电影手法叙述了几名组员的人生经历,她们人生的隐痛不仅揭示出长久的压抑情绪是患病的一大诱因,亦映射出一个女性被男权秩序挤压的社会环境。
其一是女性作为独立个体的意志被剥夺。小组最年长的成员安疆年轻时怀揣着当部队护士的理想报名参军,和众多风华正茂的同乡姑娘一起从家乡江南来到西北茫茫的戈壁滩。同行的女兵们在一场场联谊舞会中结识了军队首长和战斗英雄,组成自己的小家庭后离开了训练队,其貌不扬的安疆成为最后剩下的女兵。政委为了解决个人问题与安疆结婚,从此安疆的工作和人际关系全由政委安排,连名字也被政委改了。安疆的世界逐渐收缩至只有政委,主體意识逐渐泯灭,她将政委神圣化,彻底成为政委意志的附庸。政委去世后,安疆仍相信政委会在梦中给她指示,甚至将罹患乳腺癌这件事也看成是政委的安排,迟迟无法为自己决定治疗方式。政委已经去世但两人居住的房间仍然保持着原有的布局和陈设,这也是安疆将政委的指令内化并自我拘禁的外在象征。同样习惯与逝去亲属对话的还有卜珍琪,小说以解谜般的倒叙方式追索卜珍琪的人生。年幼的卜珍琪在母亲剧团汇报演出时无意间披露了母亲出轨的秘密,一时的童言无忌却导致母亲羞愤自杀,原本仕途顺利的父亲也在“文革”中含冤入狱。卜珍琪为了弥补内心对父母的负罪感,将父亲被扼杀的仕途理想当作自己的毕生追求,在学业和仕途上不断奋进,在男性主导的政坛、官场上一路晋升。当卜珍琪的晋升之路因单身女性的身份受阻时,她又寻觅了一位当海军的结婚对象以获得军属身份。可以说,卜珍琪的欲望已经简化到只剩一个“官”字,甚至在身体查出乳腺癌时,卜珍琪依然决定暂缓治疗以免影响升职。卜珍琪以为“她爱的男人始终只有父亲”[4],在满足父亲期待的过程中,她的自我变成了实现他人欲望的工具。在个人价值的工具化这一问题上,花岚的经历更具症候性。出生于高知家庭的花岚从小被寄予厚望,但资质一般的她并没能满足父亲花教授的期待,这令父亲深受打击,“在女儿身上,他无法承受周围人的指指点点”[4]。花教授动用社会关系安排了花岚的工作和婚姻,他竭力栽培女婿以补偿女儿的平庸造成的遗憾,期盼外孙的降生以存续一脉书香。但以利益捆绑的婚姻令花岚极度缺乏安全感,丈夫裴华山对花岚多次流产的冷淡反应更是加剧了花岚内心的压抑和恐惧,积聚的压抑最终导致花岚患上乳腺癌,从丈夫西裤兜里发现的写着陌生号码的字条也使患病的花岚整日处在苦闷和怀疑中。花岚的人生被父亲护航的同时亦被操纵,父亲替她选择的婚姻更像是交易而不是情感的结合,花岚从父亲的家门走入丈夫的家门,她个人的意志和想法则在名为“期待”的魔咒中被隐匿了。安疆、卜珍琪和花岚的病态心理背后的人生经历反映出女性在婚姻或家庭中主体意识被剥夺、压抑的困境。
其二是小说人物鹿路和应春草的患病过程揭示出“爱情”的脆弱与不可靠性。鹿路是和四个哥哥同父异母的私生女,她在成长过程中爱上了自己的三哥,为了挽救身患尿毒症的三哥,鹿路从小村镇到繁华都市卖身换钱,牺牲自己的肉身,成为性交易市场上的商品。乳房是男性凝视和消费女性身体的欲望焦点,为了迎合客户们喜爱丰乳的审美癖好,鹿路不惜花大价钱到不正规的诊所填充盐水囊来改造自己发育迟缓的乳房。支撑着鹿路忍受“客户”兽性虐待的正是对三哥的爱情,鹿路渴望替三哥换肾后,结束皮肉生涯与三哥结婚,但长久的性工作和“客户”对乳房的蹂躏,最终使鹿路的乳房长出恶性肿瘤。切除了一侧乳房的鹿路仍用残缺不全的身体继续吸引有特殊癖好的顾客,直到程远青引导鹿路理清与三哥的感情,鹿路才发现痴心错付,三哥只将她看成能寄钱治病的妹妹,甚至从未关心过她的身体状况。同处社会底层的女性应春草年轻时与男友苏秉瑞恋爱结婚,但走入婚姻后却一直承受着丈夫的家庭暴力,她只能用“男人打你,是爱你。男人不打你,就是没把你放在心上”[4]来欺骗自己,以为皮肉受委屈能得到一点关心和爱,于是一直在丈夫暴力的阴影下忍气吞声。痛苦的婚姻催生了体内的癌瘤,丈夫也并未因应春草的患病而改变态度,应春草退让的姿态反而加剧了婚姻中的不平等。青年时期的应春草相信性、爱情和生育在婚姻中三位一体的关系,因而与苏秉瑞结合,但“爱情神话”破灭之后,她却为了家庭的完整性一味委曲求全,缺乏反抗意识,难以挣脱自身悲剧的命运。小说对鹿路、应春草情感悲剧的呈现展现了女性作家对乏人问津的底层女性自我牺牲命运的同情,作者在解构“爱情神话”的同时也批判了不平等的性别、伦理秩序。
其三是隐含在疾病中的性别歧视。小组中最特殊的患者是成慕梅,成慕梅真名成慕海,是一名男性乳腺癌患者,但他长期伪装自己并以成慕梅的女性身份参加癌症治疗和心理小组,长期处在“雌雄同体”的分裂状态中,他反常的人格分裂以极端的形式反映出时代对男性气质的建构。年幼时的成慕海因为身体不好、跑不快、跳不高而自卑,成年时总被交往过的女友认为“没有激情”[4],事业有成却不幸患病后,也被司机嘲笑“病在了一个女人的地方”[4],甚至在医院也遭遇了尴尬,这些经历都使成慕海害怕自己不像男人,亦是他人格分裂的导火索。成慕海之所以承受主体被撕裂成两半的痛苦,是因为他觉得“疾病是有性别的”[4],他无法接受自己得了在旁人看来专属女性的疾病,担心自己会被嘲讽“不像个男人”[4],于是他幻想出一个成慕梅,以女性的身份将自身的疾病合理化。成慕海开朗健谈、充满阳光,成慕梅却寡言少语、阴沉灰暗。成慕海“转嫁”疾病的同时,也掩盖了自身真实的脆弱和孤独,以致他逐渐走入绝境,萌生了自杀的念头。成慕海痛苦的根源其实是社会对于“男性气质”的刻板印象,它是性别气质二元建构的一部分,这种二元建构“预设了男女在性格、特征和行动方面的广泛差异”[8]。成慕海在童年和青年时期文弱的形象不符合传统观念推崇的男性阳刚之气,这伤害了他作为男性的自尊。而乳房在社会语境中一直与女性特征联系,无论是健康还是病态,乳房都被认为是一个专属女性的器官,当成慕海处于不发育状态的乳房发生病变时,他因自己被赋予女性特质感到耻辱。然而医学研究表明男性也有罹患乳腺癌的风险,虽然概率远小于女性,但病情往往更加凶险。成慕海的感受不仅说明未患病的健康人对疾病了解的匮乏,也反映出在男性文化主导的社会中,“女性”并不是一个与“男性”同质、平等的性别范畴,而是作为一种病态、落后、无能的表征,因此成慕海才为自己得了“女人病”感到羞臊、耻辱,这种隐含在疾病中的性别歧视最终悲剧性地反作用于成慕海自身。
三、乳房疾病的疗愈与主体意识的彰显
在毕淑敏的《拯救乳房》中,心理小组内的大部分女性患者都将人生的价值或意义寄托在了男性身上,牺牲自己的意志以满足丈夫、情人或父亲的欲望,进而获得他们的认可和注意,没有认识到自己独立的存在价值。程远青的心理小组不仅提点成员们如何以平稳的心态配合医院的生理治疗,更深入组员的内心世界,引导她们释放内心累积的压抑情绪,使她们“不再关注其是否是男性理想的被动观赏对象,而是关注其自我命运和情感以及其生存的环境和状态”[9],重建主体意识,以更独立清醒的姿态面对和规划罹患乳腺癌之后的人生。被政委安排一生的安疆在小组的启发下找回了年轻时敢于为自己做决定的勇气,选择不再接受医院治疗,让衰弱的身体顺其自然地迎接死亡。卜珍琪正视自己内心真实的欲望,不再为了晋升折磨身体,积极接受手术治疗。鹿路停止为美化过的爱情牺牲情感和肉体,准备争取读书的机会。周云若不再用男性的眼光评价自己的魅力,重新认真对待自己的生命。花岚和应春草也与丈夫坦诚沟通,拒绝在婚姻中忍气吞声。心理小组为乳腺癌患者提供了互助的空间,削弱了患者遭遇死亡威胁的孤独感。毕淑敏以小组成员们焕然一新的面貌展现了心理治疗对病人心态调整的意义和价值,同时也强调了主体意识对当代女性生存和生活的重要性。但小说亦在一定程度上夸大了心理小组的作用,小说结尾程远青带领小组成员抵制赞助人吕克闸无理要求的情节,把原本复杂的人物性格简化成了善恶的二元对立,并将心理治疗小组放置于道德高地,有画蛇添足之嫌。
与《拯救乳房》从心理角度探讨乳腺癌患者的疾病治疗不同,西西的《哀悼乳房》完整地呈现了“我”发现和确诊乳腺癌后在医院接受治疗的过程,以百科全书式的叙事向读者科普了丰富的乳腺癌防治知识,并且实现了“在文本中并置的跨学科知识始终没有脱离她的疾病叙事”[10]。《哀悼乳房》在《可能的事》一节中提到未曾婚育或分娩后不哺乳都会在内分泌的层面上增加女性罹患乳腺癌的风险。作为单身女性的西西在了解到这些医学知识后并未在作品中流露出没有选择婚育道路的遗憾或悔恨,而是始终以积极乐观的态度回忆治疗过程,展现出女性独立、坚韧的风貌,为单身的患病读者提供了具有真实情感色彩的参照文本。
《哀悼乳房》中的“我”背着小包一个人来医院做肿瘤切除手术,在等待手术的间隙阅读并对比四个不同译本的《包法利夫人》,手术结束后又用随身听欣赏音乐。得知肿瘤是恶性,为防止癌细胞扩散需要切除整个乳房时,“我”特地带了读起来轻松愉快的《巨人传》再次入院。可见“我”是以文学、音乐等精神食粮来转移对肿瘤的注意力,也以此抵抗独自治疗疾病的孤独感。割除一侧乳房后的“我”进入放射治疗阶段,“我”开始频繁出入医院。医院是身体健康的人群不想踏足的空间,集中着病患的医院很容易给人一种压抑的空间体验,但“我”对医院空间充满想象力的另类解读却冲淡了治疗过程的灰暗色彩,“我”将做骨骼造影的机器看作是有着“巨大的圆盘眼睛”[3]的恐龙,将检查仪器运作的声音想象成是“恐龙在唱歌哩”[3],将医院地库为扫描人体而画图和制作模型的设计部看作好莱坞的梦工厂,用谐趣的想象驱散对放射治疗的胆怯情绪。同《拯救乳房》一样,《哀悼乳房》也展现了病友互助的力量,阿坚无微不至的鼓励关怀和详尽的经验分享成为“我”抗击病魔的信心源泉,显示出女性情谊的温暖力量。从确诊乳腺癌到放射治疗结束,“我”始终以坚强乐观的精神面貌应对突如其来的疾病灾祸,除了配合医院的器械与药物治疗,还主动了解相关知识,改善饮食结构,学习太极拳、太极剑来锻炼保养术后的身体。起初面对缺失一侧乳房的身体,“我”感觉自己是怪物,而在完成一系列的治疗保健并且对乳腺癌有了全面认识之后,“我”重新建立了自我认同,认为女性的魅力与生命力不由乳房来表现:“天使没有性别,也不裸露。他们自有吸引人的表征:强壮而美丽的大翅膀。今世也有一种女子,聪明能干、不卑不亢,能够自食其力;她们,其实也是天使。”[3]从怪物到天使,“我”在生理治疗的过程中也经历了心理认知的转变,实现了自我的接纳和主体意识的重建。
四、结语
以西西和毕淑敏为代表的女性作家立足于社会现实和自身经历,展现了乳腺癌患者的内心世界,书写女性真实的身体经验和患病心理,揭示出女性病痛背后的情感困境和社会问题。除了正规的临床医学治疗,社会的生命关怀与女性自身的主体意识也对疾病的疗愈具有重要作用。近年来,公众对乳房疾病有了更深入的认知和更广泛的讨论,各种关注乳房疾病的非虚构文學作品也纷纷出版,乳房疾病是世界各国女性共同关心的话题,文学作品亦充当了讨论和传播这一话题的窗口,我们也期待未来有更多承载着生命关怀和女性意识的作品问世。
参考文献
[1] 王冬梅.疾病隐喻与女性书写——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疾病意象探析[D].曲阜:曲阜师范大学,2007.
[2] 玛莉莲·亚隆.乳房的历史[M].何颖怡,译.北京:华龄出版社,2001.
[3] 西西.哀悼乳房[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4] 毕淑敏.拯救乳房[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
[5] 布莱恩·特纳.身体与社会[M].马海良,赵国新,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6] 葛红兵,宋耕.身体政治[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
[7] 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8] 康奈尔R W.男性气质[M].柳莉,张文霞,张美川,等 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
[9] 杨永忠,周庆.论女性主体意识[J].中华女子学院山东分院学报,2010(4).
[10] 纪泽慧.论《哀悼乳房》百科全书式叙事的突破与局限[J].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2).
(特约编辑:孙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