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我走》中的生命政治书写

2023-12-20 19:21曹琳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3期
关键词:生命价值规训

[摘  要] 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以克隆人凯茜的视角回忆了在黑尔舍姆成长的克隆人作为人类器官捐献者短暂而悲惨的一生。小说中的至高权力者将克隆人隔离在黑尔舍姆使其处于法律被悬置的状态,沦为“赤裸生命”,受到一系列规训,剥夺其生命价值。本文从福柯和阿甘本的生命政治理论概念出发,解读小说中克隆人的“神圣人”状态,以及其受到的一系列规训和生命价值困境,引发人类思考后现代人类的生存环境和未来的命运。

[关键词] 《别让我走》  生命政治  赤裸生命  规训  生命价值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别让我走》(Never Let Me Go)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于2005年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一经面世就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关注。这是石黑一雄首次尝试科幻题材,以生物克隆技术为背景讲述了一群克隆人短暂的一生。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并没有直接描述克隆技术的过程,而是想象出了一个克隆人与普通人共存的社会,探讨后现代人类的生存与命运。小说从一个女性克隆人凯茜的视角,以倒叙的方式讲述与在黑尔舍姆一同长大的伙伴露丝和汤米之间的友情与爱情故事。克隆人自诞生之日起就成为人类的移植备用器官,在接受一系列的教育和监管之后“捐献”出重要的身体器官后逐渐走向衰亡。

《別让我走》作为石黑一雄的经典作品,得到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学者丽贝卡·沃克维奇发现克隆人的功能与人类社会作为商品的动物的方式有相似之处,认为石黑一雄在《别让我走》中批判了人类中心主义。约翰·马克斯则探讨了克隆技术的生物伦理意义,认为小说强调了生命本身被生命政治工具化的风险。国内学者也从不同角度解读过这部作品,李丹玲认为小说是主人公凯茜对个体、集体创伤历史的记忆和书写,而任冰从残疾研究视角解读小说中的道德和哲学问题,揭示作家对人类生活境况的思考。小说关注了克隆人的规训及隔离、克隆人的医学“捐赠”和克隆人的生命价值与权利等主题,文本叙事中充满生命政治的表征和隐喻。本文从福柯和阿甘本的生命政治理论出发,针对小说中克隆人的生存环境和命运,解读石黑一雄作品中克隆人的赤裸生命、规训身体和生命价值。

一、赤裸生命

《别让我走》讲述了在黑尔舍姆一同长大的一群克隆人被当作正常人类的备用移植器官,沦为意大利政治学家阿甘本笔下的“神圣人”(homo sacer),处于“赤裸生命”(bare life)的状态。阿甘本指出,在古罗马法律中,“神圣性这个特性首次同人的生命捆绑在一起”[1],“神圣人”是可以被任何人不受惩罚地杀害的人且不可以被祭祀。在《别让我走》中,作者想象出了一个高度发达的科技社会,克隆人被量贩制造。他们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拯救患有疾病的正常人类,他们经过三到四次的“捐献”身体主要器官之后就会逐渐衰亡,进入“赤裸生命”状态。掌握社会主权的正常人类将克隆人制造出来,赋予他们生命然后对他们进行一系列的培训教育,将他们成为自己生命的延续品,而正常人类可以不受社会法律的惩罚。“从词源上看,sacer一词原本含有分隔、分离、与公共社会隔绝的意义,而homo sacer(神圣人)在字面上就是指被区分开来或是被排斥在外的人”[2]。小说中黑尔舍姆处于三面环山的山谷地带,除了学校中的监护人没有其他正常人类的参与,克隆人被隔绝在偏僻地带。“克隆人对真相的了解受到严格的控制,他们与‘正常人隔离开来,被委婉的说法所掩盖,除了‘捐赠证明他们的身份和目的,他们看不到其他的前景”。成年时期的克隆人去到村舍之后也是如此,村舍同样位处郊区,是“一处荒废闲置的农场”[3],远离正常人类社会。而各处克隆人医疗捐献机构同样“位置偏僻,交通不便”,这些克隆人作为“神圣人”被社会主权者隔离在正常社会之外,不受社会法律的保护,被孤立为另类生命体存在。

福柯指出,“长期以来,最高权力的典型特权之一就是生杀大权”。在小说的最后一部分,监护人埃米莉小姐的身份浮出水面,她似乎就是整个黑尔舍姆的至高权力者。埃米莉小姐是整个克隆人项目的发起者和推进者,她以坐在轮椅上的形象出现在凯茜和汤米面前,她本人也在等待克隆人的器官捐献,“期盼不必永久需要轮椅这种新式设备”。阿甘本在《神圣人》一书的导论中就提出在希腊语中两个表示life的词:“zoē(近汉语‘生命义)”和“bios(近汉语‘生活义)”,前者是指简单自然状态下的“一切活着的存在(诸种动物、人或神)”[1],后者则是指“一个个体或一个群体的适当的生存形式或方式”,bios是指“生活在政治之中,被政治所架构的生命”[2]。凯茜等克隆人被政治生活至高权力者生产制造并纳入政治权力之下,但她们的生命可以被权力者随意剥夺,丧失政治生命,沦为类似于“zoē”的自然状态下的另类生命体。克隆人始终没有生存权利,生活在压抑的监护氛围之中,被排除在主流社会边缘之外,成为“赤裸生命”。

除了“赤裸生命”,阿甘本总结了生命政治理论中另一个重要概念:例外状态。“例外状态就是神圣人所栖居之地,“神圣人”就居住于例外状态这样一个晦暗的领域中”[13],而黑尔舍姆就是这样一个类似于例外状态的领域。阿甘本在《例外状态》一书中认为,“例外状态乃是国家权力对于最极端的国内冲突的直接回应”[5]。例外状态可以追溯至古罗马时期的悬法制度,在例外状态下,法律体系本身基础结构的法律统治暂时悬置,将生命纳入生命政治意涵。例外状态的一个典型例子是二战时期的纳粹集中营,在这里法律被悬置,成为法律秩序与生命、生活之间的无人地带,“在悬法期间的一切作为都被彻底地排除于任何法律决定之外”[5]。黑尔舍姆作为克隆人的栖息地,社会法律也被悬置,埃米莉作为黑尔舍姆这种例外状态下的主权者将凯茜隔离在主流社会之外,将一切阻碍移植器官的因素都排除在外,随意夺取克隆人的生命。

二、规训的身体

克隆人成年之前被圈禁在黑尔舍姆,远离公共社会且受到一系列的身体规训和监管。福柯指出生命政治象征着权力施行的现代形式,其中一方面就是身体的规训。在福柯看来,生命权力是一种权力技术,“通过监视、等级、审查、诉状的系统建立起惩戒技术,试图支配人的群体”[6],黑尔舍姆看似是一所制度完好的寄宿学校,事实上却是一所远离正常人类社会生活的克隆人“监狱”,克隆人无时无刻不在受到监护人的监视。根据福柯所说,“纪律的实施必须有一种借助监视而实施强制的机制”[7],这便是“层级监视”,黑尔舍姆就存在着这种“层级监视”。首先,黑尔舍姆的环境和布局就提供了一种无形的监视氛围。黑尔舍姆地处“一个四周都是高地的平整山谷中”[3],这就形成了一种监视的环境,从黑尔舍姆“主楼几乎每个教室的窗口,甚至是从体育馆往外看,你都能有一个开阔的视野”。“在黑尔舍姆,无论是室内还是室外,到处都是可以藏身的地方:橱柜、屋角、树丛、树篱”[3],而无论藏在哪里,黑尔舍姆的监护人总会知道藏身的地方。“监督要依赖人实现,但是它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关系网络的作用……这个网络‘控制着整体,完全覆盖着整体”,黑尔舍姆的各位监护人则构成了另一层监视。监护人之上也存在着一级监视,埃米莉小姐作为黑尔舍姆的负责人对克隆人的生长环境保持着持续的监视,“夫人”的存在更是对各位克隆人学生甚至监护人都起到一种无形的震慑作用,如果监护人违反规定同样会受到惩罚并被逐出黑尔舍姆,例如监护人露西小姐在向我们透露一些秘密之后被逐出了黑尔舍姆。在黑尔舍姆内部,这种“分层的、持续的、切实的监督”[7],变成了一种内在的体系,对凯茜和克隆人同伴在无形中构成规训作用。

除了“层级监视”,克隆人在成长过程中还存在着“规范化裁决”,包括监护人所规定的各种秩序条例和规训惩罚。在黑尔舍姆,每周一次的身体检查是克隆人的必做事项,实现克隆人生活的规范化和常态化。所有事情都有固定的时间,“黑尔舍姆的一天总是从晨会开始的”[3],黑尔舍姆的各种交易会和拍卖会也充斥在克隆人的日常生活,“夫人”的画廊也成为学生趋之若鹜之地,在这些平常的规定中,规范和秩序已经潜移默化地融入凯茜和同伴的脑海中。“规范化的社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并不是某种普遍化的纪律社会,其惩戒机关遍布并最终覆盖所有空间”,黑尔舍姆作为克隆人的规范社会充斥着纪律和惩罚规定。学生们必须按照学校的规范秩序行事,固定的时间上课学习,不允许私下进行交谈,如果有学生违反了学校秩序,监护人会关这些学生禁闭,罚他们打杂或者剥夺各项权利。学校中流传的关于树林的可怕故事也透露了黑尔舍姆的惩罚方式,从黑尔舍姆跑出去的男孩,其尸体被发现绑在树林里的一棵树上并被砍断了手脚。树林原本不是恐惧的来源,但却成为学生不敢逾越的雷池,树林也是黑尔舍姆之外世界的象征,暗示了危险和残酷。

三、生命价值困境

石黑一雄利用克隆人凯茜作为第一人称视角进行叙述,描绘了克隆人真实而短暂的一生,作品充满了压抑阴暗的氛围,让读者对克隆人产生同情之感,引发读者对生命价值的思考。“人们在拥有各种力图培育、巩固、改善、保护生命的技术的同时,也有各种旨在监禁、隔离、驱逐、杀戮生命的实践”[8],克隆人是人类社会出于自身利益而创造出来的,是人类干预、控制生命的产物,在经过几次“捐献”之后生命就会走向终结,成为人类生命政治的牺牲品。当克隆人的生命进入政治领域并遭到干预控制,他们的生命价值就成为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克隆人是人类社会为提高自己生命质量的产物,只是一个调节人口的工具,在正常人类社会看来,他们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身份地位,没有喜怒哀乐,“捐献”自己的器官是他们应尽的职责。而小说中,克隆人的情感、思想和活力都展现得淋漓尽致。在黑尔舍姆,克隆人會举办交易会来出售自己制作的任何东西,包括油画、陶器和雕塑作品,他们富有创造性和艺术天赋,却被人类社会忽略和抛弃。彩色杂志上面的“一间漂亮的现代敞开式布局的写字间”吸引了露丝的注意,她说道,“这才是一个惬意的工作场所”,她羡慕那些“充满活力、勇于进取的人”,向往自由向上的生活和生机勃勃的生命气质。尽管知道自己的未来,但他们仍然有着自己的梦想,心中充满对未来的希望。

克隆人被视为人类的工具,由低等的社会生命原型(例如社会渣滓、色情杂志中的女孩等)复制,克隆人有着自己的情感、思想和生活,却被人类社会排除在人类伦理道德的考量之外,生命价值陷入困境。克隆人不仅身份得不到承认、未来没有希望,还遭到人类社会的道德漠视。埃米莉等监护人在黑尔舍姆培养抚育凯茜等克隆人并不是出于社会道德和温情,而是为了利益。但“大多数监护人并没有意识到自身职业的邪恶本质”[9],当凯茜找到埃米莉推迟“捐献”时,却被无情告知推迟“捐献”是谣言,并声称他们为克隆人“提供了庇护所”[3],给了克隆人自己的童年。凯茜和汤米推迟“捐献”的希望破灭,只能被迫接受命运的安排,而埃米莉却冷漠旁观,还在关心自己房间的橱柜是否会被工人搬走。人类社会将克隆人这群受害者贬低为下层人,拒绝与他们接触,并且说服自己:克隆人不足以成为人类,至少不是正常意义上的人类。于是心安理得地将克隆人看作正常社会的边缘人物并汲取他们的价值。人类社会“能够为他们自己和其他人施加在受害者身上的事情找到的理由就是相信:受害者是次人类,他们活该被屠杀”。人类为自己的道德冷漠和加害行为寻找合理的借口,将自己的残酷行为粉饰成提高人口质量的正当行径,而克隆人就在这种行为中丧失了自己的生命价值。

四、结语

《别让我走》设想了一个高度发达的科技社会,克隆人被量贩制造,石黑一雄通过对主人公凯茜的回忆叙述了克隆人悲惨短暂的一生。人类社会凭借规范化裁决、纪律和监视夺取克隆人的生命,使其处于被法律弃置的“赤裸生命”状态,成为不受道德法律保护的“神圣人”,以实现生命管理的目的。克隆人被卷入生命政治的洪流中,处于生命价值被剥夺、遭受压抑管控的生存状态。生命权力在治理人口健康和提高人类生活质量方面具有值得肯定的一面,使得人类社会对克隆人技术趋之若鹜,却忽视了现代人类的生存状况。小说以隐含的生命政治书写促使后现代时期下的人们去反思人类对科技发展的选择和对未来命运的关注。

参考文献

[1]    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M].吴冠军,译.北京:中央编译局,2016.

[2]   蓝江.从赤裸生命到荣耀政治——浅论阿甘本homo sacer思想的发展谱系[J].黑龙江社会科学,2014(4).

[3]   石黑一雄.别让我走[M].朱去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4]   郑文涛.赤裸生命、例外状态与命运共同体——论阿甘本生命政治的困境及其解决[J].世界哲学,2018(2).

[5]   阿甘本.例外状态[M].薛熙平, 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

[6]   福柯.必须保卫社会[M].钱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7]    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城,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8]    张凯.生命政治[J].外国文学,2015(3).

[9]   李丹玲.《千万别让我走》中道德冷漠的社会生产[J].外国文学评论,2016(3).

[10]  福柯.性经验史[M].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11]  Kelman H. Violence without Moral Restraint: Reflections on the Dehumanization of Victims and Victimizers[J]. Journal of Social Issues, 1973(4).

[12]  Elliott J,Attridge D. After Life[C]//In Thacker, E. Theory After “Theory” . New York: Taylor & Francis Croup, 2011.

[13]  Ward B W. Life and Truth in Ishiguros Never Let Me Go[J]. Life and Learning, 2020.

(責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曹琳,西安外国语大学英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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