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农民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寻求生命价值的实现。从家庭生命周期的历程来看,“人生任务”规定了农民在不同阶段需要承担的社会义务及其实现方式,义务感构成了日常生活的驱动力,农民在“人生任务”的实现中获得生命的“圆满”。家本位、代际关系与“过日子”是农民生命价值实现的核心要素,也是理解“人生任务”的关键概念,在实现任务的过程中农民获得了生命绵延感与死后世界的想象,获得了对有限生命的超越,这构成了中国农民宗教意识的某些特征。
关键词:生命价值;人生任务;圆满;宗教
中图分类号:D422.7;C912.6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9107(2017)01-0060-08
收稿日期:20160628DOI:10.13968/j.cnki.1009-9107.2017.01.09
基金项目:西北农林科技大学2015年博士科研启动费(2452015332)
作者简介:陈靖(1986—),男,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人文社会发展学院讲师,农村社会研究中心研究人员,法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农村社会学。
引言
贯穿农民生命历程的最终意义是什么?对“最终意义”的讨论通常属于宗教研究的范畴,而宗教是获得人生圆满的途径,涂尔干以降的宗教研究关注价值的超验性(圣)与生活的经验性(俗)之间的冲突。在圣俗二分的分析框架中,中国宗教的研究者很难处理民间宗教这一“模糊”领域,如果说佛教、道教等建制性宗教符合涂尔干进路对于宗教的超验性社会事实的判断,民间宗教则因其非建制性、草根性与群众性而无法被纳入涂尔干的理论谱系。民间宗教的研究者们也发展出“制度性宗教”与“弥散性宗教”的分类来表述这种宗教经验之间的张力[1];一些从民间宗教实践经验出发的研究,已经关注到了“制度性”与“弥散性”并非截然二分,而是有着复杂关联和交织,因而分类或形态的界定仅有相对意义。民间宗教中,民间信仰这种“不受制度性专门人员控制的行为与信仰”[2]虽然是发生在田野乡间的非理性的、不够精致的宗教形式,但其理论背景仍是关注神明、祖先等超自然力量所展示出的“圣”与“俗”。
梁漱溟认为“中国缺乏宗教,以家庭伦理生活来填补它”[3],来自农民日常生活的分析能更进一步地理解农民在家庭仪式、代际关系中的意义实现,由此扩展“宗教”在民间社会中的分析视域。贺雪峰通过“农民价值”这一分析工具来认识农民生活中的“终极意义”,他认为农民的本体性价值突出地体现在生儿育女与过日子中,社会性价值则表现在面子竞争上,二者构成了农民生命价值的二维[4]。桂华关于中国家庭生活中的“礼”与生命价值的讨论,以“礼”为表述对象,阐述了中国农民的日常生活中的价值体验[5]。本文借鉴了“生命价值”这一概念,它关注农民的人生意义问题,即“生命如何不朽”的问题。有关农民生命价值及其实现方式的研究,构成了中国民间宗教研究的另种取向,这种取向表现在,越来越多的社会科学研究者开始摈弃对于“宗教”概念界定的讨论,转而寻找来自日常生活经验中人们价值与意义的实现方式,从而凝练出了一批具有社会学解释力的本土概念,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吴飞关于“过日子”的阐释,他将“一个人以家庭为中心经营生活的过程”称为“过日子”,通过自杀这一“唯一严肃的哲学命题”来审视活人的意义世界和生存逻辑[6],陈辉在关中农村的调查中强调了“过日子”更是一套生存伦理[7],刘燕舞同样通过自杀的村庄演绎,讨论了“奔头”这一本土概念对于生命价值实现的意义[8]。“过日子”“奔头”是农民日常生活中的语言,在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中,农民都对这些概念有共同的想象和叙述方式。笔者在关中西府邢村的调研中,农民习惯以“人生任务”“负担”“圆满”来表达对于日常生活、人生历程的理解。深受佛教传统影响的关中地区,关于“圆满”人生的想象,是指完成人生必需的功课,达到无缺憾的境界,因而有关“圆满”人生的想象构成了人们生命价值的基本内涵,而“圆满”与否,取决于对人生中的功课—人生任务—是否能无缺憾地完成。
“生命价值”是理解农民人生价值的概念,是涉及农民安身立命的价值基础,是回答“为什么而生活”的超验哲学,“生命价值”虽不是一个通用的学术分析概念,但可以通过社会性操作化来推进其理解力,本文中使用“人生任务”这一具体生活实践来阐述农民生命价值的实现方式。通过农民在不同家庭生命周期中的“任务”来考察农民的生命价值。“人生任务”来自村民的日常语言,通常表述为“任务还没完成”,或“尽义务”“完成任务”等。与前文所述的“过日子”“奔头”等民间词汇一样,“人生任务”在特定的群体以及语境中,村民都明白其意所指。本文将剖析“人生任务”的具体内涵,并从中发掘这一概念对于农民伦理与价值的解释意义。
一、“人生任务”的阐释
关中地区是中国传统文化保存较为完整的区域,邢村位于关中平原西部的平原丘陵过渡带,村民以庄子为聚落,同姓家户聚居,庄子不仅构成了村民日常生活的物理空间,也构成了村庄交往互动的基本场景,更是一种共同的经济单元。邢村目前共有4个村民小组,小组之间相互独立且存在明显的物理边界。目前村庄共有2 400多人,500多户,耕地面积3 700多亩,整体处于“人均一亩三分、户均不过十亩”的经营规模。从社会结构上看,邢村注重以“五服”为边界的户族结构,也注重以庄子为单元的地缘认同。因宗族力量并不存在,户族是基本的认同单位,贺雪峰在关中地区的武功县调研提出了户族作为当地农民的认同与行动单位[9],邢村的“户族”并不像武功户族那样庞大,一般是同一曾祖繁衍的子孙。该村缺乏武功地区那样的村庄历史感,其较早的居民大多为外迁户,据村庄老人介绍,大部分村民都是1928—1930年关中饥馑之后搬迁到此地的逃荒者,因而村庄历史至今不过百年。一般户族延续至今也不过五至六代,并没有形成宗族性文化,同一姓氏为一户族。因为历史感较短、亲属关系较近,按照经典的家族理论,仍处于“五服”结构,一些姓氏甚至只能达到“四服”规模。
(一)家庭中的伦理生活
在讨论农民的价值实现问题中,家庭是论述的关键对象,也是价值实现的最终归宿。钱穆指出,“中国人的家,实即中国人的教堂”[10],宗教的仪式就是农民讲的“过日子”,价值、伦理等抽象命题在日常生活中得以展现。日常生活包含了一种面向具体实践的社会学的转向,值得一提的是,近年来有一批对于家庭生活伦理的社会学研究成果均以关中农村作为表述对象,且这批研究成果都是基于农村日常生活与农民家庭生活的调查之后所出产的,他们的研究将视角限定在农民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琐碎生活中,讨论了蕴含在熟悉的、不断重复的社会情境中的有关着“义”“生命伦理”等关涉宗教的终极命题[1113]。
从关中人习惯使用的词汇来看,“过日子”不仅是农民日常生活的总体概括,也是人们对于生命历程与生命意义的凝练。吴飞以“过日子”来类比西方人的终极宗教追求,来对应缺乏宗教价值的中国人的生活目标。“过日子”这一来自乡土、源自农民自我表述的概念的确可以用来理解农民的生命价值。只不过,吴飞的“过日子”逻辑体现在家庭政治的正义性原则之中,陈辉在关中Z村的研究则关注在家庭观念主导下的生活逻辑是如何围绕“过日子”铺展开来[11]。二者共同之处在于缺乏家庭生命周期的视角,从农民个体生命历程的视角来看,其在家庭生命周期的不同阶段所承担的“人生任务”,不仅可以凸显“过日子”的线性展开方式,也有助于探寻生命意义的实现及其再生产机制。
在邢村的农民看来,“过日子”的主要场域是在家庭,但不同阶段有不同“过法”,特别是在代际关系的维系、社会性“面子”的获得以及物质支配的方式上会表现出明显的不同。例如,已经“完成任务”的人,其物质享受是理所当然的,而如果哪户村民还没“完成任务”就开始大手大脚花钱、注重物质享受,在村民那里会被认为“不会为人”,不将物质分配在该用的地方,会影响代际关系的互动。与宗教体验不同的是,“过日子”本身是一种世俗性的实践,这种具有世俗意味的“过日子”追求是因地方而异的,是地方性知识的重要方面。在追逐“好日子”的生命历程中,每个阶段的“好日子”标准是不同的。丰裕的物质基础、和谐的家庭关系与传宗接代是农民公认的“好日子”的必要条件。在家庭生命周期的不同阶段,对三者的追逐是不同的。
“过日子”是一个人走完一辈子的过程,其过程性体现在出生、成长、成家、立业、生子、教子、养老、送终、年老、寿终等这些环节[6]。“过日子”作为日常生活实践,塑造着农民的价值实现的方式,当“过日子”的过程主要是在家庭中完成时,农民的价值与意义就围绕着家庭关系来展开。在家庭中需要处理的是夫妻关系和亲子关系,特别是由亲子关系所代表的代际关系,是农民家庭再生产的主要内容。
(二)“人生任务”的内容
在村庄调查中笔者总会听到农民说,“某某某现在是村里最享福的人了,家里没有什么负担,任务都完成了”,在农民的生命世界中,幸福与否与人生任务息息相关,而人生任务是与生俱来的“天命”责任,只有完成了任务才算人生圆满。“人生任务”观念就是这样一种具有义务性的、规训着生活实践的文化律令。邢村人认为,一生之中需要完成的任务很多,但细究起来都是围绕家庭再生产而展开的。
1.生儿子与传宗接代。家庭的主要功能是继嗣和抚育,子代的繁衍与养育倾注着父代的血脉、情感和物质,也是中国人重要的人生价值。关中家庭以男丁为核心,男丁是继嗣和绵延香火的主体和对象,父代与子代家庭的物质与情感互动中,传宗接代是首要功能。子孙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必须生儿子,绝后是令人恐惧的。生育观念中蕴含着农民对于生命价值的理解,血脉绵延、香火传递这种先验性价值追求依然存在,承载着农民的生命延续,承载着农民对家族、血缘的义务性。
为什么必须生儿子?村民的解释是:“男娃能干重体力活、扛袋子,女娃能扛吗?”“夜里浇地,男娃去父母放心,女娃去的话父母不放心。”实际上,村庄种植的小麦和玉米等粮食作物早已经实现机械化生产后,关于劳动承担的理由已经很难成立,为什么村民依然有强烈的生子冲动?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国家严厉推行计划生育政策之时,邢村依然有很普遍的超生行为。为了生儿子,弃婴、溺婴的现象非常普遍,“逃计划生育”的现象也屡见不鲜。一组的48岁的村民宋某,一生养育了两个女儿,实际上在小女儿之前还生了两胎女婴,都送到了别人家。他的兄长则比较幸运,头胎女儿之后又生了一胎女儿,送人后第三胎终于生了个儿子。我们问及宋根宝的老伴,为什么生了几个女儿后还要继续再生儿子,她的回答和很多村民一样:“生儿子能干体力活,女娃很多重活干不动,夜里浇地也不放心让女娃去。”后来笔者继续追问:“没有儿子,在村庄里是不是抬不起头,被人看不起呢?”她立即稍激动的应道:“你说对了!没有儿子,别人会说,会被别人看不起的。”
在以男性作为“传宗接代”主体的关中农村,没有儿子被视为是失败的人生,既无绵延的子嗣作为慎终追远的传承者,人生价值也就无从实现,因而“绝后”是件令人恐惧的事情,这种恐惧在男系偏重的地区具有普遍性[14],不仅来自于本体性价值缺失而产生的焦虑,也来自村庄共识与面子竞争所制造的压力。如果没有儿子,家庭就在村庄中抬不起头。民间社会认为没有儿子是因为上辈子没有“积德”,这家人与别家骂仗的时被骂“你连个儿子都没有”,根本就无法接话,这是最大的侮辱。村计生主任告诉笔者,以前头胎是女子的,肯定还会生二胎,而且肯定生儿子,村民会去做胎儿性别鉴定,如果二胎是女子的话就会打掉。没有男娃,别人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说,而且自己心里都觉得矮人一等。生育儿子除了表层的强功能性目的之外,还有深层的价值性追求,而这种价值性追求主要是一种社会性价值,即参与村庄社会的面子竞争,当然也混合了较弱的传宗接代的本体性价值追求,以此获得在村庄安身立命的圆满人生。
2.为子娶妻。在生了儿子之后,如何让儿子体面地生活、尽早“顶门立户”,这是一件需要父代家庭耗费巨大物质财富与情感倾注的事情。物质财富支持体现在儿子结婚完全是父母的“任务”,结婚需要建新房、付彩礼以及办喜事,每一件都能够为父代家庭带来经济压力。过去儿子娶媳妇不用另建新房,结婚后和父母一起住在老房子里,分给他们一间厢房或者重建一套房就行了,但需要给彩礼。而彩礼是女方父母进行要价并给女方父母的,算是对女方父母养育的补偿和回报,女方家庭一般只会从彩礼中拿出一小部分钱做陪嫁,大宗的家具电器等室内物品则是由男方父母配置。当前邢村的现状是,女方父母家庭条件越是贫穷的,一般要的彩礼会越多,因为女儿的彩礼可以留作为自己的儿子说媳妇。女方家庭条件比较好的,现在父母一般要的彩礼都不会再留给自己花,而是帮女儿把彩礼储蓄起来,等到女儿将来有事要用时再给她,甚至父母还会额外贴钱给女儿陪嫁。总体来讲,本地彩礼水平在不断攀升,2011年彩礼一般在3万多元,而现在彩礼的要价已经涨到6~10万了。由于男系偏重的长期影响,本地出现了非常显著的适婚男女比例失衡,特别是打工经济兴起之后,本地女孩子更愿意将婚嫁的范围延伸到东部的平原地区,地方婚姻市场因而出现了女孩稀缺、彩礼暴涨的新问题,更加深了代际剥削与人生任务的强度。为儿子早早找好媳妇,成了父母的头等大事。
上述理由构成了父代家庭极大的经济压力。男方家庭不仅要向女方家庭单向地输入资源,而且需要单向度地向新成立的小家庭输入资源,如建新房、购置家具家电、添置汽车等生活资料,以求实现小家庭快速完成再生产。激烈的婚姻市场竞争已经使本地许多年轻小伙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在村民看来这主要是“父母没本事”,为了早些给儿子完婚,父母们只能依靠巨大的物质投入来获得竞争优势,或者提早为儿子物色合适对象,能早婚就早婚。早婚构成了另一种对父母的物质剥削。邢村四组的一个17岁男孩,读完初中两三年的时间,还没给父母一个喘息的机会,就带回来一个新媳妇和需要抚养的孙子,这种未到法定结婚年龄未婚先孕的事件并未引起村庄舆论的道德批判,甚至在村民看来是一件“有本事”的事情,能不能引来媳妇,这是评价一个男青年在外务工是否有成就的标准。但早婚所产生的成本,极大地加重了父代的抚育责任。由结婚盖房子、准备彩礼到养孙子,这时候父母都较年轻,基本上可以管理和操心孙子的一切。儿子媳妇外出打工了,种田的收入仍然要归他们。孙子的开销即读书花费,体谅老人的年轻人寄回家点钱。不体谅的也不管,认为这是老人的责任。
3.盖房。关中人以勤劳节俭闻名,但勤劳节俭是完成“人生任务”的必然过程。村民终其一生最为重要的两件事就是建立一栋新房子、为儿子娶媳妇。建房也需要耗费极大的成本,在经济水平较低的关中农村,能否修建一栋体面漂亮的房屋,是“好日子”的必要内容,也是完成“儿子结婚”这一任务的基本条件,更是“面子”这一社会性价值的体现。一位村民告诉我们,“一辈子盖院房子是最基本的”,该村民盖了一栋新房子,觉得“街坊邻居再也不会嘲笑我了,会认为我很有本事”。
关中人的勤俭节约表现在饮食上,餐桌上很少看到荤菜,吃饭非常简单。通常早餐吃馒头、咸菜、稀饭,中午吃面条,炒一个简单的蔬菜,初夏一般就是洋葱、土豆或者包菜之类的,晚餐和早餐相似,都非常简单。口腹之欲的过度满足在关中农村叫作“不会过”,吃到肚里谁看得见,只有把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积累,用数十年之功修造楼房才是人生价值的重要体现,才会得到别人的认可、邻居的羡慕和亲戚朋友的祝贺,这样才有面子,才会有人把女儿嫁给你的儿子。笔者在关中农村行走一个月的时间里,到处看到建新房子的,而且一家比一家漂亮,往往是二层小洋楼,内部粉刷装修,外部贴满瓷片,还要打好围墙和门楼。有房子是“会过日子”的证明,这样能“招来媳妇”。
4.带孙子。在邢村,尽早让子代家庭“顶门立户”是核心任务,为了完成这一任务,父代家庭还要承担子代家庭中的某些延伸的义务,如抚养孙辈。在村民看来,隔代抚育不仅是一种必需的任务,而且是“有福”的象征,正因为为儿子结婚娶了媳妇,且有了孙辈,才有了“带孙子”的可能。当前村庄年轻人大多在城市打工,或者外出打工时将孩子留在农村,由此父代家庭成为“带孙子”的主力,年龄偏大的父母在本地很难有挣钱的机会,正好承担抚育职责。隔代抚育也成了父代家庭的“人生任务”,父母作为辅助劳动来承担了子代家庭再生产的功能,以节省子代家庭的社会再生产成本,有利于子代家庭尽早地“顶门立户”。
许多村民在50多岁的时候已经成了爷爷奶奶,此时无论是否还能在城市打工,都必须回到家来“带孙子”,或者到城市的子女家帮忙“带孙子”。这是近十年才新兴起的“人生任务”,也已被广大村民公认;在完成这一项“人生任务”时,父代家庭不需要过多的物质投入,而是需要大量的时间精力以及情感的投入,这一任务也是令父代家庭获得满足感的事情,在很多村民50多岁就停止工作进入“带孙子”的阶段,而同年龄段但还没抱孙子的村民就感到焦虑,“带孙子”是有福的象征。
5.养老送终。为父母“养老送终”也属于“人生任务”之一,是反馈型代际关系下人们对上的义务。传统的“养儿防老”功能衰退,在邢村,除非老人失去劳动能力,否则都是自己单过,不与子女家庭有过多物质往来。老年人自养意味着独立起居、自起炉灶、自己劳动,在邢村的老年人大多住在老庄子,在破旧的瓦房中做饭、生活,自己耕种土地或打工,或由儿子供给粮食。从老年人的理由看,自己是子女的负担,不能拖累子女的家庭;两代人的生活习惯不同,难以长期共处;独立起居自由方便,所以自养就成为普遍的选择。如果说养老是件必须完成的“人生任务”的话,送终就更显任务的庄重性。关中地区流行厚葬,邢村丧事要办一周,仪式非常繁琐。能不能体面地“睡到土里”是老年人关心的头等大事,也是子女需要投入资源来完成的硬性任务。
二、义务性的社会根源
邢村村民所讲的“人生任务”的核心是围绕生子以及为子娶妻、抚育孙辈来展开的,子代家庭的再生产是人生任务的主要内容。这种线性展开的生命历程所涵盖的是代际的情感与物质交换,以及在“任务”完成过程中的价值获得,没法完成任务的父母就会在村庄中“丢面子”,是不称职的父母。父母完成“人生任务”,意味着对子辈有了传递,子辈也应有相应的反馈,即完成养老送终的任务,“人生任务”也具有代际反馈特征,代际反馈的义务性使得相互的期待较深,即子女期待父母完成建房、婚嫁的任务,而父母期待子辈的养老送终,在反馈的意义上,人生任务是重要的。从邢村的经验看,“人生任务”的义务性来源不仅是代际反馈的期待,也来自于社区竞争,即人生任务更多地呈现为村庄的共识,完不成任务会受到村民的嘲笑,是件“没面子”的事情。
(一)反馈的义务
中国式的代际关系表现为一种向后繁衍和向前追溯的“绵延之维”,代际具有深刻的物质与情感交换,同时也要保持代际的基本平衡。父代家庭与子代家庭之间存在的物质与情感交换是“人生任务”的重要内容,尽早让子代家庭“顶门立户”,就意味着父代家庭必须提前进行物质基础的准备。“户族”结构衍生出的村庄行为逻辑,导致当地具有极强的生子冲动,尽一切可能增强“后人”的力量,通过代际倾斜来完成对子辈的支持,这种支持既包括物质的输入,也包含强烈的情感传递,这种被村民称为“恩往下流”的方式是本地代际关系的基本特征。
这种“恩往下流”意味着代际的单向传递,并包含丰富的物质传递的内涵。这种“恩往下流”突出地表现为村民所认可的几种人生任务,包括生儿子、给儿子结婚,以及儿子婚后的带孙子。在村民看来,父母的任务就是“渡”子女,再由子女“渡”他们的后人,一切为了后人,一代“渡”一代,这是人活着的意义所在。这种代际是单向的,无反馈的流动,父辈将物质与情感倾注在后人身上,后人则向自己的下一代传递,代际缺乏反馈。村庄中有老人已经六七十岁,但仍每天辛苦劳动挣钱,攒下的钱并不是为了自己消费,而是传给后人,交给儿子继承,村民评价这种行为是“会做老人”“父母攒下钱给儿子那是天经地义的”。
在男系偏重的关中地区,代际的行为特征代表现为资源的单向传递,这是增强户族力量、壮大子代家庭的途径,因此出现了父代家庭辛辛苦苦支持子辈家庭的情况,农民生命价值的寄托永远是下一代,家庭生活逻辑就围绕“恩往下流”展开,生活的期待是向下的,代际关系也是向下的,父辈对子辈的传递也成为合理的必然。笔者调研中有位老人在家带孙子,对自己的小孙子十分溺爱,他说“让孙子喝我的血我都愿意,只要他们好就行了”,老两口在家吃得很差,却给小孙子买贵奶粉,每天给买各种零食吃。这种单向的代际传递已经延伸到爷孙之间,父代家庭成为代际关系中最为失衡的主体。
(二)社区竞争
“人生任务”是一句地方词汇,地方性知识的内涵与外延只有在当地日常生活的具体语境中才能得到充分的理解。邢村村民认同“人生任务”,是因为它已经成为村民的共识,且在不断生成并再生产出价值与意义。在“生儿子”的问题上农民体验着“传宗接代”的宗族绵延的话,“生儿子”的竞争也同时作为社区竞争的内容。这种社会性价值性的追求主要来源于参与村庄社会的面子竞争,获得社区尊重。村庄中普遍的“别人有儿子我也得有”的心态是社会性价值的集中体现,其功能性在于养儿防老和“有儿子有拳头”,没有儿子意味着“丢面子”,子嗣的社会意义作为人生实现的先验性价值,也作为功能性的社会价值。同样,建房的竞争也是社区竞争的重要内容。房屋的体面关涉家庭的体面,不仅是“好日子”象征,是完成“儿子结婚”前提条件,更是“面子”这一社会性价值的来源。
在村庄中获得“面子”也是村民价值的一个维度,但与生命价值不同,这种社会性价值决定的是农民是否生活得“体面”、有尊严,社会性价值推动着生命价值的实现。“生儿子”成为村庄共识后,也就成为衡量社会性价值的基本要素,纯女户在村庄中没面子,也促使农民家庭更加专注于完成这一“人生任务”。只有完得成“人生任务”,才能在村庄中站得住脚,也才能有体面。
三、“人生任务”与“圆满”人生
前文分析了“人生任务”的社会性根源,其义务性更多地来源于一种代际互动与社会竞争机制。实际上,农民在执行“人生任务”的过程中所获得的也是一种宗教般的体验。农民在“过日子”的谱系中获得人生价值的实现,这种“谱系”体现在不同阶段承担的“人生任务”,当完成特定的“人生任务”之后,农民就能够进入“最享福”的状态,本文称之为“圆满”人生。这种具有宗教性的生活发生在家庭这一特定场景,且家庭并非特定时间点上的、静态不变的社会单元,而是按照时间流逝所形成的家庭内部舒展生命的过程。
(一)完成任务的人
完成了“人生任务”的人在村庄中是受到羡慕和尊重的,这构成了农民对于“幸福”的理解。四组的村民王某是村民们公认的“享福”的人,他的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娶了个家境富裕的北京儿媳,两年后又生了个孙子。他的女儿虽是初中毕业,但嫁给了本地一个家境不错的老板,且即将有外孙。如今的王某不再下地劳动,每天的工作就是闲转、打牌,没事就去北京看孙子。
农民自出生以来就进入了“过日子”的状态中,而对于个体的农民来讲,“人生任务”的展开要从结婚生子开始,当自己的子代呱呱坠地,对家庭的使命就开始进入一种“任务”谱系。儿子的出生就意味着家族的“香火”传递,这是农民完成家庭延续的最重要的人生任务。在儿子结婚之前,父母对孩子的养育也是重要任务,尽其所有供孩子读书,只要孩子能读得到多高的学历程度,父母都有义务来供养,否则就是“人生任务”完成得不彻底。当子代结婚并且与兄弟分家之后,新的家庭生命周期立即展开,这时子代家庭形成了一个新的“过日子”单位,新家庭最重要的“人生任务”同样是生儿子,为了家庭延续就需要生育接班入,继而要妥善安排家庭生产,处理好村庄社会关系。自儿子出世起,做父母的就想着“要将儿子养大,要为他建房子、娶媳妇”。儿子是父母的“奔头”,他们起早摸黑、辛苦劳动、勤俭持家,都是在“为娃过日子”。四组小组长周某已经62岁了,他的二儿子快30岁了还没找到对象,这令老两口天天都愁得睡不着觉,用他们的话说,自己“义务还没尽到”。父代家庭负担最重的“人生任务”就是为儿子娶亲,这需要建房、彩礼做物质基础,还需要父代家庭委托各种社会关系来“说媒”,只有将儿媳妇娶到家,做父亲就可以自豪地认为“基本完成人生任务”。
可见,“人生任务”的核心内容及根本目的,都是为了子代家庭的再生产。而当儿子成家“顶门立户”之后,父母就成为“负担不重”的人,进入这一阶段的农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福”,不再需要勤俭节约、辛苦打拼,“过日子”就成为享受的事情。完成了“人生任务”之后还在拼命劳动的人,村民会称之为“有福不会享”。随着子代家庭的成长,父代会逐步交出“当家权”并逐步退出社区活动。当然,当前父代家庭还关心的一件事情是“抱孙子”,这仍是在替儿子“操心”,只有当他看到孙子出世以后,才能够“死得瞑目”,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人生就画上圆满的句号。
(二)死后世界的想象
能够“死得瞑目”,这表明“人生任务”的过程中包含着关涉“终极价值”的宗教因素,“人生任务”的完成是村民生命价值的来源,完成任务后的“圆满”体验能够顺利化解个体存在所面临的死亡恐惧。“人生任务”的阶段性转换是家庭再生产过程,农民的“过日子”就是有条不紊地生产出新的家庭,农民每时每刻都要进入到“过日子”这个序列中,来体验生命的价值,做孩子的要服从家庭的安排,做父母的要为儿子操心,做爷爷的要向列祖列宗交代。离开了家庭,离开了“过日子”,生活变成“煎熬”,人生就无所依托。可以作为对照的是,村庄中存在少量的光棍,他们的人生被认为是没有价值的,终其一生无可依托。
在“过日子”这一琐碎的日常生活场景中,农民很少在一举一动的个体行为中体验到生命价值,只有拉长生命历程,将生命价值放置在家庭再生产的阶段性与过程性中才能体会人生的意义。一轮一轮的家庭再生产的“节点”是生儿子传宗接代,为儿子结婚娶妻,对于农民来说,只有有了儿子,其他一切行为才会有意义和价值。没有儿子的人,生命是苍白和虚无的,因为他的生活缺乏意义基础和价值的来源。这样的人生过程就是打发没有内涵的时间,活着似乎成为一种生物本能,“吃喝拉撒睡”仅存体肤之感,这样的生活就是“混日子”。作为对照的是,纯女户的家庭即使生活的物质条件再好,村民仍觉得生活是有缺憾的。
完成“人生任务”的老人理所当然地能够得到“厚葬”,关中素有厚葬的习俗,丧礼是最大的“事”。在调研期间笔者遇到村民办葬礼,整整办了7天仪式,虽然这是户族很小的人家,但是祭奠的场面和丧葬仪式要隆重得多。五服之内的孝子都要穿孝衣戴孝帽,庄子里的人还要来帮忙,亲戚朋友来祭奠。如今一场丧葬仪式最低需要2万元左右,最高的有花五六万元的。儿子多且经济宽裕的还会放电影或唱大戏,光大戏都要2万元左右。隆重的葬礼能够给逝者及其子代家庭带来“面子”,获得村民的羡慕和赞誉。但有一位村民告诉我们,逝者获得这样隆重的葬礼待遇是“应该的”,因为父代家庭为儿子尽完了义务,葬礼就成了子代“尽义务”的事,获得厚葬也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三)福与苦的辩证关系
完成“人生任务”之后可以享福,但完成任务的过程是辛苦的,村民们将劳动称之为“下苦”“不下苦”的人是有福之人,但村民都知道“不下苦”是“下苦”的结果,只有经过了辛苦的劳动,才能具备完成“人生任务”的物质基础。任务的完成是艰辛的过程,是父代家庭通过失衡的代际传递来完成的,人生任务也就有了成本计算。调查中村民很多都反映“人生任务”的高成本,村民李某算了这样一笔账,自己儿子从抚育到大学需要花费10万元,结婚好赖都得10万元,还有凑钱买房给了10万元;女儿初中毕业出去开店,要支持2万元;小女儿读大学花费近10万,结婚还得倒贴2万元。
要完成“人生任务”的人是有压力的,因为完成人生任务的成本越来越高,村民李某说:“别人都这样,你为人父母对自己子女怎么能不管?”由于抚育成本增加,农民在中年阶段必须努力劳动才能支付人生任务的成本,人生任务的确成为父母的“负担”,并且是令人头疼的任务。一些能力不够的父母如果完不成任务,不仅会受到村民的嘲讽,也会受到子辈的逆反,如果不能完成人生任务,子辈更有理由不负担养老任务。
儿子、房子、孙子、面子、过日子是当地农民生活的一根主线,在家庭中实践和完成人生的意义。生育儿子是家庭过上好日子的前提,也是家庭参与村庄生活竞赛的基础。因此,这种“过日子”的逻辑就不单纯是追求物质性层面的享受,如吃喝穿住行等以个人的舒适为目的,而是一种超越性的价值追求。邢村所在的关中地区,村民家家户户省吃俭用,吃饭尤其节俭,一年四季都很少吃肉,但几乎家家户户都盖起了高大宽敞的楼房,在村中房子是一种具有象征价值的耐久物品,村民不知道别人家里能赚多少钱,经济条件如何,则主要是通过盖的房子来判断,村民在私下议论就会说,谁谁家盖了多漂亮的房子,房子都盖了说明家里有钱。因此,生儿子、建房子、抱孙子是村民获得社会地位和尊严的基础,普通村民即便难以挤进为数不多的上层地位,但也至少保证能在村中处于中等水平,谨防滑入贫弱窝囊的下层地位。现在对于普通村民而言,年收入至少3~5万元才能保障处于中等水平。因为“人生任务”关涉尊严与生命价值,因而在村民看来,“下苦”是应该的,如果“下苦”能换来任务的完成,能换来子女的有出息,这种苦就是值得的。
四、结语
本文对于“人生任务”的讨论,试图建构理解中国农民生命价值的本土概念。农民在日常生活中实践的价值实现是贯穿在人生开展的阶段与家庭再生产的连续周期中的,通过特定过程节点中“任务”的完成来获得“圆满”人生,生命价值的“圆满”蕴含着宗教性。“人生任务”是一个地方性概念,农民个体的人生历程是体现在以“过日子”为核心的家庭生命周期中,其生命价值的实现是通过不同周期与阶段的“任务”来获得的。“人生任务”是农民度过有限生命的具体方式,也是获得无限意义的途径。有限生命与无限意义之间的矛盾与贯通本来就是宗教关注的核心问题。
只不过,按照宗教研究的理论范式,这种细致琐碎而又繁杂的日常生活很难从中生发出宗教般的体验,因而中国农民的日常生活不足以描述和分析农民的宗教形态。但反过来看,宗教讨论的生命价值问题,却需要放置在农民日常的“过日子”过程中去理解,特别是放置在“过日子”的历时性序列中通过“人生任务”的概念去理解。“过日子”包含着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物质性内容,也包含着“传宗接代”“恩往下流”这类情感性内容,但物质生活与情感体验,都服从于“人生任务”的义务性与庄重性。“人生任务”的完成或许并不需要通过神明崇拜、巫术或祭祀仪式等宗教行为,但对于农民获得生命价值和意义而言则是不可或缺的,农民在“人生任务”的实现中获得了生命圆满,即浮生之中也有“义”的存在。因此,世俗生活中蕴含着神圣性,邢村人那些口口声声称自己“不信鬼神”的农民,本身就在日常生活中践行着某些宗教性,正如许烺光所说:“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彻底的无神论者”[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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