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探”盲人人生世相

2023-12-20 19:54王润旋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3期
关键词:尊严毕飞宇存在主义

[摘  要] 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推拿》讲述一群盲人推拿师的故事,毕飞宇用细腻的语言描绘了盲人的真实生活,借此探视盲人的人生世相。在《推拿》中,我们能看到盲人身体里爱与欲的涌动,感受到他们对生存的执着与无声的抗争,他们身上存留的“尊严感”必能穿越现代犬儒主义的藩篱,照亮尊严之光。

[关键词] 尊严  存在主义  毕飞宇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莫言曾说过,在中国当代男作家中,只有两个人让他佩服,一个是毕飞宇,另外一个是苏童。这两位男作家都深谙女性隐秘的心理,是“生错了性别的作家”。作家毕飞宇对人性有着高强度的敏感,其作品极其注重细节,无论是为戏而痴的筱燕秋,还是“玉女三姐妹”,毕飞宇总能讲好每一个故事。《推拿》作为茅盾文学奖中“非典型”的存在,毕飞宇曾说“我的命运跟《推拿》里面所有人的命运是一样的”,《推拿》是一个由许多误解推进而来的故事,“人永远踩不到点上”构成了整个故事的动力。

当代小说对盲人的描写并不多,像《推拿》这种聚焦盲人的作品更是独有。作为“健全人”,我们可以用眼睛从《推拿》中窥探盲人的生活世界,观察特殊人群的生活世相。相比农民工、小商小贩等底层人物形象,盲人会更边缘一些,因为他们连热闹的生活烟火气都没有,但即使再边缘,他们也是活生生的、有独立思想的人,他们对尊严有种超乎寻常的追求。

一、无声的尊严

《推拿》中的都红,从在舞台上弹钢琴到在狭小的房间给人捏脚,这个落差不是生活所逼,而是自愿选择,因为她受不了别人怜悯的掌声和特殊的照顾。有些“特殊教育”常常存在一种矛盾,残疾人必须超越自己身体的局限,如盲人要做好“明眼人”能做的事才能博得关注。这种教育早已失去了本来的意义,成为一种对残疾人的歧视,因为无论是“惊喜”还是“洋相”,关键点从不在节目的质量,而是表演所带给健全人视觉的冲击。残疾人的日夜努力只得来怜悯意味的掌声,认清这些事实的都红选择了离开,她没有“宣泄苦难”赚取他人的眼泪,她也从来没想过依靠自己“过分的美”来获取利益。她是高傲的,身上有种不肯低头的倔强。毕飞宇曾表达过对这一形象的寄托,他渴望拿都红来“说事”。当她的手被门砸伤,成为“残疾中的残疾”,她出院后的离别信让王大夫彻底失态,他大骂为都红办募捐会的小孔“你还配不配做瞎子”。王大夫如此失态一方面是因为他本人是极其讲究尊严的,他怕盲人不能自食其力,做个吃里爬外的“寄生虫”;另一方面他深知盲人要脸面,募捐行为看似是善良的举动,实则是另一种形式的贬低。大家“联手”逼着都红走,实则大家在心中默认都红是个“没用的人”。

在《推拿》里,男人们每天想得最多的是“自食其力”,王大夫心里在想,沙复明在想。相对来说,女性则更为感性、敏感,作为全盲的女性,她们的内心更像是密不透风的墙,情感细腻绵长。当金嫣声泪俱下地说:“可怜的都红都已经这样了。”像极了那场虚伪的钢琴慈善晚会,不同的是,那时弹钢琴的都红是“残疾”,如今断了大拇指的都红是“残废”。任她怎样挣扎,都难逃悲剧的命运,这就是那扇门带给都红的生活真相。但都红面对困境时,没有选择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她勇敢地逃离“依靠”,不做被人豢养的金丝雀。

关于“配不配做个瞎子”,王大夫对此有很多的思考。不同于沙复明混进“主流社会”当个大老板,不同于小马在公交车上拒绝承认自己是残疾人,他对自尊的理解,更在于自己活得像不像個“仁义的人”。老赖弟弟赌博欠账,还债的却是辛苦捏脚的他。他把那两万五千块钱藏在冰箱里,面对说话好听又极“讲规矩的”的要债者,他也做了回“老赖”,他拿刀在自己身上划了一道又一道,血如溪流潺潺,流到地板上。他以死相逼最终把要债人吓跑,但是他泪如雨下,一直向父母说对不起,因为他做了一次十足的地痞,他的仁义丢了,他的舌头“瞎”了。他把冰凉的钱放在小肚子上,钱是沉重的,是他捏了三千多只脚换来的,钱就是他的命。在现实环境的逼仄下,对尊严的维持更加难能可贵。

谁都知道钱是盲人的命,在推拿室里,王大夫格外在意钱,他一边想给心爱的小孔一间属于自己的推拿店,一边又对老同学沙复明的成功有些耿耿于怀。他把钱放在股市,但成了“股市之战”的炮灰。弟弟的婚礼没有邀请他,他明知是因为弟弟看不起他,却赌气给弟弟打了两万块钱。他想保护钱,更想努力保护自己的尊严。魁梧有力的王大夫,在推拿师中是权威,在“有眼睛的成人世界”中却只是个无力反抗的婴孩,面对着强大力量的压迫,他只能撒泼耍赖。正是王大夫的泼辣才换来了出租车司机的尊敬,钱财免于损失。他困惑于“仁义”的用途,但他仍是讲尊严的,因为他知道耍赖是不道德的,只是他实在无能为力。

毕飞宇的作品中尊严是不能被忽略的,都市生活中男性的尊严在逐渐失落。如《哥俩好》中的图北受制于阴魂不散的父权影响,或者因身份地位而被忽视,或者因为金钱不被人尊重;《离开家去看春天》中“我”被怀疑有生殖问题,生殖器萎缩了,精神上也逐渐变成“被阉割的人”。毕飞宇还写了大量在泥潭里挣扎的女性的命运,他笔下的女性常靠出卖身体来达到目的,尊严的缺失是作家最为痛心的事实,他通过书写尊严企图重新唤醒被逐渐忽略的尊严。

二、穿越犬儒主义

在快节奏的社会,人们追逐着金钱,享受着权利,蜂拥而至高档娱乐场所。盲人是受时代影响很小的一部分人。他们仍用着老式手机,他们没有多余的娱乐活动。而“健全人”在纸醉金迷中迷失自我,眼睛被智能手机里的妖魔鬼怪“污染”了,心也跟着“盲”了。人和人之间形成隔膜,每个人都成了孤岛,人和人的关系也“盲”了。毕飞宇曾说过他厌恶现在所盛行的犬儒主义风气,并对人的尊严感下滑表示痛心。

《推拿》中有很多没有尊严的“健全人”。张宗琪的后妈时常虐待他,从“受虐者”到“施暴者”,她是毫无尊严可言的,她可以恶狠狠地对张宗琪说:“小瞎子,你要是乱说,我能毒死你,你信不信?”从此,在张宗琪的眼中,健全人的银汤勺是盲人路上的生死关。吃饭从此不再是享受,饭后的安然无恙成为一种解脱。他警惕一切要进入口腔的食物,甚至抵触和女友接吻,这是他心中的秘密,也成为他今生的梦魇。所以,即使在推拿中心做饭的金大姐触犯了规则,他仍然没有辞退她。无论他怎样聪明、谨慎,他仍然不知道危险在哪个路口出现,后妈简单的一句威胁,竟成为张宗琪今生今世无法逃脱的咒语。

王大夫的弟弟和弟媳更是“吃人”的无赖,他们是“啃老”的吸血鬼,一边赌博、唱K、游山玩水一边叫嚣着:“我要是个瞎子,我就能自食其力了!”在弟弟眼中,“瞎”就是成功的必要条件,自己明亮的眼睛、健全的身体反而成了影响自食其力的绊脚石。毕飞宇曾说,王大夫身上有流氓气,但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有批判的精神和自省的能力,而现实生活中“健全人”往往被一些东西遮蔽了眼睛,成了没了自省的真正“盲人”。《推拿》中的盲人是那么渴望爱情,他们面对爱情时就像观赏艺术品,小心翼翼地不忍心触碰。在他们“无聊”的生命岁月里,爱情是最美好的调味剂。而《推拿》中的“健全人”对待爱情却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沙复明遇到女孩向天纵时,他认为自己的爱情苏醒了,于是在那间本不该他存在的酒吧,他努力地“卖弄”自己的知识才学,殊不知沙复明只是向天纵找来的“备胎”,她只是为了向前男友和“小妖精”示威,沙复明在她眼里只是个炫耀的“工具人”。

“他人即地狱”,一同生活的“健全人”与盲人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推拿中心的“健全人”总是看人下菜,他们有权利掌握推拿师的客户,隐形意义上就是掌握了推拿师们的前途。前台高唯看到老板沙复明对都红献殷勤的第一个夜晚,就搀着都红上了三轮车,还为她脱鞋,“心甘情愿”成为都红的眼睛。都红以为自己命好,其实高唯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因为她和另一个前台杜莉有矛盾,她为了更好地生存需要拉拢都红。从“私用三轮车风波”再到“羊肉事件”,推拿房健全员工之间尔虞我诈、钩心斗角、斤斤计较,一个极小的空间内也涌动着权力的暗流,他们因为极小的利益丧失了可贵的尊严,执着于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盲人却在深夜彼此搀扶,他们眼前是一片黑暗,但心中却各有各的光芒。沙复明虽喜欢玩弄小聪明,但他上进理智。王大夫踏实、有责任心,是个铮铮铁汉。小孔细腻长情,小马可爱莽撞,金嫣急不可耐地绽放自己的花苞,都红讲自尊,即使拥有美貌与智慧并存的撒手锏,也不愿意低下高贵的头颅。

毕飞宇曾说《推拿》的结尾让他很骄傲。护士被盲人的目光所震慑,“差一点就出了窍”。有些“健全人”的眼中早已没了光亮,而盲人却“炯炯有神”。盲人没有视力,但他们还有目光,有着坚韧的、平和的目光,而透过他们纯净的瞳孔我们能看到人性的美与伟大。他们也许是被时代遗弃的,但他们仍努力认真生活的那股劲儿让人动容,这种力量光芒万丈。而穿过这光辉,我们能超越犬儒主义的黑暗,拨开社会的云谲风诡,寻觅到真正的内心。

三、从存在主义中窥探盲人

加缪作为存在主义大师曾多次被毕飞宇提起,他坦言自己曾经深受加缪的影响,并对《局外人》这部小说给出极高的评价。毕飞宇认为:“生活在世界上,怎么能不反抗呢?”存在主义对他的影响首先体现在对荒诞不懈反抗的关注上,他笔下的人物充满西西弗式的壮烈悲剧感。

《西西弗神话》中英雄西西弗斯惹怒了诸神,诸神为了惩罚他,命令他将巨石滚上山,但巨石每次都会顺着山坡再滚下来,诸神认为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是最严厉的惩罚,但在加缪看来,“攀登山顶的拼搏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1],所以西西弗斯在这一过程中是感到快乐的,“反抗就是人不断的自我面呈,它不是向往,而是无希望地存在着。这种反抗实际上不过是确信命运是一种彻底的惨败,而不是应与命运相随的屈从。”[2]活在这个荒谬的世界,清醒地认识所要面对的荒诞,鼓起勇气去面对这种也许终生无法抵抗的“劳役”,并對一切表以蔑视的态度,这便意味着对荒诞的反抗。《推拿》中的盲人形象对尊严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执念,但都红是唯一一个敢于直面惨痛命运的盲人,这便是对宿命的不屈抗争,都红伤了手指没了赚钱的门路,成了“残废”。都红始终没能逃离命运对她的施压,没有人知道都红的明天在哪,但都红本人始终没有向荒谬的命运低头。

毕飞宇常常想借盲人形象来“说事”。《美好如常》中仙人李是个算命的瞎子,他能看透别人的命运,却在雷雨天讨饭时被雷劈中,死前的身体竟长满了明亮的眼睛。仙人李虽然是个吃不饱饭的瞎子,但他对命运的态度极为乐观,不畏死亡,以超然的心态面对人生厄运。世人惊异算命先生猜不透自己的死期,却不知道他的瞎眼已经看透了凡人的万千种命运,即人终将会死的,这才是所有人最终的命运。至于一个人是否运好或命坏,在尘世宇宙面前,只是瞬间的沙砾。毕飞宇想通过这样颇为魔幻的故事表达:只有真正意识到世界的荒诞,才能用血肉之躯与命运进行抗争,只有清楚眼前的现实,才可能拥有救赎的力量。仙人李虽然不幸落入命运的罗网,但他在沉沦之前看清了自己的厄运,身上便长满了象征光明的“眼睛”,他的人生就不算太过于冤枉,也算没有白活一次。所以,面对沉重的宿命,无论是什么严酷的环境,人都应该用自己充满勇气的双眼“注视”命运。毕飞宇想体现人的尊严与人类的价值正是从敢于“凝视命运的眼睛”出发。

仙人李眼睛虽盲,但他坦然面对肉体上的缺陷与命运的局限,他便能在尘世苦难中获得解脱。无独有偶,史铁生的《命若琴弦》中也有一老一小两个瞎子,作家同样借用老瞎子的人生智慧来展示人类对生存困境的超越。当老瞎子得知弹断一千根琴弦并不能医治眼盲,这个药方只是祖师爷编造的善意的谎言时,他也曾质疑过命运的不公,但他仍选择延续这份生存的希望,欺骗徒弟弹断一千二百根琴弦便可获得光明。史铁生想表达人需要舍弃目的上的功利性,获得对过程的审美感知,对这一过程的享受才是生命主体追求真正自由的理想状态,他将这一过程喻为精神上的“舞蹈”。毕飞宇与之不同,他更强调人指向命运时的最终的斗争姿态,或沉沦认命,或不屈抗争,人物命运的结果如闪电般骤变,小说的结尾却常有留白,人物留下的命运场景往往只有一个决绝的姿势。

残疾人真实地活在大地上,他们的力量是无息无声的,对命运有着不懈的抗争。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看见残疾人时会心生怜悯,在潜意识中,大多数人认定残疾人是家中的“拖油瓶”,甚至会认为残疾人属于被命运抛弃的人。残疾人身体不便、精力有限,很难在这个残酷的社会上立足,所以当我们看到事业成功的残疾人时我们会赞叹他们是身残志坚的勇士。而在我们注意不到的角落,有很多残疾人在默默地打拼,他们心灵健全,有着自己的情绪、自己的思想,他们作为“人”而真正地存在着。

在《推拿》中,无论是少言寡语的小马,还是喜欢热闹的金嫣,每位盲人推拿师都存在于沙宗琪推拿中心,都真实地存在于这个社会上。他们欢笑着,恐惧着,他们是“真正存在的人”。命运有时是无可奈何的,但人生的“选择权”却在自己手中。人可以选择像个寄生虫般依附在他人身上,也可以选择做一棵树,它可以沉默、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谈到了对自由、责任的认识。他认为人要对自己负责任,同時也要对社会负责任。我们看到盲人推拿师都辛勤地工作,对自己负责,对爱人负责。有些“健全人”却是行尸走肉般生活,只是“生命的空壳”。人为什么而生存?什么也看不见的盲人又为什么而生存?关于人生的选择权都紧握在他们沉默的大手中,世界没有万能的拯救者,而盲人拯救自我。

四、结语

《推拿》最大的意义在于,它用细致的笔触描写了残疾人的性、欲望、狂想、忧与喜、乐与悲,打破了我们对残疾人固有的思维认知,为我们展现了真实存在的盲人生活图景。而这本书能引发我们对残疾人这一特殊群体的思考,能对我们“身体健全”而“心灵残疾”的社会进行反思,思考作为“人”的意义,对自己的人生选择有更清晰的认识。大写的“人”脊梁笔直,人格闪耀,“人”坚定地站在大地上,充满尊严的光芒。小说《推拿》中的盲人都是大写的“人”,毕飞宇高度肯定了残疾人对尊严的维护。

毕飞宇说他在写《推拿》时尽可能尝试“遗忘”,要忘记这些人是盲人,避免以“文学”的名义对他们歧视和伤害。他曾在一次访谈中回忆,有次做完推拿,在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这时一个全盲女孩扶着他下了楼梯,他说这个细节他今生无法忘记。在盲人的帮助下,“健全人”才能在黑暗中缓慢前行。而《推拿》中的盲人也将带领我们穿越层层的黑暗,帮助我们找到缺失已久的责任、尊严与自由。《推拿》所塑造的有着高度尊严感的盲人形象,将穿透犬儒主义的虚伪,用他们身上的人性之光照亮我们前行的漫漫长路。

参考文献

[1]     加缪.西西弗神话:散论荒诞[M].沈志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2]    加缪.西西弗的神话:论荒谬[M].杜小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王润旋,燕山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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