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视角下《孩子的愤怒》中布莱德的主体身份建构

2023-12-20 19:21全薇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3期
关键词:凝视身份建构莫里森

[摘  要] 《孩子的愤怒》展现了主人公布莱德的主体身份建构过程,塑造了一个逐步走向独立自强的当代美国非裔女性形象。本文从凝视视角出发,探讨布莱德在不同环境下如何摆脱黑人家庭凝视和白人社会凝视的束缚与侵蚀,构建自己的主体身份的方式,并通过挖掘当代美国非裔女性的生存困境及主体身份的构建方式,解读莫里森对美国非裔女性自我发展的态度及其超越种族、性别和年龄对人性的思考。

[关键词] 凝视  莫里森  《孩子的愤怒》  身份建构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孩子的愤怒》是诺贝尔奖得主、著名美国非裔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的第11部小说。作品围绕着主人公布莱德的身份建构之旅展开。20世纪90年代,布莱德出生在一个混血黑人家庭,父母都是浅肤色,而她却“黑的要命,就像午夜,像苏丹人”[1]。因为自己的肤色,布莱德被父亲抛弃,在母亲厌恶的目光中成长,童年经历为她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也影响了她的主体身份认知;成年后的布莱德离开了母亲,在白人主导的社会中获得了看似成功的生活,她以自己的美丽为傲,但也在基于消费黑色观念的白人凝视下逐渐迷失了自己。在女性角色的帮助下,布莱德开始向内剖析自己,进行自我凝视。布莱德从白人小女孩蕾恩身上反观自己,通过奎恩的帮助获得了坦诚自我的勇气,最后通过母性身份的到来,实现了主体身份的回归。

“凝视”是携带着权力运作或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它通常是视觉中心主义的产物。观者被权力赋予“看”的特权,通过“看”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者在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体会到观者目光带来的权力压力,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2]。《孩子的愤怒》中,布莱德在种族歧视内化的家庭凝视下深受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傷害,在白人凝视和消费下被他者化。本文拟从小说主人公布莱德的成长过程等方面入手,分析在将种族歧视内化的母亲和由白人主导的社会的凝视下,美国非裔女性如何成为被观者、客体和他者,又如何通过他人的帮助和自我的反思进行自我凝视,实现主体身份的重构。

一、家庭凝视下的主体身份认知

福柯指出:“主体”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种构形。也就是说主体不是天生自在的东西,而是被制造出来的东西,一种被赋予形式的东西[3]。家庭是绝大多数人与他人产生联系的起点,父母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孩子对自己的认知。在一个缺少父爱、体现母权意志的家庭里,布莱德被迫成了母亲凝视下的客体,母亲在身体上和言语上对布莱德的约束深深影响了布莱德的自我认知。

自出生起,布莱德就遭受了母亲嫌弃的眼光,因为她的肤色,父亲在她出生不久后就抛弃了家庭,而母亲则在身体和情感上都与她保持距离,并毫不掩饰对她的嫌弃,甚至产生过“杀婴”的想法和行动:“她在我眼皮底下变成黑得发蓝的颜色时,我想我要疯了。我知道自己有一瞬间真的失去了理智,因为那一次,虽然只有几秒钟,我用一条毯子捂住她的脸按了下去。但我下不去手,不管我多希望她出生时没有带着那样一身可怕的颜色。”[1]在成长过程中,布莱德更是时时感受着母亲对她肤色的厌恶:“她不喜欢碰我。我一直明白。我很小的时候,她每次不得不给我洗澡时,脸上都写着嫌恶。”[1]布莱德从未感受过母亲爱的抚摸,她甚至认为她的黑皮肤是一种诅咒。母亲对布莱德肤色的厌恶和抵触无疑是给布莱德施加的精神折磨,给她幼小的灵魂留下了不可挽回的创伤,引发了布莱德对自己的种族和肤色的自卑感和厌恶情绪,导致布莱德对自己的身份认知从一开始就带上了肤色主义的枷锁。

福柯认为,语言是权力运作中最明显的体现,语言是权力的眼睛,传播着权力的影响。处于凝视主体特权位置的母亲不仅规训着布莱德的身体,还在言语上剥夺了布莱德应有的话语权。布莱德只能叫自己的母亲“甜心”,而不是“母亲”或者“妈妈”。在告诉母亲自己看到房东强奸小男孩时,母亲怒不可遏:“别说出去一个字,跟谁也别说,忘了这件事,管好你的嘴。”[1]丧失了话语自主权的布莱德变得顺从而懦弱,布莱德服从母亲意志,像母亲期望的那样“乖乖听话,低眉顺目,不惹麻烦”[1]。在学校被白人同学辱骂和欺凌时也选择默默忍受。在布莱德的认知里,保持懦弱、妥协、沉默是生存的必要手段,顺从是自我保护的最好方式。

布莱德的母亲内化了白人至上和肤色主义的思维,仅能够根据种族歧视社会的眼光来看待自己和孩子。在自己自我意识丧失的情况下,她还无意识地剥夺了布莱德的主体身份。就如法农所言,“在集体无意识中,黑皮肤等同于丑恶、罪孽、愚昧、不道德”[4]。母亲默认了白人社会的肤色歧视,并认为女儿的深肤色是“她背上永远也摆脱不掉的十字架”[1]。母爱本应该为女孩的成长提供源源不绝的滋养,然而她并没有给予布莱德足够的爱与关怀,反而给布莱德带来了严重的伤害和童年阴影。这种精神上的压抑和暴力带来的后果是毁灭性的:布莱德为了获得母亲的关注和爱作伪证指控白人教师索菲亚猥亵儿童,让索菲亚在监狱里白白浪费了十五年光阴。这场指控让布莱德成功得到了母亲的触摸,但也给她带来了难以忍受的内疚和创伤。母亲将遭受的种族歧视内化并继续歧视着女儿的深黑色皮肤,引发了布莱德对种族和肤色的自我贬低及自我厌恶,导致布莱德难以建立正确的自我认知,最终犯下大错,这不仅给他人造成了深深的伤害,也给自己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二、社会凝视下的主体身份迷失

成年后的布莱德离开母亲前往加利福尼亚,改了自己的名字,也从一个因为自己的黑色皮肤而被拒绝和被忽视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成功的化妆品公司广告经理、一个独立女性。她住在豪华公寓里,拥有一辆豪华轿车,身边从不缺少男人的赞美和追求,对自己的外表也变得相当自信。就连母亲都认为“她美得惊人,大胆而自信。每次她来看我,我总会忘了她的皮肤有多黑,她如今会用漂亮的白色衣服把这一点变成她的优势”[1]。阿克塔尔指出:“新黑人不认为自己在追求物质成功或美国梦时会受到种族主义的阻碍。新黑人对他/她的成功深信不疑,相信他/她已经超越了种族主义。”[5]布莱德似乎真的将过去抛到脑后,成了“新黑人”的一员。然而,布莱德仍是在白人社会凝视下被商品化的身体,在白人主流价值观同化下迷失了自己的身份。

在白人话语和审美主导的社会里,布莱德的主体认知和主体身份是建立在白人主流文化和审美需求之上的,她在白人凝视下被符号化、商品化。布莱德在第一次面试时因为她的肤色和着装打扮而被拒绝。在设计师杰瑞对她进行大改造后,布莱德才得到工作并迅速在公司中晋升。杰瑞的设计理念很简单,就是强化布莱德的黑人性和商品性:“黑皮肤是种卖点,是这个文明世界里最炙手可热的商品。”[1]按照设计师的建议,布莱德开始只穿白色衣服,以与她的深肤色形成对比,从而强化和白色相对的异域性或他者性,最终布莱德变成了市场上最热门的商品——一个充满异国情调的现代美国非裔女性和一名干练的企业家。白色着装成了她赖以生存的面具,帮助她在白人主导的世界里获得一席之地。曾经被认为“太黑”的她现在会让人联想到好时巧克力酱、巧克力蛋奶”和手工糖果等被人喜爱的甜食。布莱德也在不知不觉间内化了杰瑞的理念,以自己的深肤色为傲,并以此作为对过去被歧视和嫌恶的报复。然而,布莱德没有意识到她的身体和身份仅仅是白人主流审美需求下的一种“商品”,也只有在成为一种商品时,布莱德的黑色才是可以被接受的。这种重塑和加工是一种铭刻在女性身体上的物化行为。有学者提出:“广告世界讲的是自我管理、自我控制和顺从的语言。这些驯顺的身体,借用米歇尔·福柯的一个术语——是受社会文化训练、规范和管理的身体。”[6]布莱德的身体和肤色正是被无休止的包装规训着,她的黑人性在白人主导的社会才变得有价值,这实际上在无形中加强了白人特权,阻碍了布莱德对自我身份问题的正确认知,让布莱德成为白人凝视下被物化的客体。

被种族化、商品化的女性身体注定要屈从于市场的需求,与此同时美国非裔女性的身体也成了被白人社会训练、规制的客体。布莱德正是在白人主流话语的裹挟中成为被白人审美所消费和凝视的对象。布莱德通过对主流审美的迎合寻求认可和尊重,也很享受“身体在場”时“被凝视”的快感体验,但在这一过程中,布莱德将他人的眼光当成了衡量自我价值的途径,将自我客体化,陷入了自我主体性迷失和自我规训的困境。一方面,布莱德很享受被人倾慕的感觉,另一方面,布莱德在遭受种族歧视时仍然无能为力。她从根本上对自己不自信,对自己的种族身份及肤色不认同。

三、自我凝视与主体身份重构

自我凝视是摆脱他者凝视之下边缘性地位的关键。布莱德的自我凝视是在女性角色帮助和自我反省下进行的,在这一过程中,布莱德逐渐由被凝视的客体转变为凝视主体,学会向内剖析自己,认识自我身份,并通过成为母亲实现了主体身份的重构。

布莱德对自我认知的转变从遇见白人小女孩蕾恩开始。从蕾恩身上,布莱德仿佛看到了童年时期的自己:被父亲抛弃,被母亲暴力对待,缺少家庭的爱与关怀,选择坚定地离开母亲,逃离原生家庭。布莱德认真倾听蕾恩的遭遇,“克制着为他人的遭遇掉眼泪的冲动”[1],并与蕾恩建立起了朋友般的感情。蕾恩激发了布莱德内心深处的柔软,让布莱德在雷吉斯拿枪对准蕾恩时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我的黑小姐看见他要干什么,用自己的胳膊挡住了我的脸。打鸟用的铅弹让她的手和胳膊开了花”[1]。在与蕾恩的相处过程中,布莱德逐渐学会了倾听和关爱他人,布莱德对蕾恩的真诚相待也可以看作是对童年的自己的怜惜和爱护。布莱德逐渐明白,拥有什么样的童年并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童年时期的苦难也并不会因为肤色的黑白与否而有所改变,童年时期经受的折磨并不是自己的过错。

布克的姑姑奎恩在布莱德自我认知的过程中充当了精神导师和鼓舞者的角色。奎恩的帮助和鼓励让布莱德从商品化的美和自我贬低的枷锁中解脱出来,也让布莱德获得了坦诚面对过去的勇气。刚一见面,奎恩便盛情邀请布莱德进屋坐下,看着布莱德受伤和消瘦的模样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是头浣熊看到了也不会想啃的。”[1]这句话给了布莱德当头一棒,让她“被噎了一下”[1]。过去三年,她听到的都是别人对她外表的称赞,而奎恩一笔就抹掉了对布莱德的全部溢美之词,让她变回了曾经那个丑陋的、黑得过分的小女孩。在这个黑人老妇人的眼里,布莱德不再是美丽的商品,而这并不影响她给予布莱德从未得到过的母亲一般的温暖,缓解布莱德在漫长的旅途中绷紧的神经。在奎恩的家中,布莱德感受到了身体和精神上的滋养,不仅通过“口感如同神赐”[1]的非洲传统食物获得了身体上的满足,还通过奎恩的鼓励获得了坦诚的勇气。在布莱德因意识到自己的肤浅和懦弱而犹豫时,奎恩鼓励布莱德正视她过去的错误,将她和布克基于外表的肤浅关系转变为通过了解他们各自的过去而形成的有意义的纽带。通过奎恩的帮助,布莱德向布克坦白了她的秘密——为了得到母亲的爱,她作伪证将索菲亚送进了监狱。布莱德直视了自己过去的懦弱和自卑,第一次觉得自己获得了力量,“再也不用被迫一遍遍回忆起被母亲鄙夷、被父亲遗弃,不,应该说再也不用被动地等它们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1],此时的布莱德感觉自己如获新生。

小说结尾,布莱德将迎接母亲这一新身份的到来。成为母亲是布莱德女性主体最终确立的标志。“正是通过生儿育女,女人完整实现她的生理命运;这就是她的‘自然使命。”[7]母亲角色是一种信念、使命般的存在,通过成为母亲,布莱德逐渐对自己未来的孩子和生活表现出希望和责任感:“一个孩子。新的生命。不会受邪恶与疾病侵犯。被保护着,不会遭遇绑架、殴打、强暴、歧视、侮辱、伤害与遗弃。与自我憎恨绝缘……他们如此相信着。”[1]布莱德和布克的生命将继续延续下去,这也表达了莫里森对于美国非裔群体生命不断延续的乐观态度。通过对自己、家庭和社会认识的不断加深,以及对下一代的责任与爱,布莱德将在广阔的未来里不断发展自己的力量,扮演好母亲、妻子、女儿、工作者等社会角色,传递面对未来的乐观态度与希望。

四、结语

《孩子的愤怒》展现了主人公布莱德建立主体身份的全过程,体现了当代美国种族歧视内化下的家庭凝视和基于消费黑色观念的白人社会凝视对美国非裔女性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伤害。通过女性角色的帮助,布莱德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坦诚自己,通过母性身份的到来实现了主体身份的重构。通过布莱德成功的身份建构,莫里森表达了对种族关系的未来以及对当代美国非裔女性的自我发展与完善充满希望的乐观态度。美国非裔女性有能力通过对自己和社会的透彻理解,在不断发展和完善中实现自我价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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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王守仁,吴新云.走出童年创伤的阴影,获得心灵的自由和安宁——读莫里森新作《上帝救助孩子》[J].当代外国文学,2016(1).

[17]  王卓.《上帝帮助孩子》中的肤色隐喻与美国后种族时代神话[J].当代外国文学,2020(3).

(責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全薇,中央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美国非裔文学。

基金项目:中央民族大学研究生科研实践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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