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赵健秀重塑亚裔男性形象的过程中,中国古代的关公故事成为其重要的创作资源。从《唐老亚》到《甘加丁之路》,赵健秀在继承发展原关公形象的基础上,融合堂会文化、嬉皮士文化、黑人文化等一系列美国文化,塑造了一个服务于其理念的新关公形象。本文首先概括赵健秀改写的关公形象,其次从中国文化影响和美国华人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两方面来分析赵健秀改写关公形象的文化原因,然后比较赵健秀笔下关公形象与中国古代关公形象的异同,最终讨论赵健秀的关公改写在海外华人文学界中的文化意义。
[关键词] 赵健秀 關公 甘加丁之路 跨文化 改写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每一个英雄都是一个孤儿、一个落第秀才、一个绿林好汉、一个被社会遗弃的人、一个流放者,他们跋涉在充满危险、无知、欺骗和启蒙的生命之路上。”[1]赵健秀在《甘加丁之路》的手记中对中国英雄的塑造恰如他对亚裔美国人的认识——既不属于中国人,又不属于美国人,是一个彻彻底底孤独的“陌生人”。
作为一个在精神世界中寻求救赎的“陌生人”,赵健秀敏锐地发觉到当时美国主流文化中的陈查理、傅满洲形象根本上是一种刻板偏见,为了打破这种亚裔男性阴柔、毫无男人气概的刻板印象,他开始积极地创作塑造阳刚、有男人气概的新亚裔男性形象。在赵健秀的创作中,关公显得尤为重要。在他眼中,关公是英雄的化身、男人的楷模,可以启迪亚裔男性彰显男人气质,积极对抗美国主流社会所塑造的刻板印象。本文从研究赵健秀笔下的关公形象入手,探索赵健秀的创作理念,总结其创作的重要文化意义。
一、赵健秀改写的关公形象
在赵健秀的写作生涯中,关公一直作为其重要的创作资源被反复书写。特别是赵健秀在以《唐老亚》和《甘加丁之路》为代表的小说创作中,对关公的改写占据了不少篇幅。最终形成了兼具英雄、游侠、黑豹三种特点的新关公形象。
《唐老亚》中的关公是具有英雄气质的。主人公唐老亚是一个深受白人文化影响的美国华人,他喜欢踢踏舞和白人明星,在老师的诱导下,对中华文化不屑一顾,认为中国人的文化软弱无能,他唯一的愿望便是脱离唐人街。这样的观点,随着关公入梦改变了。在唐老亚的梦中,关公化身为美国“大陆铁路”上的“关姓工头”,带领108名华工,创造了一天铺设十英里铁轨的世界纪录,战胜了联合太平洋公司的爱尔兰建筑队。当“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四巨头之一克鲁科(Croker)试图将破纪录的功劳归于自己,并以解雇来威胁“关姓工头”时,关公立即号召全体华工罢工来反抗,并且反过来命令克鲁科把被雨淋湿的工具晾干[2]。在关公的指引下,唐老亚开始逐渐对中国故事产生兴趣。他开始主动到图书馆搜索资料,还原美国铁路修建中华人起的作用,在这一过程中,他的民族认同感和自信心被唤醒,并把关公作为新的偶像,认为英勇果敢、不畏强权、义字为先才是真正的中华文化内核。
在《甘加丁之路》中,关公无处不在,是主人公尤利西斯的姓氏,是各地堂会供奉的义气象征,更是唐人街黑虎队的精神领袖。在这部作品中,赵健秀笔下的关公明显有一种游侠气质,崇尚自由和义气,促成了尤利西斯等人的“桃园三结义”,并引领着唐人街黑虎队员追求平等。在这部书中,赵健秀借用关公来塑造主人公尤利西斯,又借尤利西斯的个人经历来讨论亚裔男性应该如何生存的重大问题,他认为每一个亚裔男性的精神底色中都应有关公的一席之地。
尤利西斯作为美国华人,却有着和黑人一样的种族主义冲动,有极大的热情去冲溃美国文化规定的模范族裔形象。他四海为家,有着自由的魅力和强烈的性吸引力,对父亲关龙曼饰演陈查理的理想感到无聊和不可思议。在哥哥的带领下,他一步步开拓出自己的人生,用行动对好莱坞“必死的中国佬”的传统展开了有力的攻击。
总的来说,赵健秀笔下的关公形象是十分复杂的。首先,关公是华人英雄,有着刚毅果敢、顶天立地的英雄形象,是引领亚裔男性的精神教主。其次,关公有着游侠的特征,义字为先,四海为家,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适应性,生活肆意随性,精神自由活跃。最后,关公有着暴力的劣质性,希望用暴力改善生存环境。同时,我们看到,关公忠诚的性格特点被有意淡化处理了。
二、赵健秀改写关公形象的文化原因
探究赵健秀笔下关公形象的形成原因,可以从中国文化影响和美国华人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两个方面进行思考。
在中国文化中,关公是被广泛崇拜的人格神。在三国时期之后的一千余年里,关羽在官方的推动和民间文学的渲染下,经历了一个“侯而王,王而帝,帝而圣,圣而天”的过程。以其清朝封号“忠义神武灵佑神勇威显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大帝”为例,其中“忠义” “灵佑”“神勇”“保民”等特质都是统治者维系帝制所需要宣扬的品格。以罗贯中为代表的民间创作者则有意突出了关羽“忠义勇武”的特征,他们笔下“挂印封金”“千里走单骑”“义释黄汉升”等故事堪称经典,使“忠义慨然冲宇宙,英雄从此震江山”[3]的关羽形象得以深入人心,成为伴随少年成长的经典英雄形象。关公在宗教、商业、民间崇拜各个方面渗透到了整个东亚文化圈,成为百姓心中司命禄、佑科举、治病除灾、驱邪避恶、招财进宝的无上神祇。近代以来,随着海外移民数量的增加,崇尚忠义的关公信仰伴随了无数赵健秀似的亚裔男性成长。
中国传统的关公形象无疑深刻地影响了赵健秀的成长、创作和观念,但我们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赵健秀笔下的关公形象明显具有美国式的个人特质。这种改变,笔者认为可以分为两点分析:一是因为赵健秀本人并不会中文,对中文原著的理解主要借助于翻译。二是因为赵健秀本人主动改变了关公的形象,融合了堂会文化、嬉皮士文化、黑人文化等一系列美国文化,从而更好地服务于塑造新亚裔男性形象的主旨。
从根本上讲,赵健秀的目的并不是复古,而是在西方话语中塑造新亚裔男性形象。正如管建明提出,赵健秀“赋予了关公和李逵这些文化英雄以嗜血好战,崇尚暴力的形象。其好战的关公形象、嗜血的李逵形象,大大扭曲、背离了其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内涵,与中国文化所认同的忠义男子形象判然有别”[4]。从本质上讲,这种改写是赵健秀的应时之作,是一种对传统英雄神话的挪用,他笔下的关公有英雄、游侠、黑豹三副面孔,是为身处特殊历史文化语境中的美国华人量身定制的文化偶像。在赵健秀的创作中,行文的灵魂就是关公的英雄色彩。从傅满洲到陈查理,中国人在美国文坛中一直以阴柔的负面形象存在,即使后来脱离了傅满洲的形象,呈现出的也是毫无吸引力的男性形象。而当电影工业不断走向成熟之后,这种被设计好的刻板印象更是走进了每一个美国人的心里,也就是赵健秀所讽刺的“必死的中国佬”形象,而就算是这样的角色,关龙曼依然孜孜以求,把饰演陈查理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这不能不使人叹息、使人愤怒。
关公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伟大英雄,其身上闪烁的人格魅力,被赵健秀认为是亚裔男性最为需要的。这种刚毅果敢、忠义无双的角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好冲溃了美国人设计好的刻板印象,所以这英雄的一面是赵健秀创作的灵魂,是其所设计的新亚裔男性形象的性格底色。作为游侠的关公则对应了适应美国文化后的新形象。在赵健秀的世界里,每一座堂会前都有一尊关公像,这关公像代表着义气无双。从现实来看,当华人迁徙到美国,关公本身的忠君爱国思想就被模糊了,其义气的部分得到放大,成为在美华人结社生存,相互照顾的保护神。在《甘加丁之路》中,作为关公投影的尤利西斯深受嬉皮士思想影响,和“垮掉的一代”处在同一时期,过着四处流浪,彰显原始生命力的生活,他效仿关公“桃园三结义”,义气当头,是唐人街黑虎隊的领头人物。这种改写把关公形象和美国文化有机糅合在一起,创作出有“垮掉的一代”时代特色的关公形象。最后,暴力的关公特质是作者反抗强权的个人表现。在《甘加丁之路》中,赵健秀花了很多篇幅来表现黑豹党反抗美国白人统治的篇幅,他认为黑人之所以能取得比较丰富的公民权利,离不开他们自发的抗争,这种抗争也就是暴力活动。在他的创作中,有许多属于黑人文化的东西,比如暴力、性、脏话等,他把尤利西斯的结义兄弟迪戈张塑造成了一个有黑人特质的华人孩子,并安排他不断进行抗争。在赵健秀的作品中,反抗和战斗是最突出的话题,这即是他“写作即战斗”思想的鲜明体现。
三、传统关公形象与赵健秀笔下关公形象的异同
“我们的老祖宗是神,是战士、作家、小本生意人、大小复仇者以及我哥哥大英雄的神”[1],对于赵健秀来说,关公是他用来鼓舞亚裔男性的一面旗帜,这面旗帜下的关公既是中国的,又是世界的。
赵健秀笔下的关公和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关公一样,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刚毅勇武、不畏强权,是男人的楷模,女人的偶像。不同之处就在于,赵健秀笔下的关公是义气的化身,明显淡化了关公维护封建礼教的特质和忠君爱国的思想。在《三国演义》中,刘关张三人慨然结义是为了兴复汉室、讨伐叛逆,其精神内核是忠于汉室,挽狂澜于既倒。而《甘加丁之路》中尤利西斯、本尼迪克和迪戈张的“桃园三结义”是“三个火枪手”似的,是为了个人义气,是沉浸于性爱和毒品的嬉皮士式兄弟情谊,赵健秀在这里把原本忠君爱国的思想给巧妙置换了。
具体来说,赵健秀以关公的英雄一面作为形象塑造的根基,在美国社会和黑人族裔中汲取了游侠的一面和暴力的一面,特地减少了对关公高尚情操的描写,糅合进了“垮掉的一代”的精神特质和种族主义运动的反抗精神,从而更好地为塑造赵健秀心目中新亚裔男性形象而服务。
四、赵健秀改写关公形象的文化意义
在总结赵健秀的关公改写之前,我们首先看看另外一名华裔作家如何改写关公的故事。在汤亭亭的笔下,关公是一个精神图腾,鼓舞着旅美亚裔的奋斗过程。她在《中国佬》中两次提及关公,一是“祖父的肖像挂在餐厅,与一张同样大小的祖母的肖像和另一张关公像并列在一起”[5]。二是“阿公”逃到加州萨克拉门托市时,看到的骑木偶马的角色。在她的笔下,关公是一个族裔象征、一种力量来源,象征着祖先的召唤。这和赵健秀借用关羽形象所着力构建积极向上的、有勃勃生机的新亚裔男性形象的目的是不同的,没有太大的野心,在赵健秀的眼中,这甚至是迎合模范族裔观点的一种妥协。赵健秀在《甘加丁之路》中,便用潘朵拉来指代汤亭亭,讽刺汤亭亭的作品是为了迎合美国主流社会而创作的虚假的亚裔文学,是在卖弄中国的传统英雄形象。从根本上来说,是以基督教文明的善恶观书写中国文化的文学,对亚裔男性进行了彻底的污名化处理。
宋伟杰先生曾经把美国华裔作家分成三类来对应美国华裔文学发展的三个阶段:(1)顺从、认同美国文化的写作;(2)激进反抗定型化偏见的写作;(3)温和批判西方误识东方的写作[6]。相信“写作即战斗”的赵健秀无疑是第二种作家的代表,关公便是他文学武器库里的重要资源,他把自己的理想亚裔男性形象寄托在关公身上,在海外华人文学界掀起了重塑亚裔男性气概的浪潮。同时,他也致力于批判他认为是迎合白人主流文化的作家,展开了上文中的“赵汤论战” 。
这种论战的根源是美国主流文化界对亚裔男性进行的刻板印象塑造,特别是在文化工业已经走向成熟的20世纪后期,好莱坞可以从一定程度上塑造特定人群的社会形象。赵健秀作为一名剧作家,对文化工业相当熟悉,他的代表作《甘加丁之路》的名字便来源于一部著名的好莱坞电影,这部改编自英国作家吉卜林诗歌的电影讲述了一个为英国侵略势力服务的印度水夫甘加丁的故事。甘加丁背叛祖国,舍身救英军的故事被欧美人称赞,但在赵健秀眼里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只能通向灭亡的地狱之路。
《甘加丁之路》中,对电影人物和影视剧本的描写都有着深远的意味。首先是关龙曼,一位饰演刘备的粤剧明星,只能在好莱坞电影中出演“必死的中国佬”,他厌恶傅满洲,认同陈查理,一生的追求是成为第一个饰演陈查理的中国人,正如他对安劳夫说的一样,“那不是我,爸爸。那是四儿子”[1],他隐约明白他饰演的不是真实亚裔男性,而是一个被基督教文明规定好的“必死的中国佬”。在尤利西斯成为主人公后,赵健秀便借他的三部剧本说出了自己的思考。《傅满洲弹西班牙吉他》用十分辛辣的创作讽刺了西方人对傅满洲的塑造和恐惧,《好莱坞活死人之夜》则讽刺作为世界文化工业中心的好莱坞只会沉湎于旧时代的幻象,《第三世界活死人之夜》代表了他的反叛,他将不再以西方世界作为创作中心,而是要把第三世界作为创作的中心。
在这样的创作理念下,赵健秀完全跳出了白人主流文化塑造的刻板印象,积极以亚裔男性的视角来追寻救赎之道。他借尤利西斯童年时期班主任的口吻道出“你们既不是中国人,同时又不是美国人”“生活就是战争”等一系列带有预言色彩的话语。而尤利西斯三兄弟的人生轨迹正是代表了三种不同的寻找模式:大哥本尼迪克和潘朵拉一起向美国主流文化靠近,最后陷入虚无。尤利西斯作为黑虎队的领袖和嬉皮士抗争了一段时间,过着“垮掉的一代”的生活,四处流浪,沉浸在性和毒品中,但最终还是靠为好莱坞供稿维持生计。迪戈则一直坚持黑人民权运动式的抗争,境遇有所改善,但最后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在这些探索失败之后,尤利西斯童年语文老师的死具有了一种寓言式的神秘感。语文老师交给了尤利西斯一尊迷你的关公塑像,这死者为生者留下的小小塑像使尤利西斯陷入了思考。这种思考似乎预示着美国华裔需要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吸取力量,从而达成身份认同,在美国社会中取得真正属于自己的地位,小说并没有就此展开叙述,而是戛然而止,留下了思考的空间。
对于赵健秀来说,关公已经成了一种符号,一个简单的塑像便有着无穷的意味。关公作为中国传统的英雄、神灵甚至祖先,被赵健秀借以反抗白人对亚裔男性的刻板印象,展示了他重塑亚裔男性形象的雄心,推动了海外华人文学的发展与繁荣,也引发了海外学者对于华裔族裔心理状况、华裔发展历史、种族阉割问题、华裔美国人自我身份认同等一系列问题的讨论与研究。可以说,赵健秀的影响力不仅停留在海外文学界,更从精神和社会层面对海外华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参考文献
[1] 赵健秀.甘加丁之路[M].赵文书,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2] 李贵苍,陈超君.“天命观”在赵健秀《杜老鸭》中的移植与再阐释[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3).
[3] 罗贯中.三国演义[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
[4] 管建明.中国神话的挪用改写和美国华裔作家的文化身份[J].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08(1).
[5] 汤亭亭.中国佬[M].肖锁章,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6] 宋伟杰.臣服·激愤·婉讽──美国华裔英文文学三作家、三群落、三阶段[J]美国研究,1995(1).
(责任编辑 李亚云)
作者简介:刘晋升,兰州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在读。
基金项目:2022年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美国华裔文学的中国古代英雄改写研究——以赵健秀、汤亭亭为中心”(项目编号202210730023)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