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陈忠实在长篇小说《白鹿原》中,对乡村社会错综复杂的权力构成进行了深入的描写与批判,白鹿原内部包含了四种权力系统:宗法关系作为基础的族权、新兴的基层政权、民间信仰系统神权、支配女性的夫权。本文探究这四种权力系统的书写与呈现,以及各权力关系与人物命运的意图,从而窥探作者的情感倾向与审美理想。
[关键词] 《白鹿原》 权力书写 审美理想 陈忠实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小说《白鹿原》的时代背景为晚清到解放战争时期,横跨大半部中国近代史。作者选取白鹿村这个传统宗族村落作为叙事基点,描绘了动荡的历史背景下白、鹿两家几代人的人生图景,具有史诗般的厚重感。故事的核心地点仁义白鹿村有典型的关中地域特征,随着历史的不断演进,成为各色新旧权力角逐的竞技场。《白鹿原》内部包含了四种权力:宗法关系作为基础的族权、新兴的基层政权、民间信仰系统神权、支配女性的夫权。这四种权力并不是互不相干的,而是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本文结合具体文本,探讨作者建构《白鹿原》中各种权力关系、人物命运以及审美意象的意图,并探究其中隐含的创作中的无意识成分与主观情感倾向,从而凸显作者的审美理想。
一
作者选取以宗族文化为背景的传统乡村社会作为叙述的核心。以前,白鹿原是一个具有一定自治性的基层乡村社会,由宗族制度维持其基本秩序,家规、祠堂、《乡约》是其文化象征,乡村精英执行宗族功能,宗族观念作为一个决定认知形式的价值体系,统摄着白鹿村的普通百姓,族权形成并维持着白鹿村的社会秩序。仁义白鹿村原本的社会权力结构是单一的以血缘为纽带的族权,族权在传统乡土社会并不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单向性控制模式,而是呈相互交錯的网状结构。
权力不仅借助暴力与酷刑的手段实现对人的控制,还表现为规范性权力,在微观层面对人的身体、行为进行精心操纵,辅之监视、检查等手段实现其规训的功能,“规训‘造就个人。这是一种把个人既视为操练对象又视为操练工具的权力的特殊技术”[1]。规训性权力甚至比暴力、酷刑更为有效。前者如对违反《乡约》的族人采用刺刷刑罚、给烟鬼喂屎、用滚水烫赌徒的手等事例;后者则更为精密,例如族权对族长人格的塑造,族长白嘉轩在白鹿村拥有强大的权威和号召力,一方面,他领导权力的合法性是血缘秩序赋予的,他权力的实行受到这套文化价值体系的指引[2];另一方面,他又是宗族功能的人格化体现,他一生恪守以儒家的“仁义”为核心的文化价值,修身齐家、从善如流、诚信善良,他笔直的腰杆是对其族长身份的深度认同,也是宗族权力对个体塑造的结果。同时,他的权力与地位还时刻受到族人口碑舆论的约束,族人对他的监督实则是族权对他的严密管控。
作者笔下的传统宗族文化有“温情”的一面,“传统乡村以宗族文化为中心的社会形态第一次被独立描写”,[3]“《白鹿原》比现代文学中任何一部作品都更加正面描写‘族权的代表白嘉轩”,[4]小说前五章,受人爱戴的族长白嘉轩为族人尽心尽责,为村庄利益服务时多有善举:他主持重修宗族祠堂与学堂、领导族人抵御“白狼”等。族权统治下的白鹿村安稳祥和,族人安居乐业。从表面看似乎与之后被基层政权干预下的动荡村庄形成了鲜明对比,但仔细分析,不难发现族权“吃人”的另一面。“族权”下的家庭处处充满着管控,封建宗法制容不下黑娃与田小娥这对“不合法”的夫妻,他们被族人驱逐去村外的破窑洞里生活;白灵私自撕毁婚约的行为使得身为族长的白嘉轩不得不将她逐出家门;包办婚姻还酿成鹿兆鹏与鹿冷氏的家庭悲剧;正常性欲在儒家文化的道德纲纪之下受到严格的压制,鹿冷氏因为过度压抑性欲得病,为礼教所不容丢了家族颜面,最后被自己亲生父亲下重药夺去了性命;田小娥与狗蛋被陷害成淫乱之徒,遭受极为严酷的侮辱性刑法,直接造成了狗蛋的无辜死亡;白孝文被鹿子霖设计,对小娥动了情,触犯了族规,也受到公开的肉体刑法;甚至于族权的代表白嘉轩,也必须面对内在本我与宗族价值规训下的理想超我之间的激烈冲突,他在内心深处建立起自律机制来压抑自己作为常人的情感,他用超高的道德修养要求自己,从不越雷池半步,这不仅体现在他对儿女关系的极端处理上,也表露在他种种以德报怨的行为中。
宗族权力像一张密网把白鹿村的各色人物牢牢地编织在一起,无孔不入地控制着人们的一切思想行为。从《白鹿原》对族权的建构与描摹上,读者可以发现作者对宗族文化有肯定的一面,他对白嘉轩人格及其治理方式有所褒扬,并在几处情节的安排上表现其意图:孝文、黑娃“浪子回头”,不论此前拥有如何风光的人生经历,最后都要跪拜在宗族祠堂之下;黑娃再次娶妻时,其妻子具有儒家文化所推崇的理想女性人格,并且他们婚姻美满。但作者对宗族权力的反思与批判也不乏冷峻的锋芒,这表现在对上述人物悲剧命运的设定上。
陈忠实在访谈中提道:“我们汉民族几千年来读着一本大书”,[5]这本书便是宗族社会中儒家文化的道德纲纪。陈忠实并没有单一地站在某一价值立场上进行批判,他是通过感知这一时代的历史面貌与文化传承的脉流来体会人物命运的变迁的,“人,人的命运,始终居于白鹿原的中心位置,他们不再是历史事件中的工具性存在,历史结论的形象性注释,他们是活生生的历史存在和血肉生命”。[6]陈忠实的审美理想是要呈现出历史真实之下生活的原初状态,反思人的历史文化存在与个体生命存在,在此前提下对族权不同面向的书写,是书写者对本民族文化所做的自觉探索。
二
新的基层政权在小说第七章正式登场,辛亥革命带来了现代政治制度,“皇帝在位时的行政机构齐茬儿废除了,县令改为县长;县下设仓,仓下设保障所,仓里的官员称总乡约,保障所的官员叫乡约”“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低一级行政机构,辖管十个左右的大小村庄”。[7]白鹿仓的总乡约田福贤、第一保障所乡约鹿子霖以及北伐后担任国民县部书记的岳维山代表了地方政权。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以血缘关系、家族本位为基础的宗法社会,家国同构是宗法社会最鲜明的结构特征,同构指的是“家庭、家族和国家在组织结构方面的共同性”,[8]家与国均以血亲-宗法关系统领。此前白鹿村的村落自治性得到官方政府的承认,新兴国家政权开始向基层下移,彻底改变了传统乡村社会的权力结构。
小说中,政治权力内部以及政权与其他权力的纠葛最为复杂,基层政治权力与国家政权联系在一起,这一纵向、制度化的公共权力系统主要通过对暴力、财力控制的方式来运作。新政权一经建立,史县长就下令清查本县土地人口并征收赋税,“亩一章,一人一章,按章纳税,月内交齐,抗拒不交者,以革命军法处治”,[7]这无疑加重了村民的生活负担。国共内战时期,国民党政府推行的保甲制度又开始了征丁以及各种变相的征税,给村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此外,各种政治权力的斗争也十分频繁,政权的下移和交锋改变了传统宗族村落的权力格局,其直接目的便是对村庄资源的榨取,即便是身为宗族权力代表的白嘉轩,在面对新兴政权的挤压时也难以招架。
小说中的几处意象颇耐人寻味,“鏊子”这一客观对应物的设计十分高妙,在文中多次出现,“鏊子”本是北方地区煎烙饼的工具,一边烙焦了翻过来再烙另一边。作者借朱先生之口说出“白鹿原这下成了鏊子了”,比喻白鹿原上拉锯式的政治斗争和农民的困苦处境。另一意象为“铜元”,白灵与兆海用掷铜元的方式决定各自的政治归属,颇具戏剧性意味,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动荡处境之下个人选择的盲目性与非理性特点,[9]而二人牺牲的悲剧性结局,也加深了反思意味。在白鹿村,政权的争夺也改写了个人的命运。黑娃在鹿兆鹏的鼓动下加入了农协运动,在村里掀起一场“风搅雪”,小娥任农协组织的妇女主任一职,运动失败后黑娃逃跑,小娥受到地方官员田福贤和鹿子霖的公开处罚,在戏台接受礅刑。此外,国共关系破裂后,小娥为搭救黑娃找鹿子霖求情,鹿子霖借机诱奸了她并唆使她去引诱新族长白孝文,使其成为政权暗算族权的工具。
作者通过建构上述意象与情节传达了自己的审美态度,除此之外,政权的代表鹿子霖的最终结局,以及改邪归正的黑娃被孝文陷害枪决的情节设计,皆令人唏嘘。作者对参与革命斗争的白灵、鹿兆海、鹿兆鹏三者的形象塑造尽显英勇与悲壮,体现了作者对人们解放自身以及改变现存秩序愿望的肯定态度。
三
神权即民间信仰,是“民众中自发产生的一套神灵崇拜观念、行为习惯和相应的仪式制度”,[10]除了迷信外,有学者认为民间信仰同样依托于道德和知识。[4]整本小说中不乏对此类神秘因素的描写,且所占的篇幅与功能不小。小说开篇处,由一个白鹿精魂传说引入白鹿原中的非理性世界,白嘉轩请阴阳先生迁坟、关帝庙祈雨以及法师捉鬼、六棱砖塔镇压田小娥冤魂等桥段,皆传达出民间“俗神”崇拜的道教文化信息;白灵死时几个主要人物都有梦中感应、鹿三被田小娥的冤魂附体、仙草与白赵氏都为鬼影所困等情节,也反映出前现代社会民间思想中的鬼神信仰。
白嘉轩的姐夫朱先生是“关中儒学”的末代传人,是白鹿原上为人传道授业解惑的“最好的先生”,时常表现出“异人”的一面,一生中留下数不清的奇闻逸事,是“先知”与道德“楷模”,其形象近乎诸葛亮,“多智而近妖”。[11]朱先生是白鹿原中神权的代表,其只言片语往往具有未卜先知的功能,小到预测天象、为人指示所丢之物、解梦占卜,大到预测国共之争的胜负,还能预知自己的死期,甚至人们从他墓里发现他对二十年后社会动乱的预言。此类思想言行已经逾越“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文化准则,杂糅了诸多民间道教文化因素,恐是作者本人也始料未及的。[12]由此,考察作者在神权的叙述中寄寓了什么很有必要。
神权的设立往往是为了与其他权力抗衡。朱先生在小说中有几次不小的壮举,辛亥革命后,朱先生受张总督的请求,几乎凭一己之力成功劝退了方巡抚,使百姓免于战乱;饥馑之年,朱先生收到县长之邀主持赈济会,让百姓都吃上了粮食。作者有意强化朱先生这一人物的功能性,使其具有能与政治权力抗衡的力量,在古代社会,朱先生这类士绅阶层可作为民意代表与地方官员直接沟通,拥有一定的权力,随着清末科举制废除,士绅阶层逐渐没落,其地位亦一落千丈。如果没有神秘力量的支持,朱先生对现实生活的干预会显得羸弱无力。神权的赋予在此处凝聚着作家对正义与良知的追求。小说第二十五章更是花了大量篇幅写小娥的冤魂,仙草與白赵氏先后为其鬼影所扰,鹿三被厉鬼附体痛不欲生,小娥的魂魄还化作黑色蝴蝶在白鹿原上空飞舞,这是她与族权、政权、夫权抗争的方式,是她含冤的孤魂在无声呐喊。
四
中国的女性,除了受到族权、政权与神权三种权力的支配外,还受夫权支配。[13]夫权统治下,夫妻之间是一种尊卑、主从关系,夫权是传统宗族社会的集体无意识,女性从出生起就受制于男性。仁义白鹿村同样是一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夫权碾压过每一位女性身上,酿成其悲剧性的一生。小说开篇便是主人公白嘉轩取七妻的情节,“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7]传宗接代的家族使命使白嘉轩不停地娶妻,对死去的六位妻子,作者没有花过多的笔墨,娶妻的目的无非是繁衍后代,女性只是作为生育的工具而存在,其个体性并不被承认。
结婚后的女性在白鹿原这样的宗族村落里便不再拥有完整的姓名,仅剩下“丈夫姓前本人姓后的××氏”此类形式的称谓,[14]女性地位之低下可见一斑。白赵氏、鹿贺氏、仙草由于模范地遵循了“三从四德”的行为准则而在村子里得到认可,但其一生的最大功绩与成就也仅仅是“媳妇熬成婆”而已,女性自身的价值被夫权文化视为他者而排除在社会秩序以外,女性本身受到规训,规训后的身体又作为工具进一步巩固夫权,成为帮凶。孝文的妻子大姐儿因丈夫触犯族规而受连累一同被逐出家门,因年馑又没有生活来源,婆家抱走孙子后只能被活活饿死;为了繁衍子嗣,白家甚至违背伦理,借兔娃使儿媳怀孕。
夫权社会中,女性不仅是家族传宗接代的工具,必要时还被用作权力斗争的工具。冷先生是白鹿原上德高望重的名医,颇具威望与人格魅力,他把两个女儿分别嫁给白鹿原上的白、鹿两家——白家掌握着族权、鹿家掌握着政权,很难说不是出于巩固社会地位的动机,最后大女儿鹿冷氏的惨死,也是他为了维护家族颜面亲自下的狠手。白鹿原的闯入者田小娥,先是地主家用来泡枣的工具,后因参与农协运动失败又沦为政权斗争的牺牲品,最后被鹿子霖利用,成为政权暗算族权的工具,甚至死后的灵魂还要被族权无情镇压。
夫权统治下的女性始终是家庭中最卑微的角色,是家族繁衍后代的工具,除此之外,还要遭到各种权力的利用与残害,女性自身的生命与存在价值是被遗忘的。作者对小说中女性人物的命运做如此细致的处理,出于他对传统夫权社会的反思与批判,对具体生命存在的关切。
五、结语
陈忠实的创作受李泽厚“民族文化心理结构”观念的影响,后者在其著作中主张思想史研究要注意“去深入探究沉积在人们心理结构中的文化传统,去探究古代思想对形成、塑造、影响本民族诸性格特征(国民性、民族性),亦即心理结构和思维模式的关系”。[15]陈忠实在采访中提到他在塑造人物性格及其命运演进时,尽可能地去还原人物的心理真实,而心理真实源于这一历史时期社会文化氛围中形成的一种特殊的心理结构,[5]这便是他在创作前期花费两年多时间查阅大量县志与史料的用意所在。《白鹿原》中的权力书写复杂而深刻,各种权力的争夺贯穿始终,权力争夺的背后也体现出不同价值观念的冲突,白鹿村作为新旧观念汇合的张力场,形形色色的人物在权力的运作下展开各自不同的人生图景,清醒地认识历史真实下具体个人的生命体验,始终是贯穿全书的主题。
陈忠实在《白鹿原》卷首处引述了巴尔扎克的一句话表达自己对小说的理解:“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他曾表示,通过阅读文学作品达到对一个民族的深刻理解与认识,便是文学理想的实现;创作的目的在于作家以自身全部艺术体验与艺术能力重建民族“秘史”、呈现历史进程中个体的生命体验。对陈忠实而言,文学作品的价值便是跨越民族与文化的疆界,回归对人性的观照与反思。陈忠实秉持“文学是人学”的原则书写了这部长篇小说。考察作者构建人物命运与权力关系的用意,从而观察其情感倾向与审美理想,不失为一个有意义的尝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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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梁俊蓝,西安工业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