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斯芬克斯之谜”是对人的本质的探寻,蕴含着对人与兽的区别、人的创造性和人的有限性的思考。本文以“斯芬克斯之谜”为切入点,以文本细读结合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方法从一个新的角度对贾平凹的代表作《废都》进行阐释,认为《废都》中兽的人化、人的兽化这一怪象出现的根源是废都中人不进行反思、不思考人的本质。从神秘的兽到神秘的人再到神秘的事件,从人身上无法消除的兽性因子到人逃不过的自然定律再到人在宇宙中的渺小,这是贾平凹借助神秘文化对“斯芬克斯之谜”——即人的本质的深刻思考,表达了他对“人”的终极关怀。
[关键词] 《废都》 斯芬克斯之谜 斯芬克斯因子 贾平凹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7-0079-04
《废都》的创作是中国当代作家贾平凹的一次重大文学变化,《废都》在给他带来巨大声名的同时也使他饱受非议。对于《废都》,国内学者已从多个角度进行了深入阐释,大致可以分为四个大方向:一类探究作家的创作心理,认为《废都》表达了贾平凹在经历多重打击后的奇苦极郁,或认为《废都》纯粹是贾平凹个人欲望的宣泄并对贾平凹这种不负责任的创作态度予以批判;一类分析作品的思想主旨,认为《废都》反映的是世纪末知识分子在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的冲突之下的精神危机,是针砭时弊之作——批判商品经济浪潮下的种种社会乱象以及道德沦丧;一类聚焦于《废都》中的性描写,认为书中露骨的性描写反映的是作家的男权思想,是作家为了迎合消费者低俗的阅读趣味而有意为之;一类则关注《废都》中的女性人物形象,认为小说中的女性是“病态的”“依附性的”,或认为小说中女性对性爱的大胆追求又显示出其革命性的一面。除此之外,有些学者也论及了《废都》中的神秘性,并探究作品中种种神秘现象蕴含的象征意味、作家思想、审美价值,但没有结合文学理论进行分析。
本文以“斯芬克斯之谜”为切入点,以文本细读结合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方法,从一个新的角度对《废都》进行新的阐释。
一、何为“斯芬克斯之谜”
“斯芬克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狮身人面鹰翅蛇尾的女妖,她要求前往忒拜的行人回答她的谜语——什么东西早晨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傍晚三条腿走路?凡是没有猜中谜底的人都会被杀死。俄狄浦斯回答出了谜底“人”,斯芬克斯便惭愧地坠崖而亡。从古至今,许多学者都对这个看似简单的谜语进行了各种解说,尽管他们的观点不一,但都达成了一个共识——“斯芬克斯之谜”的核心在于对人的本质的探寻。
女妖斯芬克斯,她既是人又是兽,她的形象蕴含着如何将人与兽区分开来的问题。人头兽身这个特点表明头脑是人身上最重要的部分,象征着人在长期进化过程中萌生出的理性意识,狮身则表明人在从兽进化而来的过程中所保有的兽性。《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就将这“人头和狮身结合在一起的特点”定义为“斯芬克斯因子”[1],而兽性因子的必然存在说明“人”注定是不完美的、有局限的。
从谜语来看,人的本质、人与动物的真正区别就在于那“第三条腿”,因为直立行走的两条腿只是人类天生的、区别于动物的外形特征,而“第三条腿”是人类在后天的社会实践中创造出来的,它的存在体现了人类思维的力量。人类通过实践改造物质世界,也正是通过不断发展的实践能力,人类才得以成为食物链的顶端。但是人类拥有改造物质世界的能力并不代表人类是无所不能的,当人拥有“第三条腿”的时候,就是走向死亡的时候。人类在这广袤无垠的宇宙中是十分渺小的,逃不过生老病死的铁律,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人类就如同蝼蚁。
因而“斯芬克斯之谜”不仅蕴含着人与动物的区别——人是有思想、有理性的——同时也在告诉我们,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人只能以有限的一生去探索无限的宇宙。
二、“有识”的兽与“无知”的人
西京城中的“哲学家”牛所具有的思想高度反映了人的思想是多么的无知、肤浅与可笑,也正是因为人不进行反思、不对人的本质进行深刻思考,所以才会出现人不如兽的怪象。《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对“斯芬克斯因子”这一概念进行了详细的阐述。“‘斯芬克斯因子由两部分组成: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这两种因子有机地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人”[1],人性因子的外在表现为理性意志,兽性因子的外在表现为自然意志和自由意志。“自然意志是最原始的接近兽性部分的意志,如性本能。自由意志是接近理性意志的部分,如对某种目的或要求有意识的追求。理性意志是接近道德意志的部分,如判断和选择的善恶标准及道德规范”[1],而人同兽的本质区别,就在于人身上的兽性因子被人性因子所控制,人可以明是非、辨善恶。
人与兽的区别在于人有理性意志,但是《废都》中的人与兽完全颠覆了这一认知,出现了人的兽化与兽的人化这一怪象。兽拥有了人性因子——《废都》中的那头“哲学家”牛可以逆溯时空,以上帝视角理性看待西京城中的人与事,嘲笑人类的愚昧与无知:“这个城市的人到处都在怨恨人太多了……但是人却都要逃离乡村来到这个城市,而又没有一个愿意丢弃城籍从城墙的四个门洞里走出去。人就是这样的贱性吗?创造了城市又把自己限制在城市。”[2]庄之蝶、周敏、唐宛儿与柳月都是从乡村、县城来到城市的,他们追逐名利,在这个污浊的城市里丧失了本性,最终无一人落得善果。在这头清醒的牛看来,这些在城市中为了追逐名利而丧失良知的人活该自食恶果,他们可悲、可叹又可笑。
与那头牛相反,兽性因子在人身上占据了支配地位。智祥大师所觉悟的“如今世上狼虫虎豹少,是狼虫虎豹都化变了人而上世,所以丑恶之人多了”[2],正是在说如今世上大部分人不受道德规范约束,他们的兽性因子不受人性因子所控制,所以反而像是非理性的狼虫虎豹。
《废都》的主人公庄之蝶便是非理性之人的突出代表。庄之蝶自从在唐宛儿那里破了禁忌后,就一直放任自己的自然意志即性本能。与庄之蝶有关系的女人很多,单说发生过肉体关系的除了唐宛儿还有柳月、阿灿,只要庄之蝶有了性欲,他便与这些女人苟合得畅快淋漓、忘乎所以。他从来没有作为已婚男人的自觉,与有夫之妇偷情也毫无愧疚之心,好像这是他身为名人作家的特权。他对这些女人都说过“爱”与“喜欢”,其实这不过是他坦然释放自己性欲的借口。除此之外,他为了追求金钱和名利采取了种种不正当手段。为了沽名钓誉,庄之蝶利用龚小乙嗜烟如命这一弱点,从他手中低价收购了他父亲许多无价的珍藏品来置办画廊,致使出狱后的龚静元精神崩溃、自杀身亡;为了打赢官司,他把已委身于自己的柳月献给了市长的残疾儿子;为使自己的名誉不受损,他给农药厂长黄鸿宝出了个馊主意,把不合格的没毒农药“101”号说成是专为世上有外遇的家庭而生产的“102”号,结果“101”号没毒,“102”号毒死了黄厂长的老婆。道貌岸然的庄之蝶做出的背德之事罄竹难书,但这并不是说与他发生肉体关系的女人就是无辜的,她们也是受兽性因子所控制的“狼虫虎豹”。这些女人在明知庄之蝶有妻子的情况下没有丝毫抗拒地与他发生了关系,显然,她们既没有控制自然意志也没有以道德规范来约束自己的自由意志,因为庄之蝶无论是样貌还是身材都没有任何傲人之处,所以除了性本能之外,让这些女人心甘情愿地与庄之蝶发生关系的最主要原因是他的名人光环。她们与其说是委身于庄之蝶不如说是委身于名利,在她们心里,成为名人庄之蝶的女人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情,为了实现自己的追求,背叛自己的家庭、破坏别人的家庭在她们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
对于这些由兽性因子所控的“狼虫虎豹”,作者都给予了他们悲剧性的结局——唐宛儿受性虐惨死,柳月为了名利赔上自己的婚姻幸福终日在歌舞厅里纸醉金迷,阿灿诞下了一个怪胎,庄之蝶想要离开这座城市却在候车室里中风。对于唯一保持理性意志、坚守人伦道德、虽爱庄之蝶但拒绝和他发生关系的汪希眠老婆,作者在小说中并没有点明她的结局,作为少见的理性之人,汪希眠老婆可能是所有人物中结局最好的。
不限于小说的主要人物,放眼整个西京城,我们可以发现西京城绝大多数的市民都被兽性因子所支配。为了名利作假害人、不控制性欲并非庄之蝶的个人特色,而是西京城的市风市貌,掺了发酵粉、洗衣粉、化肥并用硫黄熏的白色蒸馍,掺烟壳的火锅和刀削面……在这座城里因渴望金钱与利益而做出的违法背德之事数不胜数,在性本能支配下偷情的男女比比皆是。作者给予了非理性人物悲剧性结局,那么对于被兽性因子控制的西京城,作者也在小说中不时透露出它黑暗的、没有希望的未来。开了“阴阳眼”的疯老太太看到满城的鬼比满城的人多,人死鬼不死,整座城里弥漫着阴森恐怖的死亡气息;“哲学家”牛“总预感了这个城市有一天要彻底消亡的,因为静夜之时,它发现了这个城市在下陷……但人却一点也不知道……到那一日,整个城市塌陷下去……那时候,人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的过错”[2];神经兮兮的真人说出了令众人惊骇之言“西京城数年后将会沉陷”[2]。当城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非理性的“狼虫虎豹”,人性因子为兽所拥有,这样一座城市怎会不走向灭亡,怎会不成为废都?小说的作者借此向我们传达这样一个观念——不受理性控制的欲望必定带来人的异化,人类终将自取灭亡。
三、“神秘”的废都与“有限”的人
“有识”的兽只是《废都》的神秘现象之一,《废都》无论是在人物塑造上还是在叙事上都富有神秘性,而《废都》的神秘性反映的是人的有限性,是作家贾平凹对“人”的终极关怀。在《废都》中,人的有限性表现在三个方面——人身上无法消除的兽性因子,人逃不过的自然定律,以及人在宇宙中的渺小。
“有识”的“兽”讽刺的是人的兽化,暗含着人身上无法消除的兽性因子。因为西京城里的绝大多数人满脑子只有色情、名利,所以思考人的本质、反思怎样做人这一重要任务只能交给“哲学家”牛,牛也就自然而然地“人”化了。这头牛极具哲理高度的思想折射出人的自负与寡陋。在“哲学家”牛的深度思考下,这座城以及城里的人被兽性因子所支配的根源在于他们没能正确、深入地认识人的本质、认识自我,没有对怎样做人进行深刻的反思。人身上存在的兽性因子表明人是不完美的,无法消除的兽性因子决定了人的有限性。但兽性因子并非一无是处,只要人一直在反思,兽性因子所提供的反面经验反而能使人变得更有智慧。虽然反思无法使人突破局限、达到完美的境界,但它能让人身上的兽性因子一直处在人性因子的控制下,让人在有限的一生中实现更大的价值。反之,人如果不反思,本就因兽性因子的存在而“有限”的人就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堕落、走向毁灭。庄之蝶及其周围的知识分子因不反思而导致精神空虚,他们一味地在金钱、名誉、女色上寻找出路,沉沦于其中。庄之蝶身边的女人也同样不反思,她们满眼只有庄之蝶及他身上的名人光环。人一旦不反思,理性意志就会消退,兽性因子就容易不受控制,人的悲剧性结局也就难以避免。俄狄浦斯对“斯芬克斯之谜”的破解表明他已经具备理性意志,具备区分善恶的能力,所以他才能将人与兽区分开来。而西京城的人不对“斯芬克斯之谜”即人的本质进行思索,使得他们难以用理性意志束缚自身,所以这座城也无怪乎为“废”都。
与神秘的“哲学家”牛不同,废都中几位年老的神秘人物反映的是人逃不过自然定律的有限性。《废都》中几位极具神秘色彩的人物——爱唱针砭时弊的歌谣、承包破烂的疯老头,徘徊于阴阳两界、说尽人话鬼语的牛月清八十岁老母,以及在西京北郊四处云游、寻访各地真人的神秘老者,他们都是一些能看破天机、看透现实的“高人”,他们的话语具有很强的现实指向性和真理色彩,暗含着对现实、对“人”的反思。而这些带有神秘色彩,具备常人所没有的“超能力”的“高人”,他们都有共同的特征——年老且理性。在他们身上人性因子占据主导地位,他们具有西京城那些芸芸众生所缺失的反思精神,他们能看到现实社会中的种种异象,看到“人”的不足,但他们都是“老者”。这与“斯芬克斯之谜”的内涵——人在拥有“第三条腿”之时即是走向死亡之际是不谋而合的,这也印证了那头“哲学家”牛的思想——“人是生下来除了会吃会喝之外都在愚昧,上那么多的學校待到有思想了,人却快要死了。新的人又开始新的愚昧,又开始上学去启蒙,因此人总长不高大”[2],那些具有神秘色彩的人是真正“有思想”的人,但他们却濒临死亡,可见具备思想、具备反思精神不代表人能逆天改命,人的生命长度必定是有限的。
废都中的神秘事件则将人的有限性上升到了一个更高、更深刻的层次。在《废都》的开篇,作者就给我们介绍了西京城的异事——四株极尽娇艳的花被热水浇死,四个太阳同时在西京城上空出现使人们什么也看不清。紧接着作者就介绍了西京城的四大名人,而这四大名人的命运正好照应了开篇的四个太阳——“四个太阳的出现使西京城什么也看不见,而四大名人也掌控了西京城的文化命运,但四个太阳在天空只存在了半个时辰,而四大名人在西京城也是好景不长”[3]。四大名人都有过一段灿烂辉煌的日子,但这只是昙花一现,他们不久就走向了毁灭的命运,死的死,病的病。而那四株奇花对应的是围绕在庄之蝶身边四个美丽的女人——牛月清、唐宛儿、柳月、阿灿,她们走向毁灭的命运也同样照应了开头四株奇花的夭折。这些神秘事件在暗示人物结局的同时,体现了人在宇宙中是多么的无知与渺小,它们象征着人类至今没能触及的未知世界。
从神秘的兽到神秘的人再到神秘的事件,从人身上无法消除的兽性因子到人逃不过的自然定律再到人在宇宙中的渺小,这是贾平凹借助神秘文化“用一种谦卑的姿态承认人在智力、能力、时空中的有限性并且去探索宇宙的无限性”[4],是贾平凹对人的本质、人类生存发展的深刻思考。正因为人的有限,人对世间万物、对大自然、对未知世界都应该抱有一颗敬畏的心,否则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废都中人认识不到自己的有限性,因为无知而狂妄自大、无所不为、不守伦理秩序,废都也就自然而然地走向毁灭。
四、结语
“斯芬克斯之谜”是神秘的、难解的、复杂的,“神秘”一词暗含着“人对神秘事物的恐惧与敬畏、对一切无解之谜的困惑和浩叹”[5],昭示着人的有限与人性的脆弱。“斯芬克斯之谜”的难以理喻,给世人一条思索人的本质的难以理喻的路径,而贾平凹也以一条难以理喻的路径——神秘文化来探索人的本质,反思人的不足与渺小。正如贾平凹在访谈中所谈到的,“我们得要作出文学的反抗,得要发现人的弱点和罪行”。《废都》对神秘文化的传神表现,让人感受到贾平凹在努力参悟神秘文化深层的人性奥秘、人生玄机,表达对“人”的终极关怀。
参考文献
[1]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2] 贾平凹.废都[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3] 杨荣华.贾平凹小说的神秘叙事[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07.
[4] 曹永洁.贾平凹小说的神秘性[D].兰州:西北师范大学,2012.
[5] 樊星.贾平凹:走向神秘——兼论当代志怪小说[J].文学评论,1992(5).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甘乐韬,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2020级本科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