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不确定性的传播研究

李 梦

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是指“突然发生，造成或者可能造成社会公众健康严重损害的重大传染病疫情、群体性不明原因疾病、重大食物中毒以及其他严重影响公众健康的事件”[1]。不确定性是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特征之一。不确定性指“缺乏科学知识，或对现有知识存在分歧”[2]。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不确定性主要有两个来源：认知不确定性和歧义[3]。认知不确定性指对某个问题缺乏了解[4]；歧义是指一种情况可以用多种方式解释，或者当其含义存在分歧或争议的情况[5]。面对突发疾病，科学认知会随着新证据的出现而不断调整，应对政策和指导性建议也经常被修正。不同专家也常常存在分歧,甚至给出相互矛盾的建议。这些不确定性让公众感到困惑。媒体是传播不确定性的重要机构之一，对不确定性的报道可以加强或淡化公众对不确定性的感知[6]。但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如何传播不确定性尚有许多争议[7]。从科学新闻写作出发，审视不确定性的传播特点及存在的问题，优化科学传播相关理论及实践，能够提高公众认知能力，促进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管理。本研究分析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不确定性的传播特点和传播困境，并以Katherine E.Rowan 的解释性策略为理论依据，讨论有效的不确定性传播策略。

首先，本研究以中国知网和Web of Science 为数据源，采用三组关键词进行检索。第一组是 “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健康危机”；第二组是“科学传播”“科普新闻”；第三组是“不确定性”“科学不确定性”“科学论证”。在获得初步的文献后，本研究进一步结合参考文献进行了扩充。文献的选择标准如下：①以不确定性的传播为主题。②以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为研究背景。③经过同行评议的定性和定量研究。初期筛选了62 篇文献，经过仔细阅读与评估后，有37 篇被纳入本研究之中。

1 不确定性的传播特点

1.1 官方及专业信源主导信息生产

不确定性信息的信源主要来自官方发布会、政府机构人员、特定领域具有权威性和影响力的专业人士[8]。例如，一项针对我国主流媒体关于H7N9禽流感、问题疫苗、新冠疫情等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报道的研究发现，官方信源（53%）和专家信源（28.8%）处于主导地位[8]。信息主要涉及“病毒来源”“传播途径”“易感人群”“防控措施”“治疗方式”“药物功效”“疫苗安全性及有效性”等[8-9]。突发公共卫生事件还涉及其他不确定性，如突发事件对经济的影响等，超出本文的讨论范围,可以在未来研究中进一步展开。在新冠疫情中，论文新闻表现突出，但论文本身也包含了不确定性。论文新闻是以新近发表于正规学术期刊的论文为线索或主要内容，以相对通俗易懂的方式面向大众的报道[10]。论文新闻增强了公众对科学问题的认知，但也有基于不严格的同行审查程序基础上的预印本广泛传播。一项针对15 家媒体上100 份新冠感染相关预印本报道情况的分析表明，91.2%的媒体报道中提供了预印本的超链接，而且80.5%的故事里都将预印本等同为研究[11]。

1.2 传播框架呈现“不确定性悖论”

传播框架是在传播性文本中选择不同角度来描述问题，使其中一些角度得以凸显的话语结构[13]。即媒体并不是完全再现最新的科学进展，而是通过对信息的重新描述、组织与呈现，将其置于容易引起公众兴趣的故事之中，从而影响公众对信息的理解[12]。媒体的传播框架呈现 “不确定性悖论”的特点，即虽然承认不确定性的存在，但科学仍被塑造为提供确定性的形象[14]。一方面，媒体展现了专家之间的分歧，使用“不排除”“尚未明确”“目前没有证据表明”等词汇介绍不确定性产生的机制和作用条件[8]；另一方面，有些媒体在发布新闻的时候，会将不确定性的表述隐去[15]，或者不会说明研究成果的阶段性[11]。例如，《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发表的一篇论文介绍了瑞德西韦在抗击新冠感染中的疗效，国内部分媒体广泛传播瑞德西韦是新冠病毒感染的“救命神药”，而美国主流媒体却强调了这一发现的不确定性，指出该药还需经过大规模临床试验才能验证其安全性和有效性[16]。

2 不确定性的传播困境

2.1 科学话语与公众话语的沟通困难

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公众通常并不熟悉科学研究过程及科学表述中的不确定性。例如，在有关疾控中心新冠论文事件的短视频中，由于缺少对“回顾性分析”的解释，导致公众表示“不懂”或者“回顾性分析为什么那么久？”[15]。公众也难以从“没有证据表明人传人”的表述中意识到新冠感染可能存在人传人现象[17]。公众的信息偏好加深了科学话语与公众话语的沟通难度。一项基于访谈数据（n=30）的个案研究发现，部分公众（n=20）只看新闻标题，并倾向于认为标题中的内容是确定的，即便有些参与者阅读了全文，也难以理解文中的不确定性[18]。

2.2 争议性与平衡性报道引发公众困惑

争议框架是媒体在面对可能引起社会争议的科学问题时使用的一种报道方式。记者们通过展示相互矛盾的证据，让持有不同意见的专家处于对立位置，展示科学家之间的分歧，或批评公共卫生决策未遵守专家建议[12]。研究发现，前后矛盾的信息使公众感到困惑，破坏了他们对科学证据的信任[19]。例如，公众在先后接收到“新冠病毒只在人际间有限传播”“新冠病毒能够人传人”“新冠病毒对于儿童不易感”“新冠病毒对于所有人群易感”等信息后，对专家的信任度下降[20]。此外，媒体对不良反应个案的关注，使带有偏见与情绪化的内容广泛传播，导致群体化情绪宣泄[21]。

平衡性框架指的是媒体在遵守客观性这一新闻基本原则之下，将所有观点不加区分进行报道以示公正，即使这些观点在信源、可信度等方面具有不同的分量[16]。但是，不正确地强调客观和平衡话语会使记者落入叙事平衡性陷阱[22]。一项针对加拿大新冠疫情相关新闻报道的研究显示，追求平衡性使一些非专业记者对预印本或未经同行评议的研究和经过同行评议的研究给予同样的重视,可能会引发公众的困惑[12]。

2.3 信息难以促进公众做出决策

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公众对不确定性信息的需求、偏好、感知和行动方式均不相同[23]。可读性的概念强调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信息传播应该适应读者不同的信息需求及健康素养状况，在文本内容、写作方式、视觉辅助工具的使用、网络无障碍建设等方面进行不同的设计，以帮助公众做出决策[24]。其中，术语的使用影响人们对不确定性的理解。一方面，世界卫生组织建议在健康风险传播中应避免使用术语[25]。新冠疫情中部分公众不具备理解新闻中一些医学术语的知识，将“双黄连可抑制新型冠状病毒”的报道中“抑制”一词理解为“预防”和“治疗”，或者将“抑制”等同于疗法[18]。另外一项研究发现，这种认识在中年（40.65%）及老年（45.83%）群体中比在青年群体（22.48%）中更为普遍[26]。这些误解导致了非理性的抢购双黄连口服液行为。另一方面，一项针对新冠疫情的实验研究发现，术语对人们理解信息的困难程度没有负面影响，这可能与人们在传播紧急和危险问题时更积极地处理术语有关[27]。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的不确定性信息常常存在各种可读性问题。同时，不确定性的论证方式也会影响信息的可读性。新冠疫情期间一些不确定性的传播以“专家权威”或模糊的“中医”“现代医学”等作为支撑观点的依据，而没有给出具体数据来源，削弱了论证的可信度和科学性[32]。

3 不确定性的传播策略

3.1 利用阐释性解释帮助公众决策

阐释性解释可以帮助应对科学话语与公众话语之间的沟通困难，促进公众做出科学的决策。阐释性解释指通过报道推理过程，增加解释性内容和支撑性的证据，如使用示例、非示例及定义帮助公众理解一个词汇的意思及用途，以减少公众的困惑[33]。科学家经常使用的一些词汇，例如“抑制”，对公众以及媒体来说有不同的含义[34]。这意味着在解释一些术语或数字的时候，应给出尽可能多的辅助性说明，以帮助公众厘清它们的含义。

不确定性的传播需要以促进人们做出决策为前提[35]。科学新闻需谨慎使用争议框架和平衡框架，但可以采用“图尔敏论证模型”。该模型需要新闻在介绍科学研究结论的同时，提供可查的事实依据，比如提供数据链接或参考文献，指出科学结论的限定范围以及科学结论的反面意见[32]。一项研究发现，对大学生来说满足度高的信息类型具有数据量化、流程清晰、表述明确等特征[36]。另外一项针对英国居民的研究发现，来自卫生部门的信息中与流感相关的事实以及循证信息最具说服力，而旨在引发人们对没有接种疫苗感到后悔的信息通常被认为是居高临下和不专业的[37]。

3.2 运用准科学性解释改善公众理解偏差

准科学性解释指利用图表、文本高亮、形象化语言等描述复杂议题[33]。一项针对来自43 个国家参与者的实验研究发现，相比于图表，以数字形式展示新冠感染阳性病例的发展情况能减小人们的预测偏差，改善人们对疾病传播速度的感知，促进人们采纳健康防护建议[38]。另外，可视化技术可以将复杂的科学知识转化为更容易为公众理解的内容，介绍不同概念之间的联系[39]，但有关不同可视化方式的评估研究较少。

3.3 使用转化性解释减少公众困惑

转化性解释应对的是非科学或外行经验造成的困惑[33]。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人们倾向于接受与他们先前的态度或信念一致的信息[40]。例如，在新冠疫情中，一些老人倾向于用非典时期的经验或“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等俗语判断疫情严重程度，疏于防护[41]。研究发现，公众在信息需求没有得到满足的情况下，不得不依赖过往经验理解突发事件并采取行动[23，31]。例如，一项针对加拿大人的焦点小组研究发现，公众通常利用季节性流感的相关知识来解释和理解H1N1疫情信息，但这些知识并不准确[40]。转化性解释给出的建议是，承认先前的说法、做法有一定道理，但在当前的事件中有局限性，再进行解释，这样可能会满足人们的信息需求，帮助人们反思既有观点并做出决策。

4 总结

不确定性的传播一直是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管理的重点之一，但如何传播不确定性仍令政府部门及专业人士感到困难。本文针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不确定性的传播特点与传播困境，以Rowan 的阐释性解释、准科学性解释及转化性解释策略为理论基础，从科学新闻写作的角度讨论了不确定性的传播策略。研究显示，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不确定性的传播需要简明但基于证据的信息，并利用数字、可视化技术等帮助公众准确理解相关术语及数字，特别是当前情况与公众过往经验的差异。本研究的主要局限性在于对这一主题的实证研究数量较少，还需更多对不同的传播框架、可视化技术、模糊限制语等传播策略的评估，并阐明影响其有效性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