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有元一代,混一海宇,多族共居。各民族之间交游酬唱,互为姻亲,文化的碰撞显得尤为激烈,文化记忆的书写也随之发生改变。马祖常是西域少数民族的杰出代表,他的记忆中包含着鲜明的华夏民族的文化因子,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认同感。在记忆的生发,呈现与书写中,“记忆之场”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古迹遗址、历史人物与文学景观都能唤起马祖常内心深处的文化记忆。正是这些多元化的记忆书写才构成元王朝“大一统”的历史面貌。
【关键词】马祖常;咏史怀古;文化记忆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5-0024-03
马祖常(1279-1338年),字伯庸,号石田。其先祖出于“西域聂思脱里贵族”,马氏家族一直生活在塞北草原,直到他的曾祖父月合乃随元世祖征宋,才来到中原内陆。延祐二年(1315年)行科举,马祖常取得了乡贡、会试皆第一的成绩,“于廷对,以尊国氏为第二”,后被文宗皇帝誉为“中原硕儒”。马祖常不仅是元中期名臣,也是影响颇大的西域诗文作家。四库馆臣称:“主持风气,则祖常等数人为之巨擘云。”
德国文化学家扬·阿斯曼第一次将“文化”与“记忆”联系在一起,把记忆话语拉入文化研究的理论框架之中,文化记忆打破了单一线性的时间维度,转向以空间化的立体思维去阐释文化符号和现象。记忆跨越时空场域,唤醒无数个相互交错的空间,在“被唤醒”与“重现”之间,记忆需要一个存储之所,这就是皮埃尔·诺拉提到的“记忆之场”,这个场域具有实在性、象征性和功能性三层含义。本文拟从“记忆之场”的角度去解读马祖常的诗歌,以期探求集体记忆与文化传承的现实意义。
一、古迹遗址的记忆呼唤
——“记忆之场”的实在性意义
记忆“植根于被唤醒的空间”,依赖一定的场域加以保存与维系,所谓“场”,既可以是实体性的地点与建筑,也可以是纪念日、歌曲、比赛等。本节主要讨论的是实体性的场域,在马祖常的诗中主要表现为古迹遗址,这些古迹遗址宛如一座座丰碑镌刻着岁月的痕迹,见证着王朝的盛衰。
华清宫是唤起马祖常记忆的场域之一。华清宫位于古城西安以东约三十公里处,在骊山北麓,渭水之南。马祖常登临古迹,看着寂寥凄清的华清宫,记忆开始重叠,时间的维度开始延展与回溯,此时“共同在场的即时语境被扩展语境所取代”。曾经发生在这里的繁华热闹的盛唐记忆浮出水面,“百官羽卫,并诸方朝集,商贾繁会,里闾嗔咽焉”,与盛唐有关的事件、人物,如唐明皇、杨贵妃、温泉、霓裳曲、安禄山等都成为记忆回溯的关键点。“开元人物尽,兹地尚华清。古道风尘急,温泉日夜生。碑词惟石藓,宫树有春莺。过客知王建,题诗不记名。”(《华清宫故基》)首联点明回溯的记忆是开元盛世,“人物尽”与“尚华清”形成对比,人事的消逝与地域的永恒形成强烈反差,增加了世事沧桑之感。“温泉日夜生”“宫树有春莺”用自然景物来衬托华清宫的荒凉,甚至碑词上长满了石藓。如此细腻的感受只有在静谧的环境中才容易生发,这样书写更加突出了华清宫的荒芜,古今盛衰之感油然而生。这首诗中虽然没有着力描写昔日大唐盛世的记忆,但通过现在衰败的记忆处处暗示曾经的繁盛祥和,这种通过标举“物”的长存与“人”“事”的消逝呈现,就是阿斯曼提到的“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显著差别”。
阿莱达·阿斯曼(Aleida Assmann)称:“纪念地的特点是由非连续性,也就是通过一个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显著差别来标明的。在纪念地那里某段历史恰恰不是继续下去了,而是或多或少地被强力中断了。这中断的历史在废墟和残留物中获得了它的物质形式,这些废墟和残留物作为陌生的存留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在诗篇中,这种差别还表现在一些特定词的使用,如“可怜”“犹似”“独见”“梦断”。“万户千门春殿开,温泉花发翠华来。可怜十月无阳节,独见浮波玉雁回。”(《骊山图》)“玉女泉邊翠藻多,石池涵影媚宫娥。可怜秀岭啼春鸟,犹似梨园弟子歌。”(《骊山》)这两首诗极其相似,前两句都是描写过去盛唐的记忆,后面两句都是描写现在诗人所处的现实记忆,连接两个时空的是“可怜”一词,它把诗人从追忆过去的记忆中拉回到现实世界。这两首诗又有些不同,“万户千门春殿开,温泉花发翠华来”选取玄宗游幸华清宫的场景,仪仗之长、随行之多、宫殿之广,在寥寥数词中表露无遗。“花发”“翠华”鲜明的色彩暗示出温泉优美的环境;“玉女泉边翠藻多,石池涵影媚宫娥”则是选取华清宫的宫女进行刻画,面容姣好的宫女经过青石铺就的小路,美丽的倩影倒影在池水中,清柔秀丽,十分唯美。过去的记忆是恢宏、是清丽,是盛世王朝独有的雍容典雅,而今的记忆是凄清、是衰败,是历史长河中最不起眼的一处荒芜,无论是“独见浮波玉雁回”还是“犹似梨园弟子歌”,都表明那个盛世王朝已然逝去,成为人们脑海里深刻、持久的记忆。
唤起马祖常记忆的另一处场域是李陵台。李陵台位于上京(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境内)与大都(今北京)之间往来最频繁的驿路上,是元王朝两都巡幸与官员行旅夜宿的必经场所,马祖常曾八次扈从上都,多次途径李陵台。“故国关河远,高台日月荒。颇闻苏属国,海上牧羝羊。”“蹛林闻野祭,汉室议门诛。辛苦楼兰将,凄凉太史书。”(《李陵台》)筑台望乡、汉武帝、司马迁这些与李陵有关的历史记忆,深深地印刻在马祖常的脑海中,成为民族沟通、交融的有力证据。
马祖常是西域少数民族诗人,经由“华清宫”“李陵台”等场域的刺激,生发出许多关于唐明皇、杨贵妃的记忆,并对此作出了自己的情感倾向与价值批判。从这一行为可以看出,马祖常认同汉民族的文化,传承着汉民族的文化记忆,主动承担着汉民族历史书写的重任。
二、历史人物的记忆承载
——“记忆之场”的功能性意义
文化记忆挣脱了传统线性时间的束缚,以抽象化的记忆象征符号建构文化的“时间岛屿”,这种象征符号就“担当了记忆的塑造和传承的职责”,成为集体记忆中的“固定点”。历史人物就是这样的“固定点”,它的出现唤起了与之相关的历史事件,文化记忆的功能性意义在此彰显。
马祖常“非三代两汉纸书不观,文则富丽而有法,新奇而不凿,诗则接武随唐,上追汉魏”。对华夏历史,马祖常更是如数家珍,对历史人物也有不一样的体会与见解。世人皆感叹蔡琰的悲惨命运,只有马祖常理解她漂泊在外的孤独之情。“胡月还如汉月圆,龙堆沙水咽哀弦。文姬此夕穷庐梦,应到春闺旧镜前。”(《蔡琰图》)蔡琰被董卓部将掳掠,流落到塞外,思念家乡的心一刻也未曾停歇。月亮还如家乡一般,可是周围的环境却是那么陌生。“穷庐梦”连接了蔡琰过去与现在两个时空,春闺梳妆的时空与龙堆沙泉的时空形成对比,突出人物的相思之情。“蹋歌谁唱木肠儿,颇念中郎哭女时。卫霍不生陵不死,望乡台畔尽相思。”(《蔡琰图》)不仅是蔡琰,身在塞外的广大汉族士人,他们的思乡之情是相通的。
诺拉认为历史拥有“既属于所有人又不属于所有人”的普遍性特点,针对西施误国的有关言论,马祖常有感而发,写出了《西施怨》:
吴王水殿看芙蓉,十二帘栊罨画重。新得西施颜似玉,不教宫漏滴铜龙。
妾家本在苧罗山,一入吴宫便不还。自是夫差心未醒,枉将亡国怨朱颜。
为妾轻身作馆娃,妾心刺血报夫差。范生事主还无策,教妾倾身亦可嗟。
第一首以吴王的视觉引出西施。“吴王水殿看芙蓉,十二帘栊罨画重。”吴王在临水的宫殿欣赏芙蓉,层层叠叠的帘栊像画一般,这时他想起宫中新来的西施,貌美善舞,“不教宫漏滴铜龙”及时行乐的心情昭然若揭。诗人选取赏花、想念美女的片段,塑造出一个耽于享乐,沉迷女色的吴王形象,由此观之,吴国灭亡责任最大的应是君王。第二首以西施的口吻叙写诗篇,“妾家本在苧罗山,一入吴宫便不还”。自己本是苧罗山的普通姑娘,过着平淡普通的生活,来到吴宫反倒失去了自由,“一入”“不还”表达了西施的悲伤,“自是夫差心未醒,枉将亡国怨朱颜”道出了诗人的感慨,反驳了红颜误国的说法。第三首写吴王为西施修筑馆娃宫,西施“刺血报夫差”,也是满心伤痛。在复国这件事上,范蠡等士大夫无能为力,只派一个女子去实现复国重任。“教妾倾身亦可嗟”写出了女子的无奈与可悲。这三首诗抛去了以往文人士大夫的视角,以女性的立场来构建历史,多角度的记忆阐释,使我们不断接近“历史的真实”。
面对熟悉的历史人物,马祖常也有不一样的见解。昭君,即王嫱,晋朝时为避司马昭讳,又称“明妃”。“旃车百辆入单于,不恨千金买画图。争似山中插花女,傍家只嫁一田夫。”(《昭君》)《西京杂记》中记载:“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马祖常认为昭君不遗憾没有重金贿赂画工,相反,他认为昭君远嫁塞外,追求普通人的婚姻是一种幸福。
诺拉认为:“历史——记忆一体化的终结催生了各种个体化的记忆,每个个体化的记忆都要求自己的历史。”记忆也从传承性走向了主体性,因个体族别与修养不同,个体记忆的书写也具有多样性、多元化的特征,正是这种不同,使记忆“记录的是一个时代没有被修饰过的记忆,这种记忆不受审查制度和篡改的影响”。在重构与再阐释中,“记忆的原真性”才越加清晰,历史的记忆才趋于完整和真实。
三、文学景观的记忆生成
——“记忆之场”的象征性意义
诺拉认为“记忆之场”既简单又含糊,既是自然的又是人为的,既是最容易感知的直接经验中的对象,又是最为抽象的创作。一些场域因其特定的仪式、活动,在岁月的长河中,已然转变为一种政治、文化象征,成为人们不断追忆的对象。由于长安、杏园、梁园等场域经常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且具有文学属性和文学功能,又统称为文学景观。
长安,是唐朝的政治、文化中心,是士人汇聚之地,这里承载了无数文人墨客的希冀,热情与豪情。“麻衣如雪,满于九衢”,布衣士子通过科举改变身份,进入官场,实现自己的“济苍生,安黎元”的人生抱负。可以说,长安象征着功业理想与抱负,象征着政治权利与地位。“江田稻花露始零,浦中莲子青复青。楚船祠龙来买酒,十幅蒲帆上洞庭。罗衣熏香钱满箧,身是扬州贩盐客。明年载米入长安,妻封县君身有官。”(《湖北驿中偶成》)“明年载米入长安,妻封县君身有官。”商旅豪客靠着经济实力可以换取政治上的地位,“长安”在这里就是一个象征符号,它代表官场,代表政治身份。
登科及第的士子由朝廷组织游曲江,宴杏园,题雁塔。“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刘沧《及第后宴曲江》)杏园也就有金榜题名之意,故“杏园宴”又称“探花宴”。延祐初年,仁宗开科取士,是谓“祖宗以来百余年之旷典”。马祖常曾在贡院读书,又为右榜进士,自然结交了不少儒士名流。他给曹子真尚书的信中写道:“杏园三月换银袍,燕子西飞背伯劳。赋罢长杨传唱急,天门金榜日华高。”(《贡院次曹子真尚书韵》)马祖常用杏园来比拟贡院,是才俊状元的汇聚之所,诗中的“杏园”也与后面的“天门金榜日华高”相呼应。
马祖常在另一首诗中也提到了杏园:“半生书剑未淹迟,奏赋明光紫橐垂。西汉满朝伤贾谊,南阳合郡爱宗资。名书丹旐悬棺日,饼啖红绫赐食时。曾得杏园陪末席,泪流红浦月初离。”(《挽黄平山次揭曼硕韵》)这是他写给黄平山的挽诗。诗中用“书剑”“紫橐”来暗示黄平山的学识与尊贵的身份。朝堂大臣、乡人亲族都思念黄平山。“名书丹旐悬棺日”与“饼啖红绫赐食时”形成比对,马祖常想到了曾经的“杏园宴”“红绫赐饼”,在这个特殊的场域,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他与黄平山相识,“记忆场所存在的根本理由是让时间停滞,是暂时停止遗忘,是让事物的状态固定下来,让死者不朽,让无形的东西有形化”。时间定格在这一刻,登科后的宴饮,宴会的欢谈成为马祖常生命中最深刻的记忆,而“杏园”也成为他保留记忆的重要场所。
马祖常在诗中还经常提到梁园。梁园是梁孝王刘武营造的规模宏大的皇家园林,梁园汇集了枚乘、司马相如等文学家,成为读书人心中的神圣殿堂。“留连献赋游梁苑,辛苦哦诗过灞桥。”“梁园赋雪汉枚皋,不去江南左把螯。”都是对逝去梁园的追忆。“东望梁园是故乡,怀归夜夜梦池塘。春城碧树淮南路,饮酒当年似漫郎。”(《洛中》)马祖常把梁园称为自己的精神故乡,他的家族信奉也里可温教,他的精神归属也应当是也里可温。由此观之,马祖常潜意识里就把自己当成华夏民族的一员。诺拉言:“认同意味着一种自我选择、自我承担、自我辨认;记忆意味着回忆、传统、风俗、习惯、习俗和风尚,以及从有意识到半无意识的场域。”他以儒家的道德标准和行为规范要求自己,苏天爵在其墓志铭中写道:“以厚伦纪,以安黎元……恤典孔昭,维以劝忠。”可见,在当朝士人的记忆中,马祖常就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儒官。
无论是诺拉的“记忆之场”还是阿斯曼的“記忆形象”,它们都凝聚了群体身份构建的重要意义,这些被编码、被存储、被建构的文化记忆,构成了我们身份认同的核心力量。马祖常的“记忆之场”中就体现了这种身份认同。
四、结语
雍古部人马祖常,“舍弓马而事诗书”,以科举文学进入官场,他的记忆被打上了华夏民族的历史烙印,“一切在物质或精神层面具有重大意义的统一体,经由人的意志或岁月的力量,这些统一体已经转变为任意共同体的记忆遗产的一个象征性元素”。从这个意义上说,马祖常和元代其他民族都是一个共同体,他们对地位、价值、意义等方面同感共享,有着相同的身份属性和集体记忆。他们的记忆共同书写了“六合同风,九州共贯”的元王朝历史。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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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刘歆.西京杂记[M].刘洪妹,注.北京:中华书局,2022.
[5]姚大力.蒙元制度与政治文化[M].北京:新华书店,2011.
作者简介:
梁晔然(1997.10-),女,满族,内蒙古呼和浩特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