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鱼知鱼乐

2023-12-18 13:43翟本宽
美与时代·下 2023年11期
关键词:画论诗论礼乐

摘  要:著名美学家、书法家李濂,字戏鱼,以字行。一生致力中外美学、特别是中国传统美学研究,治学严谨,自成体系。他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本位,以古代礼乐文化为起点,提出中国是美学的故乡;“乐”是中国美学的核心和基本精神;“乐通伦理”“乐与政通”,美育对于净化心灵、节制欲望、建设社会精神文明,引导人类和谐、向上发展有伟大作用。科学技术越发展,社会美育就越发重要。

关键词:礼乐;乐;艺术;诗论;画论

一、李戏鱼先生生平与学术活动

李戏鱼,著名美学家、书法家,原名李濂,字戏鱼,以字行。李戏鱼先生一生致力于中外美学研究,治学严谨,自成体系,传道授业,诲人不倦,桃李满天下。1986年,郑州大学美学研究室(后为美学研究所)筹备成立时,李先生热心支持和指导,并任名誉主任,指导培养了一批美学人才,如张涵、潘知常等。笔者也有幸得到先生关于治学和美学方面的教诲,并经他介绍曾就教于冯友兰、宗白华、王朝闻、洪毅然等一代哲学、美学大师,受益匪浅。

李戏鱼先生1902年出生于河南省济源市。1925年他于开封河南省立第二中学毕业后,到北京大学文学院做旁听生。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北京大学建立了旁听生制度,使不少由于学历或经济困难等原因不能正式进入北大的青年,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像瞿秋白、丁玲、冯雪峰、孙伏园、柔石、沈从文、台静农等著名革命家、作家、编辑、教授,都曾是北大的旁听生。

李戏鱼在北大选修了胡适、陈大齐、钱玄同、陈源、张跃翔等教授的哲学、心理学、文学史等课程,打下了从事学术事业的基础。同时他接受了新思潮,利用假期回济源传播进步思想,宣传国共合作精神,在青年学生和群众中产生了积极影响[1]。

1928年,李戏鱼入清华大学半工半读,初任校秘书处文科助理,1929年经冯友兰先生介绍,到哲学系任助教,直到1937年。在清华9年间,他一方面认真工作,一方面刻苦攻读,虚心向冯友兰、邓以蛰等教授求教,致力于哲学、美学研究。1935年8月25日开始任课。于此前后在《清华学报》等报刊发表了《论山水画》《论文人画》《礼乐一元论》等论文和西方文艺理论译作,在学术界开始崭露头角。在1936年第二届中国哲学年会上,他提交的论文《中国画理举要》,引起与会者注意。他用河南方音发言,邓以蛰教授担心与会者听不懂,亲自替他把主要名词书写到黑板上[2]。1936年清华哲学系教授冯友兰、邓以蛰、金岳霖联名致函校长梅贻琦,称赞“李濂(戏鱼)先生连续服务已满五年,平日对于研究工作极为努力,现所提出休假研究计划亦尚详细”,建议给予(学术)休假待遇[3]。

1935年,李戏鱼受聘于齐白石、姚华两位美术大师所办的京华美术学院(同时仍在清华任职),任艺术理论教授。1939年开始担任北京汇文中学高中国文课,并在北大、北师大、中大、京华兼课。汇文中学是教会所办的历史悠久的名校,师资水平很高。在日伪统治时期,李戏鱼和因故留居北平的一些学者如张岱年、张恒寿、常风、关其桐等,除自相联系外,“皆闭户深居,不与敌伪来往”[4]。当年汇文中学的学生、后来的京城名医谢海洲、诗人邵燕祥,都回忆到从李先生的国文课受益。他自己的学术研究也得到长足进展,发表了数量可观、颇有影响的论文,如《司空图诗品与道家思想》《先秦儒家之诗论》《宋代之诗论》等。中国人民大学选编、1989年出版的《中国古代文论研究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共精选民国时期全国古代文论研究论文38篇,李戏鱼就入选2篇。特别是《司空图诗品与道家思想》长达2.5万字,旁征博引,议论风生,当今学者还称赞其“对司空图《诗品》与道家之关系进行了极为深入、细致的探究”“十分精彩”“至今仍具有相当大的学术价值”[5]。也有学者认為,“古代文论研究不仅要弄清是什么,更应该弄清为什么。在这方面李戏鱼的论文做出了示范性的贡献”。对司空图《诗品》与道家思想关系论述的深刻“至今仍无出其右者”。而且“李戏鱼从西方文艺理论中汲取了一些理论资源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视角新颖、见解独到,给人以启发”[6]。

20世纪50年代,教育部创建郑州大学,著名哲学家、历史学家嵇文甫被国务院任命为校长,师资除北京大学、山东大学、东北人民大学(吉林大学)对口支援外,还从北京等地聘请了一些著名学者来执教,李戏鱼即其中之一。1957年夏,李先生回到阔别30余年的故乡,曾任郑州大学教授、图书馆馆长,立志献身于中原的教育事业。

遗憾的是政治运动中的一些极左偏向,特别是“十年浩劫”中,使他身心健康受到摧残,刚完成的《中国美学史》部分稿件丢失。直到党的十一届三种全会之后,落实了知识分子政策,李先生又焕发了青春。他被推举为郑大美学研究室名誉主任、河南省美学会顾问、河南省书法家协会理事、山水画会理论指导顾问、郑州黄河游览区景物设置顾问、中华孔子学会顾问等。他的论文《建立中国美学体系刍议》在《郑州大学学报》发表后,被收入复旦大学出版的《中国美学史论文专集》,在学界引起广泛反响。他计划在多年研究成果的基础上,重新撰写、修改、整理为《中国美学论丛》,包括《礼乐论》《诗论》《画论》《书论》《文论》《音乐舞蹈论》《建筑雕刻论》等7个分册,各分册既有密切联系,又独自成书,为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美学体系作出新的贡献。其中的3册脱稿后由郑州大学印行,可惜其余4册尚未完成,1994年先生就与世长辞了。

李先生的美学研究受到全国学术界的高度评价,他的传记被收入《二十世纪中国哲学(第2卷)人物志》[7]339,河南省志、焦作市志、济源市志等地方史志都有其传记或介绍,其重要论著被收入一些专业工具书。《中国画论》《中国诗论》虽是郑州大学内部印行,均被学术界作为重要著作引用,有的高校还将其列为相关专业研究生考试参考书。

二、立足中华传统文化的美学思想

李戏鱼的恩师、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先生给他的《中国画论》所写的序言中说:“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特立独行,神游乎中。”这是对他中肯的评价和赞誉。他的美学研究,的确是“特立独行”,有鲜明的特点。现简述如下。

(一)乐是中国美学的核心

在我国,“美学”作为一个学科,是由西方引进的。研究者大多言必称希腊、鲍姆加登、康德、黑格尔,直到形式主义、存在主义等,围绕“美的本质”“美感的客观性”或“主观性”等问题争论不休。李戏鱼先生却独辟蹊径,以中华传统文化为本位,直接切入问题的核心:

乐是中国美学的核心;

乐,内心的乐是中国美学的核心和基本精神。[8]

他认为,先秦诸子尽管在许多问题上针锋相对,但关于“乐”的起源,他们的认识却有着惊人的一致性。他们所讲的“乐”,即现代美学所讲的艺术,甚至整个审美活动。他引《乐记》“乐者,乐也”,指出古代“礼乐一元”“乐统率诗礼,即整个艺术,集其大成”,都是要给人“乐”的审美效应,即“艺术趣味”。

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李戏鱼认为,“知”乃真,“好”乃善,“乐”乃美,而“美”是整个认知过程之最。孟子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孟子·尽心下》)也以“美”为最高层次。

李先生指出,所谓“乐”,不是简单的快感,而是“艺术趣味”,人的精神愉悦,包含“价值”判断。“价值论包括真、善、美而美为其大宗。”“美”的价值判断不是唯心的,不单是感性直觉,而是“感物而动”(《礼记·乐记》)。艺术反映社会与人生,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升华而为美学。在“感动”中,包含着美丑、真伪、善恶的判断。“物”是第一性,但没有人的评价,也就无所谓美。

“乐”也包含着心灵的净化,潜移默化地引导人向美、向善。诚于中而形于外,审美“其用乃由此宽广的胸襟与崇高的境界,彼此交融,辩证统一;产生一种大公无私的伟大力量”。

“乐”包含精神的升华,人可以在审美中感悟社会、自然、大化运行,主观小我与宇宙大化融合而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乐”之实质为“艺”,精神为“游”。孔子说的“游于艺”,孟子说的“上下与天地同流”,庄子说的“游于物之初”等,都是指这种最高境界。李先生以《论语·先进·弟子侍坐章》为例,认为它生动地体现了这种审美观:当“夫子问志”弟子相继回答时,孔子对子路的“率尔而对”、冉有“愿为小相”的追求目标,都不以为然;只有曾点回答愿“浴沂舞雩,咏歌而归”时,孔子则极为称赞。其原因在于曾点的追求在情感的愉悦中,达到了“胸次洒落,直与天地事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见于言外,与他人气象不侔”(朱熹《论语集注》)。

这种“胸次”和“气象”,就是艺术的、审美的态度和境界。

李先生指出,所谓“庄周蝴蝶,蝴蝶庄周,‘物化至理,原非说梦”。它不是古人遐想的天人相感,而是物我互通,是“入于寥天一,物我兩不隔,蝴蝶化庄周,庄周化蝴蝶”。赋有此种理想的艺术家,“方能窥破宇宙奥秘,悟得人生真谛,浩然之气,充塞两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云烟供养,乐此不疲。这就是艺术妙境,美学神髓!”[9]380

审美的愉悦、净化、潜移默化提升精神境界的作用,对于社会发展不是可有可无、忽略不计的,而是一种“魔力”,其大无穷,莫可估计。犹如“善利万物而不争,故几于道”的水,却可以“怀山襄陵”“磨铁销铜”。“中华民族几千年来之所以能够立足于世界之林天地之间,当然要有一种安心立命的所在,这个所在是什么呢?显然就是这富有潜移默化、寓刚于柔的回天之力的美学。”[9]381

(二)中国是美学的故乡

李戏鱼先生提出,中国古代美学观念的建立早于西方哲学家。老子准确的生卒年代虽不可考,但基本可以确定早于苏格拉底;孔子(前551—前479)早于柏拉图(前427—前347);孟子(前390一前305)早于亚里斯多德(前384—前322)。至于卜商的《诗大序》,荀况的《礼论》《乐论》,以及《礼记·乐记》《周礼》所载艺术理论均与《易》《书》《诗》和儒道两家思想相通,虽经时代变易,百花竞放,但一脉相承。“因之,我们可以总结一句话:‘呵,中国!美学的故乡!讲述美学,一向总说人家有咱也有,现在应当颠倒过来说:咱有人家也有;一颠一倒,宾主不同。”

李先生认为,中国历史悠久,传统文化演进可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奠基时期,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可名之谓“子学、经学时代”,以艺术为主。《汉书·艺文志》云:“六经之道同归,礼乐之用为急。”“礼乐”包括整个艺术。第二阶段,印度文化传入,紫气东来,函关西渡,可名之谓“玄学、理学时代”,以道教抗佛教,化宗教为艺术,倾向于唯心。第三阶段,西方文化袭来,欧风美雨,电化声光,可以称为“致知学、审美学时代”,以美学融科学,化科学为艺术,倾向于唯物。两种文化相接,以本邦文化为经,异域文化为纬,如织锦然,光辉灿烂。人类的生活态度也有三种:一为重“出尘”的宗教态度,如印度;一为重“居尘”的科学态度,如西方;一为依据现实追求理想,主“居尘出尘”的艺术态度,如中国。中国文化始终体现着审美意蕴。

李先生还对中西美学的特点作了总体的比较。若就创造而言,西方一向重建筑、雕刻、绘画一类所谓静的艺术,定名“造型艺术”;中国则重诗歌、音乐、舞蹈一类所谓动的艺术,可名为“吟志艺术”。造型、吟志相对,各有短长。西方以静化动,如荷马长篇史诗,叙事胜于抒情;中国以动化静,如文人山水画,“以大观小”,可使人旷大心灵,缩小宇宙,空中鸟瞰,咫尺千里。西方的“远近法则”画中只有一个焦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仅见有翼而飞的“天使”凭虚翱翔,未见中国画无翼而飞的“飞天”衣带飘举。就鉴赏而言,西哲云“肉眼闭而心眼开”普洛提诺语),中哲云:“官知止而神欲行”(庄周语),以意逆志,异曲同工。中国学者绝不可妄自菲薄。[7]340-341

(三)“从审美到美育”

李先生认为中国美学有两个主要之点,一为“体”、一为“用”。“体”曰“天人合一”;“用”曰“从审美到美育”“不是纸上谈兵,徒托空言,而是充实教育,培养人格”。他曾吟诗云:“德智体备虽为全,尚须有美注其间”。由审美之“乐”愉悦情感、净化心灵、升华精神,达致宽广的胸襟与崇高的境界,可产生一种大公无私的伟大力量。这种力量,无形无象、潜移默化,推动人生与社会向前向上发展。一个科学家,如果缺乏这种魔力,难以有所成就。科学如果没有这种力量制约,就会“一间未达,误入歧途”。譬如原子、中子、激光等,本来应该正当利用,却被私心滔滔的霸权主义、扩张主义者用来制造杀人凶器,把可为人类造福的东西用来危害人类社会。(《建立中国美学体系刍议》)

为此,李先生力主“从审美到美育”,美学研究、艺术创作都须和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结合起来,特别是要重视社会美(或人生美)的研究和实践。

李先生在《礼乐之伦理性与政治性》一文中,联系中国古代“乐通伦理”和“乐与政通”的传统,阐释了艺术的审美作用对社会治理的重要意义。他引述《乐记》礼乐之兴“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恶,而以反人道之正也”,指出人类社会的客观存在是“物之感人无穷”,假如“人之好恶无节”,面对物欲诱惑,就会被“物化”,失去正当人性,就会“灭天理而穷人欲”“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佚作乱之事,于是强者胁弱,众者暴寡,知者诈愚,勇者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独不得其所,此大乱之道也!”知识、科学越进步,物欲诱惑力就越大,而人“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其危害将会更烈。所以,人类社会一方面必须“制礼”,用制度规定社会秩序,一方面又须“作乐”,用艺术美育“净化情欲,提高道德,确立社会发展方向”。李先生称这是“人生之真谛,艺术之极诣”。

李先生认为,古代“乐与政通”的思想,不论是用礼乐教化防患于未然,刑政裁判纠正于后,还是礼乐刑政相结合,宽猛相济,都是以艺术美育净化情欲,提高道德,以刑政防止淫乱,纠正邪恶,通过精神境界的提升,使人超越“物役”,由“必然”达到“自由。这是“礼乐”即美育的伟大作用[10]。

三、精到的中国艺术论研究

朱光潜说:“不通一艺莫谈艺。”李戏鱼先生不仅致力于美学理论研究,在书法艺术方面也有很高的造诣。早在青年时期,他就才华出众,济源重修道德宫的匾额和碑文即由他撰文并书丹,誉满乡里。他的书法从临习颜、柳入手,博览历代碑帖和墨迹,吸收众家之长,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书体以行书见长,有深厚的字外功夫,风格沉稳,厚重典雅,如行云流水,书卷气极浓。他常对人说:“我是看外国书,写中国文;读篆隶帖,写正楷字。”他在用先贤诗文雅意所写的《与日本朋友论书诗》中道:“道进乎技本一源,根深叶茂花为妍;携手共振特妙艺,真积力久神自完。”民族自尊,爱国热情,溢于言表。基于深厚的艺术修养,他对我国传统的文学艺术论作了广泛研究,已经行世的《中国诗论》《中国画论》都可称精到。

(一)中国诗论研究

在20世纪40年代,他就发表了《司空图诗品与道家思想》《中國詩論述略》等多篇论文,到80年代,进一步将古代诗论研究深化、系统化,成《中国诗论》一书。该书包括前言《中国诗论概要》和21篇“说”,论列历代诗论的主要著作、重要命题、观点加以阐释,同时予以发挥,提出自己的见解。现略举数则为例。

《“思无邪”说》。对孔子的《诗经》“思无邪”说,历代学者多释为《诗经》三百篇内容“论功颂德,止僻防邪,大抵皆归于正”。李先生认为,这种解释是从《诗经》作为“乐”的“伦理意义”,即从“善”视角而说的。汉代郑玄把“思无邪”解释为读《诗经》要持“关心无复邪意”的态度,即“必须专心致志,思想不可旁驰他骛”,如庖丁解牛、轮扁运斤那样专注、陶醉,“用志不纷,乃凝于神”(庄子语),也不可用其他标准来评论。这是从藝術的审美意义而说的,相当於康德所谓欣赏艺术所需“无关心(disinterested)”的心理状态[11]12-13。

《“以意逆志”与“知人论世”说》。针对孟子提出的解诗要“以意逆志”“知人论世”,李先生引证金圣叹等古代文论家,以及西方美学家的有关论述,指出诗乃诗人意志的流露,一方面表现作者的个性,作品各具风格,读者欣赏时应当“以意逆志”,以心会心,“推求诗人意志之所在”;另一方面,诗又表现人类共性,读者与诗人可以共感共鸣,鉴赏时又须知其人论其世,如泰纳所说作“历史的批评”[11]16。

《“思与境偕”及“妙契”说》。这是其早年论文《司空图诗品与道家思想》的进一步发挥。李先生认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品”,包括“诗之品格与境界”,司空图所追求的最高理想就是“思与境偕”,诗人主观之情与客观之景打成一片。司空图所标24种“境界”或曰“意境”,基本“妙契”了道家“返朴归淳”“游于物之初”的理想,部分也有禅学色彩,体现了虚、静、空、无的观念,力求超越世俗人生,达致契合“道”“自然”的境界。司空图崇尚诗歌的“离形得神”“味外之味”“韵外之致”“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辨于味尔后可以言诗”,体现了诗创作的普遍法则。

据此,李先生从5个方面,阐释了司空图诗歌理论的内涵。第一,“道”“自然”为本体,艺术是“人为”,艺术家以自己的情感、想象、思想与技巧,对浑然一片之自然加以观察与分析,取精弃粗,创造的意境并非“真实之自然”,而是“自然之真实”。第二,“道”浑然为“一”,艺术创作同样“以一治万,以万治一”,成一有生命之整体。第三,宗教的理想,要人依赖、信仰甚至迷信,引人“出尘”;艺术创造的理想是使人“适情寄兴”,精神愉悦和提升而“居尘出尘”。第四,西方评论家称“上帝创造一世界、艺术家又创造一世界”;中国画论家说“一墨大千,一点尘劫”,艺术创造理想境界,可与造物者媲美争工。第五,诗较历史为真:历史所记载者为事实,事实可以有真伪;诗所歌咏者为真理,而真理永恒不渝[11]52-53。

李先生还进一步阐释了司空图揭示的艺术创作和鉴赏原则。如诗要妙契“道”“自然”,艺术家需以虚、静心态来感悟。西方“美学”一词原意为“感觉”,但是艺术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单靠感觉是不可能获得的。西方理论家所谓“肉眼闭而心眼开”,庄子谓“官知止而神欲行”,不论创作或欣赏,都须用心灵静观默契、神游冥想来感悟[11]55。

又如关于“空白”的理念。老子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图画有“有笔墨处”,也有“无笔墨处”,诗歌有“有字句处”也有“无字句处”。“有笔墨处”与“有字句处”固然重要,然“无笔墨处”与“无字句处”为神韵所寄托,尤其重要,正如戴熙所说:“画在有笔墨处,画之妙在无笔墨处。”[11]56

再如,关于“素”“淡”格调。艺术家成长的进程,古人有“三阶段”说:初时腹中空虚,腕下凝滞,执笔不来,辞难达意;继而胸罗万卷,学富五车,意到笔随,云烟满纸;终则深入浅出,言淡味永,洗尽尘滓,独存孤迥。这即是所谓“绚烂之极,仍归平淡”,“既雕既琢,还反于朴”,是艺术成熟、臻于炉火纯青的体现。

关于艺术对人生的作用:“腰纏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富贵神仙,兼而有之,此人生之大欲也。此欲既达彼欲又生,“得陇望蜀”,使人终陷于苦闷之中不能自拔。艺术可以消弥这种人生的缺撼。涵泳于艺术之境,可使人躁心释,杂念平,悟入真如,得大解脱。黄山谷论书倡“素、静”二语,恽南田论画主“澄怀观道,静以求之”,老子“取无而不取有”,其理与此正同[11]56-57。

《中国诗论》中其他各“说”,李先生都有新见。他认为传统的“诗穷而后工”之说,所谓“诗穷”,不仅指诗人物质上的穷,而且指其“精神上之穷”,理想抱负受到压抑,不得施展,是激发艺术创造的一种动力。苏轼评价王维“画中有诗”,是“画学进步”的表现;而“诗中有画”,却是诗学退步的景象。我国历来主张诗言志抒情,偏离了言志抒情宗旨,如《诗经》的“大雅”和“颂”,多写景而少抒情,重庙堂而轻闾巷,已非诗之正宗。

(二)中国画论研究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李戏鱼就陆续发表了《中国画理举要》等多篇研究国画的论文,《中国画论》一书,可以说是倾其毕生精力的成果,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被作为词条收入了《中国画论大辞典》,王朝闻先生还称其为“巨著”[12]184。

该书《前言:中国画理举要》分8个部分,集中讨论了历代画论家提出的主要艺术现象和理论命题:“山水居首”(明代周履靖);“画中有诗”(宋代苏轼);气韵生动”(南齐谢赫);“画乃心印”(宋代米友仁);“意居笔先”(清代黄钱);“书画同体”(唐代张彦远);“水墨为上”(唐代王维);“妙在无处”(清代王昱)。

正文8篇。第1篇《论法与品》,综论古代画论家提出的画法和画作评判等级。第2-4篇,按历史顺序,叙述、研究了我国历代画论的发展和成就;第5-8篇《论山水画》《论人物画》《论花鸟画》《论文人画》依次讨论了各画种的相关问题。总之,《前言》所论专题,多在正文相关篇章进一步展开和深化,前后呼应,层层深入,在对古人理论的阐释中,提出自己的观点,新见迭出。

《前言》第一节开门见山提出“山水居首”这一传统共识,对“山水画”成为中国画主流这一突出现象做了分析。他认为其社会历史原因在于:第一,中国人的思想向来注重二元,《周易》“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范曰柔与刚”,天覆地载,天动地静,是人类每时每刻接触的生存环境和形成的观念。天地之间又以山川为大,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山水画就体现着中国人的自然观。第二从审美需求看,人物画虽然出现较早,但其内容都是忠臣孝子、烈女节妇、神佛变相、星曜真形,完全为道德教化服务,充满宗教色彩。而山水“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欣赏山水画可使人如身临其境,暂时超脱道德或宗教氛围,获得审美愉悦。第三,从传统意识看,中国土大夫的思想,基本上是儒道兼容,一方面是功名事业,一方面又神往自然。身居魏阙,心在江湖,欣赏山水画可“不下堂筵,坐穷丘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水之本意也”(《林泉高致》)。汉唐以后画坛多为文人士大夫所掌握,为满足其“望梅止渴”“以资卧游”的需求,山水画自然就成了最好的绘画体裁[13]161-163。

对于中国山水画“画中有诗”的特征,李先生从中国哲学的“天人合一”观作了阐发。西方风景画基于人与自然分而为二的哲学,采用焦点透视“远近法”;中国山水画基于“天人合一”观,采用“以大观小”及“三远法”。人在自然之中,自然不在人之外。人与自然,玄同彼我,冥于大通。庄周胡蝶、胡蝶庄周,“物化”至理,原非说梦。这种思想表现在山水画创作上,不仅画“身之所容”“目之所瞩”,而且要画“意之所游”。他引王微《叙画》之说“古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标镇阜,画浸流”,不是画地图或示意图,而是“融灵而动,变者心也”“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画出作者神思向往的景象,成为古人所谓的“画是有形诗”,诗画交流互摄,画就不仅为空间艺术,而且含有了时间艺术的成分;不独为静的艺术,也赋有动的艺术色彩[13]221-226。总之,西方风景画“流为自然皮相之模仿”,中国山水画则“成为诗人理想之实现”。诗画一致,也成为中国画家最高的理想,文人画最高的境界。

绘画的形神关系是一个根本问题,古人有很多精彩的论述。《中国画论》一书的《气韵生动》《画中有诗》《自然与雕绘》《常形与常理》《物趣与天趣》《传形与传神》(宋画与元画篇)、《似与不似》(明清画学篇)、《神韵气象》《传神写照》(论人物画篇)、《画境与真境》等各节,从多侧面阐述形神关系,撷取古人论述的精华,阐发其基本原则。

如《前言》的“气韵生动”一节,指出它“是中国画学上的最高原则”[13]8。尽管“气”“韵”“神”“趣”等概念很抽象,但李先生综合画论家在具体论述中赋予的内涵,认为基本都是指“神似”“神采”:“气韵与形似相对立”[13]9(《前言·气韵生动》);“人物于画,最为难工,盖拘其形似位置则失其神韵气象”[12]140(汤垕《古今画鉴》)。山水画、花鸟画同样存在形神问题。《论山水画》篇中引证古代多位画论家论述,集中指出山水画“义理深远而意趣无穷”;山水画应“以意趣为主”,它所描写“非直接之现实,片段之自然;而为化工之灵气,诗人之胸襟。……故其画境,满含诗意。”[12]162虽然传统上花鸟画特重以形写形,以色貌色,甚至说“画人物是传神,画山水是留影,画花鸟是写生”(唐志契《绘事微言》)。对此,李先生引多家画论进行辨析,指出“古人写生,即写物之生意”(《山静居画论》),“画品惟写生最难,不独贵其形似,且须贵其神彩。”(,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引莫是龙语)[13]180所谓“生意”“神韵”“神采”,都指与“形”相对的“神”。

总之,李先生认为,“六法”为作画的矩矱、评画的准则,其中“气韵”和“形似”,适成对比。从实质上说,绘画,是作者适趣写怀,抒情寄兴的,“大都在意不在象,在韵不在巧”(明·岳正《博类稿》)。画作得其气韵,形似自在其间;若空陈形似而气韵不周,那就沦于画匠水平了。所以,“画法以气韵生动为第一。神彩出焉,不务矜奇,而精神注焉。故文人之画,以气韵生动为先”“文人画之所以可贵者,更有伟大之一事,即以气韵为主是也。”[13]227

画作如何作到“传神”“气韵生动”?李先生荟萃历代画论家的精彩论述,大体归纳为三个方面:境界、知识、技巧。

一是画家人品、境界高。“画品之优劣,视乎人品之高卑。学画者先贵立品。立品之人,笔墨外自有一种正大光明之概,否则,画虽可观,却有一种不正之气,隐跃毫端。”(王昱云《东庄论画》)“人品”也包括境界、胸襟,作品要“立意”高远,超离尘俗,必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达到“胸中具有上下千古之思,腕下具纵横万里之势。立身画外,存心画中。泼墨挥毫,皆成天趣”[13]170(唐岱《绘事发微·读书》)。

二是勤观察。人物画要传神,画家必须认真细致观察各种人的特点,“天下至不相同者,莫如人之面。不特老少苍嫩,各人人殊;即一人之面,一时之间,且有喜怒动静之异”(沈宗骞《芥舟学画编》)。更重要的是“写其形必传其神.传其神必写其心”[13]144-145(陈郁《话腴》)。所以如苏轼所说:画家“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其举止”(《东坡集》)。尤其要注意其特殊时刻:“盖人之面貌部位,……而四时气色亦异。彼方叫啸谈论之间,本真发见,我则静而求之,默识于心。闭目如在目前,放笔如在笔底”[13]145(《写象秘诀》)。

山水花鸟,也各有其生命性情,“山性虽止,而情态则面面生动,水性虽流而情状则浪浪具形”[12]157(唐志契《绘事微言·山水性情》)。画家同样需以自然为师,“身历其际,取山川钟毓之气,融会于中”[13]170(唐岱《绘事发微·游览》)。米芾日夕起卧于海岱楼,坐见江山,领略烟云出没沙水映带之趣;李日华每行荒江断岸,遇欹树裂石,转侧望之,面面各成一势(《六研斋二笔》);“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又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急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诧而不顾。”画花鸟,也要“见一花一叶,俯视而熟察之,以得其所以然,则韵致丰采,自然生动,而造化在我矣”[13]172(小山画谱》)。

三是笔墨纯熟,技进乎道。立意、构图最终还是落实到笔墨上,如沈宗骞指出,“两间之物,无不可状之者,惟笔而已。夫以笔取物而欲肖之,非用笔得法者不能”“欲得灵秀韶韵之致,而不讲求笔法之所在亦万万无由得也”(《芥舟学画编·传神·用笔》)。又说:“用墨秘妙,非有神奇,不过能以墨随笔,且以助笔意之所不能到耳。盖笔者墨之帅也,墨者笔之充也。且笔非墨无以和,墨非笔无以附。墨以随笔之一言,可谓尽泄用墨之秘矣。”(《芥舟学画编·传神·用墨》)具体方法如蒋骥关于人物画的“用笔四要”:“准”“烘”“砌”“提”[13]147-148(《传神秘要》)。这些都是画家在实践中体验、总结得出的成功经验,只有“功力湛深,得心应手,技近乎道”,才能形神兼备,写出万物之神韵。

李戏鱼先生数十年沉浸于中国传统哲学、美学,始终以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为本,立足当代,力戒“徒托空言”,倡导传承弘扬中华美学精神,合理汲取“乐通伦理”“乐与政通”的历史经验,发挥美育的功能,克服单纯物质主义的弊端,推进中华民族和人类社会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的同步发展。李先生的美学研究成果、方法都是值得我们认真研究和学习的。

参考文献:

[1]中共济源市委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济源历史纪事[M].北京:方志出版社,2002:2.

[2]任繼愈.中国的文化与文人[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7:128.

[3]李红惠.民国时期国立大学学术休假制度研究[M].北京:商务印馆,2017:280.

[4]张岱年.张岱年自述[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7:22-23.

[5]张燕瑾,吕薇芬.隋唐五代文学研究[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1475.

[6]李春青,等.20世纪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史[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8:422.

[7]方克立,王其水.二十世纪中国哲学·第2卷·人物志 李濂[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4

[8]李戏鱼.建立中国美学体系刍议[C]//《复旦学报》编辑部.中国古代美学史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54-64.

[9]张涵.中国当代美学[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

[10]李戏鱼.礼乐之伦理性与政治性[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2):64-69.

[11]李戏鱼.中国诗论[M].郑州:郑州大学科研处,1980.

[12]王朝闻.致翟葆艺[M].简平.王朝闻全集:第32卷.青岛:青岛出版社,2019.

[13]李戏鱼.中国画论(修订版)[M].郑州:郑州大学科研处,1982.

作者简介:翟本宽,郑州大学教授(退休),书法家、美学家。

猜你喜欢
画论诗论礼乐
“中得心源”与“心物熔冶”——论唐至近代画论的师心论转向
画论·园林·水
一篇精辟独到的现代诗论——读《毛泽东的诗词观》有感
杜甫《戏为六绝句》诗论对我们的启示
中国画论中的“逸品”本义辨析
《礼乐》系列刊物述论
《诗论与诗评》近日出版
周人传统与西周“礼乐”渊源
用庄严礼乐慰英灵励军民
中日六位作家与中国画论西传——以谢赫六法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