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生理进化和文化进化是人体美的双重进化动因,这两个动因的关系并非针锋相对,而是一脉相承。在生理进化方面,美的人体常常与生育能力强、基因质量好、健康程度高等特征共生,丑的人体则总是与生育能力弱、基因质量差、健康程度低等特征同在。而在文化进化方面,那些影响审美偏好的文化因素的出现并非毫无缘由,它们要么是人类“好基因”的延伸,如通过服饰、化妆和整容等方式来修饰人体之美;要么是对性选择优势的强化,如智力、权力、财力等因素对人类择偶、婚姻的影响——看似光鲜的文化演化进程并没有摆脱其深厚的生物进化根基。因此,人类的审美偏好一方面根植于生理进化的土壤,另一方面又难免要接受文化演化的介入。
关键词:人体美;生理进化;文化进化;性选择
基金项目:本文系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进化论美学专题研究”(19CQXJ55)阶段性研究成果。
在接受《自然》杂志的采访时,英国物理学家大卫·多伊奇(David Deutsch)被问到:“你认为是什么因素控制了人类的性吸引?”他的回答是:“我推断,人之美的开端只是和其它动物之美一样——完全是生物性的。”[1]虽然当代大多数生物学家都认同多伊奇的观点,但在很多人文学者看来,这一论断并没有什么道理。因为早在公元前3世纪,希腊诗人狄奥克里塔(Theocritus)就写下了“美并不是被客观地评判,而是根据观看者的看法”[2]的格言,而且这一格言一直被后来人恪守,形成了当代西方社会十分流行的一句话:美在观看者的眼中。本文认为,促使学者们做出这两种判断的是两种不同的动因:一种是生理进化动因,另一种是文化进化动因。这两个动因看似针锋相对、互不相容,实则一脉相承、相得益彰。
一、人体美的生理进化动因
1838年,达尔文在他的笔记中摘录了J·雷诺兹(J. Reynolds)的一句话,即“美是本能的感觉(instinctive feeling)”[3]。结合笔记的上下文可以看到,在摘录这句话时,达尔文是在思考鸟儿歌声的问题,所以这里所说的美应该是和艺术相关的美。然而,他的这一论断不仅适用于艺术美,也同样适用于人体美。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我们将看到,每个人对身体美(尤其是异性身体美)的本能感知能力是讨论人体美之生理进化动因的起点,也是从整体上解释这一动因的根基。为了将这个起点和根基解释清楚,我们至少要回答如下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这种本能的感知能力是如何表现出来的?第二个问题,被本能地感知为“美”的人体,是否符合一定的标准?如果是,就要紧接着回答第三个问题,为什么符合了这些标准就会被本能地判定为美的?
“人体美的本能感知”主要表現在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感知者不需要借助文化的训练就能够对人体之美有所感知。在当今时代,想要找到未受文化熏陶的人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除了一个比较特殊的群体——婴儿。1987年前后,朱迪斯·朗格诺瓦(Judith Langlois)和她的研究团队进行了两组行为学实验,最终得出结论是:不论是2到3个月大的婴儿,还是6到8个月大的婴儿,他(她)们“看有吸引力的人脸的时间比看没有吸引力的人脸的时间更长”[4]365。也就是说,在未经受文化影响的情况下,不足一岁的婴儿也会更加偏爱美丽的人脸。第二个方面,感知者不需要受到有意识的支配就可以对人体之美有所感知。为这一论断提供支撑的是美国脑神经学家安简·查特吉(Anjan Chatterjee)和他的研究团队所设计的一组神经学实验。该实验结果表明,即使被试者在执行一项理性的评判任务而并没有有意地对人脸美丑进行判断,他们大脑中的“腹侧枕叶——主要包括梭状回面孔区(FFA)、外侧枕叶皮质(LOC)和内侧临近——也会自动地被美的人脸激活”[5]。而腹侧枕叶是被试者在评判人脸美丑时被激活的主要区域。可见,对人脸美丑的判断是一种潜意识的本能能力。“这些研究的结果可能令很多人感到意外,尤其是考虑到被坚决秉持的如下假说:即,吸引力的标准由于文化和历史的不同而不同,而且肯定是经过当下文化标准的熏陶而逐渐习得的。”[4]366而在讨论人体美的生理进化动因时,我们需要暂且搁置这些看似多样的外在文化标准,重点寻找那些实则统一的内在生理标准。
在一系列研究中,科研人员发现了人体美的三大共同生理标准:一是平均,即越平均的人脸越美;二是对称,即人体左右两侧越对称越美;三是腰-臀周长比,即女性腰-臀周长之比值在0.6-0.7时,更容易被评判为是美的。在对身体信息进行处理时,尽管我们没有刻意地用这一系列固定的标准来评判对方,但是在研究者汇总、分析了那些被判定为美或丑的身体的整体数据之后却发现:被我们本能地判定为美的身体恰恰暗合了这些标准;相反,被我们本能地判定为丑的身体也恰恰背离了这些标准。我们既然已经明确了这些标准,那么接下来的话题就要讨论:为什么符合这些标准就会被本能地判定为美,不符合这些标准就会被本能地判定为丑?
原来,人体之所以会有美、丑之分,人类之所以能够对同类的美、丑进行本能而迅速地判断,都是因为性选择的压力。和其它动物一样,“寄生物和疾病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通过缩短宿主的寿命和减少他们的繁殖成功率,寄生物给宿主施加了巨大的选择压力”[6]389。这种选择压力直接导致了人们对自身以及他人(尤其是异性)外貌的重视,因为外貌的美丑直接表明了一个人免疫系统的能力和健康状况。“从进化的视角来看,身体的吸引力(包括人脸美)能够显示生育能力、基因质量和健康程度。”[7]而显示这三大要素的中介就是平均、对称、腰-臀周长比等标准。在下文的论述中我们将看到,这三个要素总是相互勾连且具有共同的指向性:生育能力强、基因质量好、健康程度高共同指向了平均、对称、腰-臀周长比合适的身体;而生育能力弱、基因质量差、健康程度低则指向了不对称、不平均、腰-臀周长比不合适的身体。
首先来看平均。我们已经知道,有性生殖能够提高后代基因的杂合度,一代代杂合基因就像一把把新的“门锁”,可以有效地阻挡寄生物的旧“钥匙”。即使寄生物变异出新的“钥匙”,有性生殖的后代也在不断变换着“门锁”。“性的要点在于储存目前不用的基因,以备未来之需。性继续尝试各种结合,等待不利的原因消失。”[8]71可见,由两性生殖带来的基因杂合度就像疫苗一样,能够提前保证个体的健康。有意思的是,杰弗里·B·米顿(Jeffry B. Mitton)等人的研究表明:“蛋白质杂合度最高的,是那些展示出连续而可遗传的平均发育特征的个体。”[9]也即说,身体平均度越高,其基因杂合度也越高,身体免疫能力也就越强——平均是强大身体免疫力的一个外在表征。
其次来看对称。从遗传生物学的角度来讲,“受精卵发育为成体的方式本身同样可以被看作是一种适应:以有序方式发育的个体,与以有缺陷的方式发育的个体相比,更有机会生存和繁殖。经过数百万代以后,自然选择便导致了发育的进化,产生了我们现在所能觀察到的协调而严密的发育方式。通过自然选择,发育的有序性在物理和化学规律所允许的范围内不断进化”[10]。这里所说的“协调而严密的发育方式”就包括对称发育,经过亿万年的自然选择,正常的基因已经具有了进行完美对称发育的能力和趋势。但在实际生活当中,我们常常能够见到身体明显不对称的个体,出现这种情况不外乎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受精卵自身存在缺陷。具体来说,就是受精卵内的部分基因发生了突变,就目前的科技手段来看,这种突变一旦发生便是不可挽回的,在后续胚胎发育的过程中,这种缺陷逐渐显现,不对称便是突变可能造成的后果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外在因素的影响。也就是说,受精卵本身并没有什么缺陷,但在接下来的发育过程中,母体的健康状况和个体出生后的生长环境会对身体的对称性产生影响。统计结果表明,母亲感染疾病与胎儿发育不对称呈正相关的态势,患病的母亲更容易生育出身体不对称的后代[11]。另外,即使后代在出生时很健康、对称度比较高,但如果他的生长环境恶劣,也会影响其身体的对称生长。霍华德·L·百利特(Howard L. Bailit)等人的研究表明,有些现代人牙齿的不对称发育与他们感染寄生虫的情况直接相关[12]。
最后来看腰-臀周长比。腰-臀周长比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数字,但它反映的是一个人身上的脂肪分布情况。人体脂肪的分布取决于性别和年龄,男女两性在婴幼儿和老年时期的脂肪分布规律是相同的,而从青少年早期到中年晚期,男女的脂肪分布规律差别较大。之所以会出现较大的差别,是因为性激素能够控制人体腰部和臀部的脂肪分布。“睾丸素刺激脂肪在腹部沉积,抑制脂肪在臀股地区沉积。相反,雌性激素抑制脂肪在腹部沉积,并最大限度地刺激脂肪在臀股部沉积。”[13]294因此,体内不断产生睾丸素的男性,腹部脂肪沉积较多,臀股部脂肪消耗较多,其理想的腰-臀周长比值较大,是0.85~0.95;体内不断产生雌性激素的女性,腹部脂肪消耗较多,臀股部脂肪沉积较多,其理想的腰-臀周长比值较小,是0.67~0.80。虽然男女腰-臀周长比都有一个比较理想的数值,但研究者们主要关注的是女性,因为女性在孕育后代的过程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其身体健康程度、繁殖能力大小都将直接影响后代的质量和数量。而“腰-臀周长比值可靠地显示了女性的生殖状态(青春期前的、青春期后的和绝经期的)、生殖能力和健康状况”[13]295。具体来说,青春期前的女性和绝经期的女性由于体内分泌的雌性激素较少,脂肪的沉积和消耗没有得到有效控制,腰-臀周长比值较大;处于怀孕中后期的女性,由于胎儿发育造成腹部隆起,腰-臀周长比值也必然增大。总之,处于这三种状态下的女性,短期内都无法受孕,腰-臀周长比值则明确显示了她们的生殖状态。然而,即使女性处于青春期阶段,过大的腰-臀周长值也不利于她们受孕。腰-臀周长值过大不外乎两种情况:一是体内脂肪贫弱,虽然腰部脂肪不多,但臀部脂肪也很少,在这种情况下,由于“臀股部的脂肪沉着体几乎是怀孕后期和哺育期唯一可以利用的脂肪”,因此,“在一位女性没有发展出一个能够确保其生殖成功的能量缓存区,以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食物短缺之前,她的生殖程序就不会被开启”。也就是说,由臀部脂肪过少造成的腰-臀周长比值过大不利于女性受孕。腰-臀周长比值过大的另外一种情况是腰臀部脂肪过多,即,尽管雌性激素刺激着脂肪在臀部堆积并消耗腰部的脂肪,但如果个体摄入能量过多,身体自身便根本来不及消耗,此时,脂肪只好在臀部和腰部同时堆积。而科学家们的研究显示,在已婚的女性中,腰-臀周长比值较大的女性比较小的女性更难受孕,生育第一个孩子时的年龄普遍偏高[14]。可见,由身体过瘦和过胖而带来的较高腰-臀周长比都不利于处于青春期的女性受孕,腰-臀周长值明确显示了女性的生殖能力。另外,糖尿病、心脏病、中风等肥胖病的发病,并不与身体总体脂肪量相关,而是与人体的脂肪分布情况密切相关,腰-臀周长值过高,患病的几率就会明显增大[15]。因此,腰-臀周长值也是人体健康状况的重要表征。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平均、对称、腰臀周长比等外在形貌特征是人体健康状况和生殖能力的外在表征,但我们并不是在理性地了解了这些特征背后的进化优势后才进行美与丑、有吸引力与没有吸引力的判断,而是这些外在表征能够唤起人们本能的欲望和愉悦感。“那些恰巧在这些特征中找到愉悦感的祖先,也更有可能将他们的基因传向未来。”[16]也即说,并不是人类有意追求平均、对称等身体特征并将拥有这些特征的人确定为美的,而是那些视这些特征为美的人类远祖恰巧选择的是身体健康、生殖力强的配偶,这样一来,他们能够繁育出更多高质量的后代,并将对这些特征的偏好一代代遗传下去。所以说,性选择的压力塑造和强化了我们的身体美偏好,达尔文所提出的“健者必美,美者必健”的基本原则在人类身上也同样适用。
二、人体美的文化进化动因
如果说人体美的生理进化动因与其他动物具有不少相似的特点,那么文化进化动因则在形式上与其他动物有着明显的差别,因为这个星球上再没有像人类这样的动物能够创造出如此纷繁多样的文化。贾平凹在《废都》中借用一头牛的视角发表了这样一番言论:“脚是为了行走的,但做了那样的有高跟的,又尖瘦的鞋子为了什么呢?那有何种的美呢?牛族的脚才是美的;熊族的脚才是美的;鹤族的脚才是美的。人常常羡慕和赞叹了熊脚的雄壮之美和鹤脚的健拔之美,可人哪里明白这些美并不是为美而美,只是为了生存的需要!它这么想着,就又要悲哀人的美的标准实在是导致了一种退化。”[17]在这里,贾平凹将人脚、牛脚、熊脚、鹤脚之美归结为“生存的需要”,实乃智慧之洞见;但他将高跟鞋的出现理解为“人的美的标准”的退化,却是有些偏颇的。人脚穿上高跟鞋,看起来的确是生理的退化,但在背后推动这种“退化”的,恰恰是人类文化的演化。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文化高度发达的社会中,之所以有人会穿高跟鞋,也是因为生存的需要。那么,人类文化为什么会演化出“高跟鞋”这类物品,“高跟鞋”与“生存需要”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下面,我们就来进行详细的讨论。
20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很多西方学者进行了一系列完整而严谨的社会学调查和实验,最终的结果表明,在人类社会中,一个人在社会活动中境遇的好坏与其外貌是否有吸引力有着一定的联系。这种情况从12岁左右的孩子开始,并在随后的各个人生阶段中、在各个阶段所从事的事务中体现出来:首先,颜值较高的人在竞争性活动中更容易得到青睐;其次,颜值较高的人在惩戒性活动中更容易得到开脱,少受惩罚;再次,颜值较高的人在遇到困难时更容易得到别人的帮助和支持。在这里,笔者必须明确地指出:我们并不是说颜值高低是决定当事人境遇的唯一条件,它只是条件之一;我们也不是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相对美丽的人都处在绝对的优势和高位上,而是说,在一定范围中、同等条件下,有吸引力的人得到更好境遇的概率相对较高。从学理上来看,美的这种优势具有脑神经学的依据,塔卡士·思科达(Takashi Tsukiura)等人在实验中获得的fMRI成像显示,当人们“对脸庞做出有吸引力的判断和对假设的行为做出善的判断时,内侧眼窝前额叶皮质(the medial orbitofrontal cortex)的活动都增强了……”[18]也就是说,当人在做美的判断和善的判断时,大脑中有相同的区域被激活,也许正是这种神经学机制促使人们在遇到有吸引力的对象时做出更多善的事情。然而,学理上的解释并无法改变很多人的日常工作、生活现状。“尽管外貌歧视会带来毁灭性的經济、心理和社会影响,但它的受害者并没有找到合法的求助渠道。”[19]这种情况之所以无法通过法律来进行改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们对人体美的判断有着深层的生理进化动因,这一动因根植于我们的大脑,并借助潜意识表达出来,是意识所无法左右的。然而,人类社会的有趣之处就在于,我们虽然无法改变别人的潜意识,但我们的文化却拥有多样的手段,使改造自我成为可能。我们一方面可以通过装扮过的外表来迷惑别人的潜意识,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其他文化方式来影响别人的潜意识。
通过装扮外表来迷惑别人的方式主要有三种,即衣服、化妆和整形手术。首先来看衣服。按照《圣经》中的说法,拥有了智慧的人认为赤身裸体是不应该的,或者说是可耻的,所以选择了用无花果树叶遮挡自己——这一观点几乎流行于所有拥有高度文明的国家和地区。然而,人类学家却不同意这种观点。林惠祥在《文化人类学》一书中写道:“主张衣服源于羞耻说的人,以为蛮人衣服虽缺乏也必于腰间系带,令其下垂的带端遮蔽生殖器。但事实却不是这样。……蛮人的腰带下垂部分大多不像是要遮盖生殖器而像要引人注意到这一部分。”[20]也就是说,此类装饰的目的恰恰是为了凸显生殖器,增强自身的吸引力,以便增加性选择的优势;而不是刻意遮掩生殖器,仅仅为了做一个“文明人”。“衣服的主要目的是装饰,它首先起到隐藏或纠正身体缺陷的作用,好提高个人的性吸引力;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在我们的气候条件下,衣服还有一个重要的卫生功能要实现。它保护身体免受一些大气因素——比如寒冷、雨雪或暴晒——的侵害。”[21]37明白了这一点,就能够解答《废都》中那头老牛关于人类发明高跟鞋、束腰带的困惑:以高跟鞋为代表的一系列穿戴物,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经济实用,而是为了炫耀吸引。“直到最近,军人一直有华美的制服。它们的目的,是为了让军人对女性来说比其他的凡夫俗子更有吸引力,以补偿他们所冒的职业风险。”[21]30总之,不管各个国家、民族的衣服在形态上有什么样的差异,人类的着装都离不开生存和生殖这两大主题。
如果说衣服既有炫耀吸引的一面又有经济实用的一面,那么化妆这种文化行为则全是为了炫耀和吸引,而且还会消耗大量精力和财富。尽管如此,从古至今的人类社会都能够发现化妆的痕迹。“与性别理论家试图证明女性用面霜和化妆染料是受到化妆品工业的欺骗相比,相反的观点倒是更加可信:生产口红、睫毛膏、染发色剂的工业之所以会存在,是因为年轻和‘看上去不错的价值是进化的产物。不管赞成与否,这些价值都会存在,因为它们代表了我们深层的、天生的本性。”[22]152-153“任何用于化妆的书籍,都是一本指导如何强化为人所熟知的可靠的健康和生育能力特征的指南。”[6]388人类社会的化妆之术是要集各种美的标志于一体,一方面可以掩耳盗铃地掩盖身体的缺陷,另一方面又可以锦上添花地强化身体的优势。我们会将各种香喷喷的人造化学物质涂抹在皮肤上,因为“全世界的人都喜欢光洁的肌肤。……寄生虫感染、疾病和其他不适都会从皮肤上显现出来。光洁的肤色在人类中意味着健康,就好像精力和力量对动物意味着健康一样”[23]147。不仅如此,只要操作得当,涂抹在脸上的化妆品还可以“使一些特征更加平均(如,两眼间的距离和鼻子的大小),容貌的对称也是脸部化妆的重要目标”[24]。也即说,如果一个人身体健康、面容姣好、皮肤紧致,那么化妆品的使用可以让他(她)更加健美、青春和动人;如果一个人身体有恙、面部不对称或者肤质不太好,那么使用化妆品就可以迷惑旁人的眼睛,让他(她)看起来更加美丽和光鲜。不管是早期人类社会还是现代社会,不管是非洲族群、美洲族群、欧洲族群还是亚洲族群,人们化妆的手段千变万化、各有特色,但化妆的目的却都是相同的:要么是为了生存资源,要么是为了生殖吸引。
如果说化妆需要人们付出精力和财富,那么整形手术则还要让人承受肉体上的折磨。和衣服、化妆一样,这种定做自己的身体以达到美的活动在人类社会的早期就已经开始了。有些部落的男性会刻意制造面孔疤饰并挫掉牙齿,这在现代人的眼中不仅不美而且还透露出丑陋、凶残、邪恶等消极信息。但深入考察之后我们就会发现,在一定的文化环境中,此类行为至少具有以下四种与生存和繁衍相关的动因:首先,它是不同族群的识别认同符号。其次,它在战斗中能够威慑敌人。再次,它是身体素质和免疫能力的标志。“完整的全套刻疤有其特殊含义:既表示刻疤的人能耐皮肉之痛,也证明他已可抵挡各种意外破伤和本土疾病。”[25]150最后,它还有可能带来性的福利。“北非(以及别处)有刻疤传统的社会中,有漂亮刻疤的战士还能获得传种的殊荣。有些丈夫因为希望能拥有漂亮的子女,为自己、为全家、为全村人争得面子,所以鼓励妻子们在特定节庆期间与最漂亮的战士成其好事。”[25]150在今天的人看来,之前很多人类社会中流行的对自己身体进行改造和塑形的手段,结果都是无法理解的。对此,朱利安·罗宾逊(Julian Robinson)毫不客气地写道:“西方社会如果认为这类装饰怪异,不妨看看自己的整牙、隆胸、换肤、抽脂、拉皮等追求色相美的行为,能不能算是‘正常;比起三寸金莲、拉长的颈子、撑大的嘴唇,又有多大差别。”[25]184不可否认的是,整容业的蓬勃发展与市场经济的运作紧密相关,但市场运作能够成功的前提还是人们的迫切需求。人们整容是为了拥有美貌,而拥有美貌的目的是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本,进而为自己营造更好的生存空间。
虽然通过衣着、化妆和整形手术等手段,人们能够尽可能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向外界释放身体美的信号,从而增加性选择的优势。然而,这还不是文化介入审美偏好的全部手段,智力、财力和权力对人们审美偏好的影响也是不能忽视的。“广泛的跨文化人类进化心理学研究已经表明,在挑选配偶时,男性比女性更关注对方的相貌,与此同时,女性比男性更关注对方的资源。”[6]387也就是说,人类在择偶的过程中不仅关注对方的外貌美丑,还关注对方的资源多少,而且相比之下,男性更关注女性的外貌,而女性更关注男性的资源。与所谓“资源”相关的,不外乎是获取资源的基本能力——智力、拥有资源的重要表现——财富,以及掌控资源的合法形式——权力:这三种能力都会对人们的审美偏好产生影响。按道理说,外貌的美丑是我们评判交往对象的一个标准,智力、财力、权力是其他标准,它们看起来都是相互独立的。但在实际的操作中,还是要区分两种情况:一是评判短期交往对象,二是评判长期交往对象。在第一种情况下,由于男女双方追求的是暂时性欢愉,因此他(她)们会基于本能地看中对方的外表美丑,而忽视暂时交往对象的其他特质——此时,主体的审美偏好与对方智力、财力和权力的关系疏松,有时甚至会忽略不计。在第二种情况下,男女双方追求的是长久的相处和协作,他(她)们不仅要致力于提高自己的生存质量,还要生养和教育下一代。在这个过程中,颜值固然是十分重要的,但其他因素也不可偏废,配偶的智力水平、財富积累、权力地位同样是维持家庭生活的关键。更重要的是,虽然我们都向往高颜值的配偶,但现实社会却始终是在“调和配偶”[8]273-274的模式下运作的,在自然状态下,如果一个人的颜值只有3,那么他(她)找到颜值为10的配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在社会性极强的人类族群中,这种情况却完全有可能逆转:如果一个人颜值为3,但智力值、财力值、权力值在8到10的话,那么他(她)找到颜值为10的配偶则是完全有可能的。此时,主体的审美偏好与对方智力、财力和权力的关系密切,有时还会受到巨大的影响,值得我们进行深入分析。
首先来看审美偏好与智力的关系。尽管与其他动物相比,正常人的智力都不算低,但如果在人类中作对比,不同人之间的智力水平还是会有所差异。而相比之下,更“有才智者具有宽广的视角,能够从各个角度出发来思考一件事,显示出较好的判断和决策能力。他们能够与其他人很好地交流信息,能够非常敏锐地察觉其他人的感受,显示出很好的社交能力。他们知道从哪里着手去解决问题,意味着有很好的判断力。有才智的人能够……”[26]35概而言之,配偶智力的高低不仅可以影响目前家庭的生活质量,还极有可能影响未来子女的智商和生长环境,因此,在择偶过程中,男女双方都会把智力以及智力的表现形式(如学历)考虑进去。进化心理学家戴维·M·巴斯(David·M·Buss)曾说:“如果把人类择偶、浪漫、性和爱情看作本质上是策略性的,也许会显得很古怪。但是,我们从来不会随机挑选配偶,我们也不会不加区别地吸引配偶。我们不会出于无聊来诋毁我们的竞争者。我们的择偶是策略性的,而且我们设计策略解决择偶中的特殊问题以获得成功。”[26]5巴斯的这段话并不是在刻意诋毁爱情的浪漫,而是为了突出人类择偶过程的策略性,这种策略性本身就是智力发达的表现,而基于智力的策略不仅仅限于智力选择,还涉及财力、权力等方面。
我们接着来看审美偏好与财力的关系。纵观进化史,对配偶提供生存资源的能力进行识别和挑选的情况在低级动物那里就已经存在了。“雌性进化出对于提供资源的雄性的偏好,这也许是动物世界中雌性选择配偶的最古老、最普遍的基础。灰色伯劳鸟就是一个例子。……雌鸟全然拒绝没有任何资源的雄鸟,使它们沦为单身汉。无论何时,雄性拥有的资源常常是雌性择偶偏好的关键标准。”[26]22-23这种标准被毫无保留地继承到了人类社会中,而且常常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人类男性为其妻子和孩子提供的资源数量,在灵长类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26]23因为不管是在怀孕的过程中,还是在哺育婴儿的过程中,女性的身体都处在孱弱的状态,她知道自己在那时需要安全的居所和充足的营养,却又无力去获取,因此就会在这一切尚未开始之前,也即择偶的时候,就选定一个拥有一定财富,能够给她和未来的孩子提供稳定的衣、食、住、行的配偶。“金钱对男性吸引力的大小……发挥着关键作用。在征婚广告中,女人提到钱的频率是男人的10倍还多。……在心理实验中,女人明显更喜欢戴劳力士的丑男,而不是穿汉堡王(Burger King)制服的英俊小生。”[23]159在了解女性这种审美偏好的生物进化原因之后,一些人类社会的文化现象也就不难理解了。例如,男孩在向女孩求婚时,会将一枚价格不菲的钻石戒指戴在她的手上,因为“对于男孩来说,能够证明他拥有资源的最好方式就是给女孩一件既昂贵又无用的东西”[22]154。再比如,在年轻人择偶和谈婚论嫁的过程中,经常会有男女双方父母家人的介入,家长的介入有时会成就一桩好姻缘,有时也会造成一出不必要的悲剧,即便如此,“只要嫁妆和彩礼等经济要求……左右着婚姻的进程,父母的意见就仍然起到主导作用”[27]76。而要想摆脱家庭的束缚,很多年轻人就不得不努力地追求财富。“正宗史家……认为聚敛财富不需研究解释。但演化学者认为财富的聚敛,当初必定是——可能现在还是——达到生育目标的手段,因为在天择作用中,除了生育,没有其他的通货。”[8]218
最后来看审美偏好与权力的关系。毫不夸张地讲,人类社会中的权力架构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虽然在其他动物族群中权力的划分没有那么精细,但科学的观察记录和实地拍摄的电子影像已经全面地证明:以权力为中心的人类社会结构在很多高级动物族群中已经初见端倪[28] 。大多数男性倾向于追逐权力,大多数女性则倾向于依附有权力的男性,男性和女性这样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赚取“基因的奖励”。对于女性来说,她们都十分“重视配偶的社会地位,这不限于美国,也不限于资本主义国家。其实,女性追逐有权势的男性也是无可厚非的,因为能够获取和掌控权力的人智力也不会太差,而且拥有权力的人不仅有条件持续获取财富,还能够长久地把持财富,这一切对于女性来说就是优质的后代基因、充足的营养供给、良好的生活环境和优质的福利保障,最终得出的一个残酷但又有几分道理的结论就是:‘财富和权势永远是获得女人的手段,而女人是使基因永存的手段。”[8]219而对于男性来说,“人类从狩猎—采集时期以来,基因没有什么变化,心中仍保留了单纯的狩猎—采集规则:努力追求权势,然后利用权势赢得女人,生育子女。”[8]219权力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总是与地位、财富和佳偶联系在一起。早在人类文明之初,“男性祖先已经明确地定义了地位等级,与之相伴的是资源畅通无阻地流向顶层,同时微少而缓慢地流向底层。”[26]25有权力的男性总是在试图寻找美丽的女性,而美丽的女性则更喜欢与有权力的男性搭配——权力与美的结合是非常早的事情,也是一种非常稳固的社会现象。
三、結语
本来,外貌的美丑是一个由自然过程产生的自然结果,但在文化高度发达的人类社会里,“拥有美貌——真正不平常的美貌——是件非常辛苦的难事”[25]177。更值得深思的是,在历经了诸多辛苦而获得了美貌和资本之后,人们却不得不面对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现实:“在一个大多数性接触都试图避免怀孕的世界里,男人和女人的性偏好依然受到远古规则的支配,这个规则就是:最吸引我们的是看起来最有生殖适应性的身体。”[29]而那些影响审美偏好的文化因素的出现也并非毫无缘由,它们要么是人类“好基因”的延伸,如通过服饰、化妆和整容等方式来修饰人体之美;要么是对性选择优势的强化,如智力、权力、财力等因素对人类择偶、婚姻的影响——看似光鲜的文化演化进程并没有摆脱其深厚的生物进化根基。因此,人类的审美偏好一方面根植于生理进化的土壤,另一方面又难免要接受文化演化的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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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郭玉越,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山东大学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学理论、文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