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是一种外表看似不如其他猛兽凶猛但会突然袭击人且有可能带有致命毒液的生物。在中国古代,人们既对蛇有恐惧心理又认为其具有神性,因而创造了众多与蛇相关的传说。
一、“人妖不可共处”——白蛇传说建构过程中的“女性原罪”话语
魏晋以来,神怪故事中的蛇摆脱兽性,逐渐演变为一种具有神秘诱惑的生物,并成为淫 欲、色诱的象征。唐代以后,开始出现蛇化身 成为青年男性或女性迷惑人类或是与人产生情爱关系的故事。唐传奇中的蛇妖多化身为男性,只有《博异志》中的《李黄》和《李琯》这两篇传奇讲述的是家世优渥的年轻男性因被化为美艳女子的蛇妖所诱惑而丧失性命的故事。这些以色诱人的女蛇妖形象反映出当时的男性文人已经将女性的美丽外表与危险、诱惑相联系,有意或无意地营造出了一种女性(特别是外表美丽的女性)带有“原罪”的舆论氛围。到了宋代,蛇妖化为女性与人成婚的故事较之前明显增加, 如洪迈《夷坚志》中的《孙知县妻》,尽管在故事中这个女蛇妖没有伤害她的丈夫孙知县,但是其丈夫最终还是因恐惧而身亡。
明代《清平山堂话本》中所载的《西湖三塔记》中蛇妖的形象开始明显变得恐怖。在故事中,南宋时期的临安官宦子弟奚宣赞结识了一个身着白衣且容貌艳丽的妇人。这个白衣妇人不断寻找青年男子同居并在对他们厌倦之后将他们杀死并吃掉。可奚宣赞抵不住诱惑还是和妇人同居多日,后来两次出逃又两次被抓回。最终,奚宣赞的叔叔施展法术让白衣妇人现出白蛇原形,并将她镇压在西湖中心的石塔下。这个故事中的蛇妖可以说是集合了此前所有蛇妖故事中的危险元素,蛇妖美貌诱人,同时又会将相好的男子杀死并吃他们的心肝下酒。戴 不凡就认为,《西湖三塔记》故事的主旨应该是警示“人妖不可和平共居”。《西湖三塔记》与《白蛇传》在故事上有一定差异,但从中可 看出性别话语的变迁,魏晋和唐代传说中的蛇妖大都是化身男性祸害人类,而随着宋代以来社会主流思想对女性的禁锢加深,女性的美丽逐渐被视为“罪恶”且会给男性带来危险。在白蛇传说被文人建构得日益丰满的同时,其中“人妖不可共处” 的思想不断强化,而蛇妖的形象基本为女性,这些故事无疑为女性强加了“原罪”。
二、“我也只是为好, 谁想到成怨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白蛇形象的双面化
晚明冯梦龙《警世通言》中的话本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对以往的白蛇传说进行了较大的扩充并奠定了明清以来白蛇传说的基本故事框架。《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话本中的主要人物和情节已经和清代以来戏曲、弹词等形式的《白蛇传》高度相似[1],也正因此被普遍认 为是白蛇传说早期比较完整的定型版本。在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作者曾借法海之口“奉劝世人休爱色, 爱色之人被色迷”。 在这一话本中白娘子虽然有外形美好、充满痴 情的一面,但她不合法的“妖”的身份仍象征着女色的危险性。在话本中,白娘子是寡妇慕色再嫁许宣,这种结合在封建社会并不具备正当性。话本中白娘子和许宣的感情及结局也接近于传奇故事中的“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模式,当意识到白娘子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灾难后,许 宣内心动摇,许宣的软弱负心让白娘子十分恼怒,她先倾诉自己的委屈并以夫妻情谊劝诫许宣“小乙官,我也只是为好,谁想到成怨本!我与你平生夫妇,同枕共衾,许多恩爱,如今 却信别人闲言语,叫我夫妻不睦”,继而又以法力威慑许宣继续和自己在一起,“我如今实对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 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实质上,除了因为盗银两和衣服帮助许宣以致他“吃了两场官司” 以外,白娘子除了言语上的威胁并没有真正对许宣造成人身伤害。与《西湖三塔记》中要食 人心肝“不可共处”的凶恶狡诈的“妖”相比,白娘子要善良、温柔得多。
但白娘子却一改女性在情感及家庭关系中处于弱势的礼教惯例,始终居于强势地位并主导着她和许宣的关系。如在初见许宣的时候她再三试探对方是否真心,当许宣动摇软弱时她以言语劝诫和威胁。她带有“妖”性的行为不仅客观上给受迷惑男子带来灾祸,而且在主观上她试图以“妖”的法术摆脱封建社会基本规则,因此她是必须被“镇压”的,她的“原罪”本质属性没有改变。更耐人寻味的是,在这个故事中法海并没有迫切要制服白娘子的意图,反而是许宣因认为自己有性命之忧而请法海及其他捉妖人前来帮忙,最终白娘子和青青都被收入钵盂之中,而许宣则情愿出家并“就雷峰塔披剃为僧”,当然这也被作者视为是“迷途知返”的悔悟,许仙在圆寂之时还留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句子警诫世人。
三、“白娘子生子得第”——清代戏曲中白蛇的“生子”救赎
受到晚明文化世俗化转向的影响,冯梦龙话本赋予了白娘子虽有“妖”性但仍不失痴情、善良的形象,但此版本的“降妖”和“警世” 的主题决定了白娘子形象的“原罪”性。清朝建立以后,为了维持国家稳定,统治者更加重视用儒家礼教加强统治,社会规范对女性的禁锢达到了新的高度,那么白娘子的形象又是如何获得“救赎”,脱离“原罪”的呢?这得益于清代的两部戏曲作品,先是黄图珌的《看山阁乐府雷峰塔》,后则是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
黄图珌的《看山阁乐府雷峰塔》是至今流传下来最早的关于白蛇传说的戏曲剧本,黄图珌剧作的情节、人物与冯梦龙的话本总体上来说仍比较相似,因而普遍认为黄图珌继承并发展了冯梦龙的话本。但黄图珌是一位奉行正统观念的礼教拥护者,因此他的这部代表作的主旨更接近于宗教式的劝诫,作品中有许多地方都以礼教规范来对人物形象和情节进行改造。《看山阁乐府雷峰塔》对此前白蛇传说的情节改动最大的就是将白娘子與许宣的情感渊源解 释为佛教的因果。黄图珌在剧作开头增加了《慈 音》一折,对白娘子爱上许宣进行合理化的宗 教解释,白娘子和小青的前世是白蛇和青鱼,她们因为吞食达摩渡江时落下的芦叶“悟道苦修”,而许宣是如来座前的奉钵侍者,他们会 相遇相爱是因为本有夙缘而“妄想堕落尘埃”,命中须历经此劫才能了却孽缘, 这就改变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白娘子以寡妇身份再嫁对 礼教的违背。除此之外,他也从忠贞、贤惠等 方面改进剧中的白娘子形象,如白娘子在镇江 重遇许仙时说,“我既嫁了你, 生是许家的人,死是许家的鬼,绝不走开”,俨然是坚贞的节妇;她也不反对丈夫纳妾,对婢女小青说, “流浪 若得同衾枕,恩爱平分便不妨”。也因为黄图珌对于礼教的高度坚持,他并没有将当时在民 间广为传播的“白娘子生子得第”这一情节加 在剧作中。黄图珌坚持认为人妖有别,对于民 间梨园在演出时给他的剧本续上的“生子”情节,他甚至评论:“白娘,蛇妖也, 而入衣冠之列,将置己身与何地耶。”可见虽然他在的剧作中 流露出对白蛇的同情,但在他的内心仍然认为 白蛇作为妖的“原罪”是无法根除的。
尽管黄图珌不认可“白娘子生子得第”的 情节,但是民间的百姓却乐见“大团圆”的结局。同时白蛇传说经过改造已经更接近于《槐荫记》等寒门婚姻幻想母题的叙事文本,冯梦龙、黄图珌等士大夫坚持要悲剧结尾的故事来劝诫世 人,反而可能造成“上层社会对底层社会在精 神层面的掠夺”。因而民间戏班还是在演出时 按照广大百姓的要求加上了“生子”情节,这样既宣扬了孝道更给底层民众可以通过合法渠 道实现阶级跃升的想象空间。有趣的是,并不只有民间喜爱这种情节,传说清代乾隆皇帝也在出巡江南时对梨园本《雷峰塔》“乐而顾之”,乾隆对梨园本《雷峰塔》的喜爱和他本人非常 孝顺并且一直在统治中高度提倡孝道不无关系。
借乾隆庆贺皇太后八十大寿的契机,方 培成重新修订了《雷峰塔传奇》,此后有白娘 子产子、儿子考中状元拯救母亲等基本情节的 白蛇传说,借助戏曲这一形式成为家喻户晓的 故事。费孝通在《江村经济》中指出,在中国传统社会的家庭里夫妇感情并不是最重要的, 父子关系才是主轴,而女性的家庭地位则由生 子来确立。在白蛇传说中,按照许宣的经济状 况,想正常娶妻成家显然十分困难,与白娘子 结合不但为许宣带来了财富更让他获得了子嗣,最终他们的儿子高中状元并将母亲从雷峰塔下 救出,许宣与白娘子皆修得佛门正果。方培成 的改编让白蛇传说演变成了“中国版的目连救 母”“在孝道价值观上建构了大传统和小传统 都能接受的经典文本”。白蛇因延续了子嗣而 被儒家伦理规范所接纳,她也因此由危险、诱 惑的“妖”变为了纯洁、神圣的母亲。尽管她 在情感上受到伤害、遭受苦难,但最终被儿子“救 赎”,摆脱了“原罪”。
四、结语
通过考察白蛇传说这一中国古代民间传说 的生成过程,我们不难发现,白娘子这一形象 通过生育赢得了代表小传统的民间话语的尊重,由此在大传统和小传统相互妥协的过程中在主 流社会秩序中为自身赢得了一定的生存空间。
基金项目: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宋韵文化”科研专项课题成果,项目编号:SY20220409。 本项目由浙江省省属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资金资助。
[ 作者简介 ] 杨斯奕,女,汉族,江西南昌人,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助理研究员,上海戏剧学院博士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戏曲史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