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
故事从三十年前的一个悲剧讲起。1987年11月,一位高一女生自杀了,这种事件在当年引起不小轰动,但让人震惊的是,这孩子品学兼优,人们找不到她自杀的原因。因为品学兼优,因为找不到原因的自杀,我对此想做下研究,经过对她的作文、遗书、日记半年时间的研读,我得出结论:她是死于精神窒息。因为她有太多的苦闷与困惑,无人解答,她自己也找不到答案。她在日记中这样写道:“那么多的政治课、语文课,讲那么多的大道理,唯独不回答我最关心的问题。”
在那种情况下,她选择离开这个世界。我写下九千字长文《她给教育者留下了什么“遗产”》,投寄《中国青年报》。文中,我给自杀女孩取的化名叫“宁晓燕”。
宁晓燕用自己的死,为我们教育者留下了什么“遗产”呢?那就是——教育,不能仅仅规范行为,更应该关注心灵!
宁晓燕说:“老师讲的,不是我们想的,而我们想的,恰恰没人回答!”这个问题,在我耳畔回荡了将近40年。后来我做校长时对老师们说:“一个优秀的老师最该想的,不是校长的指示,而是此刻,我的学生在想什么。这就是教育。”
这篇文章产生的反响超出了我的想象,《中国青年报》当时有一个栏目“每月一榜”(公布上月该报发表的反响最强烈的文章),我的文章上了“每月一榜”。《中国青年报》编辑部还收到了大量的读者来信。其中北京一位女中学生的来信有这样的感慨——
我们的师长,当您千方百计地想把一个孩子教育成您心目中的好孩子时,您必须正视这样一个事实:青少年身心的成长是一个痛苦而复杂的过程。
当他们在黑暗中感到阵阵孤寂时,当他们在日记中发出莫名的长吟时,当他们在拥挤的人群里感到恐慌时,当来自内部外部的无形压力向他们慢慢逼来之时……您不要幻想只要让他们明辨是非就可万事大吉。
可不可以使环境宽松一些?可不可以拿您或别人有益的人生经验去疏导他们拥塞的心灵?可不可以不把学生们当作一部部受教育的机器,而是一个个正在通过他人帮助,更通过自己不断努力而逐步形成的“人”……
为了不让悲剧重演,请给他们以自信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和胆略,请给他们一颗健康且有强大生命力的心脏,请给他们一个清醒且有独立思辨能力的大脑,请给他们一种积极而富于弹性的生活态度……
这期待是给予我们的师长,也是给予我们自己的。
如今,整整36年过去了,情况如何?
前段时间,我和王丹凤老师在“镇西茶馆”上做了一个“关于青少年心理焦虑、抑郁的问卷调查”。调查从10 月16 日开始,截至10 月17 日晚上,短短两天时间,收到有效调查样本21551份,覆盖全国28 个省(市、自治区)。参加的调查者中,男生11627人,占比53.95%;女生9923人,占比46.05%。
从这个调查结果看,影响青少年焦虑(抑郁)的因素有:“升学压力”,人数为11779人(54.66%);“父母期望”,人数为9386 人(43.55%);“考试评比”,人数为8614 人(39.97%);“教师言行”“人际交往”与“成长困惑”的人数相对平均,分别为4027 人、4729 人、4096 人,占比均在20%左右。有31.2%的青少年认为问卷中的各项因素不会引起自己焦虑或抑郁。
让他们产生焦虑的具体因素分别是:
(1)与家庭有关的因素。①父母太忙没有时间陪伴我;②不被父母尊重;③家长老是责骂贬低我,从不鼓励;④父母亲长期打骂我;⑤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很差,无法沟通;⑥父母关系不好,吵架,甚至离婚;⑦父母管得太严格;⑧家庭经济状况;⑨亲人去世……
(2)与学校有关的因素。①作业难度较大,担心完成不好被老师惩罚;②要改很多错,有的题不会做,有时还要留校写;③作业多到每天只能睡五六个小时;④老师冷言冷语冷漠;⑤老师的言行不一会伤人;⑥在班级中发现自己不如以前那么优异;⑦成绩下降;⑧国内教育太过内卷,压力太大……
(3)与个人或同伴有关的因素。①自己对自己要求太高,自己没有考好有负罪感;②不自信,认为自己哪里都不行;③胆子不够大,不能自我突破,担心不能呈现完美结果;④没有规划好时间,不会进行时间管理,时间不够用;⑤自身外貌、才华、特长等,都不行;⑥身高焦虑、容貌焦虑、身材焦虑、情感焦虑;⑦同学对我阴阳怪气,他人议论、他人讥笑、他人语言攻击;⑧关于以后人生道路怎么走而十分焦虑,不知道该怎么办;⑨霸凌阴影……
问卷显示,孩子们出现焦虑或者抑郁状态时,向以下渠道求助:
选择“向好友倾诉”的人最多,有13845 人,占比64.2%。选择“向父母求助”的,有10256人,占比47.59%,从中可以看出青少年遇到心理困境时,本能地从情感上向同伴与父母倾斜。选择“与教师交流”和“向心理专业人士咨询”的人数较少,占比分别为16.2%和10.6%。
在调查中,孩子们表达了他们内心的呼唤——“我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我想要父母的呵护和关怀;我想要一个不抛弃不放弃我的朋友;我希望能得到心理专业人员的专业辅导;我希望得到爸妈的理解,不要老是逼着我学习,不要总拿我和别的孩子比较,一味地打压我;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每天考不完的试、做不完的作业、熬不完的夜的状态?”
所有参加调查的孩子都是匿名的,他们的呼声太多太多了。我们的课堂给他们讲那么多的大道理,唯独没有回答他们关心的问题,当年的宁晓燕就是这样精神窒息而死的。
无可否认,中国教育的进步是显著的,有数据为证。教育部前部长陈宝生在其《中国教育:波澜壮阔四十年》一文中给出具体数据:经过40 年努力,目前我国各级各类学校51.4 万所,在校生2.7 亿人,教育规模位居世界首位。学前教育三年毛入园率从10.6%提升到79.6%,小学学龄儿童净入学率从94%提升到99.9%,初中阶段毛入学率从66.4%提升到103.5%,高中阶段毛入学率从33.6%提升到88.3%,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从2.7%提升到45.7%,均达到或超过中高收入国家平均水平。
再从高考录取率的变化看中国教育。1977 年,也就是我参加高考的那一年,全国高考录取了27 万人,录取率为4.7%;1987 年,高考录取了62 万人,录取率为27.19%;2022年,高考录取了1014.5 万人,录取率为85.04%。这都是中国教育的进步。
另外,我到丹麦、美国、日本等世界各地考察教育后发现,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的中小学的教室有中国的漂亮,我们现在可以骄傲地说,中国中小学校园是世界一流的,甩发达国家不知多少条街!这是进步。
但是,和四十年前相比——
儿童们的作业负担是更轻了,还是更重了?
儿童们的近视眼是更少了,还是更多了?
儿童们的体质是更强了,还是更弱了?
儿童们的睡眠时间是充足的,还是减少了?
儿童们的自杀率是更低了,还是更高了?
儿童们的想象力是更丰富了,还是更贫乏了?
儿童们的创造力是更强大了,还是更枯竭了?
我们从物质的角度看中国的教育,进步的确很大,但从人的标准看,我们的教育离我们理想中的“人”的教育,还有不小的距离。
和孩子们在一起
教育本身就具有社会功能,因此把人当成工具有着一定的历史合理性,比如1977 年我们考大学,当时整个教育就是为追赶世界强国培养人才,我们就是为国家而奋斗。但今天,我们在继续为国家培养人才的同时,还要平衡人本身的发展与幸福。
因此,我们要思考:我们要把怎样的“人”,奉献给未来的中国?
这是每个教育者——不只是教育部部长,也包括每一位普通教师都要思考的问题。
很多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都很熟悉一个名字——宁铂。那时刚考上大学的我们非常羡慕他、崇拜他,因为当时十三岁的他已经是少年大学生了。国家当时在复旦大学办了一个少年班,选拔的都是聪明得不得了的神童,这些孩子十三四岁就读大学了,当时很多人都把期望寄托在这群小孩子身上,国家的目标就是把他们培养成为杰出人才,振兴中华。
40 年过去了,这个班的孩子没有一个成为顶尖的中国科学家,或成为对世界做出重大贡献的杰出人才,一个都没有。宁铂后来去当和尚了。当然他个人有权选择他的人生道路,但对一个国家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遗憾,当初花那么大的物力财力培养他,为的是让他奉献祖国!
未来中国需要的人,是具有高尚的人格、聪慧的大脑、卓越的创造能力和伟大的责任担当的现代公民。前提是身体必须健康,心理必须强大。所以,如果学生睡眠不足,视力下降,身体羸弱,那么我们所说的教育创新、课程改革、学校管理等辉煌成就,还有什么“国家级示范校”之类的荣誉,或“全国第一个率先提出什么模式”等,都等于零!一点意义都没有!为什么?因为——人是教育的最高价值。这观点不是我提出来的,这是苏霍姆林斯基的思想。
讲了这么多,关键是——怎么办?我从三个层面简要谈点自己看法。
首先从国家层面谈起。我从调查结果中得知,学生的焦虑更多的是来自高考、中考的升学制度,很多老师也这样说:“你高考不改,我也没有什么办法!”的确是这样的。因此,我建议如下。
第一,改革和完善高考制度,为学生开辟多条人生通道。从理论上说,我们的孩子现在并不是只有高考这条出路,还有高职、中职等,也就是说,我们是有“立交桥”“多车道高速公路”的,但是现实是大家依然去挤高考的“独木桥”。
所以,我们应该着力完善现有的一些制度,尽可能地让孩子们在高中有多种渠道求学和成才。前不久去日本考察教育,静冈县的星陵中学就在高中实施分层培养。学校将学生分为两个层次进行不同级别的升学指导。英数学科就是冲刺,属于精英学生,他们的目标是考一流大学,学校就给他们开设相应的课程;普通学科的学生则属于一般学生,他们的目标是读一般的专科学校或职业类学校,当然也可以考普通大学。
和中国比,日本的大学生并不算多。全日本的大学入学率只有56.6%,34.3%的学生去读其他专门学校,比如专科学校、短期大学、职业学校或技术学院,等等。关键是这些学校毕业生的就业率能够得到基本保障。2023 年,大学、短期大学、职业学校的总体就业率为97.5%,所以很多人其实并不愿读大学。既然都可以找到工作,何必要去争那个大学呢?
第二,给学生一个心灵驿站,这是对中考而言的。中国的孩子现在从小学就开始奔跑,一直跑到高考,高考结束后便撕书发泄,进大学后稍微松一口气。
我觉得丹麦的做法值得借鉴。丹麦在九年级之后有“青年学校”,也叫十年级。孩子九年级结束,可以缓冲一下。意思就是如果他不想马上读高中,可以去青年学校呆一年。这一年干啥呢?小孩初中毕业,可还没想好下一步如何走。没关系,停一下,不急于读高中。在青年学校也有文化课学习,因为有准备以后读高中的孩子,也有不想读高中而读职业学校的孩子。学生在青年学校,可以参加很多活动,比如体育、音乐、美术、电竞等,关键是给他一年时间好好想一想,然后再做选择,挺好的。当然,这里面得有大量的资金投入。
再讲教师层面。我们每个老师,要把自己当作小孩。这是陶行知先生的话,我比较喜欢。我们做教师的,要用儿童的眼睛去观察,用儿童的耳朵去倾听,用儿童的大脑去探寻,用儿童的情感去热爱。要善于倾听孩子。当年如果宁晓燕遇到一个愿意倾听的母亲、愿意倾听的老师,她会走向自杀之路吗?显然不会。
有一句话,也是我经常给班主任们说的,就是我做班主任工作的诀窍——“多搞活动多谈心”。多搞活动,即营造一个温馨浪漫的班级氛围,让每一个孩子都喜欢自己的班级。曾经有多年前毕业的学生来看我时说:“李老师,你教我们的时候,我们天天盼着上学!”每天都盼着上学的孩子,他会抑郁吗?我特别自豪的就是我为学生营造了一个让他们想起来就特别温馨的中学时代。
多搞活动,是面对集体;多谈心,是面对个体。两者缺一不可。多谈心,就是随时听学生诉说。我还有一个做法就是写信,和每一个学生保持书信往来,给全班学生都写,他们也给我写回信。通过书信交流达成心灵的互相倾听。
总之,我们要成为学生最信任的人。每个老师一定要努力做到,让学生有了事首先想到的是教他的“张老师”“王老师”“刘老师”……我们也要时刻都知道——此刻我的学生在想什么。
教师一定要有儿童视角。什么是“儿童视角”?苏霍姆林斯基说过:“一个好教师意味着什么?首先意味着他是这样的人,他热爱孩子,感觉跟孩子交往是一种乐趣,相信每个孩子都能成为一个好人,善于跟他们交朋友,关心孩子的快乐和悲伤,了解孩子的心灵,时刻都不忘记自己也曾是个孩子。”
最后讲家长层面。对家长我提两个建议:
第一,做孩子的知心朋友。家长要尽量做到每天陪孩子聊天,和孩子散步,灯下共读。要平等地与孩子相处,让孩子觉得你是他最信任的人。当孩子跟家长说悄悄话的时候,家庭教育就走向成功了。孩子永远向父母敞开心扉,就不用担心他心理出什么问题。
第二,接受孩子的平凡,别逼着孩子出类拔萃。这一点可能好多家长做不到。孩子为什么会焦虑?是因为很多时候家长在焦虑,家长担心孩子考不上清华北大,给孩子定的目标很高。家长们能不能接受一个平凡的孩子呢?为什么非要逼着孩子“出类拔萃”呢?为什么邻居家的孩子考北大,你的孩子就必须考上清华呢?你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把这几点想通了以后,家长也就释然了,不会那么焦虑了。
几年前我写了一套书叫《教育的100 种可能》,上下两册。书里写了36 个孩子几十年的人生。我曾经收到一位高中英语教研员的来信,作为母亲的她,信中说她的儿子读高一,成绩不理想,她为此睡不着觉。一想到孩子的学习,想到将来考大学,她就焦躁不安。后来她说:“读了《教育的100 种可能》,我一下子释然了,我为什么非要让我的儿子出人头地呢?他以后也会有属于他的人生的,关键是他要幸福。”
我写《教育的100种可能》,是想表达这样的观点:无论孩子现在的表现是好是坏,成绩是优是劣,他的将来都不止100种可能!
我教书40 年,所带学生中考上清华北大的有不少,但我们的大多数学生,其实都是普通善良的劳动者,这有什么不好呢?
我们要把怎样的“人”奉献给未来的中国?我的答案是,要把健康善良智慧的公民奉献给未来的中国!
我经常给我的学生这样说:“健康善良智慧,一辈子做这样的人就很了不起了,让人们因为你的存在而感到幸福,你自己也就幸福了。”这不就很好吗?这就是我们应该向未来中国奉献的人。
我曾经教过很差的“差生班”,可是几十年后这个班的孩子个个有出息。有一次聚会,一个学生说:“李老师应该为我们感到欣慰,毕业27 年,我们班没有一个人进监狱。”我想,仅仅因为没有进监狱的,就让我欣慰?后来仔细想,他们说的也对,因为当年不少老师都认为他们是“学渣”,以后会是“人渣”,可如今,他们中有工程师,有公务员,有小学老师,有医生,有钢琴师,还有企业老板……都成了能自食其力又能贡献社会的劳动者。
美好的教育如何才能发生?我的结论是,只有当人与人之间彼此生命相融、互相倾听对方的心跳,感受对方的脉搏时,美好的教育才可能真正地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