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战争史中的瘟疫主题书写

2023-12-17 05:38:47柴彬,栗嘉华
关键词:瘟疫

柴彬,栗嘉华

摘 要:在西方历史长河中,瘟疫常常与战争如影随形,因而也常被战争史著所关注。在众多西方历史学家的笔下,瘟疫在战争史叙事中长期处于一种“边缘者”的地位,直至现当代才被视作战争史的书写主题。瘟疫问题在西方战争书写史中的地位转变,是西方史学研究动态变化历程的具体体现。随着西方史学中年鉴学派、新文化史、全球史的兴起,战争史中曾被传统史学边缘化的瘟疫记述,逐渐上升为战争史研究的主题之一。

关键词:瘟疫;西方战争史;西方史学史

中图分类号:K09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210(2023)02-0053-07

在西方历史文献中,有关战争与瘟疫及其影响问题的书写,经历了从长期边缘化到逐渐上升为主题的曲折过程。关于西方战争史叙事中瘟疫这一主题的书写史及其地位沉浮背后的缘由,目前尚无深入探讨。而廓清该问题,对于我们完整地建立起西方战争史叙事的变迁图谱,对于深刻认识瘟疫主题书写地位上升背后反映出的历史人文关怀意识的发展史有着重要意义。为此,本文拟尝试对上述问题加以系统梳理和考察,以期抛砖引玉。

一、西方战争史籍中的瘟疫记载

在浩如烟海的西方战争历史典籍中,瘟疫不时“显身”于历史书写,然而却在很长时间内扮演着渲染和填充战争历史细节的陪衬角色。

(一)古典时代西方有关战争与瘟疫的记载

据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记载,在战争第二年“雅典人中间也发生了瘟疫,对于军队有极严重的影响”,哈格农的军队“原有重装步兵四千名,大约在四十天之内,因瘟疫而死亡者一千零五十名”。尽管这场瘟疫主要发生在雅典本土,并未大规模扩散,但也导致战争戛然中止。伯罗奔尼撒人在亚狄迦以及雅典人从事这次海上远征的整个时期内,因为害怕在交战中被敌对的雅典盟军传染,所以伯罗奔尼撒人比他们原定计划提早回国。 这场瘟疫迫使敌对双方无法继续交锋对战,从而加速了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结束。虽然这场战争发生在以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和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联盟之间,涉及的城邦众多,但毕竟是发生在希腊半岛较小地域内,因此,其影响范围极为有限。

(二)中世纪时期西方战争史籍中的瘟疫书写

中古时期,随着战争所波及的国家和地区逐渐增多,瘟疫也随着战争空间的扩张由最初的爆发地向外传播,在更大范围内参与了战争过程。

中世纪初期著名的查士丁尼大瘟疫,是公元541—542年间发生于拜占庭帝国范围内的一场大瘟疫,被认为是西方第一次鼠疫大流行的开端。这场瘟疫直至8世纪中后期才结束,涉及了环地中海各个国家、地区,也影响到近东甚至是北欧。当时亲历战事的普罗柯比在其《秘史》中对疫情作了记述:“米底人的大部分军队也在战争中被击溃,或者由于其国家的某些困难而被摧毁了,因为,正如我所解释的,拉兹卡属多山区,几乎没有路。瘟疫也降临在这些军队将士身上,军中的大部分人都病死了,还有许多人死于缺乏必要的食品与医疗。”比德的《英吉利教会史》则写到,在匈奴蹂躏整个欧洲的同时,“君士坦丁堡发生了饥荒,紧接着又发生了一场瘟疫。不久,该城相当一部分城墙连同五十七个塔楼又倒塌了下来。地震还摧毁了其他许多城市。饥饿和传疫的恶臭空氣又使成千上万的人畜丧失了生命”。

至于十字军东征与瘟疫的记载,成书于12世纪的阿尔伯特《耶路撒冷史》,以拉丁文详细生动地描述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期间的一场瘟疫所造成的惨状:“基督徒的军队开始被死亡所削弱,以至于在6个月的时间里,差不多每天刚到拂晓的时候,就会有至少30名或50名或100名贵族和贫民撒手人寰。在这场严酷的灾难中,埃施的亨利——他是位出身高贵的骑士——病倒了,死于图柏赛腊城堡,被以大公教的方式安葬于此。哈默斯巴赫的莱因哈德,一位事迹和出身都非常显赫的骑士同样丧了命,被葬于使徒之首,圣彼得大教堂的前庭。此外,许多人——既有骑兵也有步兵,既有贵族也有贫民,既有修士也有教士,既有渺小之人也有伟大人物,甚至还有超过100 000名女性,未受武器屠戮,却被毁灭了。”

关于中世纪影响最巨的瘟疫——黑死病,史学界一般认为,其最初是由西征的蒙古军队传播到中亚地区,之后蔓延于整个欧洲的。《世界征服者史》中有一段关于瘟疫症状的描述:“由于五脏如焚,胆液搅动,他四肢的皮肤上冒出点点脓疱,好像沸水的泡沫。”麦格里齐是马穆鲁克王朝时期埃及著名历史学家,其代表作有多卷本《埃及诸王史》。据麦格里齐记述:“瘟疫首先爆发在大可汗地区,距离大不里士6个月行程,契丹人和蒙古人居住的国家,他们崇拜太阳、月亮、火。这些异教徒民族共有三百多个部落,在他们放牧和迁徙的路途中,没有明显病因的状况下,全部死在他们的夏季和冬季营地里。他们的坐骑全死了,有的人死在马背上,满地全是腐尸。……大可汗地区死了很多人,只有真主知道他们具体的死亡人数,可汗和他6个孩子也死于瘟疫,导致该地区无人统治。然后,瘟疫传遍了所有东方国家,阿兹别克地区、伊斯坦布尔、凯撒利亚(地中海东岸古城,位于现今以色列的特拉维夫和海法之间,毗邻哈代拉),随后进入安提阿(今安塔基亚)等地。瘟疫蔓延至卡拉曼(今土耳其中南部的一个城镇)……巴格达也出现了瘟疫,仅当天昏礼到第二天上午就死了6位王子,还有1 200个士兵。”

中世纪以来,战争的规模、战争涉及的地域范围甚至战争各方的种群、文化、信仰等复杂性,远非古典时代可以相比。战争从小小的希腊半岛已扩展到欧亚大陆,因而战争中的瘟疫的影响也就更易于受到史家书写的注意。

(三)近代以来西方战争史籍中的瘟疫记载

近代以降,战争史籍中的瘟疫记载呈不断上升态势。

例如16、17世纪,随着欧洲国家对外殖民扩张的兴起,原本仅局限于欧亚大陆的多种瘟疫(天花、伤寒等)随着殖民者的步伐被传播到了美洲,伴随战争过程其影响范围更为扩大。16世纪西班牙多明我会教士卡萨斯在1542年写成的《西印度毁灭述略》中,详细记述了西班牙人在美洲烧杀抢掠的“征服”行为,却只字未提有关天花传播所造成的危害。

到了18、19世纪,战争与瘟疫更是相随相伴,危害更为严重。以美国南北战争为例,即使这是发生在某国国内的一场战争,也造成了大量人员伤亡,糟糕的卫生条件和艰苦的作战环境造就了瘟疫蔓延的温床。美国历史学家詹姆斯·福特·罗德斯在其所著的《美国内战史》中提及,战争期间南方与北方军队都深受疾病困扰。1861年8月,南方邦联军约瑟夫·E·约翰斯顿“因兵力薄弱、食物和弹药缺乏、军纪涣散及疾病蔓延”而延缓行动;1862年,北方联邦营地“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瘴气,滋生了很多疾病。喝了沼泽水的士兵们逐渐病倒,病菌迅速蔓延”。

关于人类历史上首次全球性大战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据记载:“除了军事伤亡之外,以疟疾为首的疾病对军队造成了重大损伤,特别是那些在东线战场的军队,如英国、法国、美国与德国部队在马其顿、东非、美索不达米亚、巴勒斯坦等地,疟疾便是主要卫生关切。在巴勒斯坦和马其顿,某些时段约有一半的英国军队因为疟疾而无法行动,法国人在马其顿也有类似的受害情况。” 史家约翰·M·巴里也曾描述道:“当病毒横扫(五大湖海军训练)基地后,那里不再有那般人群云集的景象了——无论是演奏者或是听众。流感使这个基地的兵营裂解,其破坏力同爆炸相差无几。”

在众多战争史家的著述中,瘟疫的流行使得本已惨烈的战争场面更为触目惊心,因而从古典时代、中世纪到近代以来,有关瘟疫的记载不绝于史,且往往与战争并现于史家书写之中。然而,尽管瘟疫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战争进程乃至战争结果,尽管历代战争史籍书写多有瘟疫“显身”,但其在战争史叙事中却长期处于一种“边缘者”的地位,直至20世纪新史学时代才将其上升为书写主题。因此,史家们对人类战争进程中瘟疫的关注度的上升曲线,也勾勒出了以瘟疫为主题的疾病史书写在西方史学史演进长河中的逶迤轨迹。

二、西方史学视阈中的战争与瘟疫

(一)近代以前史学视阈中的战争与瘟疫

在西方古典史家和近代史家的著述中,往往偏重从政治层面来剖析战争的起因、经过和结果,而像瘟疫这样的非人文因素在其中几乎缺失。从古典史学到近代兰克学派时期,政治史长期占据主导地位,这一时期对瘟疫史的研究尚处于萌芽状态,在政治史(含军事史或战争史)中,瘟疫的书写往往被边缘化,仅仅起到一种渲染历史细节的作用。

以古希腊时期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为例,这部著作专门讨论伯罗奔尼撒战争的起因、经过和结果,全书仅围绕一个主题,那就是战争。而瘟疫被作者视为这场战争中的一个偶然因素仅被提及而已。如关于战争暴发的第二年里雅典城内爆发的瘟疫,除简单介绍瘟疫爆发时患者的病症外,他只是指出这场瘟疫“对于伯罗奔尼撒人完全没有影响,或者不严重;瘟疫流行最厉害的是在雅典”。这种情形,与神谶中的模棱两可的词句十分相符,而这是神庙祭司出于方便解释日后所发生的事件的目的。除此之外,书中基本没有提及与瘟疫有关的其他因素。

此后,由古希腊史学衍生出的古罗马史学也主要关注当时的政治、经济、社会方面的原始文献,而鲜少涉及与瘟疫有关的非传统因素,例如李维的《建城以来史》以及之后阿里安的《亚历山大远征记》等史学著作,都体现出强烈的政治史观色彩。与古希腊史学偶尔提及与战争相关的瘟疫因素相比,古罗马史学几乎没有出现这类因素,其原因与这两个时期史学家书写政治史时获取材料方法的差異有一定关联。如古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专注于历史遗迹,并将其扩展到包括各种历史建筑的残缺部分。这不仅包括具体的历史遗迹,还包括保留历史痕迹的无形物品,如语言、习俗,尤其是神谕。在看到这些历史遗迹后,希罗多德会通过询问和寻找信息,使他们记忆中的历史事件栩栩如生。在寻找关于他们的信息的过程中,他会听到各种版本,甚至谣言,他会有条不紊记录在他的书中,以保存人类的行为”。 而到了古罗马时期,历史学家“似乎不太依赖自己的‘行走来获取信息或收集书写历史的材料。他们甚至可能没有花任何语言来解释他们历史材料的来源。对历史的来源关注较少”。所以在这一时期,史学家的关注重点主要集中在国王、将军等人物的言行事迹以及国家的政治军事要务上。

在中古时代,史学家的民族史观有所强化,但他们和古希腊罗马史学家一样,仍然较少关注到军政大事以外的其他因素,包括瘟疫在内。该现象和中世纪基督教占据绝对统治地位有一定关系,因为“随着基督教会的成长和加强,教会变得越来越重要,并在历史记载中占据了越来越突出的位置,从而具有更浓厚的教会历史气息”。

(二)近代史学视阈中的战争与瘟疫

以兰克为代表的客观主义史学作为近代西方史学中的一个重要流派,除了继承修昔底德的客观主义视角,还将修昔底德的政治军事史传统发展到极致。兰克认为:首先,历史研究的主要内容应该是那些对历史发展进程产生重大影响的历史人物、民族或国家。在兰克晚年所撰写的《世界史》第一卷中,他将雅典瘟疫的记述归到有关伯利克里书写的特定章节中:“大战进行到第二年,雅典爆发了瘟疫,救治乏术,尸横遍野。很多家被灭族。疫病最先出现在港口,因此可能是通过航运从埃及或埃塞俄比亚传入雅典的。加之城中拥挤不堪,卫生条件每况愈下,也就助长了瘟疫的扩散传播。根据神谕的指示,人们在远离城市中心的区域进行垦殖,因此遭到诅咒。修昔底德认为,与其说是诅咒引发的灾难,不如说垦殖行为本身才是诱因。瘟疫只在人群密集处肆虐,伯罗奔尼撒的居民因维持了传统的居住方式而免受波及。即便如此,阿基达姆斯仍执意向阿提卡继续纵深,斯巴达军队并未遭遇因战争而逃难的下层民众的抵抗,但由于后者携带瘟疫,斯巴达人便因惧怕疫情立刻撤退了。与此同时,由于和斯巴达人的接触,他们身上的传染病也在雅典舰队上流行开来。不过,雅典人这一次的登岸远胜于上一年,紧接着就展开报复性的屠戮。两个国家联合起来便可统治世界,却在怒火和绝望中杀得血肉模糊,事已至此,令人唏嘘不已。伯利克里在雅典也十分窘困。在经历了洗劫和瘟疫之后他已失去人民的青睐,雅典人总是将失败归罪于领袖。东山再起更是无稽之谈,因为瘟疫紧接着就夺取了他的性命。”尽管兰克谈到了这场战争的瘟疫,甚至对于瘟疫的原因、影响都有论及,但其旨趣则是这场战争和伯利克里这个人物(重要事件和重要人物)。

其次,他认为历史研究的基础应该是以那些政治、军事、外交为主要内容的档案文献作为第一手史料,正如他在《拉丁与条顿民族史》一书的导言中所说:“要做到如实直书,史料从何而来呢?作为本书所涉及主要内容的基础——史料,是回忆录、日记、信函、外交报告、当事人的原始记录。除此之外,要引述其他类型的史料的话,则必须满足以下条件,即是从上述第一手史料中直接推演出来的,或是与上述史料一样具有某种第一手的性质。这些史料的每一页都必须经过严格考证。”在提及欧洲政治制度时,他指出:“如果不受干扰的话,我更喜欢翔实地描述那些在历史舞台上非常活跃或是居于最重要地位的民族国家以及个人。这些民族、国家及个人是如此之重要,以至它们一再为人所论及。只有更详尽地阐述它们,我们才能够更好地把握历史发展的主要脉络、发展方向以及决定历史发展动机的那些思想观念。”受此观念影响,以兰克为首的兰克学派及之后的历史学家的著作都围绕政治史、军事史、外交史等“正史”展开,而这一史学体系在19世纪成为西方史学发展的主流,并对之后的20世纪史学发展产生了深刻影响。因此,这一时期的史学著作也多受兰克学派客观主义史学的影响,对瘟疫的记述往往从官方正史角度进行书写,以官方档案作为史料。

(三)现代史学视阈中的战争与瘟疫

進入20世纪后,以年鉴学派、新文化史、全球史为代表的现代史学越发重视瘟疫的书写,而疾病史更是将瘟疫视作研究的主要对象。

由吕西安·费弗尔和马克·布洛赫创立的年鉴学派是西方最重要的现代史学流派,由他们提出的总体史观认为,历史学家应该突破传统史学的禁锢,将整个社会历史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研究内容应包括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而不应局限于政治军事史。受此影响,年鉴学派第三代代表人物之一雅克·勒高夫的《圣路易》一书中介绍了法王路易九世的生平,其中多次提到了路易九世在东征期间屡屡身患痢疾以及痢疾对东征的十字军所造成的消极影响。这一时期的历史学家在描述历史事件时已不再局限于政治、军事方面的研究,而是开始关注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瘟疫也逐渐成为历史学家研究影响战争走向的关注点。例如,德国传统史学家席勒在其所著《三十年战争史》中,完全是以斐迪南二世、古斯塔夫·阿道夫和瓦伦斯泰这三位风云人物作为这段历史的中心,而英国现代历史学家彼得·威尔逊教授在讲述三十年战争这一段历史时,特意提到了米兰大瘟疫对当时战局所产生的影响:“1629年,鼠疫已经出现在了伦巴第。经过一个冬天的平静后,随着春天天气变暖,疫情再次暴发且更加致命,尤其是在曼托瓦,那里超过3万的人口因为难民的涌入而大为膨胀。到7月中旬,只有700名士兵仍然还能作战。科拉尔托意识到敌人的虚弱状况,于7月16日在船上增派部队的支持下,穿过大桥发起了袭击。查理撤退到福尔扎港城堡,两天后投降了。”由此可见,从席勒(1759—1805)到威尔逊教授(1963— )、从传统史学到新史学,随着史学观念的转变和研究视角的多元化,以瘟疫、疾病为代表的自然环境或医疗卫生视角已被现代史学家纳入探究推动历史事件发展进程的影响因素的考察范围。

新文化史在20世纪末成为当代西方最具代表性的史学流派,“它注重考察历史中的文化因素和文化层面,也就是说,历史学的研究对象和研究领域从以往偏重于政治军事或经济社会等方面转移到社会文化的范畴之内”。传统史学关注的都是重大政治、军事事件,这些事件均有历史文献记载,其历史性一般为其参与者和同时代的人所重视。而另有一些历史因素,其重要性和历史性则未被同时代的人认识到,所以缺乏相应的书写记载,其中就包括瘟疫的传播。瘟疫除了会影响人口数量、组成结构、出生率、死亡率等,还会对战争这样的人类活动产生深远影响。如贾雷德·戴蒙德的代表作《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一书提到,欧洲殖民国家在征服美洲新大陆的时候,除了武力征服造成美洲大量土著死亡外,侵略者带去的各种传染病更使这些没有丝毫免疫力的土著遭到灭顶之灾。该书为新文化史代表作,作者向世人充分展现出瘟疫在人类战争、在社会发展中的重要影响。正因新文化史观扩大了历史研究领域和研究对象,诸如《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和麦克尼尔《瘟疫与人》这样有意识地将瘟疫纳入战争史研究范围的史学专著才得以问世。

全球史的兴起不仅打破了对原有政治军事等传统历史主题的关注,还突破了民族国家史观的束缚,于是像瘟疫这种超越民族与国家界限的研究主题受到了众多全球史学家的重视。全球史在横向上打破了民族和国家的界限,有助于以战争所涉及的国家和地区为空间来研究在此范围内所发生的瘟疫及其对战争造成的影响;在纵向上除了关注政治、军事、经济等传统研究外,还关注到之前被认为是“上层建筑”或自然环境方面的多种影响因素。例如马克·奥斯本·亨弗里斯指出,西班牙大流感的军事背景一直被忽视,军事历史学家很少会去关注一场疾病所带来的致命影响以及这场疾病所反映的战场与后方之间的相互关系。他的文章从多学科的视角,结合英国与加拿大的档案,重新审视了在全球战争背景下关于1918年大流感的起源和传播,弥合了这一过程中社会、医学和军事历史之间的鸿沟。 再如《瘟疫与人》的作者威廉·麦克尼尔致力于破除欧洲中心论,在建构全球史观的基础上深入探究了瘟疫对包括军事活动在内的人类活动的影响。书中从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的雅典大瘟疫,到蒙古西征时期传播到中亚的黑死病,再到拿破仑战争期间的斑疹伤寒,以及一战期间的西班牙大流感,都跨越了国家和地区,以瘟疫为线索串联起人类历史上的多场重要战争。

早期的疾病史基本是由专业医生撰写的,主要内容也都围绕医学知识、疾病诊治等方面。20世纪后,疾病史开始关注疾病传播对人类社会的影响,成为医学界与史学界共同关注的对象。如王旭东等所著的《世界瘟疫史:疫病流行、应对措施及其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就将瘟疫的病理知识与人类社会史相结合,提出瘟疫会对战争局势造成深远影响;另有学者将古生物学与史学研究相结合,来探究鼠疫耶尔森菌和流行性鼠疫的起源和早期传播。相较于以往史学著作中瘟疫仅作为重大历史事件中的附属品和点缀,疾病史著作多以瘟疫为主题来探讨人类社会的发展脉络,且不受战争史叙事的限制。随着人们对疾病与人类社会关系的日益重视,史学界对瘟疫史的关注大大提升,史学家更多从史学视角,并引用现代研究方法审视瘟疫作为不可忽视的因素在人类战争史中所起到的作用。如帕克斯顿在《瘟疫与战争:政治瓦解与艾滋病毒的传播》一文中,深入讨论了现代国际冲突背景下艾滋病的传播与地区冲突之间的潜在联系。不同于以往通过文献史料对战争中的瘟疫影响进行评估,帕克斯顿通过数据分析等方法对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国家艾滋病传染规律进行了研究,提出“并不是所有的疾病都是一样的,我们不应该期望所有的传染病在类似的社会或环境条件下会以同样的方式传播。流行病是生物性和社会性的结合体。传播疾病和保持病原体活力所需的环境越特殊,病原体的传播性就越低”,并且认为不同类型的战争冲突对流行病的传染率的影响也不同。而艾滋病由于其传播方式的特殊性,其流行率与国家内部战争或种族战争冲突呈负相关的联系,等等。

结 语

通过梳理西方战争史籍中有关瘟疫的叙事记忆,可以窥见西方史学对瘟疫在历史发展中地位与作用的认识,以及有关瘟疫书写背后所展现的史学研究的嬗变轨迹。瘟疫这一书写主题伴随战争史成为另一种人类历史记忆,对其书写的重视程度反映出史学研究的动态变化历程。在西方战争书写史上,尤其是近代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瘟疫时常被迫委身为边缘者,长期扮演着渲染和填充战争历史细节的角色,成为战争场景中的附属品和点缀物。随着社会对疫病等与人类命运密切相关问题的关注不断提升,随着西方史学的不断发展,尤其是年鑒学派、新文化史、全球史的兴起,使得史学家的研究视野不再限于政治外交军事之类“国之大者”,因之曾经处于战争史“边缘者”地位的瘟疫记述,在新史学研究中逐渐成为可以影响战争局势的主要因素。甚至摆脱战争史书写,瘟疫本身独自成为书写主题,成为当代史家竞相研究的对象。

Writing of the Plague Theme in the History of Western Wars

CHAI Bin, LI Jia-hua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44, China)

Abstract: In the long history of the West, plague has often accompanied wars, so they have often been the focus of war history. In the writings of many Western historians, plague has long been a “marginal” part of the historical narrative of war, and only in modern times has it been regarded as the theme of war history. The change in the status of plague in the history of war writing in the West is a concrete manifestation of the changing dynamics of Western historiography. With the rise of the Annales School, the New Cultural History, and the Global History of Western Historiography, the plague, once marginalized by traditional historiography, has gradually emerged as one of the themes in the study of war history.

Key words: plague; history of western wars; Western Historiogra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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