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章主要以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的铁路景观为研究对象,重点围绕铁路意象所代表的心理景观、现代化景观和时代景观,思考铁路意象在文本层面下的深层内涵。文章主要采用文本细读法,结合俄罗斯民族传统的人文精神及工业化现代进程中的时代冲突,分析铁路与安娜命运的关联,探讨安娜人物形象背后蕴含的现代性问题,揭示铁路所传达的俄罗斯工业时代的社会问题。最终认为,铁路景观同工业化时代自身一样,具有辩证性,在扼杀人性、泯灭爱意的同时,也带来着自由解放的希望。
【关键词】《安娜·卡列尼娜》;铁路景观;自然之爱;人性关怀;民族命运
【中图分类号】I51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3)17—020—04
在《安娜·卡列尼娜》中,铁路景观承担着重要的叙事功能,阐释了安娜的命运。但铁路景观又并未仅停留在文本层面,而是与安娜所代表的大批人民的命运相结合,与安娜所象征的时代未来相联系,展现了俄罗斯工业时代的宏观精神。铁路的建成与大范围投入使用,对俄罗斯工业化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米歇尔认为,景观不仅仅是一种自然景色,更是一种文化媒介。[1]马尔科姆·安德鲁斯也表述过“风景越来越多地被视为一种文化工具”。[2]本文所探讨的铁路景观,主要包含客观世界的物质景观和与人的意识相融合的心理景观。物质景观既包含自然界的天然景观、人造的各种创造性景观,又包含人类活动所构成的客观人文社会景观,还包括意识通过物质手段具体化后所呈现的客观景观;心理景观从物质景观中提炼而来,是具有精神意义的碎片化或整体化心理活动,是创造性的心理活动、是人的潜意识所构成的精神景观。景观所体现的是特定时代下,民族的文化和物质精神,透过时代景观可以看见特定阶段下一个民族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本文从扼杀自然之爱的心理景观入手,延续到蕴含自然之爱的现代化景观,最终探讨矛盾前进着的时代景观,逐层分析铁路景观在小说中的辩证内涵。
一、心理景观:恐惧与压抑
“自然之爱”是“世俗之爱”的相对概念,它倡导天然产生的自然情欲,是不掺杂世俗污垢的心灵碰撞。自然之爱是被人为制定的传统伦理所禁锢的纯爱欲望,是純洁的情欲。安娜一生寻求、依附于她所坚信的自然之爱,对安娜来说,自然的爱高贵于生命。遗憾,于现实中,丈夫卡列宁是一个世俗、机械的人,没有给予她所向往的天然爱意。她的生活一直处于麻木缺爱的状态,并且一直在无意识地妥协,恰巧,这种自由自在降临在了安娜与沃伦斯基身上,让她得到了短暂的内心释放。而铁路火车的出现、机械化的铁路、冰冷的物质,恰好是缺乏自然之爱的典型象征。铁路景观内化为安娜所见的心理景观,如同她所处的冷漠却无法逃离的婚姻、所处的机械运转的社会生活现状,时刻用伦理责任压迫着她,给予她心理暗示,叩问着她的道德背叛,矫正规范着她的行为,消解着刚刚来袭的自然之爱。安娜就是通过铁路这一客观的外部景观,联想到了自身所处的机械婚姻生活这一心理景观,在刚刚出现的爱意的强烈对比之下,一种充满自由的感受萌发了,这唤醒了她的不自由,令她陷入了无措、压抑乃至恐惧的心理状态。
安娜的心理变化和铁路景观息息相关。铁路火车在18世纪后期问世,这种突然出现的庞大新事物令当时的人们心生恐惧。在火车问世之前,俄罗斯人都使用马车旅行,比如在小说中,就会涉及对传统交通工具的叙述。安娜自杀前,想到“是骑马去的。那时还没有铁路”。[3]她怀恋少时心灵还没有受煎熬的烂漫快乐。铁路火车于安娜来说是一个恐怖又安逸的大器具,就像她的丈夫卡列宁所打造的家一样,在虚伪的温馨氛围下惟余机械化运转。[4]机械化的铁路就像是19世纪俄罗斯资本官僚的机制,安娜的肉体就活在这种由资本构建的体制之下,与俄罗斯传统精神所追求的自由、灵动的爱意相悖,得不到解放。沃伦斯基见安娜的第一眼看到“被压抑住的生气表露在她脸上”。[3]这反映出安娜平常机械生活的状态,比她大十几岁的官僚丈夫不懂而且也没有给予安娜渴求的爱,像对待官场一般对待和安娜的婚姻及家庭生活。她的生气被官僚气息所压抑,她的灵气在时代压迫下异化为僵硬的顺从,而看见沃伦斯基时眼底之下无法压抑的生机,刺破了现实的种种压迫。安娜乘坐列车并不频繁,却偶遇他人卧轨自杀,象征着俄罗斯人民所渴求的自然之爱、所向往的人性之光被冰冷的机器与社会制度所扼杀。
马车是自然的事物,而铁路是一种非自然的事物,运转起来不受人控制,给人恐怖的氛围。安娜乘坐火车,就像周旋于贵族社会、生活于僵化婚姻中的行尸走肉。工业化异变了自然,急剧压缩了时空,铁路景观就是工业化下的新产物。铁路压缩了时间与空间,改变了人们对世界的认知,铁路的出现客观上使得人们可以突破自然地理的限制,用极少的时间把人从一个地理位置运送到较远的另一个地理空间,使人们丧失了准确的判断力,无法掌控外部世界。[5]作品中不论是列文从田园乡下前往圣彼得堡,或是安娜出远门游玩、私奔等,都是乘坐列车。铁路对于时空的压缩,在给安娜的生活带来便捷的同时,也带来着扼杀自然之爱的恐惧。不受安娜支配的列车如同不可控的内心情欲,又如工业化下所禁锢的、更难获得的自由,印刻在安娜心底。
二、现代化景观:车厢内的婚姻与爱情
工业化开始后,现代化景观吞噬传统自然景观,闯入时代的视野。亨利·勒菲伏尔认为,现代化城市既具有物质意义又包含有意识价值。[6]现代化景观是相较于传统景观而产生的。现代化物质景观主要表现为工业化,包括人为的科技景观、工业化后人类的行为、工业化蕴含的人文问题等;精神上则表现为现代化后的心理景观,包括工业化后人的心理活动、人的潜意识、人的欲望。现代化景观使安娜这种具有一定现代意识的女性,可以暂时从腐朽的上流日常生活中解放,让她从现代化中看见某种自然之爱,即使这或许只是幻想出来的虚假自由,但给了她力量与希望。列车诞生于工业化,呈现出现代化的景观特征。[7]列车里的暖气设备、灯光照明、靠椅臂、月台列车上各色各样的现代化社会人群等构成了铁路的现代化景观。现代化铁路景观不仅包括车厢内的工业人为景观、车厢内的阶级划分、车厢或月台上的人类行为等物质景观,还包括随着铁路出现所蕴含的人文精神景观,由铁路引起的人的潜意识、人的性欲等心理景观。列车的出现本身就带来了现代化,它极大地促进了人口流动,为安娜与沃伦斯基的交往创设了空间背景。
而作为主要空间背景的车厢本身就具有一种独特的现代性意味。首先,在现代化的车厢里,暖气与灯光提供了一种独特的现代化氛围,使寒冬与黑夜不再使人无措,自然无法再死死困住社会条件下的人,腐朽禁锢的思想不能再囚闭人心,欲望与理想在现代化异化下更加浓烈,光与热照亮温暖着解放的道路。其次,工业化时代下贵族铁路车厢都是一个个隔开的,具有很强的空间阶级划分,把不同阶层人与人的自然情感残忍地割开了。[8]不同车厢的隔门还抹去了部分阶层人民自由表达的话语权,抹去了中下层人民解放生活与追求幸福的权利。人与人得不到自由的交流,禁锢的制度得不到解放。工业化没有带来所期待的人性关怀与爱意解放,反而勾起了人民的世俗欲望,让寻求解放的人出现迷茫与彷徨。并且,列车的整体空间相对较小,每一块小空间却乘坐着许多的人。[9]车门是仅供一人进出的小方形门,形形色色的人汇聚于铁路这样一个小平台,在细窄的廊道上来回走动、碰撞,或是身体摩擦,或是眼神触碰,为陌生的人提供了一个多情的空间,使人们相遇、相知、相爱。车厢相对单调的封闭空间,是造就浪漫的地方。[10]火车车厢造就了安娜和沃伦斯基的相遇,是天然爱意的相遇与触碰之地,为彼此的相互交往、最终定情提供了不可缺契机。
最后,火车的急剧运动总伴随着人们对性欲失控的恐惧。卡尔·亚伯拉罕将面对加速或不受控制的运动时神经所体验到的恐惧,解释为对自身的性欲失去控制的恐惧。[5]火车在疾驰飞舞,在突破时空剧烈地运动。火车颠覆了传统自然,带着车上的乘客游离于客观社会现实之外,让人仿佛悬浮于异空间,让乘客在无法掌控的神经恐惧中产生某种精神快感。
安娜幽囚于列车,即被幽囚于婚姻,灵与爱得不到救赎。安娜是俄国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知识女子,她看得出自身生活婚姻的悲哀、人民的悲哀和俄国社会的矛盾。[11]新的变革似乎带来着新的希望,使安娜嗅到了自由的味道。然而这转瞬的希望却存在于冰冷的列车上,诞生于工业化的冲突下,冷酷运行的庞大列车消解了刚刚冒芽的希望,纷扰着安娜的心。这意味着现代化的过程也引发了诸种现代性的问题,而安娜所面临的终极问题,就是自然之爱与世俗之爱的冲突。现代化氛围的压抑令她不敢直视自己的性欲,除此以外,她的痛苦还存在于她那超越的精神与缺失了自然之爱的婚姻生活。这让她始终徘徊于理想与现实、自然之爱与世俗生活之间,使她处于撕裂的状态之中,备受煎熬。她一直处于两极拉扯中,人格处于两种张力下,灵与肉的冲突时时存在,所以,自身的灵与肉的解放对她而言极其重要。[12]她具有悲天悯人的精神,她不愿意屈身于不道德的形式婚姻,她追求道德上的爱情婚姻。即使她知道未来迷茫,会面临居于人感情之上的社会暴力,她也是精神自由的。在风雪缭绕的铁路旁,她又遇见了沃伦斯基。“风雪的恐怖在她看起来是更加地壮丽了”[3]两人沦陷了。她终究勇敢地背弃了窒息的仪式婚姻,转而追求属于她的自由乌托邦。
三、时代景观:俄罗斯工业化时代传统的末日精神
从宏观历史来看,俄罗斯的人文传统一直具有终极解放精神。[13]而工业化时代的新变,带来的机械化新事物、反传统新思想,剧烈冲击着历史人文精神,使传统的人民在变革中迷惘、失望。[14]一方面,机械化的冰冷器具扼杀着温情,另一方面,它又带来了新的生活与解放。安娜的形象如同这一时代的缩影,不仅代表着她个人,而且代表着处于时代变革下的一大批人,代表着群体的犹豫。安娜是具有解放意识的女性,可是她身上还存在着部分传统的弱点,在追求自由时摇摆不定。她所追求的自由解放不够彻底,不是作为独立个体而存在。她一直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这种解放依附于爱情、依附于男性。她在追求自然之爱、人性光辉的道路上犹豫徘徊,纠结自己向往的自由生活是否正确,对自我产生各种罪恶感。她的思想掺杂对原始家庭的内疚忏悔意识。博爱、宽恕的思想存在于俄罗斯的传统语境之中,这种工业化的景观,表示传统终将被抛弃,终将在时代发展的巨大洪流之中被抛在身后。她妥协矛盾于现代化工业化道路,在选择自身的幸福解放后却无法生存于社会,最终由铁路葬送了她的一生。安娜身上人性的弱点放大来看其实是时代的弱点,安娜的彷徨也倒映着时代处于变革中的迷茫与尝试,时代宣扬追求的平等解放,终究不是完全的、独立的、真实的平等解放,是依附于权力、依附于财力、依附于上层社会的个别解放。铁路是时代的产物,作为积极的象征,铁路代表着不断进步、不断解放、不断走向自由,而如安娜这种具有时代弱点、在新旧中妥协不定的象征性人群,以及这种正在更替、尚未完善的阶段性时代,最终都会被带着人类文明进程前进的铁路所抛弃。
安娜最后一次上了火车,一切都极端的丑陋,使她憎恨、痛苦。精神迷离的安娜想要逃离,却没有等来救赎她的沃伦斯基。社会对她施以情感暴力,她也放弃了这个社会,她不愿再存活于无尽的黑暗中,她要寻求人民自己的乐土。分裂运动锻造了人民面向末日的思维,安娜无法挽救自己,无法改变旧传统社会,只有寄希望于面向末日后的乌托邦新世界,相信那里有着真正的爱与美。她卧轨自杀的一刹那间,她完成了自身的救赎,那是对彼岸世界的追求。可恐惧也侵袭着她,“她想要爬起来,退回去;但是一个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了她的头,从她的脊背上碾过去”。[3]那个巨大无情的东西就是铁路列车,是19世纪资本因素蔓延下,工业化开始后,令人害怕的社会,是违背天性的时代现实,是碾碎了美、爱与善的无情机器,可同时也是美好自由的新时代的象征,它残酷地逼迫着安娜,碾死了社会上千千万万的安娜,杀死了这个终将落幕的时代。
托尔斯泰一直崇尚回归土地、回归农民,崇尚淳朴的善与和平,安娜的弱点也是托尔斯泰本人的弱点,安娜的结局也是他的追求的一个缩影。19世纪俄国的命运牵动着托尔斯泰的心弦,他一直致力于寻找属于俄罗斯的真正出路。当时的俄国处于工业化时代洪流中,个体尤其是以安娜为代表的人民生活悲惨。国内农奴制改革促进了工业的发展,却剥削了工人的利益与生命,铁路火车就建成于那个时期,消耗了劳苦民众大量的血汗,所以铁路意象从这一层面来说是残酷的。然而铁路景观具有很强的辩证性,虽然铁路代表着现代对传统的冲击,这种冷冰冰的机器扼杀着生命,扼杀了传统所向往的自然之爱,摧残解构着传统精神,却又让安娜看见了解放的可能性,蕴含着积极的解放色彩。人类总是在矛盾中、流血中探索前进,工业化进程与现代文明的发展都在螺旋式上升,两极冲突造就着进步。铁路是文明进步的物质产物,是变革求解放过程中的战利品,载着人类向着自由的道路前行。即使前进的过程中带来着肉体伤亡与精神泯灭,可最终在人类不妥协的伟大探索中,终会摸索出相对平等自由的解放制度,寻找到不断更迭完善的乐土。人与人会更加尊重与慈爱,自然爱意将漫布人间,人性的光辉将照耀大地。安娜的命运,代表着人民悲惨、彷徨的命运,代表了人民追寻的终极解脱,也代表着积极的面向末日的精神。[15]她是一种悲剧,却又是新理想国家的开端,她同托尔斯泰一样,在犹豫、矛盾、探索中前进,勇敢地追求自由解放。托尔斯泰通过安娜、列文等人物,写出了对现状的悲哀消极,投射出他本人对工业化后新事物冲击传统的纠结不定,蕴含着他对理想化道路的思考。然而安娜、列文不同的人物命运,暗含了他尚未意识到的积极层面,可以看出他对不断变化的新未来充满信心,對人类文明的进程怀有巨大的希望。
世界总是向更美好的方向发展,时代景观是不断上升着的历史碎片,新的时代、新的生活、新的思想会在人们的不断憧憬、奋斗中来临。民族在探索中勇敢地面向末日,文化精神鼓舞着人民,消亡的旧日终会涅槃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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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曾楷越(2002—),女,汉族,湖北武汉人,湖北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