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望村的馆主》的叙事艺术

2023-12-16 00:51芦长海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0期
关键词:师陀

芦长海

[摘  要] 小说《无望村的馆主》中,作者师陀从一个归来者的视角出发,采用了第二人称的叙事方式,以概要和倒叙两种叙述方法,突出了自己的叙事特色。因此,本文从叙事学的角度出发,对这篇小说进行解读,从作家对家族命运和底层女性命运的观照中探究作品的主题与意义,帮助读者进一步认识师陀的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关键词] 《无望村的馆主》  师陀  叙事方法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獻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0-0023-04

《无望村的馆主》作为师陀在抗战时期被围困在上海时所创作的第一部中篇小说,与其小说集《果园城记》和长篇小说《结婚》比起来,受到的关注相对较少,主要的研究成果有金宏宇、张淼的《〈无望村的馆主〉版本批评》以及慕津锋《一篇“不见了”的〈无望村的馆主〉序言》等。这些研究主要对作品在20世纪40年代与20世纪80年代出版时叙述风格、主题意蕴与人物形象发生的重大变化进行了分析。对这部小说的叙事艺术进行重点分析讨论的文章是谢伟民的《有个性的叙述者——读师陀〈无望村的馆主〉》,而这篇文章所研究的是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已被作者大量修改过的《无望村的馆主》,在一些研究者看来,这一版本的阶级与教育属性太过浓厚,和初版本作者对生命的思考有所出入。刘增杰编校的《师陀全集》中收录的整篇《无望村的馆主》是师陀20世纪40年代出版的版本,只是增加了一个“尾结”,本文分析的也正是这一版本的《无望村的馆主》。

一、多样化的叙事方法

叙述内容对于小说的叙事艺术的呈现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叙述方法的巧妙使用与小说叙事主题的精确表达同样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面对时代和社会的巨大变迁,如何运用新形式来表达新内容成了作家关注的焦点。爱尔兰的乔伊斯、法国的普鲁斯特、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和苏联的艾特玛托夫等人,都在小说的形式上做出了创新。在此基础上,有关小说叙事的理论也得到了发展,比如俄罗斯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等,这些理论从小说的叙述者、叙述时间、叙述结构、等多个方面对小说进行解读,借助这些理论与方法,读者能够更深入地理解作家的创作思路与作品的艺术价值。

在20世纪30—40年代,作为一名不断学习与成长的作家,师陀在《无望村的馆主》中,对小说的形式也进行了一些新的尝试与探索。作者结合自己的感受与经历,通过在《无望村的馆主》里描写乡村地主陈世德从地主沦为乞丐的故事,揭示了传统乡村中国重复上演却难以改变的生活困境,表达了其对地主家族命运的思考以及对受男权和封建思想迫害的女性的同情。师陀在短篇小说中经常采用的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已经不能将其想要表达的内容呈现出来,因此,“为了使自己传达的信息尽量完整地体现到作品中,又尽量多地传达到读者那里”[1],师陀在《无望村的馆主》里改变了以往在短篇小说中自己经常采用的以第一人称为主的叙事方式,运用了其他叙事方法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传达自己的感受。

1.采用第二人称的叙事方式

师陀在《无望村的馆主》中采用了第二人称的叙事方式。人称代词出现在叙事文本中,不仅简单地发挥了主语和宾语的功能,还作为一种叙事技巧被作者运用。正如热奈特所言:“人称的转换其实是叙述者与故事之间关系的变化。”[2]但是,在20世纪30—40年代的中国文学中,很少有用第二人称叙事的小说,而师陀却用第二人称进行叙事,并且在作品中呈现出来两种叙事方式。第一种是省略第三人称,直接用第二人称“你”来对话,造成一种作品中的“我”和读者直接进行对话的效果,例如:“请你稍微受一点委屈,先生。但是请不要埋怨,我们不是在令人绝望的旷野上,虽然大雪仍旧包围着我们,我们却不必为我们的睡觉担忧。”[3]“请你稍微受一点委屈,先生”应该是店主对“我”说的话,但因为作者在叙述中省略了店主,好像变成“我”与店主进行了对话,“我”让读者也和“我”一样进入了客店,准备在那里住下。第二种是直接使用第二人称“你”进行叙事,比如:“这些长衣对于他们有什么用,走起路来它们绊你的腿,蹲下去的时候你得把它们撩起来,它们徒然给你增加许多麻烦。”[3]在这里,作者把读者当作故事中的人物进行书写,读者直接进入到小说当中,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与古代传统小说中出现的“看官”不同,师陀在小说中运用的第二人称“你”是为了把读者引入故事中,让读者跟着小说中的人物一起参与这个故事,给人一种身临其境之感。“看官”一词在古代传统小说中出现,是作者为了提醒读者作品中的故事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从而让读者产生一种“间离效果”,让读者从作品中跳脱出来。理解师陀在作品中运用的第二人称的写作方法对读者解读师陀的小说意义重大,第二人称的使用不仅增强了小说的抒情效果,还增加了小说的感染力。

师陀在小说中以一个返乡者的视角,使用说书人的语调,用第二人称“你”与读者进行对话,这在当时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在此之前,部分五四时期的作家为了文学革命的需要,大量使用西方小说的叙事模式,而对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形式进行否定,在他们看来,传统小说中“说书人”的叙述形式过于呆板,有碍小说叙述的连贯性表达,从而影响了小说应该具备的真实性。直到20世纪30—40年代,部分中国作家开始意识到古典文学传统的叙事形式有其价值与独特性,因此开始呼吁在借鉴外国文学的叙述方法时不能忘记从古代优秀的传统小说中汲取营养,这样才能使中国小说的叙事形式变得更加丰富多彩,让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

2.采用概要与倒叙两种叙事方法

师陀在《无望村的馆主》中采用了概要和倒叙两种叙事方法。概要是指“在文本中把一段特定的故事时间压缩为表现其主要特征的较短的句子,故事的实际时间长于叙事时间”[4]。为了突出某种情感,在全篇的叙述结构中,概要往往以极其简省的文字表现出提示性的话语样态,它不仅可以通过缩短物理时间进而减少叙述时长,帮助作者起到提醒读者故事发生的背景的作用,还可以为作者在展开小说叙述前使读者提前产生一种情绪基调。这一点在师陀的小说《结婚》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作者在《结婚》的开头提到上海时说,上海是一个异常杂乱、充满谣言与暗杀的城市,就像一个活地狱。简单的几句话就把当时处于半殖民状态下的上海社会境况较为全面地概括了出来。

而《无望村的馆主》中,作者运用了概要的叙事方式减少了叙述时长,将几年间发生在陈世德身上的事情用几个简单的陈述句进行了概括:“在这五六年中他曾经谋杀满天飞;他遗弃他的太太;他曾收养一班戏子;他曾经建筑过戏坊并戏楼;他论斗不论数的挥霍金钱。”[3]作者之所以要运用概要的叙述方式,就是为了确保其叙述的场景一致,使文本和叙事保持整体性和连贯性。从作者这些简单的陈述中,读者可以发现陈世德的品性以及在这五六年中陈世德犯下的种种恶行。读者还可以通过这些描述看出这些概要是被叙述者整合并列在一起的,相互之间并不干涉。读者对陈世德的整体印象就是从这些概要中得来的,如果没有这些簡略的陈述句,读者对陈世德的印象就会十分模糊。

在叙事文本中,故事时序一般是固定不变的,但叙事时序是可以根据作者的想法进行改动的。师陀在《无望村的馆主》中就采用了倒叙的方法改变了叙事时序。在“小引”中,师陀描写了“我”在回家的路上,因为大雪封路,准备在无望村找个地方暂住时遇到了一个乞丐,没想到在停留的客店又遇到了他,而这个乞丐就是无望村曾经的馆主陈世德。作者对他出场时的外貌描写让读者心中留下了一些疑问。“虽然是这样龌龊,虽然他已经几乎被烟垢蒙蔽起来,你仍旧能看出来他的皮肤的细致,他的手绝没有掘过地,他的腿也没有在田地里用过力气。”[3]通过作者这样一番描述,读者很容易对他的遭遇产生兴趣,也正是因为这样,读者在阅读的时候便会有一种延宕的效果,“然后,叙述者就开始与读者捉迷藏,他一方面做出姿态,似乎正一步步接近问题的答案,另一方面又想方设法尽可能地延搁和推迟这种解答”[4]。通过使用延宕的叙述方式,作者激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而随着读者阅读的深入,乞丐的身份被揭开,他叫陈世德,是宝善堂以前的堂主,小时候受尽宠爱,可是长大之后却凭借着财势胡作非为。作者在叙述时将因果颠倒,先向读者呈现结局,陈世德以乞丐的身份出现;再向读者讲述原因,为读者展现了生活优渥的陈馆主沦为乞丐的悲惨命运。作者通过这样的方式唤起了读者对最开始设置的悬念如何解决的期待,也使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就对陈世德堕落的原因产生浓厚的兴趣,与此同时,小说的艺术价值也在无形中得到了提高。

二、叙事的主题与意义

1.对家族命运的思索体悟

师陀出生在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从师陀的父亲开始,其家族就开始走下坡路。最开始,父亲花掉了几百两银子帮助一个亲戚免除牢狱之灾,那位亲戚脱困后却不承认这笔账,之后父亲为了挣钱,和一个朋友一起投资做生意,谁知那位朋友却暗地里算计父亲,父亲和那位朋友闹得不欢而散。这两次经历使得师陀家里的经济情况越发困难。不久,师陀的父亲在辛苦与劳累中离开了人世,父亲的离去使师陀必须强迫自己尽快成熟,他曾说:“我的失去乐园是因为他故去了便不得不按一般成年人那样去生活。”[5]母亲在师陀小时候也总会因为一点小事儿而责骂师陀,家庭并没有给师陀带来太多温暖,而这一系列的遭遇也使师陀很早就开始了对生命和家族命运的思索与体悟。作家的创作许多取材于自己的生活经历,师陀也曾在小说集《里门拾记》的“序言”中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将生活中的鸡零狗碎拾起来,拼凑在一起写成了文章。

《无望村的馆主》中,作者描写了陈世德的父亲因为一起诉讼案花掉了大量钱财一事,或许是师陀将父亲为亲戚的诉讼案花费大量钱财这件事当作了自己的小说素材。从这段描写中,读者也可以看到作者表达了类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富不过三代等思想。因为陈世德做了太多恶,所以不能得到善终,那么现在的新馆主,通过一些不正当的手段得到的财富能够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吗?或者说,陈世德的悲剧命运会不会在新馆主身上重演?作者以地主家族最后走上没落的故事劝诫世人向善。

2.对女性命运的关怀

五四时期的问题小说开始关注女性的婚姻、恋爱等问题,后来的左联也十分关注社会各个阶层女性的处境,作家们描写了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下中国女性的悲剧命运。师陀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在作品中也有所体现,通过对女性心理和行为等方面的描写,揭示了当时的社会对于女性的迫害与摧残。《无望村的馆主》中,陈世德妻子百合花是一位受封建思想影响而缺乏反抗意识的传统女性,她因陈世德的玩世不恭而失去了贞洁,而在当时,大多数人都非常看重未婚女子是否保有贞洁,所以失去贞洁对于百合花来说绝对是致命的打击。不过师陀并没有直接让失去贞洁的百合花丢掉性命,因为在师陀看来,这样直接的表达似乎并不会让读者印象深刻,所以师陀在这里又运用了延宕的叙述手法,将百合花丢掉贞洁的内心感受写在了与陈世德结婚之后,并且让陈世德在结婚的时候发现百合花是自己曾经伤害过的人。小说中的高潮部分是陈世德和百合花结婚后,陈世德逼着百合花回忆自己的痛苦经历,师陀是这样描述百合花深埋在内心的苦痛经历的:“这可怜的梦喜庄的百合花,她没有想到别人会提起那个令人战栗的晚上。可怜的百合花并不知道她现在的丈夫,在当时作的是什么角色,同时,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她受的是什么侮辱,她当时怎样忽然发热忽然发冷,好像害疟疾似的,一直在床上病半个月。”[3]百合花明明是受侮辱、受迫害的对象,给百合花造成这样深的伤害的幕后主使还是自己刚嫁的丈夫,可陈世德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自责,相反,他却责怪起了百合花,认为是百合花自己的错。而百合花好不容易有了重新生活的勇气,却被眼前的男人毁掉了。三从四德的传统观念一直禁锢着百合花,她百口莫辩,陈世德对她的态度又给她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负担,她自己也觉得自己似乎犯下了滔天罪行,于是没有脸面回家,宁愿为陈世德做牛做马,但还是得不到他的原谅。陈世德将她抛弃了,她也不怪他,也不去想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被侮辱了,而是希望陈世德有一天能够回来接自己,并且希望自己死后能埋在陈家的坟地里。三从四德的传统观念成了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百合花觉得只有这样,才是一个好女子、好媳妇。师陀并没有借陈世德或者其他人的口来评价百合花,而是通过百合花的内心活动来写她的所思所想,这种写作手法给读者的感受和触动更大。师陀不局限于对底层女性的描写,他还写过一些知识女性,但从她们身上,读者仍可以看到根深蒂固的封建传统思想对这些女性的伤害。师陀在描写她们的时候也充满了惋惜与同情。

三、结语

本文分析了《无望村的馆主》叙事艺术,以期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师陀创作手法的独特以及其叙事的精妙。在其后的《结婚》《马兰》等长篇小说中,读者可以看到师陀日益精湛的叙事艺术。对师陀的叙事艺术进行分析,有助于读者理解其作品的独特之处及思想内涵,也对重新理解其作品的文学价值具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1] 李赜.小说叙述视点研究[J].文艺研究,1988(1).

[2] 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3] 师陀.师陀全集 第二卷(上下)[M].刘增杰,编校.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4] 罗钢.叙事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5] 刘增杰.师陀研究资料[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

(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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