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策
甘露之变是唐代政治史上的著名事件,《资治通鉴》认为“自是天下事皆决于北司,宰相行文书而已。宦官气益盛,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①《资治通鉴》卷245,唐文宗大和九年十一月乙丑,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7919页。以仇士良为首的宦官集团在甘露之变后权势遮天,历为研究者所强调。目前甘露之变的经过已基本厘清,事件影响广为人知。学界存在的主要争议是文宗是否知情并参与政变、李训与郑注是否产生矛盾,两者均积累了深厚的研究成果。②胡戟等主编:《二十世纪唐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65-66页。21世纪以来,也有不少学者对这两项问题进行了探究。其中,卢向前提出郑李二人的矛盾在于诛杀王守澄,政变为临时发动。(卢向前:《唐代政治经济史综论——甘露之变研究及其他》,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5-40页。)黄日初则强调应将文宗参与除宦与甘露之变分开看待,文宗仅想铲除如仇士良、鱼弘志等个别跋扈专权宦官,事先并不知道李训政变的具体计划。(黄日初:《唐文宗与“甘露之变”的关系再探》,《宜春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黄楼认为甘露之变是近幸集团同宦官集团矛盾斗争的产物,认为李训与郑注并无矛盾,郑注兵的意外愆期使得二人约定未能顺利实现,造成了系列的连锁反应,加之文宗软弱与倒戈,直接导致了诛宦的失败。(黄楼:《神策军与中晚唐宦官政治》,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291-304页)但笔者以为,甘露事变中十分重要的一环,即仇士良出动神策军屠戮官吏,遇难者达一千六百余人,③《资治通鉴》卷245,唐文宗大和九年十一月壬戌,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7913页。之后逼迫宰相王涯认谋反罪,对逮捕官员集中问斩,庞大的文官系统对此又如何回应。唐廷对甘露逆党的界定先后发生了变化,又出于何种背景?这些都需要进一步厘清。
关于甘露之变造成的影响,已有学者论及。比如,李向菲认为事变中的腥风血雨致使部分有政治抱负的年轻文人产生了避祸畏事的心态,打消了白居易等诗人群体最后的政治热情。①李向菲:《甘露之变及其对晚唐文人的影响》,复旦大学2010年博士学位论文。俞婷通过对宦官仕宦经历的分析,突显了其势力在甘露之变后的扩张。②俞婷:《唐文宗朝宦官势力与中枢政局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12年硕士学位论文。李瑞华通过对宦官墓志的分析,认为在甘露之变后的一段时间内,宣徽供奉宦官与内养宦官已感到成为监视文宗的工具。③李瑞华:《甘露之变前后的近侍型宦官》,汉化·胡化·洋化:新出史料中的中国古代社会生活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北京,2014年,第444-448页;《皇帝与权宦之间——唐代内养宦官再探》,《史志学刊》2016年第3期。黄楼通过《李德余墓志》,揭示出甘露之变后长安世人对宦官屠杀之举仍十分恐惧的历史记忆。④黄楼:《神策军与中晚唐宦官政治》,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300页。以上研究,对深化甘露之变研究有着推动作用,但仍未能跳脱“南衙北司之争”的视角,过于强调两者矛盾与权力斗争,使我们对甘露之变中宦官对李训政变的认识缺乏了解,对其报复之举及皇帝与文官的态度和回应也缺乏关注。笔者检括史籍,试述如下:
学界习将甘露之变视为唐代“南衙北司之争”的典型事件看待。事实上,李训发动政变,宦官为被动反应。从仇士良的立场上看,自大和九年(835)七月以来,宦官杨承和、韦元素、王践言先后被李训、郑注排挤并被皇帝赐死,宦官首领王守澄被鸩杀。尽管宦官内部亦分派系,仇士良本人也是出于分化王守澄权力的目的而出任左军中尉的,但宦官高层“衣紫则相与为一”,⑤《资治通鉴》卷249,唐宣宗大中八年九月,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8055页。关于此事,两《唐书·令狐楚传》均系于十一月二十一日当晚(《旧唐书》卷172《令狐楚传》,第4462页;《新唐书》卷166《令狐楚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100页),《资治通鉴》系于二十二日,案当日王涯、贾餗为神策军捕获入北司狱,文宗定会迅速知晓,故连夜召令狐楚、郑覃商议对策新宰相人选,事件时间当以两《唐书》为是。此时已经激起仇士良对宦官权力空间的担忧,况事变参与者、河东节度使王璠与王涯同出于乌丸王氏,二人平时则以兄弟相称。⑥关于二人世系,参《旧唐书》卷169《王涯传》、《王璠传》,第4401、4405页;《新唐书》卷72《宰相世系二中》,第2642-2647页。王璠呼王涯为“二十兄”,王涯称王璠为“五弟”,见《资治通鉴》卷245,唐文宗大和九年十一月壬戌,第7913-7914页。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仇士良来不及区分李训等政变参与者与王涯、贾餗、舒元舆的关系,他想到的自然是文官集团对宦官头目的最后剿灭,故要对以宰相为首的所有官员进行打击报复。神策军出门合门之后,“逢人辄杀”,已造成数百人死亡;“诸司印及图籍、帷幕、器皿俱尽”,中央诸省司瞬间瘫痪。⑦《资治通鉴》卷245,唐文宗大和九年十一月壬戌,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7913页。因此,对于事变发生时还安稳地在中书省会食、显然不知李训谋划的王涯,仇士良在捕获他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捉入左军狱,逼其认罪,罪名为“与李训谋行大逆,尊立郑注”,⑧《资治通鉴》卷245,唐文宗大和九年十一月壬戌,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7913页。为自己的报复行为寻求合法性。
在仇士良的设计下,王涯的谋反罪名获得了文宗的承认。⑨《资治通鉴》卷245,唐文宗大和九年十一月癸亥,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7915页。在当月发布的《诛王涯等德音》当中,王涯成为李训、郑注之后的第三“元恶”,⑩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卷125《诛王涯等德音》,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672页。从此,王涯为李训政变主要参与者的罪名正式坐实。王涯谋行大逆的罪名成立后,诛杀逆党的活动也被纳入到了国家礼仪当中。行刑当日,左神策军领王涯、罗立言,右神策军领贾餗、舒元舆、李孝本三人,“先赴郊庙,徇两市,乃腰斩于子城西南隅独柳树下。”①《旧唐书》卷169《王涯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404-4405页。“赴郊庙”,即为唐代军礼献俘礼当中的重要一环。按唐代献俘礼之告庙环节正式成立于开元二十八年。②王溥撰:《唐会要》卷14《献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373页。自此,每逢重大军事胜利,均要举行告庙礼仪。安史之乱后,该礼仪则以平定藩镇动乱后献俘为主,意在展示皇权,惩罚叛乱者并震慑其他反叛势力。③参见吕学良《唐代献俘礼的礼仪空间及时空特征》,《黑龙江社会科学》2021年第1期。除告太庙、太社外,诏敕还要求所司“即择日撰仪”,差官奠吿诸陵。④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卷125《诛王涯等告诸陵诏》,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672页。在唐代献俘礼当中,相较于告庙,告陵出现的次数极少。学者统计,唐代帝陵献俘仅有五次,⑤吕学良:《唐代献俘礼的礼仪空间及时空特征》,《黑龙江社会科学》2021年第1期。此次举行告陵仪式,可见事变后官方对平定李训之乱、诛杀相关党人历史定调的重视。至此,诛杀王涯、贾餗、李训等一干人等的行为便正式上升为国家意志。
从对诸官员的处理结果来看,王涯、王璠、贾餗、舒元舆、罗立言、李孝本均被处以腰斩。其中王涯、贾餗两人对政变显然并不知情。按《唐律》本沿隋《开皇律》,已废腰斩。然偶有例外,或用车裂、腰斩、枭首等,以显示官方对罪犯严惩之决心。⑥参见长孙无忌等撰,刘俊文笺解《唐律疏议笺解》卷1《死刑二》,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47-48页。事变的另一主要发动者郑注在返回凤翔后被监军所杀,传首京师,枭首光宅坊三日,并夷灭其家,其僚佐钱可复等人亦尽被族灭。⑦《新唐书》卷169《郑注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16页。左神策军对王涯的“族诛”开始执行得较为严格。“自王涯已下,骨肉妻子,一时捕系。训再从弟户部员外郎元皋,涯子工部郎中、集贤殿学士孟坚、太常博士仲兴,其余稚少,皆连襟系颈,送入两军,无少长,尽诛之。妇女或有存者,配没掖庭。天下州府,捕索尤切。至于婴孩,亦皆流窜。”⑧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935《构患》,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10832页。牵连之广,令官员人人自危,生怕有涉其中。在中央与地方都构成了相当的紧张气氛。这些都源自唐代官方对政变“参与”官员的从重处罚与株连之深,从而压制舆论对宦官十一月二十一日报复之行的非议。
在王涯认罪当晚,文宗召开紧急御前会议,商量新的宰相人选。令狐楚因书王涯、贾餗罪状轻浮引仇士良不满,未能拜相,可见他是同情王涯等被牵连官员的遭遇的,但他却对李训、郑注憎恶非常。郑注在拜任凤翔节度使后,曾着戎服赴兵部参拜辞谢。这本是中晚唐以来,节度使谒见朝廷使臣及宰相的一种礼仪,以表达尊敬和展现愿意服从指挥意愿⑨黄正建:《唐代戎服“櫜鞬服”与地方行政长官的军事色彩》,《中国史研究》2002年第4期。。而令狐楚却认为“未闻省门合之门,忽内弓刀之器。”“郑注外蒙恩宠,内蓄凶狂,首创奸谋,将兴乱兆。致王璠、郭行余之辈,敢驱将吏,直诣阙庭。”继而“震惊乘舆,骚动京国,血溅朝路,尸僵禁街。史册所书,人神共愤。”⑩《旧唐书》卷17《文宗本纪》,第563页;卷172《令狐楚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463页。令狐楚将官员百姓被集体屠戮归咎于郑注着戎装参拜的推论显然有些牵强,但此时已经成为不容置疑的政治正确,文宗也只能“从之”。同时,在武元衡、裴度遇刺后实行金吾卫护卫宰相入建福门上朝的定制也被取消。①《旧唐书》卷172《令狐楚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463页。 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卷125《诛王涯郑注后德音》,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671页。这都归结于文官集团对甘露之变起因的“反思”。②需要注意到的是,令狐楚弟令狐定在事变发生时与王璠子王遐休在一起,被神策军一同捉获。遐休死,令狐定也险遭不测,是因为令狐楚的关系才得以释放。因此恐令狐楚较憎恶李训、郑注等人的起事之举。事见《旧唐书》卷169《王璠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407页。大规模的屠戮源于李训、郑注两人动乱而不源于宦官报复被迫成为皇帝与文官集团的共识。《旧唐书》载,“延英议事,中贵语必引训以折文臣。石与郑覃尝谓之曰:‘京师之乱,始自训、注;而训、注之起,始自何人?’仇士良等不能对”③《旧唐书》卷172《李石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483页。。李石和郑覃这种来自政治最高层在其内部的偶然反问,恰恰证明了官方话语体系的成立。
但是,宦官的疯狂报复也造成了新的混乱。圆仁认为当时乱杀至死达万人以上,④圆仁著,白化文、李鼎霞、许德楠校注,周一良审阅:《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校注》卷1《承和五年》,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57页。许多无辜之人不幸被牵连。另外,神策军在搜捕甘露党人的同时,大肆将党人财物收入私囊,趁机劫掠官员百姓,对京城治安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六巡边使返京引发的骚乱便是最好的证明。⑤参见《资治通鉴》卷245,唐文宗大和九年十二月癸未条,第7921页。
同样,恐慌也出现在边镇凤翔。事变发生后,郑注被诛,在获悉郑注死讯(事变后第四日)后,仇士良在第一时间(事变后第五日)就出麾下干将左神策大将军陈君奕接任凤翔节度使,⑥《旧唐书》卷17《文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63页。掌控这一重镇。或许是陈君奕和监军张仲清在凤翔清算郑注党人时牵涉过广,引发了当地的恐惧。《旧唐书·李石传》称是时“踰月人情不安”,因此,李石才向文宗建议,“比日苦寒,盖刑杀太过,致此阴沴。……宜降诏安喻其心。”⑦《旧唐书》卷172《李石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484页。文宗在来月的《诛王涯、郑注后德音》中便要御史台和京兆府对肆意将当日之事“妄相告诉”之人和借机敛财、假冒军司等乱象“严加伺察,擒捉奏闻。所在集众决杀,不在恩赦之限。”⑧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卷125《诛王涯郑注后德音》,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671页。以维持京师和地方的安定和平,缓解各地的紧张气氛。
王涯、李训、郑注等人被定罪名“与李训谋行大逆,尊立郑注”⑨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935《构患》,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10832页。。其中尊立郑注的行为即为确实的谋反。按照《唐律》规定,这十七位官员的伯父、叔父、侄子都应处以流刑三千里。但实际上并非完全没有变通。《旧唐书·裴度传》便记载:“(大和九年)十一月,诛李训、王涯、贾餗、舒元舆等四宰相,其亲属门人从坐者数十百人,下狱讯劾,欲加流窜,度上疏理之,全活者数十家。”⑩《旧唐书》卷170《裴度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432页。在十二月颁布的《诛王涯、郑注后德音》当中,便有“逆人亲族,已处置外。其余周亲已上。一切不问。”⑪《旧唐书》卷172《令狐楚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463页。 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卷125《诛王涯郑注后德音》,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671页。的说法,当与裴度的上书有关。至于裴度为何为这些人上书求情,《新唐书·舒元舆传》言:“(舒元舆)俄擢高第,调鄠尉,有能名。裴度表掌兴元书记,文檄豪健,一时推许。”⑫《新唐书》卷179《舒元舆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21页。作为曾经自己专门举荐延请的僚属,裴度对舒元舆自然青睐有加,对其被“族诛”的命运必会感到极为惋惜,故上书请求对相关亲属、门人稍加宽宥,免于流刑,正好与皇帝“欲安人情”的想法不谋而合。其实,裴度的这种行为正体现了士大夫阶层对李训、郑注等人的复杂心态。一方面,他们鄙视郑注的伎术官出身和出卖宋申锡之举,①出卖宋申锡是郑注的一大污点,不但为一般官员所鄙,甚至连同在一大阵营、协助李训政变的王璠都如此视之,《南部新书》曾载,甘露事败,将王涯等人押赴行刑时,“王璠谓王涯曰‘:当初劝君斩却郑注,斩之岂有此事也。’”(钱易撰,黄寿成点校:《南部新书·甲》,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7页。)这点从李甘对郑注拜相的激烈反对以及拜相的最终失败可以得见。②《旧唐书》卷171《李甘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451页。同时,他们对李训轻狂的行事风格也并不欣赏,在事发前有人就已言“训、注必乱”,③杜牧撰,吴在庆校注:《杜牧集系年校注》卷9《唐故淮南支使试大理评事兼监察御史杜君墓志铭》,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752页。但是他们对训、注二人的除宦之举又表示一定程度的认同乃至支持,可除宦的失败引起对广大文官集团的疯狂屠戮使他们胆寒,反过来又更加对李训、郑注表示厌恶。如杜牧直呼李训、郑注为“二凶”,④杜牧撰,吴在庆校注:《杜牧集系年校注》卷1《李甘诗》,第91-92页;卷9《唐故淮南支使试大理评事兼监察御史杜君墓志铭》,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752页。但对同样被族诛的贾餗却仍以“相国”称之,⑤杜牧撰,吴在庆校注:《杜牧集系年校注》卷9《唐故淮南支使试大理评事兼监察御史杜君墓志铭》,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752页。体现出他们对因与李训、郑注关系紧密而遭到清洗的清流文人舒元舆、王涯、李孝本和“名家子”钱可复、卢简能的同情,⑥关于对甘露逆党人物出身的分析与划分,可参看卢向前:《唐代政治经济史综论——甘露之变研究及其他》,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82-85页。故而在适当的时候尽力援助。
此外,《唐会要》卷56《起居舍人》载:“大和九年十二月敕:‘宜令起居郎、起居舍人,准故事,入门合日赉纸笔于螭头下记言记事。”⑦王溥撰:《唐会要》卷56《起居郎起居舍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131页。比对《旧唐书》,我们可以知道这是谏议大夫冯定的建议。⑧《旧唐书》卷168《冯定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391页。元和十二年(817),宪宗在起居舍人庾敬休的建议下下敕恢复,不知何时又断。此次恢复的时间距甘露之变发生尚不足十天,正处于宦官集团报复的震荡期。那么这种恢复也是为了便于仇士良的监视吗?《旧唐书·冯定传》有言:“是岁(大和九年),李训事败伏诛,衣冠横罹其祸,中外危疑。及改元御殿,中尉仇士良请用神策仗卫在殿门,定抗疏论罢,人情危之。”⑨《旧唐书》卷168《冯定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391页。从《旧唐书·冯定传》中冯定反对仇士良用神策军仗卫殿门和他善修仇士良所憎恶之雅乐来看,⑩冯定曾以云诏乐和霓裳羽衣舞,曲成,获文宗赏识,寻拜谏议大夫。(事见《旧唐书》卷168《冯定传》,第4391页。)仇士良在文宗大渐之际,屠杀曾参与修订雅乐的仙韶院副使尉迟璋全家(事见《旧唐书》卷18《武宗本纪》,第584页。),关于文宗朝雅俗乐之争,可参见柏红秀:《从乐工尉迟璋的艺术经历看中晚唐音乐发展及儒家音乐思想》,《艺术百家》2013年第8期。冯定是和仇士良针锋相对的,因此他请求恢复起居注制度必不会是为了宦官头目便于监视文宗。结合其与仇士良此前的交锋之举,冯定此建议,可能出于希冀通过起居注制度,借以对能够参与延英奏对的神策中尉有所限制。如所共知,尽管宦官不能够对唐代起居注记录与国史修撰发挥作用,但目前大量规格隆重并由名士撰写、名手篆额书丹宦官神道碑与墓志的存世可以表明,同广大文官一样,宦官群体亦十分在乎自己身后之名,故而宦官也会对起居注的存在有所忌惮。事实证明,这一制度在文宗朝得到了较好的延续,①现有记录表明,文宗曾在开成年间至少两次要求查看起居注,一次为起居舍人郑朗同意,一次为起居舍人魏謩所拒。见《旧唐书》卷173《郑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493页;卷176《魏謩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第4569页。也正因如此,前文所论之李石对抗仇士良之话语才能被记录下来。
在唐代,唐廷对李训政变的评价曾发生过数次变化。
当时首先对王涯之死提出公开质疑的是昭义节度使刘从谏。“时涯兼掌邦计,虽不与李训同谋,然不自异于其间,既死非其罪,从谏素德涯之私恩,心颇不平,四上章请涯等罪名,仇士良辈深惮之。”②《旧唐书》卷161《刘从谏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232页。从谏上表言:“涯等儒生,荷国荣宠,咸欲保身全族,安肯构逆!训等实欲讨除内臣,两中尉自为救死之谋,遂致相杀;诬以反逆,诚恐非辜。”③《资治通鉴》卷245,唐文宗开成元年二月,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7923页。刘从谏在神策军布有耳目,伺机窥探朝廷情报。④《旧唐书·刘从谏传》中记载刘从谏上表论文宗“国舅案”时,曾论“臣亦令潜问左军,榷论大体”(《旧唐书》卷161《刘从谏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232页。)从“潜问”及结果来看,刘从谏应在左神策军中布有耳目,对长安及神策军内情颇有知悉。甘露之变后,他收留李训之兄李仲京等李训党人,并完整地道出了王涯遭诬致死的经过,还要为事变的实际操作者李训鸣冤。但是,首先是仇士良所代表的宦官集团和皇帝、文官集团三方对政变的既有定义,继而是刘稹的反叛,收纳甘露逆党也成为昭义镇的一项罪名。⑤由李德裕撰写的《讨刘稹制》中认为昭义镇“诱受亡命,妄作妖言;中诇朝廷,潜图左道。”《诛张谷等告示中外敕》则说其“诱受亡命,招聚逆徒;志犹恃于金汤,心不利于王室。”见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国校笺:《李德裕文集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37页、第205-206页。尽管仇士良在武宗朝死后被剥爵,其家族遭到打击,但刘从谏的上表并未影响文宗、武宗两朝对甘露罪臣的认定。这一点从会昌四年的《梁元瀚墓志》当中也可以得见。《墓志》言:“至(大和)九年十一月,侍臣、宰相王涯、贾餗等,以凤翔节度使郑注中外结构,为之逆党,伏恶日下,拨乱天机……”⑥吴纲主编:《全唐文补遗(第三辑)》,西安:三秦出版社,1996年,第216页。梁元瀚是曾参与甘露之变报复活动的宦官,之后深受仇士良器重,受任左神策军都判官,其墓志立场自然代表了宦官群体乃至政治高层对甘露事变性质的认知。在这里,甘露逆党的主谋竟然变为王涯、贾餗,而政变的真正策划者和实际发动者李训却不见踪影,颇令人感到诧异。
然而,对甘露罪臣的认定在宣宗大中八年(867)突然发生了改变。《资治通鉴》载:“上以甘露之变,惟李训、郑注当死,自余王涯、贾餗等无罪,诏皆雪其冤。”⑦《资治通鉴》卷249,唐宣宗大中八年十月之后(或是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8055页。《通鉴》将此事系于大中八年(854)十月条之后,无具体月份,说明此事有可能在十月后,亦有可能是该年之事而不知具体月份。而撰写于大中八年(854)的《刘德训墓志》则载:“(大和)九年十一月,郑注、王涯等包藏祸心,俶扰天纪。”⑧杜文玉、赵水静:《从新出〈刘德训墓志〉看晚唐历史的几个问题》,《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仍将王涯视为反臣。按墓志载,志主刘德训葬于大中八年(854)七月廿六日,故宣宗平反的时间至少应该在该年八月之后。就是说,在大中八年(854)八月至十二月间,宣宗为实际对甘露之谋并不知情的王涯、贾餗等人①关于此次平反的具体名单,史无明载,推测应是甘露之变当日未实际参与李训政变而遭到清洗的官员,王涯、贾餗至少包含在内。 一直以来,人们对宦官维护唐王朝中央集权和皇帝权威的努力缺乏关注。其实在当时宦官内部对其自有认知,并注重著述留存。唐末宦官严遵美家便藏有《北司治乱记》八卷(孙光宪撰、贾二强校点:《北梦琐言》卷10《严军容猫犬怪》,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25页。),仇士良翦灭李训“叛乱”之事,自然属于“北司治乱”的范畴了。进行了平反,其平反依据很可能是当年刘从谏所上奏表和神策军所存审讯王涯、贾餗的档案,在这期间,被唐廷赦免的王涯、贾餗、舒元舆等官员的亲属、门人一定在不断上诉申冤。②有关唐代对谋反案例平反的经典研究,可参看孟宪实:《李君羡案件及其历史阐释》,《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这年正月,宣宗刚刚颁布《洗涤长庆乱臣支党德音》,宣布对所谓“元和逆党”进行大赦,表明宣宗已经基本控制宫廷内部的宦官势力,③黄楼:《唐宣宗大中政局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1-112页。并开始注重朝堂对宦官权势的评价。“上召翰林学士韦澳,托以论诗,屏左右与之语曰:‘近日外间谓内侍权势何如?’对曰:‘陛下威断,非前朝之比。’上闭目摇首曰:‘全未,全未!尚畏之在。’”④《资治通鉴》卷249,唐宣宗大中八年之后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8055页。同年起,宣宗开始对气焰嚣张的宦官进行打压,对权势过重的宦官家族进行分割任用,杜绝其势力在中央坐大。⑤黄楼:《唐宣宗大中政局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3-114页。在抑制宦官权力的行动中,如果能对大和九年被宦官无辜滥杀的官员进行平反,自然能从舆论上收获人心。这或许是王涯等人被平反的缘故,而实际上宣宗对此或早已着意。如前人所论,宣宗即位与仇氏家族关系密切,⑥黄楼:《唐宣宗大中政局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5-22页。大中五年(851),宣宗才人、康王汶生母、出于仇士良家族的仇氏去世,对宣宗即位多有助力,仇士良心腹、宦官孟秀荣也于此时病重,⑦孟秀荣卒于大中六年正月,墓志记载其死前“寒暑生疾,绵连□秋,有加□瘳,救药之术,于时不周。”(周绍良、赵超主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994页。)从“寒暑生疾,绵连□秋”(□或为“数”)来看,想必孟秀荣已久病缠身,宣宗定亦知晓。宣宗诏郑薰撰文,为仇士良立神道碑以示平反,⑧黄楼:《唐宣宗大中政局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0-22页。碑文内容自然代表了皇帝对历史事件的审慎态度。与前引《梁元瀚墓志》不同的是,《仇士良神道碑》碑文中涉及甘露之变时,只言“郑注挺妖”,李训“固邀銮舆,图害腹心”,却不见王涯、贾餗等人之名,对仇士良的打击报复的对象则含混带过,似乎释放了宣宗要为王涯等人平反的讯息。但碑文对仇士良在甘露之变时警觉地发现异常、“先机立断“”保护帝辇”的行为仍大加颂扬。⑨李昉等编:《文苑英华》,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4905页。要知道,即使宣宗有为被杀官员雪冤的意向,但仇士良长子仇从广在大中五年(851)仍任宣徽北院使,⑩参见黄楼:《神策军与中晚唐宦官政治》,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492页。加之自身同仇氏家族的密切关系,因此宣宗不能直接全面否定仇士良大和九年的打击报复行为,只能否定李训、郑注劫持皇帝谋诛宦官,很大程度上还是对仇士良“北司治乱”⑪关于此次平反的具体名单,史无明载,推测应是甘露之变当日未实际参与李训政变而遭到清洗的官员,王涯、贾餗至少包含在内。 一直以来,人们对宦官维护唐王朝中央集权和皇帝权威的努力缺乏关注。其实在当时宦官内部对其自有认知,并注重著述留存。唐末宦官严遵美家便藏有《北司治乱记》八卷(孙光宪撰、贾二强校点:《北梦琐言》卷10《严军容猫犬怪》,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25页。),仇士良翦灭李训“叛乱”之事,自然属于“北司治乱”的范畴了。的一种回护。《仇士良神道碑》中的曲笔与大中八年的宣宗的雪冤诏书一脉相承,指向明确,在唐廷对李训政变评定史上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不当为人所忽视。901年,被宦官刘季述幽禁的唐昭宗在宰相崔胤和神策军将孙继昭等人的支持下复位,在清剿刘氏党羽后,崔胤于《改元天复赦》中正式提出:“夫匡国之臣,殁身无悔。所祈后代,雪彼沉冤。大和七年(笔者按,实为九年),故宰相王涯已下一十七家,并见陷逆名。本蒙密旨,遂令忠愤,终被冤诬。六十余年,幽枉无诉,宜沾恩霈,用慰泉扃。宜并与洗雪,各复官资。如有子孙在人家隐藏者,任自诣阙及州府投状,如非虚谬,则与量材叙用。”①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卷5《改元天复赦》,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2页。即《新唐书·王涯传》所记之“昭宗天复初,大赦,明涯、训之冤,追复爵位,官其后裔。”②《新唐书》卷179《王涯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20页。除此之外,改元赦文中还有诸多限制宦官经济权力的措施。《资治通鉴》将此事系于天复元年(901)三月,关于对甘露罪臣全部平反的原因,胡三省一针见血地指出,“崔胤将诛宦官,故先雪王涯等。”③《资治通鉴》卷262,唐昭宗天复元年三月丁丑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8552页。认为全面平反甘露罪臣是崔胤为其诛宦行动所营造之舆论环境。赦文中,昔日王言中被言之凿凿的“元恶”“凶徒”,赫然成为挽救社稷的“匡国之臣”,甘露之变成为了崔胤实施除宦计划的政治宣传资源。④或许正是因为赦文中对李训谋诛宦官之举的全面平反,引起了宦官韩全诲等人的警觉,于是对崔胤动向密切关注,最终加速了韩全诲劫持昭宗之行。(《新唐书·崔胤传》载:“天复后宦官尤屈事胤,事无不咨。每议政禁中,至继以烛,请尽诛中官,以宫人掌内司事。韩全诲等密知之。”见《新唐书》卷223《崔胤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357页。)至此,李训发动政变的“合法性”最终被唐廷正名。
本文通过对甘露之变关联史事的考辨,钩沉了事变时和事变后许多不为人关注的历史信息。最后,关于李训发动政变的目的,黄楼认为目标是夺取宦官典兵权而非以尽诛之。⑤黄楼:《神策军与中晚唐宦官政治》,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292页。开成元年(836)的一次误会能够提供佐证:“己酉,上御紫宸殿,宰相因奏事拜谢,外间讹言:‘天子欲令宰相掌禁兵,已拜恩矣。’由是中外复有猜阻,人情忷忷,士民不敢解衣寝者数日。乙丑,李石奏请召仇士良等面释其疑。上为召士良等出,上及石等共论释之,使毋疑惧,然后事解。”⑥《资治通鉴》卷245,唐文宗开成元年四月己酉,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7925页。这里的“士民”指的是士大夫阶层,⑦“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25《成公元年》,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108页。他们刚刚经历过仇士良神策军的血洗,如惊弓之鸟。因而皇帝和向来对宦官强硬的宰相李石都如此紧张,一定要召仇士良“共论释之”,使其“毋疑惧”。无论李训发动政变的初衷为何,正是甘露之变的发生,让所有人对“宦官典兵权”再次变得敏感起来。宦官典禁兵不容改易,这一点需要得到皇帝和宰臣的绝对支持,以至到武宗朝宦官将典兵权发展成了“须动兵马纳之”⑧“今年(会昌五年(845))四月初,有敕索两军印。中尉不肯纳印。有敕再三索。敕意:索护军印付中书门下,令宰相管。两军事,一切拟令取宰相处分也。左军中尉即许纳印,而右军中尉不肯纳印,遂奏云:‘迎印之日,出兵马迎之;纳印之日,亦须动兵马纳之。’”(圆仁著,白化文、李鼎霞、许德楠校注,周一良审阅:《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校注》卷4《会昌五年》,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450页。)的强势捍卫。这其实也是甘露之变造成的重要影响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