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准
木增《雪岳赋》将古代地理类和天象类辞赋的特征融为一体,别具一格。既凸显了丽江玉龙雪山高峻雄奇的伟岸之势,又刻画了该山雪骨嶙峋、冰清玉洁的绰约风姿与脱俗气质。《雪岳赋》的创作涉及云南与内地,汉族与其他民族关系等内容。从整个赋史的发展来看,随着明代以来中央王朝对边疆地区的有效管理,汉文化在以云南为代表的西南边疆地区有了比以往更为广泛、深入的传播,少数民族文人已成为汉族文人之外又一辞赋作家群体,他们的辞赋创作是古代文学和少数民族文学领域都不可忽视的研究内容之一。
丽江纳西族木氏土司是元明清三代在云南有影响力的土司家族之一,其第八代土司木公等编《木氏宦谱》对木氏族源、世系等有详细记载。据《木氏宦谱》,丽江木氏第四代阿甲阿得于洪武十五年(1382)归附明王朝并钦赐木姓。①参见(明)木公等撰《木氏宦谱·文谱》,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16-51页。《雪岳赋》作者木增为明王朝钦赐阿甲阿得木姓以来,丽江木氏土司第十三代传人。
《木氏宦谱》载:木增,纳西名阿宅阿寺,字长卿,号华岳,又字生白,木青嫡长子。万历十五年(1587)生,万历二十六年(1598)袭封丽江土知府。曾多次平定丽江及周边叛乱,明末辽东边情紧急,木增竭力筹措军饷,其忠贞之举深受嘉许,屡获明廷封赏。先后于万历三十四年(1606)受封中宪大夫;天启二年(1622)升云南布政使司右参政;天启五年(1625)受封中大夫,云南布政使司右参政;崇祯四年(1631)升广西布政使司右布政,封通奉大夫;崇祯十三年(1640)升四川布政使司左布政;崇祯十七年(1644)晋升为太仆寺正卿。南明隆武二年(清顺治三年,1646)卒。①参见(明)木公等撰《木氏宦谱·文谱》,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46-51页。
《木氏宦谱》之外的其他文献在记载文治武功的同时,对整个木氏家族和木增本人的汉文化水平、文学才华等亦多有褒扬。比如《明史·土司传》:“云南诸土官,知诗书,好礼守义,以丽江木氏为首。”②(清)张廷玉:《明史》,第27册,卷314,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100页。《道光云南志钞》:“元亡而明兴,铲崖谷林箐而城郭之,易锥髻锯耳而冠裳之。广设学校,慎选儒官。地虽汉夷杂处,择其人之秀才者补诸生,土司子弟争以黉序为荣,而丽江木氏、姚州高氏尤乐与流寓之文士交游,所作诗词,颇传于世。当是时,思皇济济,誉髦峨峨,古昔獉狉之区,居然文明之域。增(木增)延纳儒流,所著作为一时名士称赏。”③(清)王崧著,刘景毛点校:《道光云南志钞》,昆明:云南社会科学文献研究所,1995年,第299页。重视汉文化的丽江木氏家族中多能文之人,比如木公“性嗜学,于玉龙山南十里为园。枕藉经书,哦松吟月。与永昌张禺山、蒙化左黄山相互唱和,时有三山之誉。”④(清)管学宣等纂修:《丽江府志略》下卷,据乾隆八年(1743)抄本影印,《中国地方志集成》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地方志集成》,第41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18页。方树梅《明清滇人著述书目》著录木公《雪山始音》等著作七种,明杨慎、清钱谦益等多有赞美之语。⑤参见方树梅《明清滇人著述书目》,昆明:云南大学西南文化研究室,1944年,第11-12页。木增之父木青“能诗善书”有诗集《玉水清音》。⑥参见(清)管学宣等纂修《丽江府志略》下卷,《中国地方志集成》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地方志集成》,第41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18页。其他家族成员如木泰、木高等亦有诗歌存世。
受家学影响,木增亦体现出广博学识与文学才华。明蔡毅中《云南木大夫生白先生忠孝纪》载木增天性颖悟,好学不倦:“好洁净,少眠食。五六龄即通书史。读书一目十行俱下,初授经学,皆能通其大旨。与之谈韬钤之书、八阵六花之法,则如夙习而往用者。”⑦(明)蔡毅中:《云南木大夫生白先生忠孝记》,载方国瑜主编,徐文德、木芹、郑志惠纂录校订:《云南史料丛刊》卷5,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62页。又载木增富于文才:“所著有诗集若干卷,古似陶、沈,律如李、杜,奇丽似商隐。”⑧(明)蔡毅中:《云南木大夫生白先生忠孝记》,载方国瑜主编,徐文德、木芹、郑志惠纂录校订:《云南史料从刊》卷5,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62页。木增著有《啸月函诗集》《芝山云薖集》《光碧楼选草》等诗文集。⑨参见方树梅《明清滇人著述书目》,昆明:云南大学西南文化研究室,1944年,第15 页。冯良方:《云南古代汉文学文献》,成都:巴蜀书社,2008年,第112-113页。木增也是目前所知木氏家族中唯一作有辞赋的成员,现存辞赋7篇。其中,《中海仙都赋》《寿星降于府治》(赋体文)《芝山赋》《瑞芝赋》和《雪岳赋》收入《芝山云薖集》卷一,《山水赋》与《草庐赋》收入《山中逸趣》。
《雪岳赋》及其序言见于木增《芝山云薖集》卷一、赵联元《丽郡诗文征》卷一。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王文韶等纂修《续云南通志》的“艺文”部分收录该赋,题为《雪山赋》。近代秦光玉《滇文丛录》卷十六亦录之,作《雪山赋》,无序言。《木氏宦谱·文谱》载木增于天启四年(1624)告政致仕。①参见《木氏宦谱·文谱》,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48-49页。(清)管学宣等纂修:《丽江府志略》上卷,《中国地方志集成》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地方志集成》,第41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103页。《明实录·熹宗实录》载天启二年(1622)八月“云南丽江土知府木增御虏致疾,告潜入山。追加本省布政使司左参政职衔致仕,以劝忠义。”②《明实录·熹宗实录》,卷25,第13册,台北:历史语言研究所,1963年,第1267页。《明史·土司传》:“天启二年(1622),增以病告,加授左参政致仕。”③(清)张廷玉:《明史》,第27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卷314,第8100页。木增在天启二年(1622)向朝廷提出隐居之请,天启四年(1624)正式退职隐居。《木氏宦谱·文谱》载木增之子木懿事迹:“天启四年(1624),父静摄芝山,公于是年保勘承袭。每鸡鸣,必先栉沐,侍门问安。次请裁决机务,然后退食。”④(明)木公等撰:《木氏宦谱·文谱》,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51页。丽江芝山在木增的文学生涯中占有重要地位。木增《云薖淡墨》首页自记云:“不才不揣简陋,局于见闻,每于山居无事,触景写怀,偶成《云薖集》《山中逸趣》《竹林野韵》《啸月堂空翠居集》以及《云薖淡墨》诸集。业经请正于名公巨卿,有序有跋。”⑤《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45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第267页。明张邦纪《芝山云薖集·序》载木增“壮岁悬车,谢却世纷。一意高尚,日涉芝山,天机发籁,溢为咏歌,独处成韵,积时累帙。”⑥(明)木增:《芝山云薖集》卷1,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185页。明傅宗龙《芝山云薖集·序》载木增:“年甫三十六龄,弃金紫如脱屣。高蹈芝山之上,逍遥于解脱之林。”⑦(明)木增:《芝山云薖集》卷1,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187页。“解脱之林”为木增在芝山的隐居之所。
《芝山云薖集》所收辞赋中,《寿星降于府治》(赋体文)序言言及天启甲子年(1624)八月,寿星降于府治的瑞兆。⑧(明)木增:《芝山云薖集》卷1,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204页。《芝山赋》序曰:“余以休致之暇,始得纵情山水。每一登眺,有会心处,辄成短什。名其篇曰芝山云薖之集。”⑨(明)木增:《芝山云薖集》卷1,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205页。《瑞芝赋》序有“今上垂衣之丁卯”⑩(明)木增:《芝山云薖集》卷1,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206页。之句,“丁卯”为天启七年(1627)。《雪岳赋》在《瑞芝赋》之后。《丽江府志略》载:“芝山,在雪山之南,上有紫盖峰、狮子岩、天柱瀑布、帝释台、朝阳岗诸胜,福国寺居其中。”⑪参见《木氏宦谱·文谱》,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48-49页。(清)管学宣等纂修:《丽江府志略》上卷,《中国地方志集成》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地方志集成》,第41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103页。明张学懋《丽江府芝山福国禅林纪胜记》载芝山福国寺:“寺右庑南折而上,约半里曰丹霞坞。坞负龙珠岭,上面当阳,朝霞会蔚。构屋数楹,木不雕锼,土无缔绵,杉楯荆扉,盖隐公静习处也。”“隐公”即木增。⑫参见(清)管学宣等纂修《丽江府志略》,下卷,《中国地方志集成》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地方志集成》,第41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91-295页。芝山与玉龙雪山距离较近,均为丽江名胜。综合木增生平和文学创作经历来看,《雪岳赋》应为木增在天启四年(1624)后隐居芝山解脱林福国寺时所作,为其壮年时的作品。大致创作时间应在天启四年(1624)至天启七年(1627)之间,最晚不超过天启七年。
木增《雪岳赋》中的“雪岳”即丽江玉龙雪山,为滇西北名胜。在纳西族象形文字东巴文中,玉龙雪山写作,为雪山之上云海茫茫之貌,方国瑜释曰:“从雪山从云,常为白云缭绕,山高五千八百多公尺,常年积雪不化。”①方国瑜编纂、和志武参订:《纳西象形文字谱》,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7页。从各种记载来看,玉龙雪山具有高耸入云、绵亘蜿蜒、终年积雪等景观特征,这些特征在《雪岳赋》中也有所体现。
《雪岳赋》首先从整体上状摹玉龙雪山山势:
伊磐礴之巨镇,奠宇宙之坤维。包胚魂之元气,标栈齴之峻仪。肇鸿基于继域,藐千里而逦迤。西经八狄,北表三峗,左联积石,右跨龟兹。带长江之涾沱,成错绣于倭迟,起干霄之岞峉,列斗郡之罘罳。②(明)木增:《芝山云薖集》卷1,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208页。
“磐礴之巨镇”“藐千里而逦迤”和“起干霄之岞峉”等描写显示出玉龙雪山位居要地,山势连绵和直冲霄汉的雄姿,展示其不同于众山的非凡气势。其次描写其高峻之姿:
其为峻也,崿擎黅昊,椒逼撑犁,磊砢矻崒,峮嶙嶔巇。绝浮埃而駊騀,指云汉而厜㕒。礌空七泽,郎娄九嶷。讶三垣之甚迩,嗟二华之翻卑。迎浮木之鼌旭,挂虞渊之浴曦。鸿鹄戾天而尚悸,鹏鹗决飙而犹疑。碍升沉之顾兔,愁攀援之捷猕。③(明)木增:《芝山云薖集》卷1,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208页。
道出玉龙雪山给人带来的高标独峙、上接霄汉的直观感受。而“绝浮埃而駊騀,指云汉而厜㕒”等夸饰性语言又从侧面将玉龙雪山因高耸而造就的险峻之姿作了描写,营造出非凡气势,给人视觉上的冲击与心灵上的震撼。
而在描写玉龙雪山高峻之姿的同时,该山“色”“气”“灵”的特点和种种奇幻景象是全赋重点着墨,细腻刻画之处:
其为色也,银峰璀璨,玉级参差。俨瑶京之楼阁,缩香界之琉璃。陵峦琼玖,丛薄玕琪。白鹇失素,皓鹤迷姿。芒颖注射,莫敢停窥。若戈矛之戢孴,恍环佩之陆离。□照夜之骐骥,走抱珠之蛟螭。
其为气也,飕飗百里,霗曀四时。上森圆灵,下肃柔胝。夏无畏景,春乏流澌。霄雪未罢,罡风继吹。彼歊雾之漨浡,此暗霓之凄其。岩潜缩猬,麓啸愁鸱。凉生冷蛇之袂,寒浸白龙之皮。虚挂壁之纨扇,闲在笥之紾絺。
其为灵也,倏翳倏霁,覕雾覕□。或丹霞万状,或彤云四垂。或气蒸蓬阆,或影益冯夷。或汩淈而涌瀵,或磅磕而轰䨨。俄而叱咤魍魉,俄而驱使封姨。张猋骇之神异,参造化之玄施。于是胞灵孕瑞,衍脉分支,恒争奇而献秀,故愈出而愈奇。山亭卓笔之献,泉澄卧斗之池,丘元绪而镇静,冈率然而躨跜。雉山腾凤而鼓翼,象岭喷江而蹲跠。琼洞谽谺以轩豁,玉水晶漾以渗漓。苍松葱茜而夹嵚,翠桧偃仰而交崥。池芳异藕,坞茁华芝,莫不种种惊诧于南服,而岩岩具瞻于西陲者也。①(明)木增:《芝山云薖集》卷1,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208-209页。
雪山的主要特点是常年积雪,寒冰凝冻。故上述描写首先表现玉龙雪山洁白如玉、银装素裹之特征。“银峰璀璨,玉极参差”、“白鹇失素,皓鹤迷姿”等描写不仅凸显其洁白之姿,更给人以晶莹剔透,光耀四方之感;其次为玉龙雪山之气候,“飕飗百里,霗曀四时”、“夏无畏景,春乏流澌”、“霄雪未罢,罡风继吹”等一连串描写尽显玉龙雪山无春无夏,寒气逼人的气候特征;独有的气候特征也造就了该山“丹霞万状”、“彤云四垂”和“气蒸蓬阆”、“影益冯夷”的万千气象,变幻莫测而独具灵异之美。而玉龙雪山绵亘蜿蜒的山势则令山中景色变化万端,愈出愈奇。从中可见丘壑、冈峦和岩洞各具异态,松、桧等植被随山势生长,竞秀争奇,使名山为之增色,更令人叹为西南边域奇观。
作为赋的主体,《雪岳赋》在勾勒玉龙雪山“色”与“气”的过程中实现了远与近,动与静的统一,层次分明。就以上描写而言,玉龙雪山的洁白晶莹之色多为远处所见,而玉龙雪山寒冷凛冽之气则多为近处所感。由“气”与“色”所造就的“灵”与“奇”的特征则融入了作者的个人感受,蕴含了山势和山中气候之变化。二者与玉龙雪山本身的高峻绵延相呼应,具有寓动于静、寓变化于齐整的特点,发挥了赋体文学的文体优势,从而产生移步换形,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作者对地方名胜的熟悉与热爱亦由此可见。
许结在《中国辞赋理论通史》一书中曾指出:“魏晋赋家论体物,思想重点不在敷演物态的铺叙与结构,而更多的关注其物性本身,这又包含了均视‘体国经野’与‘庶品杂类’的大、小之辨,以明体物之理。”②许结:《中国辞赋理论通史》,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第278页。《雪岳赋》篇幅较短,但整体上气势恢宏,其对玉龙雪山“色”“气”“灵”等部分细致入微的体察与描绘深得体物浏亮之旨。而《雪岳赋》语句骈散相间的特点,又体现出南朝赋那种强调“对偶精工”的唯美化追求。③参见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16页。种种迹象表明木增《雪岳赋》在艺术风格上有模拟魏晋六朝赋的倾向,故纳西族现代著名学者、诗人赵银棠对木增辞赋“深得六朝风格”④赵银棠:《玉龙旧话新编》,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53页。的评价诚非虚语。
受限于气候、地理等因素,内地文人在赋史上少有整体描写雪山的辞赋,笔者目前已知的仅有唐范摅《云溪友议》载唐平曾《雪山赋》,且该赋仅存“雪山虽兹洁白之状,叠嶂攒峰,夏日清寒,而无草木华茂,为人采掇。”⑤参见(唐)范摅《云溪友议》,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46-47页。一句。但就云南而言,独特的地理和自然环境使得雪山进入作家的创作视野,弥补了内地文人辞赋中一些相对缺乏的题材。除木增之外,明清云南文人中还有明史秉信《鹤川望雪山赋》、明阮锐《雪山赋》、清孙似茗《雪山赋》等以玉龙雪山为题的赋作,它们可视为古代地理赋中的一个特殊门类。将地理和天象类辞赋的风格融为一体的做法,体现出明代云南纳西族文人在辞赋创作中的不断创新。
《雪岳赋》的创作动机亦有一定的复杂性。木增在赋前序言中指出:
雪岳,亦天地间奇嶙峋也。使其峙于通都大邑,旁临九达,则骚人墨士荷笔而品题者,毂相击矣。惜其僻在一隅,人迹鲜届,间有闻其名而失其状者,亦有得其状而复悭于词者。慨自我祖雪翁及太史杨升庵、中溪、禺山诸君子,有雪山歌,更唱迭和,载在篇什,嗣后何竟寥寥也。嗟夫!岳犹是也,曾不以弗彰削色,第其孤高莹洁,灵异若斯,不获与海内名山相提并论,览胜者无不扼腕,故感而赋之。①(明)木增:《芝山云薖集》卷1,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208页。
从序言来看,木增对玉龙雪山之美赞誉有加。但因其僻居西南一隅,人迹罕至,少有佳作题咏而扼腕叹息。于是作赋赞美玉龙雪山,表彰地方名胜,使之传播广远并与海内名山相提并论。
《雪岳赋》的创作也代表着作者对先祖的追怀。序言言及“雪翁”的交游与创作。据相关史料,“雪翁”应为木增第五世祖,明代丽江木氏第八代传人木公。关于木公字号,前人记载均称木公以“雪山”为号。如《木氏宦谱》文谱及图谱部分均载:“知府阿秋阿公,官讳木公,字恕卿,号雪山,又万松。”②参见(明)木公《木氏宦谱》,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34页、第125页。明张含《雪山大夫墓表》载“大夫名公,字恕卿,号雪山。”③(明)张含:《雪山大夫墓表》,载方树梅纂辑,李春龙、刘景毛、江燕点校:《滇南碑传集》,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227页。清乾隆《丽江府志略》亦载木公“字恕卿,号雪山。”④(清)管学宣等纂修:《丽江府志略》下卷,《中国地方志集成》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地方志集成》,第41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18页。在具体作品中木公自号“雪山野人”⑤(明)木公:《隐园春兴·序》,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45页。和“六雪主人”⑥(明)木公:《玉湖游录·跋》,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156页。另据明冯时可《木氏六公传》载:“(木公)与永昌张司徒南园即其子外史愈光、藩伯愈符。大理侍御李仁夫,秋官贾体仁为文字。用修虽为倾盖,而诗笺往来尤数。”⑦(明)冯时可:《明丽江知府木氏雪山、端峰、文岩、玉龙、松鹤、生白六公传》,载方国瑜主编,徐文德、木芹、郑志惠纂录校订:《云南史料丛刊》卷5,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62页。涉及与木公交游的杨慎、张志淳、张含、李元阳等人,与《雪岳赋》序言中的“杨升庵”(杨慎)、“中溪”(李元阳)、“禺山”(张含)相符。除《雪岳赋》序言称“雪翁”之外,木增《赓祖雪翁隐园春兴韵》亦称“雪翁”。⑧(明)木增:《赓祖雪翁隐园春兴韵》,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296页。木增称木公为“雪翁”不应视为木公的其他别号或木增笔误,应为木增对先祖的尊称。
木增五世祖木公以雪山为号,透露出其与玉龙雪山的不解之缘。《木氏六公传》载木公:“壮年让爵,隐居雪山,因取以号雪山。”又载木公:“初未莅政,隐于五亩园,居玉龙山南十里。”⑨参见(明)冯时可《明丽江知府木氏雪山、端峰、文岩、玉龙、松鹤、生白六公传》,载方国瑜主编,徐文德、木芹、郑志惠纂录校订:《云南史料丛刊》卷5,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57页。据今人孙秋克考证,木公在十九岁至三十三岁之间,一直隐居玉龙雪山南面之五亩园,直到三十四岁时才继承丽江土知府之职。①参见孙秋克等著《明代云南文学家年谱》,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228-236页。作为隐居之所,玉龙雪山在木公的文学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其著作中有以玉龙雪山命名的《雪山始音》《雪山庚子稿》和《雪山诗选》,其他著作的书名也与该山有关,比如《隐园春兴》序曰:“旧居玉龙山之南,宅前有五亩园。”②参见(明)木公《隐园春兴·序》,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45页。《万松吟卷》跋曰:“万松乃予之重号也,予居玉山环堂皆松也。”③(明)木公:《万松吟卷·跋》,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137页。《玉湖游录》跋曰:“莋国有山曰玉龙,有水曰玉湖,玉湖即玉龙之水潨合而成之也。”④(明)木公:《玉湖游录·跋》,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156页。这些著作中涉及玉龙雪山者亦为数不少,如《雪山始音》之《题雪山寺虎溪高长老禅壁》;《隐园春兴·其一》之:“十稔隐玄林,孤亭对雪岑。”⑤(明)木公:《隐园春兴》,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45页。《雪山庚子稿》之《题雪山》;《万松吟卷》之《雪山》等。
作为明代丽江木氏家族中文学成就最高,留存作品最多的成员,木公不仅文学才能突出,其处世之道特别是孝行对后代亦颇有影响。《木氏六公传》载:“丽未有谱牒,公作家乘。丽好野祀,公作庙祀其先,亦忠孝之遗也。”⑥(明)冯时可:《明丽江知府木氏雪山、端峰、文岩、玉龙、松鹤、生白六公传》,载方国瑜主编,徐文德、木芹、郑志惠纂录校订:《云南史料丛刊》卷5,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58页。对其忠孝之举给予褒扬。受木公影响,其后人中亦不乏以孝著称者。比如木公之子木高“考病革,割股吁天,及承讳,哀毁有加。”⑦(明)冯时可:《明丽江知府木氏雪山、端峰、文岩、玉龙、松鹤、生白六公传》,载方国瑜主编,徐文德、木芹、郑志惠纂录校订:《云南史料丛刊》卷5,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58页。木高之子木东:“父寝疾,君经月不解衣带,食却甘旨。比居丧,鸡骨菜色,几于灭性。”⑧(明)冯时可:《明丽江知府木氏雪山、端峰、文岩、玉龙、松鹤、生白六公传》,载方国瑜主编,徐文德、木芹、郑志惠纂录校订:《云南史料丛刊》卷5,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58页。木增亦是纯孝之人:“奉亲丧,哀毁几绝”⑨(明)冯时可:《明丽江知府木氏雪山、端峰、文岩、玉龙、松鹤、生白六公传》,载方国瑜主编,徐文德、木芹、郑志惠纂录校订:《云南史料丛刊》卷5,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59页。。因此,《雪岳赋》也同样隐含着木增的孝悌之思、宗族之爱。其壮年时隐居芝山的做法似乎也是对木公壮年隐居五亩园之举的效仿。拔地千仞、蜿蜒千里且冰清玉洁的玉龙雪山俨然成了木公人品与才华的象征,充溢着木增对先祖的感念与敬仰之情。
而《雪岳赋》也流露出强烈的隐逸之念,木增在赋中述其隐居生活曰:
岳有石兮崛崎,岳有泉兮沦漪。泉与石兮结契,鹤与猿兮相随。深可钓兮投饵,高可俯兮杖藜。可班荆兮坐月,可临流兮赋诗。可与居兮木石,可与游兮麋鹿。可宅身兮半亩,可和神兮一卮。长袖舞兮鸦鬓,丽词歌兮蛾眉。可于子兮课业,可于孙兮含饴。可以吟风兮抱膝,可以对景兮支愿。省耕耘兮东畷,观铚芆兮西菑。将融融兮自适,嗟鹿鹿兮奚为。”①(明)木增:《芝山云薖集》,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209页。 参见(清)高奣映著,侯冲、段晓林点校《鸡足山志》卷6,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5年,第249-250页。
从个人思想与处境来看,上述描写与木增隐居后的心理状态相互契合。蔡毅中和冯时可的传记均载木增洁身自好、不慕荣利之性格,这一特征是促使木增壮年隐居的因素之一。对于木增的隐居生活,《木氏宦谱》和《明史·土司传》均用“致仕”②参见(明)木公《木氏宦谱·文谱》,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48-49页。(清)张廷玉:《明史》,第27册,卷314,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100页。一词,但《木氏宦谱》记载木增之子木懿事迹时用“静摄”一词。③(明)木公:《木氏宦谱·文谱》,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51页。“致仕”多指官员退休,如《后汉书·刘恺传》“称病上书致仕”④(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39,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08页。。“静摄”则有静养之意,如明吴宽《汤媪传》:“此媪善施汤液,为功涌泉,人安可不务静摄乎哉。”又特指帝王不临朝视事。如清戴名世《左忠毅公传》:“臣非不知陛下静摄日久”⑤(清)戴名世:《南山集》卷7,载《四库禁毁书丛刊》编纂委员会编:《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82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638页。等。笔者认为较之“致仕”,“静摄”更能反映木增的隐居状态。木增御虏致疾,入山隐居,有养病之意。而木懿向木增问安并请求裁决机务之事,⑥参见(明)木公《木氏宦谱·文谱》,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51页。又暗示其退居幕后辅佐新主。
而“静摄”又隐含道与佛的成分,“静”在本义之外为道家修养术之一,如《云笈七籖》“修炼之士当须入静”⑦(北宋)张君房纂辑,蒋力生等校注:《云笈七籖》卷99,北京:华夏出版社,1996年,第601页。。“摄”有养生、保养之意。如《老子》“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⑧朱谦之:《老子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00页。木增《云薖淡墨》卷一的“三教嘉言”对道家元气等内容有自己的独到之见。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卷1,第145册,济南:齐鲁书社,第287-289页。木增亦是崇佛之人,其隐居的芝山福国寺为丽江佛教名胜之一。冯时可传记载:“木氏世受浮屠法,而君(木增)独参最上乘,期于六根不动一念无生,顿见本来面目,盖已造其堂,而窥其奥矣!”⑩(明)冯时可:《明丽江知府木氏雪山、端峰、文岩、玉龙、松鹤、生白六公传》,载方国瑜主编,徐文德、木芹、郑志惠纂录校订:《云南史料丛刊》卷5,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59页。木增也曾有助建鸡足山悉檀寺等善行⑪(明)木增:《芝山云薖集》,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209页。 参见(清)高奣映著,侯冲、段晓林点校《鸡足山志》卷6,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5年,第249-250页。。而地处滇西的丽江与藏区相临,藏传佛教亦颇为流行。在信奉汉传佛教的同时,木增对藏传佛教亦崇敬有加。郭大烈等著《纳西族史》在有关史料基础上指出木增在袭职后曾邀请十世活佛访问丽江,并主持刊印丽江版藏文大藏经《甘珠尔》。⑫参见郭大烈、和志武《纳西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331-334页。美国学者约瑟夫·洛克亦指出:“(木增)信奉藏传佛教噶举派一个分支噶玛噶举。”⑬[美]约瑟夫·洛克著,刘宗岳等译:《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第101页。从木增所受道、佛及藏传佛教的影响来看,其“静摄”之举又带些许宗教色彩,既有道家习静养生的超脱之态;又有汉地佛教参禅悟道,了却尘缘之意;也包含藏传佛教修习密法,以求精进之愿。因此,《雪岳赋》对隐居场景的描述也是木增静摄芝山时生活状况和内心世界的映照。玉龙雪山的高洁之姿也象征着木增幕后辅佐新主,退职而不忘家国之事,集传统隐逸之士和宗教修行之人于一体的形象,有陶弘景“山中宰相”之风。
此外,木增笔下的玉龙雪山一定程度上还是其忠臣意识的外化。丽江木氏自木得归顺明王朝以来世代深受恩宠,对明王朝亦多忠贞之举。比如木得归顺后屡立战功,“太祖嘉其伟绩,授诰命一道,任本府世袭土官知府,职事中顺大夫。防固石门,镇御番鞑。并赐金花、钞贯、彩缎、表里。给金花带一束。镌四字曰‘诚心报国’。”①参见(明)木公《木氏宦谱·文谱》,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14-15页。木公平定安铨、凤朝文等叛乱,于嘉靖十五年(1536)“授中宪大夫,世袭知府。钦赐玉音‘辑宁边境’四字,给赏彩缎表里、宝钞等项。”②参见(明)木公《木氏宦谱·文谱》,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34-35页。木增祖父木旺平乱有功,又捐饷银协助明军征缅,万历十六年(1588)“授中宪大夫,正妻罗氏宁封为恭人。”③参见(明)木公《木氏宦谱·文谱》,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34-35页。木增之父木青率兵平乱,二十八岁时卒于军中。④参见《木氏宦谱·图谱》,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133页。据木氏土司后人木光统计,终明一代,明王朝赏赐木氏历代土司的金牌、金带、诰封和题字共计22种,⑤参见木光编著《木府风云录》,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67页。可见其备受中央王朝重视。
受家风影响,木增亦多忠义之举。在其主持刊刻的大藏经《甘珠尔》引言上钤有“明国忠臣”朱文方印,⑥参见杨福泉《木增传》,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1页。笔者认为该印当为木增私印,“明国忠臣”亦是木增别号。“明国忠臣”既是木氏家族忠义家风的传承,又是木增本人精忠报国的人生信条。木增生活的万历、天启、崇祯年间,朝政日益腐朽,此时清朝已建政关外,对明王朝虎视眈眈。内地灾荒不断,农民起义频仍。面对危局,木增在承担守土之责的同时也尽力为明王朝纾困。据《木氏宦谱》:“本年(万历四十六年,1618),辽阳大警,饷银一万解京。”“四十八年(万历四十八年、泰昌元年,1620),助银一千二百,解军前买马。”“本年(天启二年,1622)差人赴阕,陈言十事,捐银一千助国,颁赏阵亡忠孝。”天启四年(1624)木增归隐后仍不忘国事。于天启五年(1625)捐银;六年(1626)助大工;崇祯三年(1630)助京及黔饷。⑦参见(明)木公《木氏宦谱·文谱》,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47-49页。而木增《闻辽有警》等诗同样流露出忠君恋阕之意。
正因为木增对明王朝忠心耿耿,故在国步艰难之际,其救社稷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的愿望愈发迫切。但在朝政腐朽,内外交困的形势下,明王朝的衰亡已不可挽回。此情此景无疑令“明国忠臣”木增痛心疾首。故《雪岳赋》在描写景物,表现隐居生活的同时也带有一丝悲情,木增在该赋结尾处发出了“悲去国兮临歧,值临歧兮涕洟。讯涕洟兮何似,揽滂沱兮绠縻。”⑧(明)木增:《芝山云薖集》,载多洛肯、王铭璇辑校:《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209页。的喟叹。此处的“国”不应理解为某种抽象的存在,而是深陷危机的明王朝。这种涕泗滂沱、不能自已之态正是木增心系社稷但无力回天、悲愤难平之情的写照。因此,《雪岳赋》对玉龙雪山面貌尤其是终年积雪、洁白无瑕的描写似乎在昭示木增对明王朝亘古不变的拳拳之忠,也同样象征着木增对大厦将倾的明王朝的伤悼与惋惜,更加凸显其作为“明国忠臣”的忠烈形象。
除儒释道和藏传佛教之外,木增《雪岳赋》也关乎纳西族的信仰习俗和宗教观念。有学者指出:“纳西族原始崇拜很多,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对自然力和自然物的直接崇拜;二是对鬼魂和神灵的崇拜。”①郭大烈、和志武:《纳西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202页。具体而言,《雪岳赋》主要涉及纳西族“祭天”习俗、山石崇拜和“三朵”信仰。
1.“祭天”习俗
“祭天”习俗,纳西语称“美布”②郭大烈、和志武:《纳西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242页。。历代文献均有记载,如元李京《云南志略》:末些蛮“不事神佛,惟正月十五日登山祭天,极严洁。”③(元)李京:《云南志略》,载王叔武:《云南古佚书钞合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00页。明陈文《云南图经志书》:“摩些蛮不事神佛,惟每岁正月五日具猪、羊、酒、饭,极其严洁,登山祭天,以祈丰禳灾。”④(明)陈文:《云南图经志书》卷5,景泰六年(1455)本,李春龙、刘景毛校注,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313页。清管学宣纂修《丽江府志略·礼俗略》:“自元旦至初九日,土人洗米、净香、宰豕,极其诚洁,请刀巴祭川山土谷神,名曰祭天。”⑤(清)管学宣等纂修:《丽江府志略》下卷,《中国地方志集成》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地方志集成》,第41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253页。《纳西族史》指出:“据东巴经《祭天·人类迁徙颂》载,其所祭之‘天’是‘日出月出之天,养十八颗星之天’,‘地’是‘让牛羊成群之地,让人类生育繁衍之地’,首先是对天、地的自然崇拜,然后与祖先崇拜相结合。”⑥郭大烈、和志武:《纳西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202页。而纳西族祭天“祈求对象主要是蒙神(天神)、达神(地神)、许神(天舅)。这三神是幻化了的自然物与母系祖先的综合体,因为在创世神话中,他们又是纳西族女始祖衬红褒白的父母和舅舅。”⑦杨知勇:《宗教·神话·民俗》,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29页。基于“祭天”习俗在纳西族生产生活中的重要地位,《雪岳赋》对玉龙雪山拔地千仞、直冲霄汉等雄奇之势的渲染或有祭拜天地以表崇敬之意,可视为纳西族“祭天”习俗在辞赋中的体现之一。
2.山石崇拜
《滇略》言玉龙雪山:“条冈百里,嵽嵲千峰。”《云南图经志书》形容该山“峰峦如削玉”。既是状摹山势之壮,也是形容山石之奇。在纳西族信仰体系中,对山石及与之相关的岩洞等物的崇拜由来已久,《纳西族史》一书指出:“对山石的崇拜起源很早,在《创世纪》中就有建神山的传说,永宁狮子山作为女神的象征,丽江玉龙山作为民族保护神的象征,甚至丽江每家坟地里也要竖块石头,作为山神的代表,上坟时也要向它献祭。”⑧郭大烈、和志武:《纳西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206-208页。《雪岳赋》除对玉龙雪山整体山势的描写外,细节部分的“丘”“冈”“雉山”“象岭”“琼洞”以及“岳有石兮崛崎,岳有泉兮沦漪。”等景观不仅表明作者对玉龙雪山及四周景物的热爱,而且也抒发了木增对雪山本身和与之有关山石、岩洞等景物的敬畏之情,纳西族山石崇拜的痕迹隐约可见。
3.“三朵”信仰
与山石崇拜有关的“三朵”信仰在纳西族信仰谱系中占有重要地位。“三朵”全称“恩溥三朵”。“恩溥”为纳西语“爷爷”之尊称,“三朵”亦作“三多”,为神名。①参见郭大烈、和志武《纳西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218-222页。三朵信仰源于玉龙雪山神石的传说,《丽江府志略·杂异》之“神石”载纳西族祖先麦宗“常游猎雪山中,见一獐色如雪。以为奇,逐之,变石白色,重不可举。献猎人所携石视(祝)之又举,其轻如纸。石(负)至今庙处少憩,遂重不可移,因志象立祠祀之。元武(世)祖忽必烈征大理,由丽江路,敕封雪石‘北岳安邦景帝’。时土府木氏与吐蕃战,神屡现,白袍将跨白马助阵。万(历)间重拓殿宇,铸大鼎、大钟以纪其事。至今每岁二月八日,土人祭赛神祷,多验。”②(清)管学宣等纂修:《丽江府志略》下卷,《中国地方志集成》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地方志集成》,第41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416页。《南诏野史》载唐代南诏王异牟寻封玉龙雪山为北岳后,“各建神祠”。③(明)倪辂辑,(清)王崧校理,(清)胡蔚增订:《南诏野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86页。另据《元史·地理志》载丽江府通安州“旧名三赕”④(明)宋濂等撰:《元史》卷61,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465页。按方国瑜的考证,旧名三赕(甸)的通安州位于后来的丽江县(今丽江市辖区)。⑤参见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833页。另有研究显示“三赕”源于藏语,随着纳西族的迁徙而被带入丽江。纳西族先民为平衡南诏、吐蕃等各方利益以保证自己的生存,便用南诏封号“北岳”和吐蕃地名“三赕”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玉龙雪山山神“恩溥三朵”并最终形成“三朵”信仰。⑥参见[美]约瑟夫·洛克《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第121 页;郭大烈、和志武:《纳西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219页。
被纳西族视为民族保护神的三朵神也为木氏家族所重视。明嘉靖十四年(1535)春,木公重建丽江白沙北岳庙并作《重修北岳庙记》,盛赞三朵神之神奇灵验,并以“恭维乃圣乃神,福我之民,障我之疆,佑我木氏千百世之子孙,祀神而神饷,如今日之神饷之人之祀也。”⑦杨林军:《丽江历代碑刻辑录与研究》,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1年,第18-19页。诸语祈求保佑。可见三朵神亦是木氏家族的保护神,寄寓着他们对保境安民,子孙兴旺的希冀。因此,木增创作《雪岳赋》也是对三朵神的拜谒和礼赞,耸立天地之间,洁白无瑕的玉龙雪山象征着三朵神的高洁伟岸,而山中景物的万千气象似乎又在暗示三朵神变幻莫测的法力。作为土司传人,象征三朵神的玉龙雪山成了木增护佑所辖区域,增强本民族凝聚力的精神纽带,而作为边裔忠臣,木增或许也把对明王朝国祚绵长、金瓯永固的祝愿寄寓于三朵神的保佑,以此凸显其强烈的家国情怀。
总之,《雪岳赋》蕴含纳西族祭天习俗、山石崇拜、“三朵”信仰和对本民族祖先的追怀。明代以来,儒家思想在纳西族等云南各族中的影响较以往更为深入,“不语怪力乱神”的观念如何与纳西族宗教观念相适应?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深受汉文化影响的木氏土司一方面避免对本民族神灵、祖先等的“淫祀”,另一方面又通过建庙立祀等仪式制度对本民族宗教信仰加以规范,使之与儒家思想互为补充,相辅相成。木增通过辞赋创作,将对本民族神灵、祖先的崇敬以典雅含蓄的方式流露出来,为玉龙雪山赋予神性与灵性。因此《雪岳赋》在思想内涵上成为集儒、释、道、藏传佛教和纳西族宗教观念、信仰习俗于一体的赋作,传达了纳西族“敬天法祖”的价值取向,亦体现出木增爱恋桑梓、敬祖孝亲、忠君爱国和虔敬于本民族文化的雅士风范。
《雪岳赋》是木增汉文化水品与文学才能的具体体现之一,亦是地理环境和地域文化共同作用的结果。丽江位于滇西北地区,处于内地与边疆,汉、藏、纳西等多民族交汇之处。地理优势使其成为中国西南边疆地区与内地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沟通的枢纽。而纳西族作为丽江地区主要的世居民族,特殊的地理环境也造就了他们多元融汇的民族文化特征。而随着明代以来汉文化在云南广泛且深入的传播,纳西族在努力研习、传承汉文化的过程中也始终以一种积极主动的姿态,创造性地将本民族文化与汉文化融合,提升了纳西族的整体文化素养。有学者指出纳西族“在学习外来文化时,不但不失去自己的传统文化,而且能使自己不断与外来文化冲击相协调,并从中获得新的发展。”①参见郭大烈、和志武《纳西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15页。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丽江木府衙署二大门牌坊上悬挂“天雨流芳”之匾,②参见木光《木府风云录》,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191页。这一富有诗意之语由纳西语“读书去吧”音译而成,体现出木氏家族乃至整个纳西族对文化教育的重视。笔者认为,从木增生平和整个木氏家族的发展历程来看,“天雨流芳”这一纳西语的诗意化转译不仅有对汉文化的学习运用,而且蕴含着丽江纳西族对相邻地区藏文化的吸纳和对本民族文化的传承。因此“天雨流芳”亦可理解为学习、融汇各民族文化传统之意,具有海纳百川、兼包并容的文化精神。
而“天雨流芳”所蕴含的重视文教、兼包并容的思想与赋体文学“包括宇宙,总览人物”的文化精神高度契合。辞赋是继《诗》三百篇之后繁荣起来的一种介乎诗与散文之间的文体,辞赋文学性极强且文化信息含量极为丰富。赋体文学题材丰富,形式多样,富于表现力。最能体现汉语语言文字特点,具有中国文学的民族特色。由于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且富于表现力,赋体文学对文人才华、学识有很高要求。因而“赋兼才学”③(清)刘熙载,袁津琥校注:《艺概·赋概》卷3,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67页。成为辞赋创作和研究中的一个重要命题,这一命题不仅涉及个人才华,也同样关乎多样的知识结构和多元的文化底蕴。从“赋兼才学”的角度来看,木增《雪岳赋》等辞赋的创作,一定程度上标志着经过木泰、木公、木高、木东、木旺、木青等几代人的努力,木氏家族的汉文化水平到木增这一代踵事增华,有了进一步的积累与提高,也意味着明代以来云南纳西族的汉文化修养日益深厚。作为汉文化组成部分之一的辞赋与纳西族文化融为一体,成为汉族与云南其他各族共同享有、传承的文化资源。
而《雪岳赋》等作品的创作,也意味着明末清初云南汉文文学创作区域在原有基础上的扩展。相关研究显示,明清时期云南汉文文学形成了以云南府(昆明)、大理府、临安府(建水)为中心的三个区域,“以这三个中心为原点,150千米左右为半径画三个圆圈,这三个圆圈内的区域大致就是明清时期汉文文学发展的核心地区。这三个核心区域,政治、经济、文化上都比其他地区影响大,科举考试高中甲科、乙科的人才较为密集,汉文化教育较为普及,为汉文文学的发展繁荣奠定了基础,明清时期云南汉文学作家诗人主要集中在这三个核心区域。当然,这三个核心区域互相联系、互相促进,又各有特点。”④参见段炳昌等著《明清云南文学论稿》,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5-6页。
这三个汉文文学核心区域的形成更有利于日后汉文化、汉文文学在云南持续传播。它们之间不仅有内部联系,其影响在一定时期也会逐渐外溢其他地区,与三个核心区域之一的大理毗邻的丽江即其中之一。大理为白族世居之地,纳西族东巴经《创世纪》称白族、纳西族和藏族是三弟兄,为人祖宗忍利恩和天女衬红褒白所生。①参见郭大烈、和志武《纳西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33-34页。木氏土司也与鹤庆白族土知府高氏等白族土司长期联姻,②参见郭大烈、和志武《纳西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411页。可见纳西族与白族自古交往密切。白族亦是汉族之外云南地区汉文化修养较高的民族之一,于是从滇中昆明、滇西大理到滇西北之丽江形成了一个涉及汉、白、纳西等民族的汉文化传播链。木氏家族成员既可以向汉族文人学习交流,也能向白族文人请益以提升其文化水平。比如木增先祖木公在与杨慎、张含等汉族文人交情甚笃的同时与白族文人李元阳也过从甚密,李元阳为木公《雪山庚子稿》作序并曾批点木公《玉湖游录》。因此,丽江木氏土司这一纳西族文人群体汉文文学水平的提高也有赖于向白族文人的学习,可视为汉族之外,汉文化在云南其他民族间的二次传播。可以想见,木增《雪岳赋》等作品也是木氏家族长期向汉、白等民族学习汉文化的结果,亦是汉文化在汉族以外其他民族之间二次传播的事例之一。
总之,明代以来,汉文化在云南的传播经历了由少到多,由局部到整体的变化,汉族以外的白、纳西等民族也逐渐成为传承、发扬汉文化的又一重要群体。木增《雪岳赋》的创作不仅表明其本人较高的汉文化造诣,也见证了一个长于汉文文学创作的纳西族文学世家的逐步发展兴盛。对于主体民族汉族而言,辞赋是承载本民族文化特征的文体。而纳西族的辞赋创作则是其学习汉文化的一个方面,他们的作品不仅有对历代经典辞赋的借鉴,也融入了本民族或其他民族的思想、文化等内容,带有二次创作的特点。由此可知辞赋不仅思想内涵、艺术形式有多样化特征,其发生机制也因地区和民族的不同存在差异。而从汉文学创作的地域空间来看,木增等木氏家族成员的汉文学创作也意味着明代汉文文学的创作区域从传统的中原、江南地区开始逐渐向边疆地区扩展。这一进程既是中央王朝统治不断深入的结果,也是各民族为谋求自身发展,提升本民族政治、经济地位和文化素养而做出的选择。因而木增《雪岳赋》等作品的创作在体现了辞赋思想、艺术魅力的同时,也是我国各民族在历史进程中交往、交流、交融,共同推动中华文化多样化发展的生动例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