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记》的三重生态探析 ——基于鲁枢元“生态三分法”

2023-12-13 01:49饶贵行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鸢尾花阿巴阿来

《云中记》是阿来创作的长篇小说,也是在灾难过后追问和反思人与自然、社会和自身精神的关系问题的经典之作。小说以独特的视角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社会和人自身的内在精神的关系,在反思中描摹自然生态共生之美、社会生态和谐之美、精神生态丰盈之美。

生态美学是20世纪90年代末期,在国际性生态研究热潮的启发和引导下,由中国学者首先提出的概念。2000年至2007年间,生态美学逐渐成为国内美学界研究的新热点,相关学者的理论著作陆续出版,与之密切相关的生态文艺学、环境美学呈现出良好的发展趋势。2007年之后,生态美学进入反思和总结时期,我国学者的相关研究逐渐从理论层面转向应用层面。

何为生态美学?我国著名美学学者曾繁仁教授指出“生态美学是一种人与自然、社会达到动态平衡、和谐一致的处于生态审美状态的存在观”,袁鼎生教授更是明确地强调“与天同生……集中地体现了中国人的生态审美追求,集中地体现了广大同胞的生态审美自由”。由此可見,生态美学追求的是“天人合一”的和谐共生之美、诗意栖居之美和精神生态丰盈之美。鲁枢元教授作为国内最早接触生态批评的学者之一,他密切关注着生态学在人文领域的转向。他在《生态文艺学》中将生态系统分为自然、社会和精神三部分,并且指明三者间的动态平衡性。自然生态是构建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的基石,人作为自然生态中的一员,不可避免地要参与到自然生态的构建中去,但“社会性”又决定了人必定成为社会生态中的主体,而后在对自身的精神构建中走向精神生态,最终精神生态在完成反哺社会生态和自然生态的过程中完成动态统一。

在作家阿来创作的长篇小说《云中记》中,自然生态作为万物的载体,在万物和谐共存中显现出共生之美;社会生态由围绕云中村出场的一系列具体的人构成,他们在灾后守望相助,共同演绎和谐之美、人性之美;精神生态则是在小说中作者通过书写“回归”与“救赎”的主题,彰显精神丰盈之美、诗意栖居之美。三者共同构建出了阿来笔下独特的审美意蕴,本文旨在从生态美学的视角出发,探析其中的生态哲学内涵。

一、自然生态:共生之美

中国传统美学注重人与自然的共生共长,且集中表现为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在这种哲学观之下,自然万物共同生活在以自然为载体的世界,万物之间既互相独立又彼此联系,共同营造出共生之美。这种哲学理念一直影响着中国的文学创作,许多文学作品都鲜明地彰显出中国人由来已久的生态哲学观。正是基于这种天人合一的哲学基础,中国的审美思维逐渐衍生出以己度物的审美习惯。

阿来作为一名具有高度生态意识的作家,他的一系列作品中往往渗透着浓厚的生态意识和人文关怀。从“山珍三部曲”(《河上柏影》《蘑菇圈》《三只虫草》)呈现出的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之美,再到《云中记》中的人与自然共存共生的大化之境,正是阿来生态写作的魅力所在。在传统的文学作品中,不管是古代的,还是近代以来的,都习惯于为所有问题设置出冲突双方,且清晰地表现出征服与被征服之间的敌对关系,但阿来的作品中,人只是自然万物中的一种,与其他物种一样遵循着自然规律,不断地繁衍生息。

《云中记》这部作品中,自然万物皆表现出灵动的生命色彩,共同构建出和谐共生之美。老柏树、石碉、红嘴鸦、马、鹿、鸢尾花等,以其灵性共同构建出了阿来笔下和谐共生的生命图卷。与其他“灾难文学”不同的是,阿来并未大篇幅描写地震时动荡、破碎的灾难场面,而是以克制的笔调描写灾后云中村新生与毁灭。文中写道:“山风吹在他的背后,惊散的旱獭们,站立在他身后,好奇地向着这个陌生的身影张望。鹿又出现了。在他身后的山脊上,向他张望。”震后的云中村,就像阿来在书中说的那样:“这些都和几年前一模一样。也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草地上出现了那么多的旱獭。”遭遇劫难后,云中村并未陷入一片死寂之中,反倒呈现出生机勃勃的画面,小时候才见过的鹿群以及从未出现过的旱獭游走在昔日的云中村,阿巴的出现惊扰了它们,不久后它们又变得亲近阿巴。成群飞舞的红嘴鸦围绕着老碉盘旋,野草、柳树等植物占据了云中村人的耕田、房屋。在云中村的废墟上,万物依着各自的本性,自由地生长着,呈现出一幅和谐共生的画面,在这里,万物依其本性回到“天人合一”的境界,鹿与人之间不再是猎物与猎人的关系,野草、柳树随处生长。

《云中记》中阿巴对着妹妹喜爱的鸢尾花说起外甥仁钦的事,一朵鸢尾花突然绽放,当他再追问时,鸢尾花又开了一朵。由此阿巴坚定地认为在地震中去世的妹妹就寄住在其中。阿巴看见鸢尾花在他倾诉时恰然而开,或许只是植物本身受到外在刺激时作出的反应,但此刻,他坚定不移地认为鸢尾花就是妹妹的化身,能听懂他说的话,故而应声而开,人与花之间的对话,流露出人与自然之间的共生之美及以己度物的诗性智慧。阿巴对待马亦是如此,他把磨好的面揉好,捏成面团塞进白额和黑蹄的嘴里,最后把马吃剩下的面团放在火上烤熟吃掉,正是这种人与万物亲密无间的沟通状态,让人能够回到天人合一的状态中去,领悟自然生态共生之美。阿来的作品充满浓厚的生命意识色彩,成为演绎万物相生相荣的共生之美的舞台,体现出阿来笔下人与自然的关系由主体走向他者的确证。

二、社会生态:和谐之美

任何一个生命的生存与发展,都需要有相应的生态系统来维持,就如同池塘之于青蛙,森林之于百兽一样,作为自然生态中的一员的人类也有自己的生态系统,不过相较于其他生物的生态系统来说更庞大,更复杂。鲁枢元教授在《生态文艺学》中明确阐释了社会生态系统的定义:“社会性的人与其环境之间所构成的生态系统被称作社会生态系统。”《云中记》里以阿巴为中心,与周遭环境所构成的生态系统无疑是社会性的,同时也是自然性的。

中国崇尚和谐的社会生态观由来已久。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学派讲究“致虚极,守静笃”“人天相应”“为而不争,利而不害”“修之于身,其德乃真”“虚心实腹”“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和光同尘”等和谐观和审美理想,以及儒家的“天人合一”“中和”“仁政”“民胞物与”等哲学思想,几千年来影响着国人。

灾难文学作品里的社会生态往往夹杂着失衡与和谐两种旋律。作为自然灾害类题材的小说,灾害所带来的不平衡不仅仅体现在自然生态的破坏上,还深深蕴藏在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的创伤之中,并逐渐走向失衡的彼端。阿来在《云中记》中却并未过多描绘灾后支离破碎的景象,相反,其着重描写了在灾难中人与人之间守望相助的和谐之美、人性之美,彰显出我国由来已久的和谐观。就小说的叙事风格来看,作家阿来的笔调极为克制,他并未过多叙述冷冰冰的死亡人数和惨重的灾后场景,而是将叙事集中于灾后以阿巴为首的众人所展现的人性之美、和谐之美。由此看来,《云中记》无疑是赓续着儒家“中和”这一美学精神的。

阿巴以云中村人的身份安抚地震中死去的人们,让活着的人少些悲伤,少些牵挂,他安抚那些生前良善的人们,也安抚活着时跋扈的人家,文中写道:“无论这个人生前是恶,还是善;是坦荡,还是虚伪;是勤劳,还是懒惰,经过了烈火焚化,骨殖都变得干干净净,灰白色的,像是要散为灰烬的固体,又像是刚刚凝聚的灰烬。”阿巴抚慰生者的行为超越了善恶、恩怨,使得他作为云中村人的身份浮现出大爱以及人性的光辉,更彰显出在灾后人性复归的和谐之美、中和之美。

除了阿巴,他的侄子仁钦,以及参与救灾的众多干部身上也有着高贵的品质。仁钦作为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毅然选择回到瓦约乡。在地震发生后的两小时迅速赶往云中村,沉着冷静地指挥救援。小说中的仁钦身上凝聚着众多基层干部共有的美好品质,在灾害面前舍己为人、不畏艰险,展现出人性大爱的美德,这种美德超越了生死。

小说中关于社会生态和谐之美的描写反映出阿来浓厚的生态意识,他对现代化的生活所持的是复杂的情感态度。从小说中大篇幅描写人性的真善美、自然风物的神性这一角度来看,阿来对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无疑是反思且抱有期待的。

三、精神生态:丰盈之美

曾永成教授在其著作《生态美学导论》一书中明确表示,“家园意识”成为当代生态审美观中的一个重要内涵,其有着更为深刻的诗意栖居之感。海德格尔在1943年为纪念诗人荷尔德林所作的《荷尔德林诗的阐释》《返乡——致亲人》的演讲中阐明了“家园意识”的内涵,他指出:“在这里,‘家园意指这样一个空间,它赋予人一个处所,人唯有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運的本己要素中存在。”海氏对“家园意识”的阐释为后现代化时期如何走出精神困境,抵达澄明之境提供了路径。阿来在《云中记》中不仅展现了生态危机和生态隐忧,更主要的是通过塑造阿巴“返乡者”的形象如何在回归与救赎之中完成精神层面的蜕变,从而呈现出一种“丰盈之美”,并试图为人们寻找如何摆脱精神生态危机的合适路径。

回归是《云中记》里治疗精神创伤的一味药方。地震使得云中村的村民不得不远离故土,迁移到移民村中去,云中村人处于“失去家园”的状态中。阿巴与外甥仁钦的交谈中流露出他们与现代社会的隔阂,“‘他们叫我们老乡。几年了,他们还是叫我们老乡。‘那是乡亲的意思。‘那不是乡亲的意思,要是那是乡亲的意思,他们为什么不叫他们自己人是老乡?”“他们的皮肤一天天白净,身上的云中村气味渐渐消散。到某一天,他们其实就不是云中村人了。”被迁移到移民村中的云中村的人们,从文化认同上依然与当地人有着深深的隔阂,在这种隔阂之下,集体在物质与精神上陷入“不在家”的状态中,失去了海氏所说的“家园意识”,并最终被现代化的生活异化。残疾的央金姑娘是如此,飞扬跋扈的中祥巴亦是如此,个体精神生态的异化日益加剧。

所幸的是,阿来在小说中还塑造了一个极具“家园意识”的人物——阿巴。当人们在最后带着惋惜和恐惧远离云中村、迁到移民村居住时,阿巴的选择却与他们截然相反,他最终选择与自然和解,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不要怪罪人,不要怪罪神。不要怪罪命。不要怪罪大地。”在阿巴的眼里,自然、大地也是像人一样有生命的存在,人类不过是自然生态中的一员,只有回归到自然的家园中去,回到人类本身的生态位中去,才能解决精神生态的异化问题。

救赎是《云中记》中修复灾难创伤的必由之路。主人公阿巴在震后四年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已是废墟的云中村,并住在那里直至与云中村滑落江流中。在一片废墟的云中村里,他见到了小时候才有的鹿,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旱獭以及极具灵性的鸢尾花等等,在独居的过程中他也在完成自我救赎,重新回到久别的家园中去。“回到云中村的阿巴,觉得轻松无比,就是因为他身处在一个终将消失的地方,逃离了这个新东西层出不穷的世界。”回到了云中村的阿巴终于完成了身份的确证,在这里他找到了适合精神栖居的家园,最终选择与云中村一起滑落江里,完成了自我救赎。

小说中还描写了离群索居的牧业专业户谢巴一家的生活常态。小说中谢巴一家住在山上放牧牛羊,只在秋天的时候下来进行以物易物的简单交易,虽然他们有很多牛羊,但是一直过着简单的生活。那里安静祥和,不为时代的变化而影响。云中村人虽然羡慕,却都在追随着时代的变化。作者对谢巴一家独特生活的描写,无疑是呈现了一种回归到自然家园中去的生活状态,在一定程度上为阿巴返乡提供了心理基础,谢巴一家更是指引阿巴回到自然家园中去的先行者。阿来在小说中为解决现代精神生态问题提供了自己的答案,即是只有返回精神的原乡中去,回归到被抛弃的自然家园中去,才能最终得救。在日常生活节奏不断加快的今天,作为个体的我们不仅要正确处理好与自然、社会之间的关系,也要找到“在家”之感,如此,才能在现代化的潮流中避免陷入失去家园的茫然状态,诗意地栖居。

四、结语

《云中记》描写了万物共生的自然生态,以此来揭示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的生态美,指明了人类如何处理人与自然之间天人合一的审美理想,体现出阿来笔下浓厚的生态内涵。此外,在对社会生态和谐之美的描写和对精神生态的剖析中,阿来提出了人如何能够实现诗意栖居的途径:回归到自然的家园中去,回到人类本身的生态位中去。在生态美学的视域下,《云中记》无疑是一部经典的生态文学作品,其中蕴含的生态哲学内涵,对唤醒生态意识,提高生态思想水平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曾繁仁.美学之思[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

[2]袁鼎生.生态美学的定位与建构[J].贺州学院学报,2006(04):81-85.

[3][4][6][8][9][10][11]阿来.云中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5]鲁枢元.生态文艺学[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7][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作者简介:饶贵行,男,硕士研究生在读,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生态美学、美学理论)

(责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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