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中女儿盛九莉的艺术形象及悲剧成因分析

2023-12-13 01:49郭欣艳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母女团圆张爱玲

张爱玲被文学界称之为艺术性自传的小说《小团圆》,以异质的母女关系对传统母性话题作出了解构,成为现当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佳作。作品刻画了一个出生并成长于新旧交替的民国时期,祖上显赫却家道中落的家庭中的女儿盛九莉的艺术形象。她瘦弱而敏感,单纯且心思细密。幼年时令人触目惊心的经历形成了她漠然自私、独立要强的个性和自尊又自卑的自我意识。“九莉的世界是孤独而无所依靠的,她缺失爱,也不懂得怎么去爱,习惯以否定的眼光来看待人事,甚至不断地否定自己。”同樣是原生家庭不完整,盛九莉与多愁善感的黛玉、圆滑隐忍的宝钗、纯洁烂漫的翠翠、楚楚可怜的长安等女儿们都不相同,有着鲜明的性格特征。由此,盛九莉也成为中国文学人物形象画廊中一个十分罕见的女儿形象。

一、女儿九莉的形象分析

(一)内心敏感,缺乏安全感

九莉是一个内心十分敏感的女孩,她无时无刻不在揣测别人的心理、分析别人的话语,常常谨言慎行以避免给别人带来尴尬和困扰。于是绝大多数情况下,她会不自觉地曲解他人的本意,甚至对很多事情持消极态度,遇事做消极处理。如母亲节因送给母亲一朵断了蒂子的芍药,“‘嗳呀了一声,耳朵里轰然一声巨响,魂飞魄散,知道又要听两车话……”母女见面,蕊秋没有纠正她的一举一动并提出带她去海边看看时,她猜测“是要带她见见世面?”,并联想成“觉得她母亲对她死了心了,这是绝望中的一着”;九莉说自己带累了母亲,蕊秋回答,“我不喜欢你这样说”,她却只能听见“我不喜欢你。”九莉的种种心理、言行实际上来自内心缺乏安全感,她始终保持着一种自我防御机制,害怕受伤。

(二)待人冷漠,自私自利

由于极度缺乏安全感,九莉不善也不愿交际,她的社交大致集中在父系盛家、母系卞家、一些老师、同学、编辑、作家以及她的前男友邵之雍、前情人燕山和她后来的丈夫汝狄这里。即使在如此有限的圈子内,面对自己的亲人、朋友或情人时,九莉的情感依旧克制隐忍,永远疏离客气,这并不是因为她体贴懂事,而是融入骨血的冷漠和自私。九莉始终以自我为中心,当时常鼓舞她又给予她不菲资助的安竹斯逝世时,九莉并没有多么悲伤,仅仅掉了几滴眼泪,哭的原因也只是无法偿还教授的恩情而已。蕊秋弥留之际,九莉作为女儿却未去见母亲最后一面,还当掉了母亲留给她的翡翠耳环。即使战争打响、家国面临生死存亡,她亦漠不关心。

(三)自尊与自卑交织的自我意识

九莉没有完整的家庭,从小孤独而无所依靠,是一个“多余者”,逐渐形成了自尊与自卑交织的自我意识。九莉的校园生活艰苦,同学们大多都出身于优渥的家庭,而她生活拮据、没有新衣服穿、没有异性追求。极度的自卑又导致她极度的自尊,她渐渐不依赖任何人,默默承担起自己的一切,“怕问蕊秋拿公共汽车钱,宁可走半个城”去补课;打碎一只纯白色的茶壶,没有跟母亲说明,而是自己偷偷花钱去配了一只英国货;没有好看的衣服和异性的追求就以优异的成绩胜过所有同学,所以才将“大考的早晨”视作“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后来成为作家即使生活拮据也不愿意为钱滥写。九莉永远不会对他人“低头”,时刻维持着自己的自尊和体面。

二、女儿九莉的悲剧成因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盛九莉并不是大众期望的、理想中的女儿形象。她这些性格特点的形成与幼时的经历和紧张的母女关系密切相关,这也为她悲情的人生埋下了伏笔。

从篇幅上看,小说关于九莉儿时的大家庭生活以及与母亲的关系描述占比并不比“爱情故事”少。从小说情节上看,主人公九莉之外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就是母亲蕊秋和她曾经的挚爱邵之雍。九莉“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抵抗力很强。事实上只有母亲与邵之雍给她受过罪”。九莉原以为邵之雍的出现是她爱的救赎,她对邵爱得深沉,情到深处时甚至可以默默收藏邵丢下的烟头。然而所谓的真爱在“处处留情”面前一文不值,九莉遭受了刻骨铭心的情感打击。细读文本,实际上邵之雍给九莉受的罪,相当程度上也与蕊秋的言传身教有关。因此,小说最触目惊心的并不是男女间的爱情悲剧,而是不完满的原生家庭及“非常态”的母女关系对女儿九莉造成的深重的影响和伤害,这也是九莉生命悲剧的根由。

(一)原生家庭之罪

破碎的原生家庭,使得九莉缺少家庭认同感和归属感,逐渐变得敏感、多疑、冷漠且自私自利。

九莉从小就处在一个错位的亲缘关系中:小时候过继给大伯家,按照习俗她的“父母”应该是大伯和大伯母,但是九莉又跟着弟弟叫大爷大妈,不叫爸爸妈妈。九莉的亲生父亲是纳姨太太、抽大烟的旧式遗少,母亲是不喜旧式婚姻,多次旅居国外的新式女性。离异家庭中的九莉缺少父母关爱、家人关心,在继母的撺掇下受父亲毒打差点丢掉性命。由于从小积淀了太多的消极情绪和否定性感情,她性子冷漠,没有好奇心,对生活缺乏美好的向往和热烈的激情,对周围的一切始终保持着不信任的态度,缺乏爱的能力,对待周围的家人和朋友十分冷漠,面对亲情也十分麻木。

九莉的父亲沉溺于吃喝享乐、游戏人生,娶了继母翠华后更是处处维护继母,囚禁、虐待、差点打死女儿,不仅背叛了父女天生的情义,同时也使女儿失去了一方依靠,导致女儿对母亲这个与她性别一致的角色投入无限的温情和崇拜,对母亲的依恋与期待也会远远超过父亲角色在位的孩子。

九莉眼中,母亲蕊秋无疑是美丽时尚的。小说中出现过几次九莉对蕊秋外貌的欣赏,一次是蕊秋回国九莉放假去找她,“九莉觉得惊异,她母亲比从前更美了”;一次是蕊秋请客吃下午茶,蕊秋即使穿着当下很普遍的衣服,在九莉看来也“显得娇俏幽娴”。母亲节时,九莉在一丛芍药里挑出“一朵开得最好”的送给蕊秋,可见九莉是一直在意、欣赏、崇拜着母亲,心底也十分渴望母女亲情,母亲来学校看她,“她总是得意非凡”。然而,不称职的母亲以及糟糕的母女关系却深深伤害、影响着九莉。

(二)母女关系之殇

1.母亲他乡漂泊流浪,缺席女儿的成长过程

《小团圆》中的蕊秋与传统“居家相夫教子”的母亲不同,她一直处于在海外漂泊的状态,几乎从未陪伴孩子成长。有段时间,因时局不稳,她留在国内,女儿也搬到了她的公寓,对蕊秋来说这是母女关系升温的好机会,然而蕊秋却一直在与女儿“较劲”,对九莉少有温柔,总是冷冷淡淡的,以至于九莉认定自己是母亲的累赘,对母亲是又爱又恨,与母亲相处时表现出极度不自在,如母亲去港大看她,她局促不自在;母亲提出和她散步,她感到意外,散步时和母亲并排走着,她也不自在;一次普普通通的母女牵手她竟觉得恶心等等……再加上蕊秋常常言语伤人,刻薄、冷漠的话语深深伤害着这个本就敏感的孩子的心。于是九莉深谙言多必失之道,时时小心、处处谨慎,以至待人冷漠、不喜社交。

身为母亲,蕊秋从未站在女儿的角度考虑问题,不关注处在青春期的女儿的真实心理,一味地把女儿塑造成自己期望的人设,一旦期望破灭就恶语相向,导致女儿艰难地捕捉着每一丝母爱,无时无刻不在猜疑母亲的好心抑或是恶意。长此以往,一点一点消耗着母女间本就微乎其微的温情,为二人情感的破裂埋下祸根。九莉与母亲的感情彻底破裂的导火索是九莉视作“一张生存许可证”“是世界上最值钱的钱”的奖学金被母亲蕊秋毫不珍惜地输掉了,这件事对九莉是要命的打击,以致九莉对母亲绝望。于是给母亲“还债”成为九莉的一个执念,这实际上包含着九莉想要与母亲划清界限的意思。

2.母亲失职,缺乏对女儿正确引导

《小团圆》中的母亲蕊秋多情开放、对妆容服饰十分讲究,是个十足的“浪漫”女性。九莉去公寓看望蕊秋时,与母亲相处最多的场所就是既具生活气息又显得暧昧的浴室。很多时候蕊秋都在浴室化着精致的妆容,然而对于处在青春期渴望变得美丽的女儿却要求苛刻,不愿意给女儿置办一件新衣服,并警告女儿想打扮就歇掉念书的心。蕊秋不满旧式包办婚姻,追求“罗曼蒂克”的两性生活,所以她男友众多又泛情又滥交,但在性教育方面却一直严格要求女儿做到“性矜持”。在母亲极度错位的“矜紧言传”和“浪漫身教”与“管控式”教育下,九莉日渐生出反叛和抵制心理,与母亲的关系逐渐降到冰点,在母亲弥留之际都未前去见母亲最后一面。母亲虽然去世了,但是带给女儿的影响却伴随一生——九莉爱情婚姻坎坷凄凉,决绝堕胎选择终身不做母亲,晚年孤苦伶仃。

3.周围亲人朋友有意或无意的破坏

九莉周围的亲人从不帮助蕊秋与九莉缓和母女关系,甚至都在有意无意做着“离间”母女亲情的“推手”。

如九莉的姑姑楚娣是最了解母亲蕊秋和女儿九莉的人,她完全可以将母女二人隐秘不愿说的心里话告知对方,使母亲可以明白女儿的抗拒,女儿能够理解母亲的不易。可是楚娣从未想过调和母女关系,反而在女儿对母亲越来越抵触时“火上浇油”透露了母亲很多“私事”,迅速加快了母亲这个“女神雕塑”在九莉心中的坍塌速度。明知母女关系即将破裂,当九莉把蕊秋坚决不要那二两金子的事情告诉楚娣时,楚娣却非常不满,对九莉说“钱总要还她的”。再如九莉后来的暧昧对象燕山,当九莉把她给蕊秋还钱的故事讲给燕山听时,燕山没有客观地分析此事,而是站在情人这边“当然我认为你是对的。”九莉因为写了文章影射舅舅家,气得舅舅跟九莉不相往来,甚至期望蕊秋回国后可以出面惩治九莉。诸如此类,我们可以发现周围的亲戚朋友很少关注九莉的真实感受、很少真正倾听九莉的心声,从未想过帮助九莉与母亲缓和关系。

亲人、朋友是除了父母之外与孩子关系亲密、情感较深的人,一个人一生都离不开亲人、朋友的理解、支持与帮助。九莉如此孤独、冷漠、凉薄,周围冷漠的亲戚朋友也有很大一部分责任。

三、女儿悲剧的书写意义

《小团圆》中的母亲蕊秋不再是传统伦理规范和常态化母女关系中拘于家中操持家务、孕育后代、陪伴孩子、照顾家人的饮食起居、担任孩子家庭教育导师的贤妻良母,而是有血有肉、有丰富情感、有自我欲望的“人”。作品对母爱、母职进行了解构,通过对非常态“女儿形象”“母女关系”的书写,引发人们对母性的反思以及体现了作者对理想中的母亲形象和母女关系的感性渴望。

《小团圆》经众多学者分析研究,可以认作是作家艺术性的自传,九莉曲折坎坷的爱情婚姻、决绝残忍的骨肉剥离形成了小说独特冰冷的调子,这是源于张爱玲自身成长过程中家庭之爱特别是母亲之爱的缺失,所以她借助小说创作来宣泄心中的苦闷和伤痛,进而引发读者大众对母亲和母性这一话题的反思。九莉就是张爱玲,蕊秋就是黄逸梵,九莉的悲剧性人生就是张爱玲自身的写照。张爱玲对母亲有过美丽的期待,却在现实的母女关系中走向虚无。没有温暖的陪伴,更没有爱的鼓励和赞许,在母亲的冷漠和苛刻中一次次送别母亲也意味着一次次被狠心的母亲抛下。张爱玲的母亲“缪斯”在狠心失职的母亲与失和糟糕的母女关系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母亲的怨恨、绝望以及仇视,于是在九莉身上显出印记。马克思主义文论认为,作家的创作来源于生活、来自作家的亲身经历,正是张爱玲这种非常态的母女经历以及自身的心理感受导致她笔下九莉悲剧的成因主要是蕊秋“母性”的缺失,她用一种极其曲折的方式传递着对理想的人类母爱的渴望,并以此为突破点上升至对女性乃至人性的理性反思。

四、结语

《小团圆》中盛九莉形象的塑造无疑是读者难以爽然接受的女儿类型,张爱玲通过九莉这一形象,将自己凄凉的一生不遗余力地展现给读者。九莉孤独清瘦的身影,九莉与蕊秋异质的母女关系,以及九莉对孩子的残忍拒绝大多是张爱玲现实生活的映照。張爱玲带领读者重走了一遍她人生中重要阶段的道路,她用一种极其曲折的方式传递着对理想的人类母爱的渴望,并以此为突破点上升至对女性乃至人性的理性反思,也让读者由此看到了她文学中最苍凉、最真实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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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郭欣艳,女,硕士研究生在读,延安大学,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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