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旷野

2023-12-13 02:02高俊香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黄沙庄稼

喜欢黄沙路的柔软,也喜欢路两旁草木的蓬勃,柔软与蓬勃,是生命葱茏的底色。

这段路有两里多地,从开辟至今有两百多年,四五米宽,铺着厚厚的黄沙,三十年前这样的路是很高档的,上年纪的老人们称其为“官道”。

路边除了一棵几百年的古榆和一丛丁香再无别树,全是各种丰茂的花草。现在,人很少至此,风总来游荡,有时带着村里的袅袅炊烟,有时带着远处的滚滚沙尘。

它原是波泥河子通往太平的一條路,经村前进入东沟,擦过贾林子、梁相屯,在猪瞎沟拐个胳膊肘子弯绕向太平。太平有大集,当年相当红火,排出三里地长,车如水、人如潮,四分之一的人由这条路输送而去。那时的路上,天刚放亮就能听见清脆的马铃当当,雄壮的马蹄嘚嘚。

这几年政府重新规划,村村都通了水泥路,村前往西,规划入新道,往东除了至东沟这一段仍旧使用,其他都被开垦成农田。

这是唯一的一段黄沙路了。它是从土地母体里生长出来的,带着母性的厚德与柔软。

水泥路给人感觉硬生生,像一条子膏药贴在土地上,不服帖也不舒服。

它两侧的路基“摆”满了各种鲜花和绿树,它们以人要求的那种审美生长着,没有自己的灵魂。

黄沙路两侧密集的植物不下几十种,以最自然最自由的状态生长,从春至秋,无论是靠着一根藤纠缠依附别人的植物,还是自己能够像树一样站立的植物,都以最蓬勃的姿态让生命尽情绽放,即使有时狂风骤雨,身形被摧残得匍匐在地,依然是一副泰然的样子,该开花开花,该生长生长,不去为断臂而呻吟。

这段路的地势两头低中间高,侧看是个四十五度的三角形。古榆树是这三角的顶点,尽占风流,南可翘首星星哨水库的清波,北可以领略庙香山松涛的威鸣,西则遥看饮马河口吞落日的异景,东是起伏连绵接着长白余脉的山丘。当青纱帐的帷幔垂挂天地间把村庄都藏起来的时候,站在路的低处往高处望,天空变得狭窄,黄沙路像一条金梯搭在云端,两侧的小野花是金梯上点缀的饰物,蝴蝶与蜻蜓禁不住诱惑飞上来,风禁不住诱惑滚过来。阳光也爬过来,爬满每一粒沙的前身背后,再顺着它形成的脉络浸入它的身体,每一粒沙,都隐隐泛着昨夜月的光华,又与阳光邂逅,日月交融,灼灼其华,熠熠其姿。

很奇怪,杨花、榆钱、柳絮都来这里落过户,却都不能扎根,前些年生出了一丛丁香,丁香籽从哪里来,谁带来,皆无从知晓,至如今,丁香的条条枝干也有少女的手臂粗,每一条枝干都以一个极其优美的姿态站立,年年花蕾满枝,花开的时候,浓郁的芳香吞没路上的每一粒沙,每一株新绿,每一滴朝露,每一片夕晖,每一缕月光。

一望无垠的庄稼地呀!不见了纵横的阡陌小路,柳树趟子、杨树窠子都没了,就连村外的排水沟坝也被铲平,整垄种了庄稼,一场大雨,土跟着流浪去了,留下一处惊心的伤口,无法愈合,土地是母亲,草木与庄稼都是她的孩子,也是她遮风挡雨的外衣,当庄稼收割完,母亲的身体裸露着,草木留下的伤口累累,她一边得到,一边失去,一边痛苦一边欢乐,一边疼痛,一边喂养。

“苦春头子”农活儿重,吃没好吃喝没好喝,有一口咸菜都能下两碗米饭,挖野菜是解决没菜吃问题最好的妙招,白净水灵的大脑瓜,清香微苦祛火的婆婆丁、曲麻菜,可做馅、调汤、炝拌的荠菜,老牛措,车轱辘菜,柳蒿芽,去旷野吧,肥肥嫩嫩的都长在地里等着你呢。

“旷野”的“野”字在甲骨文中是长满花草树木的土地。

如今,旷野是哪里呢?就连西北沟最不好的涝洼甸子都变成了熟地。

但凡能长庄稼的地方都被开垦出来,还没动犁,先用除草药喷洒一遍,没有哪一种植物能躲过这种绞杀,即使根不死明年再生,刚睁眼,还没看清春天的样子,又遭受一轮覆灭。除草药真威猛,为庄稼护航全程,除了庄稼,其余的绿色植物露头便斩杀,大树的叶子和田园里的果树叶子、新栽下菜苗的叶子都被吓得叶片焦煳卷曲,胆小的直接死掉。

黄沙道两边的植物是幸运的,许是有古榆树的护佑,没人前来打扰,把这里算作一个微观的“旷野”吧,也好慰藉心灵。

当最后一朵雪花融尽的时候,小根蒜伸出绛红色的“锈铁剑”充当先锋,你弯着腰且细细地看,强劲的春风如战鼓,它们正奋力挥戈。蒲公英持着小锯齿前来助阵,曲麻菜,荠菜紧随其后,大蓟菜车轱辘菜也蓄势至此,柳蒿、白蒿,黄蒿都呼呼啦啦地来了。

草木的阵势摆得差不多了,几位老太太出兵讨伐,一个个弯着腰,攥着刀,瞪着眼,眼亮手快刀更快,刀尖儿下去轻轻一转腕子就是一棵菜,单挑肥头大耳的降服,一茬茬地长,一茬茬地收,最终,老太太们败下阵来。

得胜的一方总要摆出个架势来,蒲公英举出了黄色锦团欢呼,紫花地丁换上淡紫色的罗衫起舞,荠菜鼓动双手掌声雷动,能开花的开花,不开花就猛长个儿,以各自最擅长的方式庆祝。

丁香树深紫色的小花蕾绽开第一朵花的时候,芬芳就与周围的一切结了愁,清风的脚步不再无束的利朗,①明月的光不再恬静的清幽,晶莹的朝露也似蒙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朦胧,炙热的午阳怜惜地收敛了些劲头儿,我来来回回忙碌于田野耕种的脚步也不再那般匆忙,丁香无语,我等皆被囚了。

这个时候,小雨总会来,淅淅沥沥的,多在午后或晚上来,来了还偏要造势般地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似乎要把丁香花的芬芳给锁住,清风是不许的,上来撕夺,扯开一道口子掠了一些香气便跑,这时你如果坐在家里,请敞开窗再摊开一本书,便可坐收渔利,风儿仓皇脚步里散落下的淡淡花香正好透进你的字里行间,俗文也变得有格调。

蒲公英的儿女们在一个午后乘着风、坐着小伞去流浪四方了,它们能去哪里呢,我这样担忧着却无法帮助,只愿它们飞得更高更远些,寻一处没被庄稼占据的地方落脚,才可繁荣昌盛。战败的老太太们卷土重来,要采蒲公英种子,说野菜越来越少快没处挖了!采些种子种上,野菜变家菜。她们弯曲着沉重的双腿蹲下,从这朵到那朵,双手轻轻齐伸,伸出左手去摘种子,右手伸掌略弯曲护住左手,生怕又小又轻的种子被风吹走,她的双膝不由自主以跪的姿势着地。种子之轻,种子之重!

黄蒿与柳蒿也长高了,柳蒿若优雅的少女,身态苗条婀娜亭亭玉立,黄蒿则长得泼泼辣辣,恣意伸出的小枝丫翘首弄姿。一闻到黄蒿的味道,我就想起香瓜儿,从前卖瓜的人总是在瓜上盖厚厚一层黄蒿来增加味道,现在它被冷落了,早瓜也该上市了,它会不会想起故友香瓜呢。

娇态可掬的牵牛花倒看上了它,爬上了它的身,牵牛花是个有野心的姑娘,虽附身黄蒿,高傲地探出的头暴露了它她向往苍穹的梦想。

这个时候总会再来几场雨,或许是为了灭一灭它的傲气,也或许是为了润一润它的志气,总之都是它需要的。

大蓟借着这场雨登基,高戴紫色的桂冠,于这叶肥花瘦的日子是那样显眼,一贵遮百丑,就连它的刺,此刻都显得那样有个性。

灰灰菜放开肥嫩的叶,粉红的叶芯如花蕊般漂亮。猫耳菜,黄瓜香挤挤擦擦也冒出来,揪几片黄瓜香的叶子拍一拍,念著儿时的歌谣:黄瓜香,黄瓜臭,小孩儿采,炖猪肉。然后使劲拍几下放到鼻子下再闻,果真一股黄瓜的清香。这样的歌谣还是唱车轱辘菜的好听,两个女孩面对面相互拍手唱更好:车轱辘菜马驾辕,漂亮姑娘爱耍钱,十几啦?十八啦!该娶啦该嫁啦,爹也哭妈也哭,嫂子乐得拍巴掌。

节骨草是最带文化范儿的青青少年,怀里抱着一枝枝蘸露的笔,这是它的名片,笔尖直指天空,写云缥缈、月朦胧。

鸡眼草,老鹳草,鸭舌草,拉拉秧,洋铁叶,不经意间都开出了美丽的小花,白色,紫色,浅黄色,淡绿色,花型各异,独具美艳,仿佛是一双勤劳的玉手叠着幸运星,日日都泼撒。

兰花菜借着兰的名义盛开了,那如天幕般纯净的花瓣,少女时我因它的色彩翻遍整个小城要买这种颜色的纱料做连衣裙,此刻那个沉睡在心底纯真的梦又醒了。

进入七月,挂锄了,我也自在起来,大把的时间耗费于此,迎朝日、送夕晖,共月光,或携一本好书,依偎在花丛静读,或数着黄沙等星星点灯。

红蓼的姿态是婆娑的,细碎的花儿是妖媚的,浓浓的香是独特的,红蓼大多长在离水近的地方,偏偏这里不知哪世与它结了何等的情缘,就这样一丛丛地盛开着,“密密疏疏,红穗穗、立上蜻蜓无迹!”

野蜀葵总是出其不意地吓你一跳,好像头两天还萎在地上,一下子突然比你高出一头,墨绿色如手掌般大的叶子,如指甲盖儿似的小花, 摩萝缠上它,绝对不是攀附,是匹配,摩萝的花味浓,野蜀葵的枝干壮。

时间总是不甘寂寞地旋转着,转着转着便遇上野菊花,秋风纵容菊花们奢侈地开,花朵流成溪,相思把它们灌醉,妖娆丰满的体态扑向黄沙,明月用薄纱的衣裙为它们抵挡夜的凉。

黑天天是极少见的贵族了,嫩苗六月款款登场,徐徐开出干干净净的串串白花,再不紧不慢结一嘟噜一嘟噜的绿珍珠,当凉露把黑水晶般的外衣给它披上时已是月至中秋,拾粒粒的黑水晶于玉盘之中,人间美好至简,至简最奢华。

爱着这粒粒黄沙,爱着这美好的生命。十指探进秋风,捞一捧金色的种子,再给一方土,让它们繁衍绿色,生长春天。

醉心着每日变换的风景,忧心着它们不定的命运,将担忧化作狠狠的贪婪,一帧帧珍贵的影像封存在心头,再像老牛一样,闲暇时,把它们从心头吐回脑中一遍遍地反刍,然后化作文字的溪流灌于时光笔尖流淌,记载它们在这世上某一段的轨迹,若干年后,我们的后辈有幸见到这些喂养他们祖辈的植物,便不会有“纵使相逢应不识”的尴尬与忧伤。

捻一粒沙,与从前对话,它言之凿凿:相信生命的力量!相信自然的力量!

注:

①利朗:方言,干净而有条理。

作者简介:高俊香,长春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在报刊和网络发表。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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