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家

2023-12-12 07:39黄金
青年作家 2023年7期
关键词:李萍寨子大伯

志宏家的房子坐南朝北。我们寨子的房子都是坐西朝东,坐落在一片缓坡上,只有志宏家的房子坐南朝北。那里原来是我家的甘蔗地,后来我父亲让给他们家起房子了。过去我们寨子的房子都是夯土墙,在房屋附近的山坡或土里挖黄泥,从下到上一圈一圈往上舂墙,墙里面放置勾连起来的竹条,起到现代建筑钢筋拉力的作用。因为地势的原因,志宏家的房子无法东西朝向,只能南北朝向。房子的右侧是一片平地,听说那里原来是芽兰家的老屋基。芽兰家我们只是听说,已经见不到了,它从我们寨子消失了。我小时候听父亲和大伯他们喝酒的时候讲过,说芽兰家到芽兰这一代是独女,招了个上门女婿,夫妇俩到老没有添丁,后来芽兰夫妇死了,王家这一脉在寨子里自然消失了。再过去是一条溪沟,沟不大,平时都是干涸的,只有下雨的时候才发洪水。这条干涸的溪沟最大的特点,是从远处笔直地朝曾经的芽兰家和后来的志宏家冲过来,到近前才拐个弯,朝坎下而去。有风水先生到我们寨子,在沟前驻足良久,说这里不宜建房,这个位置是凶地。

“一个人的一生就像坐在一辆公共汽车上,身边的人不断更替,没有谁会陪谁走完全程,都是一节一节的,最终总会分开,只是早或晚的问题。夫妻如是,兄弟姐妹如是,父母子女如是。”有一年春节,志宏来探望我,在酒桌上,他神情忧伤地说。

志宏是我表弟,他父亲是我妈的大哥。我们桂西壮族风俗,如果我妈是嫁出去的,那我喊志宏父亲大舅爷;但我爸是上门的,我们不喊大舅爷,我们喊大伯。

小时候我记得大伯在芽兰家的旧屋基建了个木架晒台,建了马厩和猪圈,中间空地做屋场,有时堆一些柴火。那时候每到大年三十,天还没亮,我和志宏兴奋得睡不着,就起来到屋场玩,天还黑乎乎的,其他地方不敢去,就拿着手电筒在屋场点鞭炮玩。

志宏家有四姐弟,大姐叫志珍,以前他们家叫志珍家。后来志珍长大,嫁到外乡了;志宏的二哥志历刚刚成年就在别人的牵线下入赘到外县的一个寨子去了,去了之后,很少回来;志宏的三哥志高游手好闲,东游西荡,后来跑去乡政府所在地南灰村芽蒿屯的一户人家上门了。就这样家里只剩下志宏,人们就叫他们家志宏家。一直叫到他们家从我们寨子消失。

我高中毕业后,在村里教学点做代课,做了十多年才转为公办。多年来,教学之余,我最大的爱好是读书、爬格子敲字,把自己的生命体验、社会观察和生活感触记录下来。现在大都用电脑写作了,不叫爬格子了,叫敲字。我希望我敲出来的文字,能使读到的人产生一定共情。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我大伯一生坎坷。1957年,“肃反”运动中被抓去劳改。大伯被抓的那一年,志珍姐刚一岁,大伯娘是从板桥屯嫁过来的,大伯被抓后,她就带着志珍姐回娘家去生活了。

有一年志珍姐回来,在我家里吃饭,吃完饭我们坐在屋场里说话。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我们谈到了大伯,也谈到了志历哥。志珍姐说:“我爸回来那年,志历三岁,我妈每天出工要挣工分,我自己带志历,天天背他,放下来他就哭。那时候我才十三岁,感觉志历好重好重,我背着他,他的脚几乎拖到地上。有一天永规叔跑来找我,说你爸回来了,他在供销社等你,快去。我不知道我爸长什么样子,他被抓劳改的时候我还很小。十几年没有爸,我很想见到我爸。我背着志历跑下去,在供销社门口,那里有很多人。永规叔把我领到一个中年男人跟前,说这是你爸,快喊爸。我看着他,那时候我爸瘦瘦的,黑黑的,感觉个子很高。我仰望着他,怯怯地叫了声,爸。我爸看着我,问我,你背上的是谁啊?我说,他是我弟弟。我爸听了,脸色很难看。沉默了一会,他说,小啊,把他解下来,扔了,把他扔了,你跟爸回家。我说,不,他是我弟弟,我不能扔他,扔了他我妈会骂我的。听我这么说,我爸呆呆地像根木头站了一会,没有再说话,默默地,转身走了。永规叔在背后喊他,他也不理。”说到这里,志珍姐的眼圈发红,声音有点哽咽。志珍姐说的永规叔我知道,他是板桥屯人,和大伯是同一辈人。板桥屯是我们村的村部所在地。在寨子下面两条小河交汇的地方有一片平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里建有大队部、学校、粮所、供销社,供销社门前的空地,每六天赶一次集。那时候板桥小学办有附中,曾经办过高中班。进入新世纪后我们寨子的教学点被撤销,我到板桥村小学教过几年书,板桥屯的人我基本熟悉。现在板桥小学也撤销了,所有的村小学都撤销了,集中资源办学,只有乡里有中心校。过了一会,志珍姐叹了口气,情绪平复又说:“刚开始,我爸是不想再要我妈了,但是……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那时候炳严撵我爸,骂我爸牢改犯,说这里不是你家,不要天天住在我家!炳严是我哥,他脾气暴躁,有一次出工自己不小心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脚拇指流了血,他气恼地跑回家,拿来锄头和大锤,花了半天时间把石头从地下挖出来,用大锤把它砸了个稀巴烂;我小小年纪,每天放学就去挑水,挑一次每边只能半桶水。有一次他收工回来,看见我玩陀螺,二话不说就破口大骂,骂我好吃懒做。我很委屈,也很气愤,就把刚挑满的水缸里的水舀来丢到屋后的排水溝里。他见状咆哮起来,跑去抽了屋檐下的劈柴,朝我背上砸。我听见自己的身体被他砸得嘭嘭响。1986年,他得癌症死了,他没有结过婚。志珍姐说,那时候我爸没有路可走了,刚劳改回来,没有家,一个人孤苦伶仃……后来你爸把甘蔗地让给我爸起房子,在亲戚和村人的帮助下,起好了房子,才去把我妈和我还有志历一起接过来。”

1970年,大伯生下志高;1972年,大伯生下志宏。

志高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大伯带他到六川屯去讨米,志高的表现令他对这个儿子喜爱有加。父子俩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拿着一个蛇皮袋往人门口一站,一脸愁容,卑躬屈膝,不用说话,碰到心地善良家里也还有点粮的,默默从缸里舀半碗舂过的玉米粒或者一小马勺大米,往蛇皮袋里倒。父子俩点头哈腰千恩万谢后走向另一家。遇到家里也困难没有余粮的,远远看见赶紧关门挡道。一天走一个寨子。运气好的话出一趟门能讨到小半袋玉米和大米混合的食物,运气不好的话出一趟门一粒米也讨不到。讨到小半袋米也不敢煮一锅饱餐一顿,把它吊到房梁下,每天集体工余,便上山挖山薯,挖野芭蕉芋,回来洗净切片煮一锅,从梁下的米袋里抓一把米撒进锅里一起熬。带着五岁的志高一起到六川屯讨米,大伯是有目的的:一来六川屯距离我们寨子不远,走山路不到两个小时;二来家里好几天没有一粒米下锅了,煮的都是山薯和野芭蕉芋,大伯就想带儿子一起去,两个寨子里的人都熟脸熟面,碰到家里有吃的又心地善良的,可以让儿子饱吃一顿。结果那天运气不好,几十户人家讨下来,没有讨得一粒米,认识他的人都跟他摇头摆手,说我们也吃山薯和野芭蕉芋。天公还跟他过不去,又打雷又下雨的,雨虽不大,但是村道全是稀泥。一转头,刚刚还跟在屁股后面的儿子忽然不见了。“阿高!阿高!”大伯大声地喊儿子,没有回应。满寨子到处找,马厩牛栏,猪圈鸡窝,均不见踪影。大伯慌起来,有人跟他说,是不是他自己跑回家了?大伯一时六神无主,只好跌跌撞撞往家奔。回到家,果然看见志高正坐在廊檐下吃香蕉。原来,志高见父亲讨了半天讨不得一粒米,也没有讨得什么吃的,肚子饿得难受,忽然想起,来的路上山边的溪沟里有一丛野生香蕉,其中有一棵蕉树挂了果,蕉颈有两圈果实好像熟了,于是他往回跑,找到那丛野蕉,爬上去,用小刀把整串蕉果割下来,吃了几个已熟的香蕉,把剩下的扛回家了。

这件事让大伯很多年都为有这么一个儿子得意。

1982年,寨子分田到户,人们的生活条件迅速好起来。那时候,家里有“三样”:缝纫机、收音机、自行车,是家庭条件不被别人看衰的标志之一。大伯也卖了家里分到的其中一匹马,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当时,这辆自行车是家里最贵重的东西,它牢牢地掌控在志高的手里。1983年,电影《少林寺》在乡里的露天电影院上映,因为早就听说这部电影很好看,我们寨子的青年男女一窝蜂地去乡里看电影。从我们寨子到乡里有十公里,一条乡村公路把两地连起来。到乡里看电影,看完还要连夜赶回,是需要交通工具的,自行车是当时唯一可以选择的最便捷的交通工具。

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志高却不让志历哥一起搭,他让寨子里与他耍得要好的王怀一起搭。“我已经答应王怀让他跟我的车了。你想去看电影要么跟别人的车,要么走路。也有人走路的。”他霸道地对哥哥说。志历哥生气了,说:“家里面的车,为什么不让我搭却让别人搭?”“这是我爸买给我的车,我爱给谁搭就给谁搭!”兄弟俩争吵起来,最后志高被志历哥甩了一巴掌,自行车翻下了屋场的坎下。志高号啕大哭起来。大伯饭后正坐在灶前吸水烟筒,听见哭声把水烟筒靠到灶角,起身从门板后抽出一根扁担,黑着脸奔过来劈头盖脸朝志历哥一顿暴打,一边打一边骂:“叫你打弟弟!叫你打弟弟!”扁担砸在志历哥的肩上、背上,发出嘭嘭的钝响。我和志宏那时候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我们看见志历哥咬着牙,一声不吭。

志历哥长到十九岁,就在别人的牵线下入赘到邻县的岩茶村去了。岩茶村虽然属于外县,但从我们寨子走山路去,上午出发下午也到了,六七个小时的路程。志历哥去岩茶村上门后,好多年没有回来过,直到后来孩子大了,过年的时候他才带着媳妇孩子来认门,之后又好多年没有消息。

大伯认为志高小时候机灵,可志高长大后读书却一塌糊涂。小学五年级读了三年,硬是考不上初中,他的小学同学都要初中毕业了,他还在读小学。又一年考不上,大伯想再送他去復读,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去读了。大伯只好认了,不读就不读吧,寨子里也没有几个人能读成书吃上公家饭的,大家都是扛锄头扶犁铧。从土里讨生活,只要勤劳肯干,不说大富大贵,在当时的政策下,吃饱穿暖总是没有问题的。可是辍学后的志高偏偏是个游手好闲、好逸恶劳的货。父母怎么催逼和责骂,他置若罔闻。

农历七月,田里的稻谷黄了,人们纷纷下田收谷子。明晃晃的烈日下,人在稻田里打谷,女人的手上被稻叶割出无数血印,男人的脸上被飞溅的谷尖扎得满是刺。唯独志高游手好闲,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寨子右侧一个山丘上,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向后翻梳的头发打着摩丝,油光锃亮,遗传自父亲的国字脸干净滋润,躲在榕树的根窝里看稻田间像蚂蚁一样忙碌的人们,那些忙碌的人里有他年迈的父母。

有一年,大伯夫妇种了一片生姜,打算秋天卖了买瓦片来换房上的茅草。志高跟父亲说,生姜拉到县城一斤能多卖两毛钱。志高除了好逸恶劳,还经常在外面逛荡,说是到外面跑生意,也不知道跑的什么生意。大伯就想他经常在外面混,认识的人多,也许真的能让生姜每斤多卖两毛钱,于是同意他把家里的生姜拉到县城去卖。不承想,志高一去就去了好长时间,把钱糟蹋完了才回来,七千多块钱,志高把它糟蹋得一分不剩。那次父子俩吵得很激烈,大伯甚至要把他赶出家门,志高却并不示弱,他一脚踢翻了餐桌,说你让人家骗了我们家一万多块的杉木钱,你怎么不去要回来,我用这几千块钱算老几!两年前,大伯卖了山上的一片杉木,一万二千块,买主是乡上一个做木材生意的老板,答应砍伐指标到手了就付钱,结果杉木都砍了,钱却迟迟不付,去催讨了多次,买主老说买这片杉木亏了,实在没有钱付。也不说不付,就是耍赖,说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付。被外人骗已恨得牙痒痒,自己家里的仔还要釜底抽薪,大伯气得嘴唇哆嗦,双手颤抖,抽了门板后的扁担,却最终没有砸下去。

初三的时候,志宏和志高打了一架,准确地说是志宏被志高打了一顿,打得满脸是血。周末,志宏从学校回到家,听到志高又败家了——志高趁父母上山去收玉米,把家里的年猪卖给了乡街上的屠夫,拿了钱又上县城去了,志宏心里便恨得咬牙切齿。第二周周末,志宏从乡中学回到家里,看到志高从县城回来了,他跑上前去兴师问罪,结果志高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反打了他一巴掌,已经十六岁的志宏气急败坏,冲进厨房抓了劈柴的斧头,要和志高拼命。志高见状,也冲到屋角薅了一把长柄砍刀对峙。大伯的脸都吓白了,赶紧跑过去抱住志宏,要抢下他手上的斧头,这当儿,志高冲过来,挥拳朝志宏鼻梁上打了一拳,顿时,一股鲜血从鼻孔喷涌而出。志宏嚎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他!”大伯却把他抱得更紧了。志高得寸进尺,又冲过来往他脸上打了一拳,嘴里喋喋不休叫嚷要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因为害怕小儿子挣脱他的箍抱,从而兄弟俩刀斧相向,大伯不敢松手,只是转头不停地朝志高呵斥,让他滚远点。

志宏愤怒地指着志高质问大伯:“我到底是不是你儿子?那个野仔好吃懒做,堕落败家,你为什么不教训他,反而护着他,让他打我?”大伯一脸悲怆,说:“你们哪个不是我的儿啊,两兄弟非要动刀动斧吗?”

大伯夫妇越来越年迈。志珍姐早嫁出去了,后来志历哥也去外面入赘了,本来志高长大后,应该和别人一样娶妻成家,接过父辈的担子,赡养父母送弟弟上学的,哪家的儿子不是这样?但他没有,游手好闲,东游西荡,后来和乡政府所在地南灰村芽蒿屯一个叫李萍的认识不到三个月,不顾父母的反对,什么婚俗程序也没有走,就擅自到李萍家去当上门女婿了。没有提亲没有酒席,志高一个人前往,就这样在李萍家住了下来。

志宏家越过越穷,越过越苦,寨子里的人家都把房上的茅草换成瓦片了,只有他家仍然盖茅草。

乡政府所在地南灰村有四个屯,芽蒿屯是其中之一,与乡政府隔河相望。李萍家有五口人——父母、哥哥李开、弟弟李拓。据说李萍父母的意思,李萍是要嫁出去的;李开是长子,要娶媳妇回家;至于李拓,长大后家里条件要允许,就为他娶一个媳妇,条件不允许,就让他到别人家去当上门女婿。料不到,李萍莫名其妙就领回了一个男人。我调到乡中心校工作后,在人们的闲言碎语中,慢慢了解了一些志高到南灰村芽蒿屯上门之后的情况。

生了女儿谣谣后,开始有风言风语,说李萍在跟志高之前,和那务屯的卜迷就有一腿。有一天圩日,李萍又挑一担青菜到集市上卖,那天上午志高去田里薅秧,中午太阳太大没去,就到集上闲逛,来到李萍摊前,看到箩筐里搁着一个猪头,问:“你买了一个猪头?”李萍支支吾吾。旁边有一个小孩说,是卜迷给买的。志高一听,勃然大怒,当即把箩筐踢翻。两公婆扭打起来。李萍脸上和身上挨了几拳,头发散乱下来,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志高脸被抓了几道血印,衣服的扣子被扯飞了。两人都喘着粗气,不断地吐唾沫。

卜迷三十多岁,已有家室,在附近乡邻是个能人,家里买有货车,经常做收购木耳和杉木生意。卜迷和李萍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怎么勾搭上的,不得而知。

后来在芽蒿屯人们口中是这样流传的,那天两人打完架之后,到了傍晚,志高和李萍还是一起抬着箩筐回家,里面装着卜迷给买的猪头。

发现李萍和卜迷有一腿后,志高和李萍每天一吵架,三天一打架。家里鸡飞狗跳,永无宁日。但他们最终没有离婚。一年后,他们又生下了儿子小超。

李萍的哥哥李开在芽蒿屯也是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之徒。其家庭条件一般,自己无所事事,自然很难娶到老婆。随着年龄增长,李开成了大龄光棍,他变成了当地的烂仔,蛮横、不讲理、整天喊打喊杀。人们都像躲瘟疫一样躲他。

志高刚到李萍家上门的时候,还是做一些工的。后来他发现李萍和卜迷有私情之后,再也不做工了,和李开一样,整天好逸恶劳。两个男人本来应该成为家庭的中坚和顶梁,却整天游手好闲,家境的发展可想而知。而家庭陷入窘境,许多针眼般的矛盾和问题,就会无限膨胀和放大。有一次志高在廊檐下晒衣服,衣架不够,他把李开挂在廊檐下已经晒干了的衣服收下来,放到堂屋的沙发上,用衣架晒衣服。后来谣谣和邻居的孩子上沙发玩耍,把李开的衣服踩皱了,弄脏了。李开从外面回来,火冒三丈,当即操起门后的钢钎要打志高。志高见状也冲到墙角操起长柄砍刀和他对峙。两人剑拔弩张,都嚷着要弄死对方。

小超一岁的时候,李开和志高已经水火不容,相互视为眼中钉。李开叫志高野仔,他说只有李萍这种蠢女人,才会把没本事、没能力、一无是处的野仔带回家。

一天晚上,志高到乡电影院看电影。李开先是去和别人喝酒,喝醉了后也去看电影。守门人要他买票,他不买,说电影都放一半了,还买什么票,要我买票可以,你倒回来从头开始放。守门人不让他进,他蛮横跋扈地把人家推开。进入电影院,许多人扭头看他,他看到其中有志高,脸上带着鄙视的神色,气就不打一处来,跑出门外捡了半块砖头,冲回来往志高身上砸。志高躲避不及,脑袋被砸到,当即昏厥倒地。

虽然很快就醒了,但过不久,志高突然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袋挨了一砖头引起的,还是他的婚姻状况造成的心魔。不管如何,从那以后他经常说胡话,到外面爬树、爬电杆,糟蹋人家的菜园子,每次外出回来,不是衣服弄了一身泥,就是裤子的裤脚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李萍和一个从广东来做木材生意的男人跑了,她抛家弃子,从此杳无音讯。我不清楚,李萍是志高成了疯子之后跑的,还是她跑了之后志高才疯的。也有人说他是装的,以此对抗婚姻、家庭生活的不如意。

志高刚回老家时,志宏也认为他是装的。家里过节杀鸡,哪块好吃,他专搛哪块;家里为志宏结婚请人把房间布置了一遍,添置了新床和衣柜,有一天志宏上山劳动,傍晚回到家发现志高把他的房间门砸开了,他的衣服和鞋子以及一些零碎被扔了出来。寨子里好多人在围观,没有人敢靠近,大伯和伯娘也不敢靠近,志高还在房间里喋喋不休地说胡话,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志宏很愤怒,但又不敢有所举动。后来他跟我说:“他是疯子,要是他拿什么东西打我,怎么办?要不要把他打死?”天慢慢黑了下来,志高累了,就睡在了志宏的床上。从那以后,志高把那个房间据为己有。志宏说,如果他真的是疯子,怎么懂得鸡肉哪块好吃搛哪块?怎么懂耍泼去霸占修葺一新的房间?

志宏家四姐弟,最有出息的,是志宏。高中毕业后,志宏没有考上大学,后来去当了兵。志宏当兵之前最远到过县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当了兵之后,见识了外面世界,他再也不想回山旮旯里了,不想再当一辈子农民了。他后来跟我说,在部队那几年,他重拾高中课本,天天看书,想考军校跳出农门。然而考了几年,终没考上,最后还是退伍回来了。

志宏从部队回来后,苦闷、彷徨,曾经想过外出打工,但大伯夫妇越来越年迈。“真不知道以后的出路在哪里。”他很迷茫。

两年后,志宏经人牵线,娶了云南广南县阿科乡董暮村一女子为妻,她叫珠娜。刚开始珠娜的父母不想让她嫁给志宏,嫌他家穷。但珠娜见了志宏后,见他长得阳光帅气,又当过兵,就喜欢他,最后不顾父母的反对,嫁给了他。

许多年后,志宏跟我说,如果当初他没有那么快结婚就好了。他婚后的第二年,县里面向退伍军人招考乡镇干部,不想竟考上了。他在部队期间想考军校的知识储备,令他在一帮退伍军人中脱颖而出。他成为了那佐乡的一名武装干事。那时候他的儿子阿航刚出生不久。

本来按照志宏的计划,珠娜先带着孩子在老家照顾老人,等条件成熟了再把他们一起接出来。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决定把珠娜母子先行接出来,而把父母留在老家。

志高的间歇精神病似乎好了,但依旧好吃懒做,三天两头在外面逛荡,时不时带一帮狐朋狗友来家里吃喝。珠娜敢怒不敢言。有一年准备端午节,珠娜到乡里赶集买回了一只公鸡,因为还有几天才过节,就先养着。第二天,珠娜上山薅苞谷,志高带了几个朋友来家,见到鸡笼里的公鸡,就把鸡杀了,一帮人猜码喝酒。大伯无法阻拦,怕珠娜收工回来知道了生气,赶紧向邻居家借钱,赶到乡街上又买回一只公鸡。这只鸡比上一只鸡大,还便宜,但它是个瘟鸡。大伯本来想,后天就过节了,它应该挨到那天吧。料不到,公鸡买回来,当天傍晚就死了。珠娜收工回来去喂鸡,发现鸡死了,仔细一看,笼里的公鸡不是昨天的那一只。经仔细询问,大伯嗫嚅着,不得不告诉了实情。珠娜当即暴怒。第二天,志宏回老家来过节,知道了事情原委,也暴怒。大伯把鸡毛拔了,清理了内脏,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鸡肉汤。因为雞是瘟死的,肉变得紫黑,志宏一看气不打一处来,他说:“还吃什么吃!”猛地飞起一脚朝餐桌踢去,桌子咣当一声,活动的圆型桌面飞起来,装鸡肉的海碗摔到地上,海碗碎了,鸡肉和鸡汤洒了一地。

大伯的脸色瞬间大变,惊惧和悲愤交织,他没有想到志宏会把餐桌踢翻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对他这样!他面部抽搐,双手颤抖。他低着头,默默地走出厨房,朝我们家走来。他迎着风,泪水流了下来。那天晚上大伯在我们家吃饭,父亲和他喝酒,每讲一次,大伯就流一次泪。

进入第二个千禧年不久,大伯病了。整个人瘦得没了形,肚子却滚圆得像半边皮球,双脚也肿胀得厉害,皮撑得发亮。

后来他无法下地了,伯娘在厅堂架了几块木板,上面铺了稻草和一床棉絮,叫人一起把大伯从卧室抬出来,摆在厅堂。似乎我们寨子的老人临终前的最后时光都是在厅堂里度过,一来方便老人去世后直接在厅堂摆放,不用再磕磕碰碰地从卧室抬出来;二来方便家人随时注意老人什么时候断了气,明确“殁于某某刻”,风水先生才好依据五行查找葬地方位和推算下葬的时辰。当然,人丁兴旺儿孙满堂的人家,厅堂总会有人进进出出,进出的人哪怕随便瞄一眼,也会发现躺在厅堂角落里的人有没有什么变化。但大伯家里,几乎没有什么人进出。周末我从学校回去看他,问他感觉怎么样了?他摇了摇头,不说话,气若游丝。大伯枯瘦皱巴的脸上目光呆滞,额上浓密的一道连眉更显突兀,有几根灰白粗长的眉毛,弯曲下垂,几乎碰到下眼睑。

志珍姐和志宏都回来了。志历哥没有回来。

每天早上,太阳从对面的山坳爬上来,志珍姐和志宏就把大伯放在懒人椅上合力抬到屋场的空地上晒太阳,等阳光辣了、硬了,又把他抬回屋里。

第五天早上,他们又把他抬到外面晒太阳,过了一会儿,两人正在厅堂里看电视,伯娘出门去看,突然惊叫起来。两人赶紧奔出屋去。一直排便排尿困难的大伯,忽然又拉又屙,一堆秽物像稀释的黑血一样,洇湿了屁股下的垫布,流到地上,发出阵阵恶臭。志宏赶紧夹着大伯的双腋,把他往上托,志珍姐把垫在他屁股下的床单拉出来,又把他的裤子脱了下来。他还在拉,断断续续地,整个场坝很快飘满了臭味。大伯靠在志宏的怀里,眼睛像死鱼的眼睛,以为已经凝固了,却发现时不时还能动一下。等他拉停了,伯娘拿来一桶温水,清洗他的屁股,又把藤椅冲洗干净,一面冲洗一面嘟嚷,老不死的,要死你就赶快死吧,不要再折磨我们了。

清理干净,给大伯重新穿上裤子,换了垫布,志宏和志珍姐把他抬回屋里。进入厅堂,大伯闭上眼睛,昏睡过去。下午三点,大伯突然睁开双眼,说要吃饭。伯娘赶紧端来一碗稀饭。大伯似乎胃口很好,把一碗稀饭吃完。然后转头对志宏说:“阿航回来,叫他不要怕我!”之后又昏睡过去。

寨子里的亲戚都来了,我父亲说,这是回光返照,赶紧准备后事吧。于是我们进厨房去宰了一只鸡,煮熟后切块装进两个碗里,一碗拿到厅堂的神台上敬给列祖列宗,一碗让志宏拿到屋场上,用筷子把肉夹起来,分别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丢。

志宏丢完肉块回来,我们都守在大伯身边。过了十多分钟,我似乎听到大伯的胸腔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嗝响声,就像柴油机在耗尽燃油后拼力挣扎的一声断响,之后进入死寂。

大伯去世后不久,志宏调到了县城。他贷款买了一套三房一厅的房改房,把伯娘也接到了县城。家里只剩下志高,他过不下去了,只好和别人一起去广东打工。志高这一去,再也没见回来。有人说他在外面跟人去贩毒,被抓起来了。有人说他在外面偷东西被人追赶,跌下臭水沟,摔死了。总之,他消失了,伯娘死的时候,也没见他踪影。

伯娘是在跟志宏到县城生活了五年后死的,本来晚饭的时候好好的,半夜里突然大喊几声,人就没了。死得很突然。人拉回寨子办丧事,这次志历哥回来了,他带来了一头猪,他老婆和孩子都来了。

志宏刚调到县城的时候,工资五百来块钱,每个月还房贷两百块,全家就靠三百来块钱生活,好在米和油不用买,老家的田还在,他租给别人种,每年打粮他要一半;茶油林也一样,给别人管护,榨的油他分一部分。但全家仅靠他每个月三百来块钱的工资收入过生活,实在是捉襟见肘。珠娜也摆过烧烤摊,开过小炒店,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志宏以前在乡下接触面少,到县城后接触的面广了,不断认识新朋友,有一次邀几个朋友到家里吃饭,散席志宏送朋友到楼下,有朋友说:“你老婆是挺贤惠,但穿着朴素了点。”他讪笑着回应:“农村妇女,也就这样了。”珠娜从村里跟他到乡政府,又跟着到县城,因为家庭收入有限,几乎没有添过新衣服,穿的大部分还是从农村带来的衣物。志宏跟我说,那天晚上朋友走后,他拐到墙角黑暗处,仰头闭眼屙了一泡尿,想,当初不要那么早结婚就好了,要是考干后才结婚,和别人一样娶个有工作的老婆,有工资,有品位,穿衣打扮都跟得上时代……唉!

我们县城是个小县城,过去有人形容,站在商业坡上大喊一声,全城几乎都能听得到。进入2000年以后,县城改扩建、修整街道,过去坑洼、破烂的沥青路面被挖掉,狭小、弯曲的街道被扩宽、拉直,铺上了厚厚的钢筋混凝土,街道两旁砌了彩色人行道,装上亮丽的路灯。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城市面貌日新月异,县城比原来扩大了好几倍。交通建设也日新月异,县城通了高速公路,乡乡通二级路,天堑变通途,昔日地处桂西山旮旯里的山区小县,融入了西南城市群,一两个小时通达四周。

调到县城两三年,志宏觉得珠娜跟自己的差距越来越大,她没上过学,没有文化,随着在县城认识的朋友越多,志宏越发现朋友们的老婆都是有文化、有工作、会穿戴打扮的,只有自己的老婆土得掉渣!她颧骨高颌骨突,眼睛虽大,却是单眼皮。因从小劳作的缘故,指节骨骼粗大,手指像越南蕉。朋友家庭聚会,大家都带老婆孩子,他只带儿子,别人问他怎么不带老婆来?他说她有其他事。珠娜也有自知之明,有一两次他也说要带她去,她拒绝了,说跟她们没话讲。

志宏从内心里对珠娜越来越嫌弃,觉得她是自己人生路上的累赘。志宏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对珠娜动辄训斥、暴怒。有一天晚上他从外面喝酒回来,醉醺醺的,那天因为一上桌就喝酒,他没吃饭,现在肚子饿了,他叫珠娜给他煮一碗面。珠娜正在看电视剧,剧情正到关键处,就叫他自己煮。志宏一听生气了,说:“你上辈子修了什么福跟老子到县城生活,吃老子的住老子的穿老子的,老子叫你煮个面你也不煮,看什么电视剧,电视是老子买的!”志宏说着上去就把电视关了。珠娜急了,正到关键处呢,她上去又把电视打开了。她刚打开,志宏又把它关上了。珠娜愤怒了,她怒目圆瞪,逼视志宏,把手上的电视遥控器摔到地上。志宏见状,怒火立即蹿了上来,他抓起茶几上的茶杯,奋力朝珠娜面前的地板上砸去,砰地一声,玻璃碎了一地。“你再开一下试试!”志宏怒喝。珠娜委屈愤怒得脸都涨红了,她冲进儿子房间,砰地反关上房门。门的撞击声很大,但还不足以表达珠娜的心情。但在志宏看来,却变成是珠娜在向他挑衅。他发疯似地扑过去想把门打开,但打不开,珠娜从里面反锁了。他啪啪啪地拍门,厉喝叫她开门,她不开。志宏气不打一处来,在酒精的作用下举起右拳,猛烈地朝门上砸去,一拳、两拳、三拳……嘭、嘭、嘭……木质的合成门被打出了一个窟窿,他的手上也鲜血淋淋。正在里面睡觉的阿航受到惊吓,哇哇地哭了起来。珠娜也怕发了酒疯的志宏打破门进来打她,抱着儿子一起哭起来,母子俩哭成一团。

志宏和珠娜的婚姻磕磕绊绊,打打闹闹,终于在志宏母亲过世后的第二年,离婚了,那年阿航十岁。志宏把房子留给她,把家里的五万存款留给她,自己净身出户。儿子所有的抚养费、教育费、医疗费,他自己一个人承担。

志宏和珠娜离婚后,不久又结了婚,女方比他小十五岁。他在县里当局长,女方是他手下的一名职工。但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后,孩子才一岁,因女方贪耍,经常夜不归宿,两人常爆发家庭战争,又离了。

阿航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珠娜把房子卖了,母子俩搬到广南县定居,听说他们在广南县城开了个包子铺。每天,珠娜守店,阿航踩着三轮车拉着包子沿街叫卖。从那以后,阿航断绝了所有和志宏的联系,把他的电话拉黑,把他的微信删除。

那次春节志宏回来探望我,他喝多了,眼里蓄满泪水,说好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是福是祸,以后的路就让他自己去走吧。每个人的人生都得自己去面对。生命的长河里,谁又能陪谁走完全程,最终总会分开!夫妻如是,父子又如何?既然他选择提前分开,那就分开吧。

没想到,志宏说过这话才两年,突然就死了。他真的和他儿子阿航彻底分开了。我得到消息后非常意外和震惊。说是睡梦中突然大喊几声,不省人事,120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体征,医生说是心肌大面积梗塞。到志宏的丧事结束,阿航一直没有露面。

我调到了县城,在文化馆任专职创作员。现在,我们寨子里有不少人到县城买房,或者到乡上购地建房,更多的青壮年长期外出打工,寨子里平时人影稀少。清明回去給父母扫墓,看到过去志宏家的位置如今和曾经的芽兰家连成了一片平地,有人开垦种过菜,现在丢荒了,里面杂草丛生。

【作者简介】黄金,本名黄仕伟,壮族,广西百色人。有作品在《广西文学》《青年作家》《湘江文艺》等刊发表。现居广西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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