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臣 罗德远 何吉发 胡雨霏 苏轼冰 川泥 劳明萍墨鸣

扬臣

流失的故土

回忆中，生活圈逐渐缩小

天水是过往的外围

甘肃省地图上，活动区域

是几个可有可无的散点

我从高中返回小学

似乎心胸越来越狭窄了

最初的深度，却深不过老井

故土流失严重，无法加固

往事当中的使用面积

只剩心灵的宅基地

和大坟嘴没有姓氏的墓地

我很少返乡，梦里

和梦外的荒芜，连成一片

数十年，像待在没有家谱的离岛

一瓣空贝壳

里面朝下，抓紧沙滩

像我

正在海濱小城守住一片光阴

破损的壳，尽力保护我

来自大山深处的温柔

扇贝放弃软体

也没能守住另一半的坚硬

没遇见我经历的台风

就不懂我攥紧的粒粒黑暗

与沉浮的影子有何区别

其实，我无法阻止浪花的破裂

退潮后长时间的虚空

有一次做梦，我和同类照旧

爬行，只是外壳不见了

罗德远

我从未与生活为敌

天空何其高远

大地足够辽阔

一缕来自乡村的风

一只彷徨的黑蚂蚁

我的天真

从未与生活为敌

也从未被打败

作为漂泊流动的风，必须奔跑

作为觅食的黑蚂蚁，只能蜗行

我从未与生活为敌

只是为了绕到生活的背后

将其拦腰抱住

直至目睹：

大地已被我踩在脚下

天空其实一直在原处

我爱着……

一

我爱着衣衫褴褛的自己

我爱着洁如春雪的自己

当灵魂抖落一身的雪花

我目睹内心的纯白

二

我的脸谱不大

双手刚好掩住

你厌弃的 可能是我

你热爱的 不一定是我

当脸谱与内心互为修正

他们彼此一定怜惜、相拥……

何吉发

路过

走过来的风也没有以前的缠绵

新生的松针也不是原先的印象

那块隐秘的空地还在，铺下的红地毯

已随岁月飞离。塔铃依旧在晚风里

敲打头顶的星星。这么多年过去了

唯有记忆还赖在山坡，如虫鸣阵阵

无形中放慢了脚步，不由自主

多看了几眼丛林，一切被黑暗包裹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心有不甘

仿佛有香气挠鼻，仿佛有流萤悦目

仿佛趴在肩头的呼吸

又生出了曾经心跳的韵律……

该消逝的早已消逝，不该消逝的

谁也无法抹去。绕来绕去

灵魂深处都有个圆心，跑到哪里

都起起伏伏着长长短短的半径

秋日随记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

楼下路边的小草，还在绿着

有树叶从空中滑落，模仿蝴蝶的飞翔

朝阳清凉，夕阳渐红

和人的一生，相似极了

我不再孟浪，遇到事情

心平气和，思前想后

前半生，都平平安安了

遭遇的伤心事，都成为尘埃

不值得的回顾，就让它像风远去

再大的事，时过境迁都是往事或者故事

太阳在西山燃烧，烈焰逼人

敬重自然，敬畏神灵

夜晚总有星光入梦

黎明总有鸟鸣悦耳

胡雨霏

读

读 一间窗门紧闭的空屋

读它斑驳的瓦，与淤积的泥泞

读它从墙壁内侧渗出的

——恒久的梅雨

读它滴答作响的潮湿

百年的孤寂

读 一个中年女人的热病

读她疲惫地谩骂，与沉默的间歇

读她身体中剥落的

——青春的潮汐

读她儿子出生时便携带的残疾

顽固的胎记

读 一棵长眠不醒的杉木

读它萧荒的静立，与肃穆的死

读它每一根瘦长的叶脉里

——小小的凋谢

读它枝干上寄居的蝉鸣

喧闹的葬礼

读——

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口腔

对他喉咙的回音

岁月被摊开，在我面前

像一本还未完结的小说

要我去读，用手、脚、眼睛

用心灵和身体的一切

世界痛苦，亦美如斯

我一边读一边哭

老家的田野

外公拎着锄头从远处走来

雨后的泥地，深深浅浅吞没他的雨靴

现在是三月，战栗的春天

一片绿色的雾气在山谷中蔓延

老式广播像缠绕在电线杆上的藤蔓

断断续续的歌谣向外伸展

将我驮起的是一匹老迈的瘦马

鬃毛稀疏，胡须花白

只有长久落在我面孔上的那双眼睛

仍然明亮，饱含珍爱与温情

脚下的路，被田垄一块块分割

没入灌木与莓果分岔的小径

那里埋葬着他肆意奔跑的岁月

我全部的宇宙是一方小小的田野

外公牵着我，从宇宙的这边走到那边

苏轼冰

空龙河上空的月亮

那年我初到鄂嘉

夜里坐在空龙河边

头顶着一轮高悬的明月

它的光，照着群山隐约

也照着脚下流水如碎银

这一切，都恍若我的梦境

数十年后

岁月把我熬成满头白发

而那晚洁白的月亮

银子一样明晃晃的流水

宛若记忆，一直通往永远

三江口

一条清澈的江从西边而来

流水照见鸟鸣

一条浑浊的江从南边走来

流水裹紧泥沙

两江合流，风景各有千秋

千回百转，江水

突然相遇在一片宽阔的山口

它们来不及分清彼此

来不及握手问候

就匆匆地拥抱在一起

成就另一条向东流去的旅程

以一个新的名字启航

江面宽阔，水深浪急

半清半浊地

一路追赶着落日

去寻找远方的长梦

江水的顺从重新激起一路浪花

尽管每个湾里都藏着漩涡

每个岔口都有新的选择

我欣赏随遇而安的滔滔江水

羡慕流水的自由之美

而我只能小心谨慎地把握人生

川泥

下山记

下山时，秋雨不期而至

山间草木，抱紧了身体

萧瑟与瑟缩，让林间的缝隙变大

似乎路在脚下无限延伸

他走得很慢

有着侧耳倾听的样子

秋雨带来沉默

沉默里，也有一团火苗的寂静

那是祭物腾起的火苗

替代了心中的呐喊

这一天，是父亲逝去百日的祭祀

当他忍不住回望时，跃动的火苗

恰似孤寂之心，锁在了云雾之中

一缕青烟加深了这种恍惚

如同人间的幻境带来短暂的安慰

他在怀疑自己是否真正来过

也在怀疑

雨水是否熄灭

父亲面对尘世的种种不安

山中骑行

一个人在山中骑行

鸟雀引以为同类

它们的鸣叫是热情的呼唤

搅动山谷

回荡耳畔

断断续续地，像黄昏希望我留下

再仔细一听

又像蝉声在耳旁亮出一把锋刃

我索性停下来

各种声音挤满了山谷

难以辨别是谁的呼唤

但我确信，其中有一抹是属于我的乡音

就要下山了

黄昏的山林弥漫着

流水鸣蝉，以及更细微处

不知所源的响动

呼应着我的孤独

借助它们的力量

在天色向晚前

我拥有了完整的黄昏

劳明萍

银滩

黎明在暗处的浪尖上苏醒

它在照太阳给它的镜子

海水一样苦涩的，留在树根的外部

无味的沙，在我睡着的时候

组成月亮的水纹和夜空的浮云

我走进去，留下浅浅的脚印

留下一条属于自己的阡陌

在异乡，在潮湿的南方

没有更深的深渊可以哺育她

只有沙滩上，那些被扔掉的酒瓶可以用手指敲它清脆的声音

仿佛是一个孩子的悲伤

我不记得有梦

像落叶的树木，不记得飘坠的叶子和花朵

有人在爱我——醒来的我

我不知道他怎样爱我

他应该属于遥远的——遥远的一个夏日

当他在我身边反复唱着，唱着我的名字

我就會记得，有一个遥远的夏天

我在做梦，他在岸上看着另一条清澈的河流

看着水里行走的月亮和它透明的悲伤

仿佛是一个孩子的悲伤

墨 鸣

等待

百草霜，有焦黑的秘密

那些可医或者不能治的疾

在掺水的时光里，沉浮

咽下，或者吐哺，都无关紧要

秋色斑驳，用旧了的时光

仍然新鲜

在层层叠叠的堆积中

成为怀念，和怀念后莫名的感伤

在一日三餐中找寻吧

把烟火里的尘埃过滤，看作春花

或者秋月，亦或是一粒浮萍

在茁壮成长中，慢慢浮出水面

立冬

残阳把最后的一瞥丢给夜色

那些苦于冷暖的人，还在试探

把出租屋的钥匙，努力扭转

一成不变的生活，逐渐镂空

在渐行渐远的途中，不断淬火

我决定此后，绝不露水、显山

稍许的热，让这个夜晚有了温度

那些苦于生计的人

有些在路上奔走，有些在灯火下推杯换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