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和隐忍

2023-12-12 11:29阿娜尔·孜努尔别克
青年作家 2023年7期
关键词:妹妹母亲

距 离

和母亲一直有段距离。

少时,母亲是家里最忙碌的人,她的白天被教书和家务占据,身子不停歇。晚上,母亲的身子停歇了,脑子还不能停歇,在双人床的另一半沉默地想当天没完成的事,未来一周或一个月,甚至一年后的事,所以母亲的睡眠一直不大好。夜姑娘轻易地把她的睡眠卷在裙摆里偷走,母亲的睡眠没有重量。

临近古尔邦节和肉孜节,我和妹妹满心期待一场忙碌,终于忍到节日的第一缕阳光触及落地窗,忙不迭地穿上新衣服奔走拜年,用每一家每一种味道的饼干和糖果把肚子装满,拖着鼓胀的肚子,披着夕阳回家,用一个夜晚让身体再次轻盈,第二天继续探索新的饼干和糖果。探索没有容量限制,但有时间限制,如果一天有48小时,我们很可能持续探索。母亲也忙碌,用自己的白天加黑夜再加前半夜准备包尔萨克、白砂糖饼干、月亮饼干、油饼和馓子,去县城中心市场采购干果和糖果,我和妹妹也跟着去采购,主要目的是提前吃到干果和糖果。家里的红色烤箱因长年超负荷工作,经常罢工。烤箱挺贵,而母亲正攒钱供父亲进修,所以只能忍受红色烤箱的罷工。母亲拿着烤盘钳守着红色烤箱,我和妹妹守着母亲,第一波白砂糖饼干、月亮饼干刚装盘,我俩痛快地吃一顿。母亲做的饼干和包尔萨克饱满酥软,吃一口根本停不下来,如果她开店,一定是实诚的老板。我俩总是吃多,母亲一直劝我们少吃。如今我俩吃太少,母亲又劝我们多吃。孩童时期也好,成年了也罢,我和妹妹总做自己愿意的事,而那些意愿常常与母亲的意愿相反。味蕾得到巨大的满足,我和妹妹回卧室寻找睡眠,母亲继续守红色烤箱,守黑色夜晚。

过节那几天,母亲更加忙碌,她烧很多壶奶茶,招待很多客人。节日才从橱柜露面的红色茶壶在炉灶上欢腾,烧完一壶奶茶发出一次鸣叫,为母亲的脚步打节奏。有一次,我家盖新房,院子重新规划,里里外外彻底翻新。按照那时的习惯,这样的大事要请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和盖房子的师傅们大吃一顿,俗称“洗新房”,于是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堪比过节的客流量。走一拨又来一拨,大人、小孩的鞋子从大客房门口一直流到走廊外面的台阶。母亲在鞋子流中给自己分出小道,在客房和厨房间“哒哒哒”地疾走。她在客房倒奶茶时跟着客人一同哈哈大笑,出了客房门马上换回严肃的表情。炉灶上的大锅羊肉需要翻面,肉汤需要过滤泡沫,待下的纳仁面,达斯勒汗(餐桌布)上哪个凉菜、热菜或哪一碗果酱空了需要填补……一堆需要眼睛及时发现,大脑及时反应,身体积极配合的琐事让母亲不能完全放松,跟客人一起哈哈笑也不是松弛的笑。那几天太阳无比炽烈,有亲戚从夏牧场下山,也有的从吐尔根乡坐大巴车来县城,母亲让千里迢迢赶来的客人留宿,三间客房全部住满,尤其是大客房,承载了众多人的睡眠。分到被褥的一家人用一张被子,没分到被子的拿外套当被子,横七竖八的身体把榻榻米所有的空地方填满,一阵吵闹后渐渐归于平静。

我和妹妹挤在她的单人床上,听着渐渐变小的吵闹声也能将就一晚。母亲没有让父亲将就,让他去隔壁邻居家借宿。她自己当然不能扔下一屋子客人,于是母亲的那一晚是最不能称为将就的将就。我一度对母亲的安排表示不满,也埋怨一屋子客人为何不回家。半夜我口渴,起身去餐厅倒水喝。那个年代,县城的房子流行在走廊搭建大落地窗把客房连起来,厨房和餐厅在另一个方向拼接,自成一体。我家的餐厅与主卧室共享一面墙和一扇窗,图方便,我和妹妹经常从窗户爬进爬出,其实没省几步路,爬窗户还费劲,但那个年纪的想法单一,只想到如何贪玩才算有趣。餐厅亮着最暗的蓝灯,以为是母亲忘记关,刚想去拉门,发现她竟睡在餐厅的沙发上。那是张两人沙发,比较窄,我曾试着在那睡午觉,头和脚顶着沙发两端的扶手,极不舒服,何况是母亲。空荡的餐厅、昏暗的灯光,母亲蜷缩着身体安静地睡着,衣柜里的外套都借给了被子不够分的客人,她身上只披了一件衬衣,或许母亲根本没有睡,只是将就一晚,白天会很快来临,然后早早地起身烧奶茶,回热锅里的羊肉,重新和面做纳仁,问候起床的客人,整理被子,重新铺展达斯勒汗,用饼干、糖果、酥油、果酱以及包尔萨克点缀达斯勒汗,拿出冰箱里的凉菜装盘,继续炒几个热菜……太多的琐事在长夜背后等候,一旦朝阳给大地扔出第一道光,那些琐事马上顺着那道光找到母亲,催促她起身完成。于是母亲干脆用原本就轻盈的睡眠,在离琐事最近的地方等待。

我呆在原地,月亮又白又大,它把我收进大片的亮光,尴尬和内疚被亮光逼出了形状,是我身体的形状,距离不到五米的沙发上,母亲一人披着昏暗的蓝光,尴尬和内疚又变成了母亲的形状。一种那个年纪还没法承受的复杂情感硬生生地在心底燃烧,那是我头一回触及到和母亲之间暗暗生长的距离,只是我浑然不知。我放弃了喝水,默默走回屋子,夜姑娘终于也偷走了我的一晚睡眠。母亲选择了最彻底的将就,她常说:“不要迁就他人将就自己,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很累。”母亲将就的何止一晚睡眠,婚后,她为家贡献了自己全部的时间。她是长女,父母把宠爱更多地分给弟弟和妹妹。也因为是长女,所以将就大学梦去读中专,早些毕业,早些工作挣钱养家——母亲读书时全校第一,她的学业神话到现在还是同学聚会上的热门话题,大家都对她放弃读大学感到惋惜,母亲肯定也惋惜,只是不说而已。母亲教书的学校离家近,隔一条马路,是她所有奔忙中值得欣慰的短距离,她节省花在上下班路上的时间,再把节省下的时间分给我们,也分给外婆。完成母亲、妻子和教师的分内事,再跑到两条街的另一端外婆家尽孝。外婆忙于照顾大舅的两个女儿,基本没有帮衬母亲。我和外婆一直不熟,两个表妹相继入学,她才姗姗地以外婆的身份走进我和妹妹的生活。我不理解母亲对外婆的陪伴,这是我和母亲的另一个距离。因为这个距离,我曾执拗地错过与外婆的合影,那天母亲提议带外婆去公园,用新买的相机拍照留念,我把自己关在卧室沉迷小说,母亲怎么劝说都不肯出去,她被我气哭了。除了我以外的人都穿新衣服去了公园,我放弃了一次穿新衣逛公园的机会,也错过与外婆的合影,那次错过成了终生错过。外婆在我外出上学那年去世,我到最后都没有一张与她的合照。外公过世早,母亲即使成了家,也会从忙碌中拨出时间陪外婆。外婆的孤单落在莫合烟和酥油奶茶上,母亲的孤单在无边无际的忙碌中隐了形。

母亲把我和妹妹的生活打理得妥当,我们遗传她的聪明好学,学业上表现不错,再者,那些年还未流行补习班和特长班,为她省下不少心,省下的心当然是消耗在了其他地方。除了上学放学,回家找胡同里的伙伴踢用瓶盖子做的毽子,跳旧轮胎剪成的大绳,为能踢一百下毽子,脚能勾到脖子高度的绳子而自豪外,我和妹妹还忙于经历童年其他内容。周末瞒着母亲去城郊游野泳,徒手抓蝌蚪和蚯蚓,或者去母亲教书的学校操场上徒手抓蚂蚱,母亲一度怀疑我俩从她肚子出来的前一刻搞错了性别。我和妹妹沉浸童年没时间照镜子,看不见自己变成男孩的模样,当然也看不见母亲的忙碌,更看不见她忙碌背后的劳累。母亲也不允许让旁人轻易看见她的劳累,她满足于把一切打理得不需要第二个人操心。女人一旦做了母亲,就成为勇士。母亲上的数学课很受欢迎,她的学生经常上我家找母亲解数学题。解数学题的母亲是另一副样子,与做饭、洗衣服时忙碌的样子不同,她很冷静,更像一个解题天才。我只有遇到不会解的数学题才会主动找她,其他时间做自己的事,母亲忙她的忙碌。母亲做的包尔萨克、饼干、果酱最精致也最够味,不过我只顾着吃,没有学怎么去做,最近才学会怎么做,有些太晚。少时,我和母亲的距离,是我无边无际的懵懂和母亲无边无际的忙碌共同酿成。

十五岁外出求学,与母親诞生新的距离——七千多公里的空间距离。第一年尤其难熬,每天数日历期盼回家。第一次出门就出那么远的门,历经八十多小时的大巴车转火车,火车转另一列火车,再转大巴车的波折,终于到达新学校,在分配的宿舍卸下行囊,认领写有名字的床铺后,赶忙去商店购买电话卡,冲向楼道唯一的公用电话给母亲拨去时隔四天的第一通电话。按下熟悉的号码,身处七千多公里的另一端,仿佛和母亲处于世界的两端。地图上实实在在的七千公里终于让我发现从前和母亲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是那么依赖她,然而我对此浑然不知,这便是距离。与母亲唯一的联系,熟悉的十一个数字发出绵延的长音,电话通了,母亲重复呼唤我的名字:“女儿,是你吗?”我死死捏着话筒,汹涌的眼泪哗啦啦地冲刷脸颊,我说不出完整的话,用一个个“嗯”回应。周围的嘲笑声提醒我电话卡的时间不多了,匆忙擦去半干的眼泪,大脑快速整理出坐了多久火车,又怎么转大巴车到学校,分配的班级和宿舍,以及学校的地址等信息,把以为母亲要问的以及母亲可能会问的问题的答案全部说出。又一声绵延的结束音,方才还在耳边说话的母亲瞬间被拉回远方。20分钟的长途电话一半用来哭,一半用来汇报,没有一分钟留给涌动的思念。

电话那头的母亲一如往常地冷静。有时,母亲的语气急促,那是她最忙的时候,但说话顺序不会乱。可能因为她的专业是数学,逻辑思维好,母亲买东西算价钱比商家的计算器还快。也有时,母亲的语调高昂,眉宇间的竖纹若隐若现,后来那些竖纹常驻在了她的眉宇间。高昂的语调是在发火,我和妹妹又瞒着母亲去城郊游野泳,去大寨渠蹚水。河水深冷,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地热爱它的深冷。母亲发怒:“你俩会得关节炎!”我和妹妹终于患风寒感冒,母亲一边责骂一边给我俩的腿上抹羊尾油,羊尾油去除体内的湿气,另用新鲜的羊尾油泡奶茶叫我们喝。我俩钻被窝睡一觉,感冒神奇地治愈。母亲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我和妹妹屡屡承诺不去游野游,蹚河水,又屡屡打破承诺,给母亲平稳的忙碌添乱。我们顽固又任性,母亲的忙碌允许了我们的顽固和任性。后来大寨渠的水涨了,水流速度变快。那时,我不再去蹚水也不再去游泳,把自己交给新的爱好,读小说。妹妹依然迷恋蹚水,她常去街对面馕店门前的小溪流蹚水,被母亲抓回来。我觉得妹妹愚笨,觉得蹚水和游泳愚笨。我突然地到了年龄,突然告别童年,告别得极其自然,自然到忘记自己曾经也疯狂地迷恋蹚水和游泳,迷恋河水的深冷。

和母亲产生七千公里空间距离的第一年煞是熬人。也是在那年,我第一次注意时间,原来日子是一天天过的,我丢不掉任何一天,也不会突然多一天。在小县城与父母共同度过了十五年,没有数过日子,相同的日子也没想过要数。潇洒地背包踏上远行路,从相同的日子中分离出来,遇见不同的日子,差异带来的惊慌失措极力想让远行路上的日子快些过去,于是不得不注意时间,精打细算分和秒。疯狂地思念母亲,思念母亲做的包尔萨克和她烧的奶茶,垂涎于渴望而不可及的甜。巨大的思念在一百多位学生心中引起共鸣,我们用红色粉笔在黑板的右下角标注距离多少天回家,把心里的数字挪到黑板上。老师允许角落里的数字存在,允许每天有同学变更数字,数字由三百多降到二百多再降到一百多,最后变成两位数,一位数。时间的缩短带来距离的缩短,我又一次在火车和火车、火车和大巴的辗转中回家,见到母亲的第一眼向她大声告白,把思念变成一句句、一字字地砸向母亲,她害羞地搓着手,张开双臂拥抱我,母亲的怀抱热乎乎的,我们在彼此的怀抱中努力缩短距离。母亲从厨房端出包尔萨克、月亮饼干、奶茶和我爱吃的唐古拉(树莓)酱。她煮了大锅羊肉和马肉,另煮了一大盘纳仁,上面用洋葱和西红柿碎末,鹰嘴豆点缀。母亲花了很多心思,她又一次“哒哒哒”地在客房和厨房间奔忙,像招待客人一样迎接回家的女儿。母亲从羞涩的告白接受者成为大胆的告白者,互相告白成了维系我们的坚固链条。

我工作后定居的城市与母亲生活的城市仍有六百公里,但可以坐火车或者乘飞机随时到对方生活的城市,或无数个电话、微信见面轻易化解六百公里。空间距离让我和母亲的沟通变得频繁,母亲在故乡堆积十年,我在另一个城市堆积十年。我驾车去火车站、飞机场接母亲,她要跟我生活一段时间。我带母亲逛街,在音乐餐厅吃饭——母亲喜欢逛街,在有音乐的餐厅吃饭,在有花的地方拍照,母亲原本是浪漫的人,忙碌并未夺走她的浪漫。母亲买裙子会问我颜色是否衬她的肤色,款式是否合适她的年纪。这样的日子真的惬意,母亲终于等到我长大,我成为她的闺蜜。母亲每回来看我,准带一大包点心和腌制好的羊肉、马肉,一进门先打开箱子,把小袋子里的食物一一摊开,里面是包尔萨克、茯砖茶、酥油、酸奶疙瘩,还有马肠子和羊肉……母亲一边介绍一边高兴地把冰箱填满。到她回家的日子,箱子卸下从家里带来的大小包裹还没休息几天,又被新裙子、父亲的新衬衣、妹妹的新外套填满,箱子重新有了重量。十年里,母亲拉着黑箱子往返两个城市,天知道她拉了多少重量,完成了多少东西的搬运。“我是来回奔波,搬东西的命啊!”母亲自嘲。她其实非常希望我在老家找工作,可我执意留在大城市,母亲和我都没能赢过我刚毕业的自尊心。母亲的自嘲明显带着埋怨,似乎下次她会空手来,可下次她身旁依然有箱子。把母亲送至火车站、飞机场,她省去候车室、候机室的离别前奏,让我直接开到火车站进站口或者机场航站楼,不允许司机停车的地方。母亲推门下车,拿后座的箱子,潇洒转身,留下背影。大二那年,母亲来上海看过我,也是几箱子干果和饼干,另外还有装她衣物的拉杆箱,她在人潮中先看见我,而我先看到了那堆行李,那时的母亲年轻一样潇洒,好像那堆行李根本没有重量。这么想来,母亲的搬运日常早在我远行时就已开始。送走母亲,我留在空荡荡的车里、空荡荡的家里,以及年轻的我执意要留的大城市里。我知道母亲还会来,我也会休假回家,但母亲转身的那一刻,强大的失落还是会毫不客气地吞没我。那些年,我和母亲在七千公里和六百公里的空间距离里小心翼翼地适应着未来某一天会降临的平行距离。

孩子不会永远只是父母的孩子,她会远行,走出家里的门,踏入另一家人的门,成为妻子、母亲。一个阳光甚好的清晨,我穿着红色百褶裙和红色马甲,踏出和母亲共同生活了多年的家门,平行距离才终于在时间的洪流中显山露水,大摇大摆地展示它的残酷。母亲和我深谙会有那么一天,她的忙碌会暂停,她会嫁女儿,我会嫁自己,可那个日子真正到来,我们都害怕地哭了。母亲不能大声哭,因为她不是世界上唯一嫁女儿的母亲,她用一个母亲的理性克制,用她一贯的沉着冷静克制,从容地擦拭眼角不成形的眼泪碎片,从容地告别拉着箱子往返两个城市的奔波。哭嫁仪式允许我哭,我放声大哭发泄对平行距离的恐惧,我也在帮母亲大哭。从此,和母亲之间产生新的平行距离,母亲是一个家庭的女主人,我是另一个家庭的女主人,我们守着各自的家,沉沦主妇的事。学着母亲的样子做包尔萨克,烧奶茶,在厨房进进出出;换洗床单和衣物,清理地毯,在卫生间和卧室进进出出。满足于奶茶和包尔萨克的浓香,换洗床单和衣物的清香,满足于一亩三分地上那座房子的安宁。在一遍遍模仿母亲的过程中,成为一个母亲。

隐 忍

家里有几张父亲十多年前去西安出差时拍的照片,四十出头,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黝黑的皮肤,一双眼睛依然是小的,但眼神如鹰。这组照片我见过亦熟悉,只不过那时我十几岁,照片上的父亲就在身边,所以在听过他讲述外地进修故事后,照片便装进影集的空白处,落上了时间的尘埃。直到最近收拾房间,意外发现旧影集,时隔多年再次遇见那组照片,一股强烈的陌生感笼罩了我。想起最后一次翻阅旧影集,还是上大学那阵,居然也过去了九年。那时没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带着回顾过往的心态,重温了父亲的进修故事。那时父亲的样貌还接近照片中的样子,时间给父亲临摹的衰老还在能够接受的范围。一晃九年过去,意外撞见落满时间尘埃的照片,我竟不太敢认父亲,照片里的父亲陌生极了。第一次发现父亲有了白发时,我的眼睛和内心适应了很多天。父亲的白发渐渐增多,它们不愿输给时间,诚实地递交衰老的答卷。我的眼睛和心输给了时间,由不适应转为适应,坦然地接受父亲的白发,接受他接近退休年纪的样子。父亲新的样子填满脑海,挤走他年轻的样子,直到再次直面父亲年轻的样子,年轻的父亲成了陌生的父亲。

前几年,父亲因工作原因下了乡,仅一年时间,他就衰老了很多,晒得更黑,眼睛变得更小,白发淹没了黑发。父亲一个月回家一次,待几天又匆匆地开着被我淘汰的代步车离开。他把庞大的身躯装进那辆小车,在村子和城市之间来回奔忙。有一回父亲在干活中途失足掉进土坑,脸上手上全是疤,他没有告诉我们。我与父亲视频聊天时,意外捕捉到他右边脸颊的黑色结痂,再三追问来历,父亲又一次轻描淡写他的摔倒。这让我猛地想起他多年前的一次摔倒。我心疼父亲,希望他退休的日子快些到来,早日实现打理菜园子的慢生活。爷爷奶奶家有很大的菜地和玉米地,也有很大的牧场,那是父亲长大的地方,父亲心里一直装着长大的地方。父亲的踏实和沉稳受人尊敬,这是我最欣赏他的地方。他在工作上创造了成绩,我担心真正到了父亲退休的日子,他接受不了落差。无奈自己是女孩,顾虑太多太碎,如果我是男孩,或许会更像父亲一些。父亲坦然地接受退休,切换到打理菜园子的慢生活,他还自学书法和冬不拉,父亲学什么都很快,他对热爱的事倾注全部的热情,热情当然会回馈对等的成绩。

父亲做事认真细致到一丝一毫,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第二天的公文包,把第二天要穿的衬衣和裤子熨烫整齐,黑皮鞋用黑色的鞋油,咖色的皮鞋用咖色的鞋油,皮鞋都被擦拭得闪亮。父亲似乎给自己设了一个框架,他不允许自己超过那个框架。少时,父亲是家里的木工,大客房吊顶那一年流行的彩灯是他自己装的,装彩灯是细活,父亲亦是精细之人。他爬到长凳子上仰着头,左手灯罩右手工具,一个一个地装。三十个彩灯装下来,姑且不提手酸,长时间仰着头脖子疼,眼睛也酸胀,父亲用隐忍顶住那些酸痛。那晚,母亲、我和妹妹三人在与大客房紧挨的榻榻米房看电视。因为关着门,我们知道父亲在大客房装彩灯,但听不到屋内的声响。父亲直到我们睡下才回榻榻米,他为了抓住滑落的彩灯摔了下来,后脑勺着地晕过去,过很久才醒过来,继续没事儿似的装完所有的彩灯,没事儿似的躺回床铺。过了一个月,父亲如往常一样在早茶时间讲故事。父亲喜欢讲故事,为给我和妹妹准备睡前故事,他看了很多故事书和历史书。父亲讲话有把周围人目光集中到他身上的魔力,这一点也令我佩服,层层叠叠的目光覆盖在父亲身上,他不慌不忙地叙述,不漏一处细节。那天父亲玩笑似的在某一段他儿时趣事的末尾,轻描淡写了那一晚的摔倒。母亲大吃一惊,放下手中倒了一半的奶茶:“天,你现在才说这事儿嘛!”我和妹妹也惊了,不约而同放下手中举到嘴边的包尔萨克。父亲笑嘻嘻地解释:“已经没事了嘛!”他原本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和眼角的细纹连在了一起。我笑不出来,脑海中重复出现父亲摔倒的画面,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父亲习惯把隐忍搁置在他沉着冷静的背后,或许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家里的长子,两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女人的丈夫。一天放学回家,我在距離家门还剩一条街的地方偶遇下班回家的父亲。他骑着刚换不久的自行车,轻盈地在我身旁停下,问:“要坐上来吗?”我摇头,反正也没剩几步路。父亲用右脚在踏板上狠踩了一下,车轮快速转动,他很快骑到了红色大门,那是我许久以来第一次见父亲骑车的背影。我和妹妹能自己走路去学校后,父亲没有再接送。我喜欢和同学结伴回家,路上可以互相吹牛。那天小伙伴没完成作业被老师留下补作业,我一个人回家,于是我见到了骑车的父亲,他上班的地方在县城南面,较远,父亲又经常出差,上学和放学中途更不可能遇见。到家后,我写作业等母亲,没一会,妹妹也放学回家。母亲稍微晚一些才到家,说是开了班会。期间父亲一直待在卧室,我和妹妹以为他在工作没有去打扰,父亲工作时不希望旁人打扰。哪知父亲正独自隐忍胃痛,直到母亲回来才被发现,他被送去医院,接着就是一场胃病手术。父亲被胃病折磨了一段日子,直到疼痛难忍,但他还是忍到下班才回家,城南往城北的路上又忍着胃痛骑车,路上碰见我,还若无其事地要载我回家。真庆幸拒绝了父亲,否则以我十岁的重量,后果容不得想象。

第一部手机是父亲买给我的,那年我在离家七千多公里的城市寄宿读高中,为及时关注我的学习和生活,父亲给我寄了一部彩屏手机。打开包裹的那一刻,我开心极了,好像往后就把父母装进了手机随时带在身边,不用苦恼地排队等公用电话,心里很踏实。彩屏手机陪伴了我整个高中,我和母亲电话沟通多,给父亲短信发的多,父亲常发短信,很少打电话,他在短信里说的话比电话里要多。教导主任发的那条被重点大学录取的短信也是彩屏手机接收的,它对我有特别的意义。上大学,父亲又送了我一部粉色的诺基亚,他送的两部手机都是粉色的,大概父亲定义里女孩子应该喜欢粉色吧。高中坐火车有统一的带队老师,父亲放心我一人远行,他把我送到伊宁客运站,我跟着带队老师乘大巴车去乌鲁木齐坐火车。火车对我并不陌生,但大一开学面临独自乘火车,没找到同行的人,一下产生了陌生。父亲不放心,决定亲自送我上火车。我们提前一天出门,一来为了不那么匆忙,二来父亲想带我逛一逛乌鲁木齐,几年前他在乌鲁木齐进修学习,也算熟悉。虽然读高中那几年往返途中经过乌鲁木齐很多回,但赶火车又赶大巴,乌鲁木齐只是匆匆旅途的一个转折点,对我依然是个谜。父亲带我去红山公园,我们在那照了张合影,是旅游景点标配的快速冲印,当时就能拿到相片,我把那张相片也装进了行囊,后来摆在宿舍书桌前。每次看到父亲照片中的眼神,我就能静下来好好看书。父亲眼睛小,摄影师一连拍了几张总怀疑他闭了眼,不停地抱怨他浪费胶卷。父亲哪能受这种冤枉气,但他也不是随意发火的人,他努力睁大眼睛望红山塔,这一次成功了。摄影师把成片拿给我,照片中的父亲笔直得如一棵树,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原来父亲不服气时也会有大眼睛。

终于到乘火车的日子,父亲又在恰当的时刻送出另一份惊喜——他不知何时抽空采购了一箱干果和一箱馕饼,“你可以带去给新同学吃,嘿嘿。”父亲笑着说。有父亲送,一路很轻松,可到了进站口才被告知,只允许持有火车票的人进站,现实给了当头一击,还算顺利的送火车之行在收尾处突然被打乱。父亲慌了神,他向工作人员解释送女儿找到候车厅就立马出来,可规定是铁的。巨大的人流在距离候车大厅仍有五六百米的进站口排着队,在安检处放行李,通过了再取行李。行人重复相同动作赶不同的火车,匆忙得像没有表情的机器。我马上也会变成没有表情的机器,我的一个行李箱里是生活用品和衣物,背包装有母亲准备的饼干,再加上父亲准备的两个箱子,对于十九岁的女孩,显然超重了。父亲抬头望了一眼候车大厅门口的长台阶,作出一个决定,他留下偏重的装有馕饼的箱子,眼睛飞快地在没有表情的人群中扫视,锁定了一个看着相当快乐的高个子青年。高个子青年也是大学生,父亲向他解释情况,诚恳地拜托他帮忙提纸箱子,领我准确找到候车厅和车次、座位。父亲的请求有点多,但他顾不上那么多,还好高个子青年爽快地答应。那位青年一身休闲打扮,只背了一个双肩包,更像是去旅行。他轻松地拎起纸箱子,示意我跟他走。父亲暂时放心,一再嘱咐找到候车室,找到座位,放好行李箱,都要发短信告诉他。我跟在高个子青年后面艰难地爬台阶,中途忍不住转身看了一眼父亲,巨大的人潮中他艰难地伸出胳膊朝我挥手,大声地喊:“一定记得发短信啊!”我点头答应。父亲的眼神里满是内疚,他在为没能提重行李,带我坐火车而内疚。大厅里满是拉箱子的人,高个子青年在大厅正中央的电子屏幕下站立,他询问我的车次,电子屏幕上的红色文字不断闪烁,我和他同时看到候车信息。他帮我把箱子提到二楼的候车室,自己返回一楼。高个子青年的目的地是北京,我的目的地是上海,我们不同路。

我给父亲打电话告知自己找到候车室,未提高个子青年跟我不同方向的事,以免父亲干着急。父亲的语调轻松了许多,仍不忘重复方才的嘱咐,我一连几个“嗯”答应,挂了电话。排队乘车,找车厢,找座位,放行李等一系列固定步骤也都顺利。一个人对陌生的恐惧通常是自己想象的。高中那几年坐火车,一节车厢里坐的都是同学,八十多个小时在玩游戏、讲故事、吃泡面、啃馕饼,在互相靠着睡觉中很快过去。这回要一个人面对四十多个小时,我手托着下巴望窗外,沉浸于无边无际的落寞,火车缓缓移动,更像是对面的火车在移动,车厢里的人顿时吵嚷起来,我探头扫了几圈吵嚷的人,没能找到同龄人,无奈拿出耳机继续沉浸在落寞的音乐中,满脑子想着四十多个小时如何消耗,下车后又如何找到学校。为跟父母多待一天,卡点买了能在报道最后一天到学校的票,结果当然是错过迎新队伍。得到一件事的满足必然失去另一件事的满足,似乎是人生常态。我完全忘记与父亲的约定,等到想起要发短信时,火车已经开了六个多小时。我赶忙从包里掏出手机,满屏全是父亲的电话和短信提示。我掉进无边无际的落寞,父亲的电话和短信掉进无边无际的黑洞。快速按下熟悉的号码,电话一通,父亲立马接了,他不停地问问题,我悉数作答。知道我顺利坐上火车找到座位,也放好行李后,父亲的埋怨才缓缓开始,他的语气带着责备,隐约有哭腔,但他始终忍住没有发脾气。在我报备完自己待在候车室到终于发现该发短信的八个多小时内,父亲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天知道他有多着急,他甚至去过火车站的广播室。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焦急踱步的画面,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较为特殊,那时有个习惯,把第一个孩子过继给自己的父母,相当于尽孝,于是我成了爷爷奶奶的孩子。我没有见过爷爷,他在父亲年少时去世,奶奶则在我四岁那年去世,所以我还是跟父母生活。父亲遵守约定,让我叫他“啊哈”, “啊哈”是哥哥的意思,就这样我叫了父亲三十年“啊哈”。我和父亲没有过太亲密的父女互动,我们更像是亲人,他对我一直很客气。我第一次带男朋友见父亲时,我和父亲都显得尴尬和局促,但父亲信任了我的眼光,只见了一次男朋友就允许我们结婚,一如从前对我作的任何决定给予信任。我出嫁那天,父亲面对一屋子男方家来的接亲人举杯发言,还是那样沉着冷静。众人的目光又层层叠叠地覆盖在父亲身上,他的讲话引来热烈的掌声。突然,父亲号啕大哭,他喝了点酒但并没有喝醉。母亲上前抓住父亲的手安慰,但父亲始终没有止住号啕大哭,他委屈得像一个孩子。过去,我比父亲还要早地期盼去大城市读书,他和母亲没有实现的大城市读书梦我替他们延续,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父亲高兴得像一个孩子。父亲两次因为我做了孩子。我十五岁那年去外地读书,父亲第一次送我远行,那时父亲没有哭,他是送行的家长群中唯一没有掉眼泪的。我哭得很凶,泪水让父亲的身影变得模糊,我起身朝玻璃窗外模糊的身影大声地喊:“父亲,我会想念您的!”周围人听到的是:“哥哥,我会想念您的!”父亲挥手示意他听见了,我们在道别时还要那么客气。父亲知道我会每年回来,然后继续远行,那是我选择的远行,亦是我的成长。我二十八岁那年夏天,不会每年回来的远行终于来临,父亲多年的隐忍集中爆发,他终于不再那么客气地放声大哭,我的离开触碰了父亲隐忍的最后防线。父亲的隐忍变成了挡不住的洪水,在那个夏天清晨淹没了客厅,淹没了在座的所有人。

【作者简介】阿娜尔·孜努尔别克 ,哈萨克族,1988年10月出生于新疆伊犁,有散文作品發表于《西部》《伊犁河》等刊;现居乌鲁木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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