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闲

2023-12-12 18:05陈四百
青年作家 2023年7期
关键词:神人老师

神人

五月的鼓楼大街,老槐树摇着满脑门儿的绿影儿,貌似慈爱地为白领蓝领红领巾们遮蔽着紫外线,还有各色儿的公共自行车,丁零当啷地一路响过,嫩黄槐花掉落在前框,可以蹦蹦跳跳一直香到旧鼓楼大街的地铁口。

旧鼓楼大街的地铁口对面,就是老北京铜锅涮肉店。历经四五十年没倒闭,便自行四舍五入成了百年老店。黑漆金字木招牌,绿窗红门翘屋檐,翻新得令人忆旧。社会哥今儿个又在这里组局,旧主新客,他放低声调神秘兮兮地说,给你介绍一位神人。

我在电话里回应,什么神人?不会是你朋友圈写作里经常用到的那个角色吧?

社会哥嘿嘿笑两声:你怎么猜到的?

社会哥朋友圈的特色是经常虚拟几个角色进行对话,包括老婆、小姨子、保洁阿姨、三岁女儿以及有身份无姓名的各色人等,比如滴滴司机、快递小哥、夜店美女之类。实則他上无老下无小,光棍一条,天天忙着攒局喝酒找人买单,半醉半醒时“挥斥方遒”,就在朋友圈即兴创作,有时剧本有时小说,一年也能收入上万字。“神人”是一个他经常用来说一些貌似睿智实则废话的角色。比如昨天晚上神人就跟他的小姨子讨论穷与富的问题,神人说,有钱固然好,但还得有闲,有钱还有闲,才叫活神仙。这不废话吗?

我以为所有角色都是他的杜撰,没想到神人还真有其人,有了点兴趣。

社会哥说,你公司那个80年代的项目还没找到编剧吧?

哦,我忘了,社会哥组局,一般还是目的明确的。

社会哥是我的前同事,因吹牛太多专业技能太少被老板开除。我接替了他的岗位,他倒也不以为意,常常有事没事跟我在朋友圈互动两句。他没别的毛病,就是好吹牛,事做得漂不漂亮不要紧,话一定要说得漂亮。他若是干下了不漂亮的事,就自我解嘲说,那都是社会角色需要,不是我本性。所以,就有了这么一个绰号。

社会哥不上班后总是忙着攒各种局,热心介绍各种人相互认识,是一个过时的线下人脉资源平台。为他的局买单的人已经越来越老迈。他以前总是吹牛说,美国那位社会心理学家提出来的六人定律,到他这里,只要三人。也就是说,在北京(还是要划定范围的),社会哥只要通过三个人,就能帮你见到任何你想见到的人。但当北京人口统计达到三千多万的时候,他就不再吹这个牛了。

我来赴他的局,是因为公司确实需要一个编剧,写关于1980年代文青的故事。他推荐的这个神人,据说住在当年的八卦集中地,什么都知道。不过社会哥说的话都要打折扣,什么神人不神人的,我觉得也不太靠谱。答应见面不过是想增加一个候选名单,报给老板时数据好看一点。

社会哥有些个人传奇,也从不避讳自己的历史。曾有人在饭局上介绍他是老炮儿,他纠正说,你说得不地道,地道的是叫“战犯”。当然,没人敢叫他“战犯哥”,社会哥最后也变成了一个半打趣半亲昵的爱称。至于他怎么从流氓变成了文化人,这个历史我也不太清楚。

公司离得近,我骑车到了铜锅涮肉店。

站在门口,感觉有几年没来了,到底是几年,没想明白。近来跟男友吵架太多,脑子有些卡壳儿。推门进去,一股子热气扑到脸上,全是涮羊肉味儿。想起来了,两年前跟男友第一次约会时就来的这里,那时他也在这附近上班。

我立在前台处看了几眼,大厅没几桌客人,都是喝着啤酒的中年男士。服务员过来,我说了包间房号,她说,请跟我来。店里好像也放着一首这样的歌,慢悠悠的唱腔:在你不注意的时候,请跟我来……

包间居然在地下,新开垦的。还在楼梯处就听到了有人骂“他大爷的”,低沉浑厚的中年女声。社会哥组局很少有上年纪的女人,基本都是二十多岁负责假装崇拜酒桌知识分子的那种,我一度怀疑是花钱雇来的。

包间门开着,圆桌东主位坐着一位看起来六十多岁的女人。她穿着中式棉麻灰衬衫,一只手掌扣在啤酒杯上,正在叙述一件事。“他大爷的”在她话语里起逗号作用。她第一个目光与我对接,很快反应,停止口头的事,对社会哥招手:小周,你朋友来了。

社会哥姓周,我第一次听人叫他小周,看来她今天是主咖。

社会哥称她为大闲老师,我轻笑问社会哥:神人?

社会哥说,是是是,大恩人,大作家。

大闲站起来跟我握手,纠正社会哥:把大字都去掉。

社会哥说,是。闲老师不喜欢扮大,她是一位作家,出过两部小说,跟阿城很熟。

大闲眼一瞪,提他干吗?我这把年纪还要沾他光不成?

社会哥赔笑,不提不提,咱不沾他光。

大闲转眼笑眯眯对我说,小杨,你坐我旁边,咱们女士好好喝两杯。

社会哥挪了一个位置,我在大闲身旁坐定,才发现桌上就我俩女士。我说,仙老师,神仙的仙儿吗?她哈哈大笑,说,仙儿个屁,就是一闲人,闲着没事的闲,知道吧?

我心里否定了她作为编剧备选的想法,太老,太粗,跟社会哥应该一个路数。于是倍加小心地陪着她喝酒。

没想到她喝酒倒是很细致。不干杯,一口一口一滴不漏,也不大吃菜,偶尔吃一两口凉拌黑木耳。每个人都向她敬酒,称闲姐。她认真回应,说随意随意,自己站起来,双手抱杯喝一大口,郑重放下,态度丝毫不敷衍。

她不胖,身材从坐着的上半身来看保持得很好,手指瘦长灵活,我给她倒酒,她习惯性地用中指和食指敲敲桌面致谢,指甲修理得整齐干净。从这点上看,她的个人生活应该颇有节律,为何说话那么狂放?我起了一点儿八卦兴趣,想知道她有无家室。

社会哥坐在我左手边,我问,社会哥,你说大闲老师是你的大恩人,有说法吗?

那可太有说法了,社会哥兴奋起来。看来问对了。

话说,当年社会哥还是“战犯”的时候,因为北京四中的学历,被小弟们捧为流氓里最有文化的。捧的日子长了,他自己对这事便上了头。大闲那时是他邻居,一天他跟小弟在大杂院里吹牛,说以后他们就是京城最有文化的“战犯”,要搞点儿流氓文化出来。大闲正好从外面进来,说王朔知道吗?那才是京城老炮儿里最有文化的。他不服气,便找来王朔的小说看,看着看着,决定要去上个大学。路上拦了大闲,要大闲帮他进北师大,因为大闲就是北师大毕业的。

大闲没二话地答应了,做了他的自考复习老师。他还真考上了,三年后拿了一个汉语言文学专业(也就是俗称中文的)自考本科文凭。他觉着王朔的水平,他能超过,他能成为流氓里最有文化的那个。可惜,后来他的路数走偏了,把自己泡妞的经历大写特写,差点成为色情作家。不过,他也因此真的从流氓变成了文人,进入了所谓的作家圈,出了一本青春小说,后来又进了影视圈,做影视策划,天天上下求索同三教九流教学相长,正好发挥他当大哥时的特长。就是对剧本的判断力,眼光总是有点儿偏,没有暴力和色情,他就觉得不好。但不管怎样,他已经成功转型,对大闲一直感恩在心。

话毕社会哥唏嘘着向大闲敬了三杯。大闲整个过程微眯双眼,似听未听,社会哥敬酒时,她没话,郑重站起来,郑重喝下去。更像是对杯中物的郑重。

在社会哥的叙述里,我听出来他有意避开了大闲的私人生活,便不好再直接问。在座的其他人,社会哥介绍为“民间作家”:不入作协,不在体制内工作,也不是学院派。就是高兴写写就写写,高兴投稿就投稿,中了很硬气,不中也没关系,自己还可以搞自媒体。其中有一位诗人,自费出版了诗集,给在座的人手一本。我悄悄问社会哥,这些“民间作家”怎么生活的,今天不会要我买单吧?社会哥也悄声说,哪能呢,妹妹你可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二代,不差钱。他下巴朝坐在大闲右边的诗人抬了一下,那位老哥,他说,就住这附近,一整套四合院,祖传的。我顿觉穷文富武的想法,真是没见识,都怪自己穷文人见多了。

于是完全否定了要与大闲合作的想法,她肯定也不缺钱。不缺钱的人,不好商量,不适合做编剧。这时社会哥话题却开始往编剧上引,说小樱(我叫杨远樱)啊,最近影视行业是不是不好干?我赶紧说,是是是,好编剧很难找。接着只好问大闲老师以前是否做过编剧。她毫不在意地说,没做过,小周说你那个项目特适合我,我倒也没放在心上。姑娘你也别放在心上,咱们见个面交个朋友,便是乐事一桩,其他随缘。

这什么个意思?我不禁纳闷,难道我的心思泄露了,她故意说反话?我端杯站起来敬她,说,大闲老师,谢谢您,我们老板对这个项目很在意,没有编剧经验的可能有点难。大闲说,嗨,看来姑娘你不信我的话,我是说真的,我不爱当编剧,真的。没事,小周也就那么一说,大家无非就是找个由头聚聚喝喝酒罢了,你不用为难。

我看看她又看看社会哥。社会哥说,大闲老师说没事就是没事,你陪她多喝几杯就是。

我莫名有了羞愧感,便陪大闲一杯接一杯。她说,姑娘,你这么喝能行吗?别硬撑,你一看就是不太会喝的。我看看她,她的眼神是真诚的关心,我信了。可她在喝完第七杯时,忽然问我:你知道怎样才算一个真正的女人吗?

我愣了一下,这又是什么意思?我看向社会哥求救。社会哥赶紧解释说,大闲老师见到每一个姑娘都要这么问。这证明她已经微醺了,没关系,你回答就是。

大闲说,没关系,你回答就是,不要说假话。

女人

重点在于“真正的”。我脑子里开始搜索自己看过的电影。

不要想别人怎么说。大闲似乎看出来了。

我看着她,不对,重点应该是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还见到每个姑娘都问?我盯着她看。她说,你也不要管我怎么想。当我提这个问题时,你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什么?

考试。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她喝了一小口啤酒,抿抿嘴,哈哈大笑,说,姑娘,你可真可爱,这里没有什么考试。她又转头对其他人说,他大爷的,你看考试都把孩子害成什么样了。

我有点不高兴了,我讨厌被没血缘关系的人叫孩子,那是对人智商潜意识的贬低,还带着居高临下的宽容,更过分的是,她还使用了“害”这个字,弄得我简直像智障了。她是作家,她对字词有选择,她是故意的。其他人附和起来,于是,圆桌上开始此起彼伏地发出感叹,世界都被“孩子们”玩坏了,“孩子们”都不行,转基因食品吃太多了,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我看着这帮老二代,时光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残酷的痕迹,皱纹、秃顶、褐斑、大肚、厌倦、不甘……他们真真假假的感叹与愤怒,跟“孩子们”毫无关系,他们跟“孩子们”活在平行时空里。我不自觉往椅子后头缩,大闲看了我一眼。

这时,诗人站了起来,他要跟我喝白酒,我不愿喝。大闲说,我替她喝。诗人说,哪儿那么多事?大闲不言语了,看着我。我说,我不喝白酒。诗人端着酒杯发飙了,说,我为你们这一代感到悲哀!说完他把白酒一口干掉,轻蔑地看着我。

我的血液一下全冲到了脸上,但我的脑子尚在运转。我看向大闲,大闲声音温和,说,没关系,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真的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当然。她笑看着我点点头。

我沉吟了一下,端起啤酒杯站起。

我还没醉,當然知道不能什么话都说,比如你大爷的。我对这位大爷说,前辈老师,一代人是一个虚的概念,每一个才是具体的,如果我有对不住您的地方,请您具体指教,不要拿一代人说事。我不喜欢被一代人代表。而且,我也认为,没有什么真正的男人,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女人,只有真正的人。真正的人,他们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怎样维护做人的尊严。

我把杯中啤酒喝了一半,放下了。大闲一直微微含笑看着我。

我说,抱歉,各位老师,我还要加班,失陪了。

社会哥没有留我,他知道我说的加班是真的。大闲嘱咐社会哥送我,社会哥要我加大闲的微信,我加了,她的微信名一个字:嫌。

我离开桌子的时候,大闲把我留下的半杯酒倒进了她的酒杯。我有些惊讶,但装作没看见。

她接着和别人喝酒。社会哥将我送到门口,忽然变戏法般,塞了两本大闲的书到我包里,要我看看他恩人的功底,说其实她还是需要做编剧的,她那么说只是嘴硬。如果你能签她做编剧,我一定重谢你。

我认真敷衍了他,告了别。

回到公司已是下午两点,周末没人,我有些酒后犯困。三楼有面试演员的服装休息间,里头有床,我爬上楼去躺下,躺了一会儿睡不着。想起大闲那两本书,下楼从包里掏了出来。

不知不觉站在卡座那里读了一下午。

两本书的名字都有些怪,一本叫做《香簟嫌女》,一本叫做《香菊嫌男》,作者署名是大闲,前后勒口都没有作者照片,也没有作者简介。前言后记也没有,翻开第二页便是小说正文。称为小说还不太准确,像是两部人物传记。内文里没有明确写谁,叙事用的第一人称“我”,在有真实历史人物出现时,故意杜撰,但可以猜到写的是李清照和陶渊明。文字很是日常又颇有见地,还有难得的幽默感,挺耐读。

能驾驭历史也能独立虚构,她写剧本的能力肯定也是有的。我放下书,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电脑,把她的名字填在了编剧备选表上。但一个问题在这时突然变得明显:她不缺钱,自己也不热衷做编剧,社会哥为什么要费力促成这件事,还说要重谢我?想了一会儿,我决定先不去追究,老板如果真选中了她,再问社会哥也不迟。

另外一个问题则一直占据我的心。

读完她的两本书,也没有找到“什么是真正的女人”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个?当时在饭桌上我的回答不甚有理,只是气势上驳了回去。关于问题本身,还是在纠缠。我无法解答。

当晚,心情的低潮来临。我决定不回去,在公司过夜。可以想象,男友今晚的脸一定比月亮更阴沉。这让我感受到一种隐秘的快乐,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快乐了。

编剧

影视行业的加班没有996行业那么恐怖,但也不定期有711。也就是说,跟711一样,一周七天,一天24小时营业。这里的不定期是指,比如为了演员档期赶剧本;为了节省成本赶拍摄;为了上映档期赶后期;为了抢占市场赶宣传……基本每一个阶段都有这个那个原因出现711突袭。但也有例外,比如一些比较冷门的题材,在剧本阶段就会不那么着急。

剧本阶段不着急的项目,才有可能逆袭市场——社会哥又发了一条关于神人的朋友圈,假装神人已经开始指点影视圈的迷津。一看就是社会哥自己的废话。

关于我的编剧备选名单,老板已经见了四个中的两个,一个觉得星座跟自己冲突,另一个觉得此人近期运气不佳,谁沾谁倒霉,不能合作。当然,这些都是老板说服他自己的边缘理由。中心理由是,这两个编剧要价太高。

老板的思维永远是想找到性价比最好的那一个,要价低,活儿好,手快事还少。但这样的人在行业里恐怕占不到百分之一,这百分之一还包括了跨行过来恶性竞争的。日常的编剧市场,要价低活儿不好的,与要价高活儿不一定好的占两头,中间就是要价跟活儿大致相当,写出来的东西也是行业标准,保证行业正常运行的人,跟月月在各大杂志发表小说的作家一样。很难指望陡然出个爆款,爆款的可能性出在两头。

老板的心思我当然明了,他想碰碰运气。但运气这回事是老天爷掌控的,不能指望它发工资,还得该干啥干啥。最好的可操作的运气,是找一个对项目感兴趣的编剧,但这一点也不容易。编剧都是多重人格症患者,专业人格和个性人格经常打架,还会跳出一社会人格劝说:先把活儿接了,哪怕回头去找别人写。

今天上午约见的这个,事前我都问了星座,并查了他的星盘运程,都没问题。作品审查过,要价也事先问了,起先他还不肯说,我说别白跑一趟,他便报了个大概,在项目预算范围内,便让他来了。但聊着聊着,老板发现他和自己鄙夷的一个人是好兄弟,他还一直夸那个人,察言观色的能力有点差。自然也不能合作了。

老板有点郁闷,临出会议室之前吩咐我,以后的备选编剧他不见了,先让他们写一个故事梗概,通过了他再见。

这完全是对待小编剧的方式,我也郁闷了。这个项目剧本费预算五到八万一集,按照公司规定,编剧至少得有两三部代表作,而有代表作的编剧,一般都不肯先写什么故事梗概。他们要求先打定金再见字。事先聊多久都可以,但要写字,先给钱。这就是保证行业运行的那帮编剧,很难搞。

我思来想去,只能找跨行业竞争的了。于是给大闲打了一个电话。

没想到她接到电话时说,小杨,我正想找你呢。

我说,嗯?大闲老师,什么事?

她说,你先说你的事吧。

我便按照程序先把她恭维了一番,具体地提到了她的那两本小说,表示我认真读了。然后夸张地说她很适合做编剧,我不得不打电话问问她。

她哈哈笑了起来,说小杨你工作很卖力,我也不跟你绕弯子,这个活,我可以接,我要找你也是为这事。

我心中窃喜,感觉是运气来了,无心插柳可乘凉,便赶紧委婉地说可能要先写一个故事梗概,过了才能付定金。

她明显不懂业内规矩,大大咧咧地说,没问题啊,当然是先写再给钱,写得不好我不要钱!我开心地给她说了一下故事梗概的要求,两三千字即可,写清楚主要人物和主要故事情節就好。她问什么时候要,我问两个星期可以吗?她说没问题,说不定她三天就写好了,1980年代的故事,对她来说就是回忆录。我提醒她,情节尽量要戏剧化一些,节奏要快一些,跟纯文学的小说还不一样。

我就不爱听纯文学三个字,她忽然严肃了语气,你跟我说说,什么叫纯文学?

有些挑衅,我不禁凝了神。纯文学就是雅文学,是相对于俗文学而言的。我有节制地回答着。

那你再跟我说说,什么叫雅文学,什么叫俗文学,有雅俗共赏的文学吗?

我听出意思来了,她对自己的写作,是有要求的。

我说,大闲老师,雅俗共赏当然是最好的,但电视剧,可能还是要俗一点。

什么叫俗一点?

就是更倾向满足普通大众的审美需求,一哭二闹三上吊,文戏武戏杂耍都要来,悲剧喜剧闹剧全都上。

哈哈哈哈……大闲笑了起来,说,小杨,我看你是个实在人,问你什么你答什么,你说的这些我还真不一定能干得了……这样吧,我一周后给你一个那什么,故事梗概,你先看看再说,怎么样?

我做出了浮夸的感谢,啰啰嗦嗦地挂了电话。心里却在担忧,恐怕要找新的备选了,大闲很可能写不出老板想要的东西。

没想到一周之后,大闲很讲信用地发来了一份四千字的故事梗概,还附上了一份五千字的人物小传。看来她是做过功课了,应该是社会哥的指点。

我得小心汇报给老板,不能让他知道大闲是社会哥介绍的人。

故事梗概写得还行,没有新编剧那种详略失当还乱抒情的毛病。对于1980年代的文青,其事其人之描摹,其情其思之感慨,还颇让人动容。我这关通过,发给老板看。老板说,我下周上海的出差可推迟,你帮我约这个大闲老师见一面,对了,她是你哪里找来的?以前合作过没有?

我说,嗯……她是写小说的,我读过她的书,直接在网上联系的。

老板说,她要是第一次写剧本,应该会很珍惜这次机会,可以好好聊聊,东西还不错。

时间定在上午十点,大闲老师提前十分钟到达,分寸感十足。

她态度认真而积极,对于老板的提问,每一个都回答得很详尽,且没有半句夸夸其谈。老板不时点头,终于说出很喜欢她的故事,认为她很适合这个项目。

她说,这个故事对我来说,是怀念过去的朋友,能写一写他们的往事还能赚钱,于我都有些惭愧了。老板连连点头,说,虚实结合、虚实结合嘛,这样我们既能保有历史真实,也能保留朋友情分。该扒的八卦还是得扒,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们这是为了创作。

大闲点点头表示歉意,起身去上洗手间。

老板吩咐我,跟大闲老师商讨一下合同细节,抓紧推进。他还特意嘱咐我要带大闲老师参观一下公司,展示公司实力,然后把稿酬尽量压到最低。说完他就走了。

大闲回来后我带她参观公司。大闲对公司一楼的电影院,三楼的健身房以及顶楼的咖啡馆表示很满意,也没有意识到我在压价,我说出最低价,她直接就答应了。在顶楼我问她喝不喝咖啡,她竟然从包里掏出了一瓶清酒。

她硬要请我喝一杯。她一瓶喝完时,我一杯还没喝完。她问,喝不完了?我说,喝完得醉,待会儿还要加班。像那天一样,她神色自若把我的半杯倒进她的杯子,干干净净喝完了。在我诧异的注视下,她嘀咕了一句,酒不能浪费。

送她出公司所在的文创园大门时,正好碰上老板坐车出去。老板要送她一程,她拒绝了。她说,钱总,车不坐,但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老板积极而热情,没问题啊,大闲老师,您尽管问。

您说,什么是真正的男人?大闲笑眯眯地问道,并没有醉醺醺的神色。

老板愣了愣,随即开了个低级玩笑,说,哎呀,这个问题好像有不少女士问过我,我的回答嘛,大闲老师,不敢冒犯哪。

大闲笑笑,说,没事,您想想,这个问题您不用回答我。

老板說好好好,那我好好想想,很高兴认识您,大闲老师,合作愉快。说着他升上车窗离开了。

这个大闲,还真有点儿闲得慌。也不知道她老是问人这些愣头愣脑的问题是为什么,我怕她精神有问题,便决定也问她一问。

大闲老师,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您小说写得挺好,也不缺钱,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您也说过不爱做编剧,我相信不是假话。但现在为什么……

小周没跟你说吗?

我摇摇头。

大闲咧嘴一笑,他小子这次倒是嘴严。

她想了想,说,明天是不是周六?

我点点头。

她说,你真想知道,明天早上七点,去地坛公园养生园找我。

看官

自从史铁生写过地坛后,地坛便离开官方文化,与民间文学发生了关系。文章在1980年代末发表,距今已经三十多年。以前他能自己推着轮椅进去,觉得四百多年的古园一直在等着他。现在地坛有了大牌坊,也有了高门槛,轮椅不太好进了。不再有人写地坛。多年的书市也转移去了朝阳公园,地坛愈发落寞。我至少有五年没来过。

风景还是没变,银杏依旧骄傲挺拔。树下一个女生对她的朋友说,你怎么像个老年人一样,总拍风景?拍我,快点!

忽然听出了这句话对老年人的不友好。想起那天的饭局,不禁为自己感到羞愧。

进入养生园的拱门,便看到了大闲。我以为她在晨练,谁知道她只是站在那里看。我以为她在看人吊嗓子,谁知道她是在看人练拳。我走过去时,她说,形意拳,知道吗?我说,知道,徐皓峰编剧的《一代宗师》里介绍过,形意拳,奉岳飞为祖师,刚猛。她看了我一眼,你也知道徐皓峰?我说,知道一点,读过他写的口述史《逝去的武林》。她说,看来叫你来对了,书里头已经去世的二姥爷,我认识。我不禁盯着她看,她笑了,你在猜我到底多少岁了是不是?我也笑,说不敢不敢,您是高人。不,社会哥说您是神人,神人莫测。

大闲说自己不会功夫,只是爱看,纯粹一看官。孙氏太极拳的第二代女掌门人孙剑云,那才是神人。她说自己小时候经常去孙书庭(剑云字书庭)师父家里看她教徒弟。我问你怎么不学?她说她父亲不让她学武。而孙书庭深得其父孙禄堂的真传,太极形意八卦,三趟拳三趟剑,二三男子近不了身,抗战期间还杀过调戏自己的日本鬼子。七分长的袖剑,两把随身携带,抹人脖子极快。

说到武学,大闲陷入回忆,环顾四周,说这里曾有不少高手。

其中两位形意枪高手,朱氏兄弟,朱云行和朱云通,住在安定门内大格巷,她也见过。孙书庭有一个徒弟,住在蒋宅口,仰慕朱云通先生的枪法,想要拜师,被拒绝,并不灰心,想办法结识了朱云通的大徒弟。帮大徒弟介绍了对象,三年后,大徒弟的孩子周岁,酒宴上跟师父说孙掌门那徒弟还是想学形意枪。朱先生说,三年了,还没死心哪,行啊,叫他来吧。

见了面,没多话,说,可以教你,但得你师父给我一字据。这徒弟转头便回来找师父书庭,讲明要求。书庭师父有书生胸怀,不急不缓,说,行,爱武是好事,咱不拘于门庭之见,给你写字据。刷刷写了一张字条,大意是不才弟子让朱老多费心之类。徒弟兴冲冲拿了去见朱先生,谁知朱先生看都没看,就给压箱底了。领着他直接来到地坛公园,开练形意枪。后来这徒弟才知道,朱师父压根儿不识字,要字据是个礼节,毕竟是要教别人的徒弟。这朱师父功夫深厚,但不太会讲,跟文化修养颇深的书庭教法不同。他更多的只是示范,讲解少,徒弟问多了,便一掌打一个屁墩儿,说,感觉到力是怎么发出的没?

大闲讲得生动,我笑了起来,对这书庭很感兴趣。她说,书庭豁达,一辈子没结婚,帮大哥拉扯大了四个孩子,有担当。她还画得一手好画,仕女工笔图,线条里藏着功夫。

我终于逮着了契机,便问,大闲老师,您——结婚没?

她哈哈大笑,说,你一看我就不像有家室的是不是?我跟你说,大闲老师也是结过的,人世走一遭,生孩子也经历了一回,现在前夫和孩子都在国外待着。就我舍不得这破胡同。

您重义。

还不如说我随心所欲。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人练功夫吗?

您喜欢那精气神。

倒也未见得。我在看,也没在看。其实我也练功,书庭师父教过我一招,无极桩。

我这才注意到,大闲跟我讲话时,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双腿并立,双臂自然下垂,双足呈九十度岔开,目光平视前方。她说,无极桩就是傻愣愣地站在这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了,什么都不看,什么都看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你要不要试一试?

这不就是立正吗?我站到她身旁。

她说,放松,放松,放松——骨架挺立,肌肉松弛,骨升肉降,玉树挂宝衣。

我按字面理解着,许多念头浮了上来。

她说,别怕,必然会有许多念头浮上来,别去管。

我问,您是个写字的,为什么要追求忘言?

她说,你继续站,继续放松。

我站了三分钟,说,您追求的是真意。所以您总是问别人什么是真正的男人,什么是真正的女人,是不是?

大闲说,倒也未见得。你有悟性,但你还不了解我,有点把我神化了。待会儿去我家里坐坐吧。跟你说,我就是一俗人。

又站了十分钟。这十分钟里,我想起了许多心里悬而未决的事,其中包括与男友的关系。至于来找大闲是为了什么,我差点给忘了。

俗人

大闲家住甘露胡同大杂院,靠近鼓楼西大街一侧。两间房,一间客厅一间卧室。厨房和洗澡间是靠着客厅墙壁外搭的加盖建筑。

客厅除了一张单人扶手沙发一盏台灯,其他就全部是书了。书架跟图书馆里的一样摆着,沙发放在书架围成的正方形中间,地上也堆了书。客厅其实是书房,卧室兼做客厅。一张单人沙发床、一张老式玻璃铁艺饭桌兼书桌、一把原木转椅、一个欧式推拉门衣柜。家具都不配套,像是东拼西凑的。我说,大闲老师,您这是极简生活啊。她问,什么是极简生活?我说,就是春夏秋冬的鞋子加起来都不会超过13双的生活方式,什么都减到最少。她想了想,说,我好像就五双鞋子,除了书送人,其他所有东西我都定期扔,因为也总有朋友送我东西。

她说着,拎起一个水壶去厨房,我以为她要烧水,跟过去打算说不要客气,却发现她只是去浇花。也不算花,只是一些好养的绿植,虎皮兰、吊兰、富贵竹、绿萝、仙人球之类。厨房没有做饭的痕迹,看不见锅碗瓢盆、酱醋油盐。

她边浇水边说,你看,浇点水就特爱长。她是指那盆长得最好的倒吊兰。接着浇旁边的酢浆草。酢浆草有些蔫,她说,昨儿个夜里是不是没睡觉?作息要规律嘛。又看了一眼酢浆草旁边的仙人球,是不是那刺头又嘲笑你了?没关系啊,那家伙就那副德性,浑身是刺,看着就挺好笑的是不是?你也可以笑笑他嘛。

此刻她挺像个编剧。她指着酢浆草对我说,这家伙跟我一样,最爱喝啤酒。

她打开冰箱,拿出了两瓶水。

冰箱里好像也没酒,我又仔细看看房间,也没有酒。想起那天她去公司面试都带着酒,她家里不應该没酒。这事有点奇怪。

我喝着水,问她,您不在家里吃饭喝酒的吗?

她神秘地朝我一笑,说,问对了。跟我来。

她领我到了客厅最后一排书架处,那里有一扇后门。

她站在门边,缓缓推开了那扇推拉门。

一个黑洞洞的不足四平米的小房间出现了,那里有一段水泥楼梯。

她打开灯,楼梯的下段塌陷,被钢筋水泥掩埋。

我看得半懂不懂,指着楼梯:这……原来有个地下室?

她点点头,把推拉门关上。领我去单人沙发那里坐。只有一个座位,我不肯坐,她说,那我们都坐地上吧。

她找了两个垫子,我们坐在地上,靠着书架。

她掏出手机,打开照片,递给我看。

照片里是她的地窖藏酒。红酒、白酒、黄酒、清酒、米酒都有,最全的还是啤酒。中国和世界各国的,都有,还配有名牌和年份。

她说,那地下室本来是我私自挖的酒窖。珍藏几十年的酒全部在里头。邻居不知道是偷偷挖下水道装厕所还是干嘛,把我的酒窖给挖塌方了,他大爷的,全毁了。

我说,啊?还有这种事?

她说,可不是?都没脸跟人说。1945年的荷兰喜力、1950年的丹麦嘉士伯、1960年的捷克比尔森、1975年的印度翠鸟、2008年的青岛雪花等等。没有罐装的,全是瓶装的,一排一排放在玻璃柜里,像是博物馆的展览。可惜了。

我说,啊,真是可惜。

她说,也不知道老天爷要给我什么启示。我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给了朋友和酒。朋友请吃饭,我请朋友喝酒。

说到这里,我终于想起,我是来找她问一个问题的,而她,已经给了我答案。

所以你写剧本是为了酒?

她喝了一口手里的水,说,明白了吧,我就是一个嗜酒的俗人。

说完,她起身,关了那扇推拉门后头的灯,那里再次变得黑洞洞的。

闲儿

和大闲的合作,进行到签订合同前的最后一道程序:商讨合同细节。一般编剧在乎的无非三点,时间要求、署名方式和付款方式。大闲很好说话,她只对其中一条提出了怀疑:公司有权对剧本进行任何修改,那我怎么保证那作品还是我的?如果不能保证那作品是我的,是不是署名权那条也没什么用了?或者最后有可能我还署名了一部不是我写的作品?

她看出了条款的漏洞,我已经把她当朋友,没有辩驳。

我们公司的老板没有别的特点,就是爱改剧本。他是做演员出身,现在做了制片人,尤其喜欢到现场指导修改剧本。所以,这一条是他钦定的,他必须拥有随时随地修改剧本的权力。我没法谈,大闲要求自己和老板谈。我事先给大闲打了预防针,说老板可能不会让步。

我以为谈判会很艰难,但没想到很快就结束了。

大闲表现得很爽快,在老板说出“对不起,大闲老师,做编剧的首要规则就是接受别人修改剧本。”这句话时,大闲忽然跟自己击了个掌,说,好的,钱总,我明白了。既然这是行业规矩,那我不接受就是不懂规矩了。

钱总有点意外,说,那——咱们还是合作愉快?

大闲说,愉快愉快,跟您聊天很愉快。

钱总和大闲握了握手,愉快地走了。

我说,那合同咱们就这么定了,大闲老师?

大闲沉吟了一下,说,对不起了,小杨,让你忙前忙后,事儿也没办成,我请你吃饭?

我没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不签了?

她点点头,说,这活儿我干不了,抱歉。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干不了。你要是为难,我让小周再给你找个人怎么样?

不应该地,我心中似乎有丝细细的喜悦在游动。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在此刻肯定不符合我的职业身份。

我在脸上努力摆出戚色,说,那太遗憾了,大闲老师,我们是真心想跟您合作的,您那梗概写得也真是好,您真的不考虑了吗?

她摆摆手,说,我不懂规矩,干不了。我让小周给你找个懂规矩的。那梗概你们要喜欢,就送给你们了。她站了起来,往外走。

我依旧送她到大门口,她像是陷入了思绪,没再说什么客套话,独自走了。

我回去跟老板汇报,老板对被人拒绝这件事向来假装不在乎,他说,噢,那就算了,她既然不懂规矩,以后也不好合作,再找别人吧。那梗概也不需要,免得以后找我们打官司。老板一直觉得北京两种人最不缺,当官的和码字的,边当官边码字的都不少,更何况区区一个不懂行的大闲,没什么好珍惜的。我走出老板办公室时,他又加了一句,以后不要找這种外行人,时间成本太高。

当天晚上,社会哥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他说他知道了,大闲老师跟他说了,他也有心理准备。大闲有过很多次赚钱机会,几乎都是这个结果。

我问,那大闲老师这么多年不工作,也只写了两本书,我去过她家,她也不富裕,她到底靠什么生活?

靠朋友。社会哥简短地回答,顿了一会儿又补充,大闲的朋友可太多了。

那她的地窖毁了,朋友为什么不送她酒?

她不让。

为什么?

她说要戒酒。

啊?

所有人都不相信。社会哥说。

那下次有大闲的局时,你再叫上我?我说。

没问题,社会哥说,你等着吧,我们很快就聚。

一个月过去,社会哥也没邀请我赴局。他的朋友圈,神人角色也很少说话了。我想再去地坛公园跟大闲一起站站无极桩,但终究没去成。

再一个月后,我跟男友分手了。那天晚上,因为小事再次争吵。我决定看他的手机。如今的爱情,看手机,就是无法承受之轻。如愿分手,如筹划已久的离去,终得自由。

第二天是周六,睡前想起大闲。翻到她的微信,发现她的微信名,由原来的“嫌”,改成了“闲儿”。

【作者简介】陈四百,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合办的文学创作硕士班二年级在读,曾出版中篇小说集《多情即长生》。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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