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安

2023-12-12 18:05徐兴正
青年作家 2023年7期
关键词:安山小安小雪

随手在相机里翻出这张照片,小安发现车顶上竟然有一团阴影,而拍摄时并没有注意到,这让他感到十分意外,毕竟摄影师不能这么盲目啊。

这台佳能EOS 350D DIGITAL,小安刚买到手不久,故而爱惜有加,屏幕没有一丝擦痕,所以看得清晰,千真万确,照片上就是有一团阴影。

小安到文化馆上班第七个年头,2005年春天,他从《春城晚报》上看到一则消息:3月4日,佳能(中国)有限公司在北京发布普及型35毫米数码单镜头反光相机。相机图片占去这张报纸一个版面的五分之四,大出实物尺寸很多,黑白印刷,漆黑色的机身金属、皮革和橡胶,银白色的按钮和标识文字,这一切,都抓住了他的心。终于等到这则消息,他得知这台佳能相机售价999美元,而美元汇兑人民币汇率8还多一点,并且想再买上一个佳能EF 17- 40mm f /4L USM 广角变焦镜头,加上去往北京、返回昆明的火车票,这笔开销相当于自己一年工资收入,超出预期准备,他又筹划了一两个月。抵达北京火车站,他直奔五棵松相机市场。买好相机和镜头,他又直奔火车站。他事先查过列车时刻表,在三十七小时车程之外,放宽两小时来计划行程,既留出火车站与五棵松相机市场往返的充裕时间,又不至于在北京逗留一晚,连住宾馆的钱都节省了。妻子问起,他为什么没用新买的相机拍摄一张天安门的照片回来?她还说,数码相机又不废胶卷,一口气拍摄几十张照片也可以啊。看来,这样的安排虽然省钱,但对妻子来说也有遗憾。不过,他自己倒无所谓。

按单位要求去照相,这是小安的工作。文化馆购置过相机配备给他,他也一直在使用它。北京返回昆明途中,他在火车硬座上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挎包还挎着,放在腿上,一只手伸进包里。他隐约感觉到,睡梦之中,这只手没有离开过相机。他作出了一个决定:从此以后,一定要分得绝对清楚,为单位照相用单位的相机,自己摄影则用这台佳能。他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决定,并非完全出于公私分明的考虑,实际上,公家配备的相机、笔记本电脑这些东西,员工挪用于私人领域,一直是被默许的,至少在文化馆,他从未被追究过。他是摄影师啊,妻子曾表达让他拍摄私密照片的愿望。他当然乐意。但他固执,甚至偏执,觉得不应该、不可以用单位的相机来拍摄,就准备自己买相机。这台佳能到手,他又认为,也不应该、不可以用它去为单位照相。因为那样一来,再用这台佳能拍摄妻子私密照片,与用单位的相机还有什么区别呢。

回到昆明当晚,小安和妻子一同沐浴,他习惯为她搓背。这次,他不经意看到浴室水汽弥漫的窗玻璃上她肩膀的影像,比本身更丰腴。而这丰腴也可能是错觉,在窗玻璃上只保留了短暂的一瞬间,就被滚动的水滴破坏殆尽。

妻子未经化妆,只是涂上她最红的口红。

或许还是因为固执甚至偏执吧,在北京和火车上,小安忍住了途中拍摄的冲动,回到昆明家中,将这台相机的第一次拍摄留给妻子。

小安举起相机,托住机身,感觉就像捧住妻子的脸。他不止一次捧住妻子的脸,端详过她的眼神和嘴唇。她眼神深邃、忧伤,仿佛一口深井,起了波澜。她嘴唇单薄,在他注视下,不由得轻微颤动,让他顿生怜惜。他右眼逐漸贴近取景器,可能是左眼紧闭的缘故吧,这台相机出现了很大的视觉变化,有一刻,机身不同材质的部件,就像妻子的眼神和嘴唇那样,看得一清二楚,触动他的心弦,过了这一刻,机身比他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个还要大,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模糊,最终被取景器里的情景所占据。妻子毕竟第一次拍摄这种私密照片,眼神并没有大放异彩,幸好她咬住嘴唇,牙白唇红,这种刻意的调皮,消解了下意识的仓皇。他右手食指放在快门上,按下,那种触感,就像第一次动手解开妻子的衬衣纽扣。

夜里,小安和妻子相拥而眠,他几乎整晚都保持着侧卧的睡姿,而她却弓着身体,背对着他。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翻了一下身。这次算是意外吧,她翻身的时候,自己睡着了,可他还醒着。她身体里忽然发出“咔嚓——”一声,他听到了,就像听到按下这台佳能快门的声音。这个声音太熟悉了,他本来不愿去多想的,但脑子里还是冒出一连串念头来:她如果也听到了,就会惊醒过来;而她睡得那么沉,说明并没有听到;既然她没有听到,就有理由怀疑是他听错了。不知怎么的,这些念头让他产生一种无力感,还来不及再在脑子里过一遍,就疲惫地睡着了。他半夜醒过来,发现她像个婴儿,猫在他怀里,睡得十分安宁。这就意味着,她又翻了一下身。他在想,她又一次翻身的时候,身体里是否又发出“咔嚓——”一声?

使用这台佳能,每次按下快门,小安都会觉得,那一声“咔嚓——”是从妻子身体里发出来的。

小安发现阴影的这张照片,是在秋天拍摄到的。

买来这台相机,小安相信自己完全能从文化馆中一个“照相的”变成一名摄影师。他推崇日本摄影大师荒木经惟,效仿荒木拍摄阳子,以妻子为拍摄对象,拍摄了好多照片。这些照片,他自己满意、妻子也喜欢的,至少可以挑出一二十幅来。妻子也像阳子一样,身体里可能藏着疾病,尽管热爱生活,深爱丈夫,也还是难掩一副病恹恹的神情。但欢爱之后,妻子总是光彩照人,他经常在这种时候拍摄她。从夏天到秋天,都不记得欢爱多少次了,妻子每次都迫不及待,欢天喜地,这和以往不一样,看来她所渴望的、欢喜的,并不是欢爱本身,而是之后的拍摄。他感到遗憾的是,不能像荒木与阳子那样,带着妻子去旅行,在旅馆欢爱之后拍摄她。他也注意到,按下快门,那一声“咔嚓——”,有时竟然会让妻子瞬间失色,就像她身体什么地方遭到了打击一样,神情显得惊慌,甚至不禁战栗起来。

这张照片,当然不是小安在家里和妻子欢爱之后,为她拍摄的私密照片。

这张照片拍摄于近日隧道口,那里可是昆明闹市区啊。一个午后,至少三点多吧,因为阳光从楼顶上倾泻下来,并非直角,存在一个斜度。这一点,小安印象非常深刻。街道两旁的朴树掉光了黄叶,枝条留在地面上的影子,看上去也十分舒朗。他发现一根枝条的影子和其他枝条不太一样,抬头一看,发现上边长出新芽,有些叶片已经舒展开来。他从这根枝条看过去,看到对面最高那幢楼的正立面,流畅的钢材线条将玻璃幕墙分割成若干条块,有些条块上镶嵌着巨幅广告牌,几乎都是女性物品广告,图案有嘴唇和口红,也有脚踝和长裙,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品牌。阳光照亮楼顶之后,投射到正立面上,但位置和角度不同的条块分配到的光辉并不一样,有的非常明亮,有的比较灰暗,有的介于明亮与灰暗之间。他沿着阳光的照射移动目光,看到近日隧道口掉头车道环形路面上驶来一辆Jeep。这辆Jeep越开越慢,恰好处于太阳、楼顶与街道构成一条直线的那个点上,停了下来。

小安举起相机。

有如天赐的是,从楼顶倾斜照射到这辆 Jeep的光线中,忽然出现一个更明亮的光团。小安看清楚了,那是一颗雨滴,不出意外的话,它将落在这辆Jeep上。疑惑与惊喜接踵而至,这辆Jeep为什么停在此处?天空中为什么不多不少就落下一滴雨水?这一切为什么恰好被他碰上?这颗雨滴的光团,从楼顶下落时被拖成一条光线,但区别于其他光线,色调暖和,略微泛红,十分显眼。这辆Jeep是红色的。他怀疑这颗雨滴拖着的光线,之所以泛红,很可能是车身的红光折射出来的。

小安觉得,这真是一种异象啊。

就在这颗雨滴刚要落到车顶的瞬间,车门打开了。取景器里,一只酒红色粗高跟鞋伸到沥青地面,随着镜头拉近,小安看到,整个脚背都裸露出来,趾缝、脚背、脚踝的光泽,由浅灰过渡到浅白,再由浅白过渡到浅灰,这种过渡产生一种丰厚感。往上,小腿过渡为洁白。又往上,裙摆过渡为苹果绿。随即,一条洁白的手臂出现了。再往上,长裙肩带还是苹果绿,锁骨、脖颈、下巴、脸,由洁白过渡为雪白,口红成为点缀,长发,过渡为漆黑。他稍微推远镜头,在这颗雨滴落在车顶上的这一刻,按下快门。

这位女人完整地出现在取景器里,一身光辉,影子修长,一半投射到红色Jeep上,一半留在沥青路面上,影子在车身与路面的转折处,恰好画着车辆调头标志的白色线条。这个画面构图,或许比刚才拍摄到的这张照片还要好,可是,小安放弃了这次拍摄机会。他关闭了相机电源,盖上镜头盖。这样做,他给自己的解释是:即使是在拍摄这件事上,也不能过于贪婪。

小安站在那里,看到这位女人离去,她好像没带包,只拿着一个手机。他猜测,她是不是把包摆在副驾驶位上了?他怅然若失,视线竟然开始变得模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挎着这台佳能,一旦离开取景器,对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几乎视而不见,都留不下什么印象。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又在猜测,车里不会还有其他什么人吧?他从拍摄点离开的这段距离,恰好相当于拍摄时与这辆Jeep之间的距离。也就是说,此前站立的地点,处于现在他与这辆Jeep之间的中点。这时,他预感到这位女人回到车上了,转身一看,果然见到她刚刚打开车门。最先消失的是她的身影,然后是一只手,最后是手里的纸袋。他对纸袋充满好奇,可是已经来不及举起相机,将镜头拉得足够近,通过取景器看个究竟了。也许就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购物袋吧,他猜测。但购物袋里面究竟装着一支口红,一瓶洁面乳?一双鞋,一条裙子?还是几块面包,几个馒头?几两烤鸭,几斤水果?他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多一个秘密,反而留一份念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在电脑屏幕上观察这张照片,小安回忆了一下,这辆Jeep开走后,他当时就感觉到这位女人将下落不明,这种感觉未免有些莫名其妙。

这张照片上,蔚蓝的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团乌云,阳光打在这团乌云上,同时也从边沿直射下来,这时,在这条街道上停稳的这辆Jeep,车身三分之二处于这团乌云的阴影之中,三分之一則发出炽烈的红光……

这时,小安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辆Jeep会不会被这团阴影压坏呢?接着,又冒出另一个念头:幸好,这团阴影压下来的时候,这位女人不在这辆Jeep里,她是安全的。他冒出的第三个念头,否定了第一个念头:你这是神经病吗?哪有影子压坏实物的道理!他的第四个念头,也是对第二个念头的质疑:怎么能说这位女人不在这辆Jeep里呢?她明明才下车,而且不久又回到车上。这一连串念头,弄得他哑然失笑。

整理摄影作品时,小安给这张照片取名为“偶然的瞬间”。几乎所有摄影师都会认同一个观点:摄影多为偶然所得。偶然拍摄到一张好照片,差不多每位摄影师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但像这张照片这样,拍摄时就那么一波三折,过后又在脑海里泛起这么多波澜,在小安身上倒还是唯一一次。

小安对这幅摄影作品的满意程度,超过了他为妻子拍摄的所有照片,那些照片毕竟过于私密,几乎不可能拿去展出、参赛。不过,他倒不曾料到,这幅作品竟然不止在一个地方展出,也不止一次获奖。似乎仅凭这幅作品,就奠定了他在摄影圈的地位,摄影圈提到他,都不忘补充一句:小安拍摄过《偶然的瞬间》。

其实,小安也展出过一张妻子的照片。

拍摄之前,妻子将他们的卧室整理一新。她太爱干净了,专门买来两种微纤维的迷你轻便拖把、三种缝隙扫除细部清洁刷,还有其他清洁用具,不停地打扫家里的卫生。衣橱顶上排列着三只布艺收纳袋,中间一只最为饱满,里面装着一条棉被;旁边的两只,一只装了三分之一的样子;另一只塌陷下去,空空如也。从弧面型落地窗照射进来的阳光,散落在衣橱顶和收纳袋上,光线变得暗红,这是收纳袋的颜色。这种颜色十分纯正,不掺一丝杂质,意味着没有尘埃在飘,光线完全是静止的。床脚、墙角、落地窗与地板之间的接缝,就像刷过牙的口腔,洁净得散发出清香。床铺还套上了床套,床套的格子与窗帘的条纹搭配在一起,使得悬挂在床尾墙上的那面穿衣镜,变得更空,这间原本十分狭小的卧室,似乎也变得更宽。

妻子穿上一条红裙子,脸上一副忧郁表情,站立在落地窗、床和穿衣镜之间,这无意之中的构图,确有其微妙之处。她对这条红裙子的喜欢,与其他女人太不一样了,从不穿上它出门,就在家里穿,好像只为自己而穿(可能也为丈夫而穿吧)。她似乎天生忧郁,从最早一周岁拍摄的纪念照,到上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和读大学本科期间留下来的照片上,几乎都是这副表情。这时,她的红裙子、她的忧郁,可能因为站立在一个特别位置,投射到穿衣镜中,这种镜像与平时完全不同,日常经验中的俗艳、高冷,似乎都被艺术化了。经历长期夫妻生活之后,妻子仍然对丈夫构成诱惑。不过,就连这种诱惑也被艺术化了,逾过性的边界,也比爱更复杂。与此相对应,小安的冲动同样也被艺术化了。当他举起相机的时候,身体亢奋得就像一张绷紧了弦的弓。

刚才,妻子整理卧室的时候,小安从不同角度观察过那面穿衣镜。他将穿衣镜取下来,在墙上选准一个位置,钉进一颗水泥钉,让钉帽凸出一截来。他又将穿衣镜挂回原来的挂钩,利用这截钉帽,把镜面调整到最佳角度。他准备了一只创可贴,打算用来裹住钉帽,以免穿衣镜晃动时碰碎玻璃。不料,家用药箱里最后一只创可贴,带到卧室后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小安右手食指贴紧快门的瞬间,条纹窗帘被风吹动,它摇曳的角度太绝妙了,将妻子的俗艳和高冷,艺术化到一个不容变动一丝一毫的地步。“真是天助我也!”他欣喜若狂。这股风从占据一面墙壁的落地窗,一扇打开的窗户上卷进来。这扇窗户的方位,牵制了风向,差不多正对着这面穿衣镜卷进来。而窗户打开的弧度,加大了风力,仿佛隐身人一样扑了过去,而且还很迅猛。

如果能将按下快门的瞬间一分为二的话,那么,前半瞬间,小安看到穿衣镜晃荡起来,它的角度比几乎同一时间摇曳起来的窗帘还绝妙,将妻子的俗艳和高冷,转化为一种镜像,成为艺术本身。而后半瞬间,他先是听到“咔嚓——”一声,然后看到镜面从钉帽那儿碎开,裂痕和碎片分割镜像,呈现为一种奇异梦境。在前半瞬间,他准备给这幅作品取名为“镜中的女人”,而后半瞬间,他还是觉得就叫“脆弱的器皿”更贴切。

就在这一瞬间,小安至少听到三声“咔嚓——”,一声来自快门,另一声来自穿衣镜,他十分肯定的是,还有一声,来自妻子的身体。快门发出“咔嚓——”一声,这是毋庸置疑的。而其他两声“咔嚓——”,他的听觉也一一得到视觉的验证。快门按下,稳当地按下,也就意味着照片拍摄好了。他放下这台佳能,让它悬挂在脖子上。其实,右眼离开取景器,在脱手的相机垂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就看到从裂痕之处碎开的玻璃纷纷掉落在地板上,穿衣镜只剩下一个木框在挂钩上晃动,木框居中的位置,墙壁上那一截钉帽非常醒目。他也看到,突然之间,妻子仿佛遭受了穿衣镜破裂的惊吓,一下子晕厥了,还瘫倒下去,裙摆铺得很开,整个人就像一朵风中坠地的大红花。穿衣镜破裂发出的声音,恐怕是无数声“咔嚓——”合成的,他听到了这一声,它当然千真万确。妻子晕厥,身体并未发生僵直现象,瘫倒时极尽柔软,坠地也没弄出多大响动,这一声“咔嚓——”,一定是从她体内发出来的。

就像拍摄到《偶然的瞬间》那幅作品一样,小安感到侥幸,他又拍摄到这幅《脆弱的器皿》。即使是日本摄影大师荒木经惟,都未必能碰上这样的机会。风从窗外卷进来摇曳窗帘,与一截钉帽合谋让穿衣镜破裂,这样的景象,恐怕摆拍也做不出来吧。

小安感到侥幸的时间非常短暂,与他按下快门差不多,仅仅一瞬间。他马上开始自责,妻子已经晕过去,倒在地上了,自己竟然还有心思去想这些摄影作品,无论什么摄影师,身为丈夫,就不该这样。

意外就这样发生了。妻子苏醒过来,能清晰地意识到什么地方疼,就连呼吸都在疼。小安觉得她知道是什么地方在疼,毕竟比不知道要好。因为一心想要成为一名摄影师,他还专门了解过人体结构学。她将疼的地方指给他看,他知道那里叫软肋,怀疑问题出在肋骨上。

不幸的是,医生证实了小安的猜测,妻子右边第九、第十根肋骨骨折,第九根还是陈旧性骨折。看得出来,第九根肋骨不止一次骨折过,多处愈合程度也不一样。CT片夹进影像读片器,黑白分明。就像小安将右手食指放在相机快门上一样,医生指尖也停留在骨折的地方,指尖移開时,能看到留在胶片上的指纹,不过一瞬间就消失了。但就是这样的瞬间,小安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觉得CT片上骨折的地方,就像穿衣镜上的裂痕,有一种破碎之美。他再次想到,这幅摄影作品,只能叫“脆弱的器皿”,其他任何名字都不如这个好。妻子不认同医生陈旧性骨折的诊断,她自己并不知道曾经骨折了,此时也不相信骨折过。这次骨折多疼啊!以前骨折怎么可能毫无知觉?小安倒一点也不怀疑,除了影像这个依据,还有一点,他给妻子每拍摄一张照片,都会听到一声“咔嚓——”,陈旧性骨折或许就是那些时候发生的。他考虑到这毕竟有悖于常理,就没有当场说出来。妻子这次骨折,医生仔细询问情况之后,也下了结论,是打喷嚏导致的。医生解释说:这种临床现象之所以发生,通常是因为骨质疏松,疏松到承受不了打喷嚏带来的冲击;不能轻视打喷嚏这种生理现象,有时候,它带来的冲击,就像在人体内卷起一场风暴。当时,窗外卷进一股风来,妻子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很快就晕倒了。这一切就发生在他按下快门,拍摄好这幅作品之后的一瞬间。至于晕倒,医生没有给出肯定的说法,一种可能是,猝不及防的疼痛,导致短暂休克,不过,具体原因还有待进一步检查。

妻子被推进检查室,移到床上,进行髋骨、腔骨、指骨、桡骨超声骨密度检查。坐在门外过道椅子上等待的时候,小安听到检查室里机器发出一连串“嘀嘀”声,这声音很轻微,完全不像那种“咔嚓”声,不太在意的话,几乎就听不到。检查报告单送到医生手里,医生就像指着CT片上骨折的地方那样,把一项一项数据指给小安看。和CT片上看得清清楚楚的骨折不同,小安一时弄不懂报告单上这些明明白白的数据究竟意味着什么。医生告诉他,临床上,骨密度T值正常范围为-1到+1之间,低于-2.5,意味着骨骼发生丢失,骨密度就低了,低到现在这个程度,一个喷嚏,就能导致两根肋骨断裂。

妻子为什么会发生骨骼丢失呢?骨骼丢失的发生,就像贫穷的发生一样,社会学穷尽种种可能都未必能研究透彻,医学也很难给出准确答案。发生骨骼丢失的原因林林总总,就连长期膳食不当,也可能发生骨骼丢失。但是,小安和妻子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从他身上可以推断,这个两口之家,膳食结构并不存在严重问题。月经异常,也可能导致女性发生骨骼丢失。他们还没有孩子。检查下来,妻子排卵、输卵,小安精子质量、活跃度,一切正常,但就是怀不上。两人同龄,也才三十岁出头,虽然还没有完全放弃,但也是听天由命了。他们每次欢爱,都怀着一丝侥幸心理,万一就怀上了呢。至于月经,妻子记得很清楚,十六岁,都上高中了,才来初潮,这使她变得忧郁,剥夺了她本该有的快乐,也让乳房来不及发育,消减了她可能有的丰腴。但初潮过后,这么多年来,经期都很准时,经量也都恒定。总而言之,妻子的月经比绝大多数女人都要丰沛,绝对不会是她骨骼丢失的原因。

骨骼丢失的原因找不到,骨质疏松的结果一样得承担下来。遵医嘱,小安为妻子买来护踝、护腿、护膝、护腰、护胸、护颈、护臂、护腕,提防再次骨折。医生交代,护腰、护胸、护颈得到医疗器械销售店去买,那才专业,也才有用,至于护踝、护腿、护膝、护臂、护腕,销售医疗器械的地方一般也不卖,可以到运动用品店去买。小安跑遍昆明几乎所有三甲医院附近的医疗器械销售店,了解来了解去,他最后还是决定不怕花这笔钱,买了价格较高的产品,护腰、护胸、护颈每一样都买了两种,一种是真皮或帆布的,另一种是竹炭纤维的,可以轮换使用,秋冬可保暖,春夏能透气,里面的固定条也买了两种,一种为铝制,另一种为钢制,轻重、软硬都不一样,也是为了轮换使用。他到各种体育用品专卖店,对比来对比去,终于买好护踝、护腿、护膝、护臂、护腕。

与接受不孕不育这个现实一样,妻子也接受了骨质疏松这个事实。秋冬不穿带钢丝和海绵垫的胸衣,春夏不穿横竖绷得紧致的丝袜,她觉得这样舒适。但也有例外,出于礼仪得体的需要,她也照样穿上。吊带衫、春秋裤随便买,但胸衣和丝袜,她却买足够好的。这样,身体在遭罪的时候,心里也有一点宽慰。这些防护器具的情形也差不多,都到非使用不可的地步了,那就使用吧。好在它们也像胸衣和丝袜一样,小安给妻子买来最好的。这次骨折,休完医生建议的四十天病假,妻子恢复去统计局坐班。在办公室大多數时间仍可用来休息。这天,她第一次穿上那条红裙子出门,套上那天出事后,在120担架上小安给她披上的那件苹果绿风衣,将护颈藏进丝巾。她这身穿着去坐班,单位里的人不明就里,只是觉得她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些异样。一位同事还开玩笑说,你这不是生病,是练形体、做瑜伽了吧?病愈之后,反而变得特行独立、风姿绰约了啊。哪有这样生病的?

妻子下班回到家,和小安说起这个,她还扬了扬脸,很是得意。因为随时可能发生骨折,凡是必要的器具都使用上了,严密、小心防护的身体,发出不同于以往的身体语言,仿佛一位新人。妻子能感受到这一点,而忽略骨质疏松的危险,不去在意哪根骨头又要断了,也让小安绷得太紧的情绪松弛了一下。就在这松弛的瞬间,他想起两个情景。一个情景是,他拍摄这幅《脆弱的器皿》,当初按下快门时,身体紧张得就像一张拉满的弓,接下来,穿衣镜忽然碎了。表面看来是风力将它撞在那截用来调整角度的钉帽上,而实际上,会不会是他身体这张弓,用一支无形的箭,射中了镜子?他刚想到这一点,就看到妻子情绪低落下来,黯然神伤。他正要安慰她,她却先问道:“你说,我这个体形让人眼前一亮,就是因为还未生育吗?”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句子来。她不再等待他回答,又问:“反过来,是不是因为我这样的体形,无论如何也怀不上你的孩子?”其实,她并不是真的要问这些,说完就走开了。走路也得遵医嘱,她走得轻,走得慢,仿佛脚步已经失去了依托。她步子那么轻,那么慢,他的情绪再次得到缓解。他接着想起另一个情景:为妻子办理出院手续时,医生写好医嘱交给他,他装进随身携带的一个透明文件袋里,按上扣子,发出“咔嗒”一声,听到这个敏感的声音,身体禁不住战栗了一下。这引起了医生的注意。不过,医生的注意力好像不在他的战栗上,而在交给他的医嘱上。医生说:“还有一点,我没写在医嘱上。”他看着医生,医生也看着他,口罩的浅蓝色使得医生的眼神异常温柔,充满了怜悯,医生继续说:“现在,口头上给你交待一下。”说到这里,医生停了下来,但还是那样看着他,目光中的怜悯变成了慈悲。医生的停顿让他更加紧张,他担心,除了骨质疏松之外,他妻子体内还藏着其他严重疾病。曾经诊治不孕不育时,也有过这样的担心,检查下来,幸好排除了子宫癌变可能,真是谢天谢地!他在等待,医生究竟要交待什么呢?还好,医生并没有怀疑他妻子另有隐疾,之所以停顿下来,只是因为交待丈夫的话不太好措辞。医生先是将他妻子的身体比成一棵树,尽管于心不忍,还是强调她的每一根骨头,仿佛一段枯枝,不是有一个词叫“摧枯拉朽”吗?她的骨头就是这种枯和朽。然后,医生终于说出了要交待的内容:即使是过夫妻生活的时候,妻子那些防护器具也最好保留在身上,而做丈夫的,更得足够轻慢。医生找来找去,找到“轻慢”这个词,他完全理解它的意思:这绝不是说,他的态度可以轻慢,而是说,他们的动作必须轻而且慢。他也理解医生的顾虑,这个忠告提醒他,妻子右边第九根肋骨的陈旧骨折,很可能就发生在过去他们欢爱的时候。

小安暂时没有告诉妻子这个口头医嘱,这次骨折以后,他们也还没有欢爱。她表达过强烈的愿望,他的愿望也很强烈,但他知道不能,只好对她说:“等你好了,再开始吧。”一想起他们过去的欢爱,那么放任自流,那么肆无忌惮,那么胡作非为,他就感到后怕。她说:“我可能会越来越不好了。”就为这个,他们觉得太悲伤了。

过分悲伤的时候,小安不由地想起他这幅摄影作品。

小安忍不住在网络上看了一下,《脆弱的器皿》这个摄影作品名有没有被别人先使用过?用“脆弱的器皿”这个关键词搜索,他没有搜索到任何一幅摄影作品。

这幅《脆弱的器皿》摄影作品展出之后,即使是非常熟悉小安夫妇的人,也都没能发现照片中的女人就是他妻子。这个命名诱导了观众,不将碎开的穿衣镜,而是将站立的女性,视为脆弱的器皿。仿佛只有这样,才算是看懂了这幅摄影作品。至于这位女性具体是谁,他们反倒不去在意她。

《偶然的瞬间》《脆弱的器皿》这两幅作品,在多场摄影展中展出,为小安赢得一点声誉,又在多次摄影赛上获奖,也给他带来不少经济利益。这时,21世纪进入第二个十年,怀揣智能手机者,谁都可以摄影,人们一般不去关注小安混迹的摄影圈,普通市民也不去了解他供职的文化馆。不过,文化馆摄影师小安摄影作品展出、获奖,虽已一一成为过去,但被传播出来,有人看到,还真慕名找来,与他进行商业合作。他拍摄过云南鲜花、普洱茶等产品作品,还有酒吧、民俗等场所作品,也有营养咨询师、健身教练等人物作品。从合作方手里挣到的钱,渐渐超过在文化馆领到的工资。合作方使用他这些作品,注明图片系摄影师小安出品,也能为他获得下一次商业合作机会。

曾经有一段时间,妻子觉得自己就要被钱压坏了。她父母双方都是长寿家族,外祖父母年过七十,外曾祖母也还健在,祖父母则年过八十。她父母和外祖父母、外曾祖母生活在一起,承担着两代超高龄和高龄老人养老义务,她祖父母还有其他子女,虽然与她父母不在一起生活,但她父母也承担部分养老义务,他们居住在极其偏远的村里,她父母务农收入又不多,而她是父母的独生女儿,有一份国家公职,还在昆明安家,不管怎样都得给父母钱。无奈她和丈夫本来工资就不多,经济压力之大,完全在别人意料之外。以至于,丈夫去买这台佳能,她打心眼里看作是对自己无休无止给父母钱的报复性消费,而且还不能反对他,这样,她才好继续给父母钱。幸好,幸好他们还没有孩子。她一直怀不上孩子,不会是上天体恤他们养不起吧?她想到这个,就开始难过了。

小安摄影的经济回报日渐丰厚,相机和镜头的钱早已挣回来,而且还决定买一辆车,这让妻子感到欣慰。

但小安的摄影也遭受到一些批评,这两幅作品被认为过于轻飘了。这样的批评,他当然不肯接受。他的理由很充分:只要稍微想一下,就不难弄明白,一团阴影也是一种重压,说不定真会压坏那辆Jeep,伤及车里那位女人;而妻子这个脆弱的器皿,已经被彻底压坏了,虽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压迫着她,但这些东西肯定是一种重压。可惜批评他的人认识不到这些,他们只明白看得见的东西,而且還不是这样,就连看得见的东西也不一定懂。比方说,那团阴影就是看得见的东西啊。

小安所推崇的摄影大师荒木经惟曾在2011年3月11日日本地震以后,每日在自家阳台朝着东方持续拍摄,记录下同一条街道场景的不同变化,留下108幅照片,谓之“道”系列摄影作品。他见到这些作品,抱定自己那幅《偶然的瞬间》,无异于提前效仿荒木,只是说,他家没有荒木那样的阳台,只好跑出去拍摄街道。遗憾的是,提前效仿荒木拍摄“道”,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只有一幅《偶然的瞬间》,并不像后来效仿荒木拍摄阳子,虽然仅有一幅作品《脆弱的器皿》展出、获奖,但自己喜欢的作品实际上很多,只是因为过分私密,不适合拿出来。

小安当然不承认一位摄影师仅凭好运气就能拍摄出好作品来,再说了,自己作品拍摄到这个份上,《偶然的瞬间》至少得是人生际遇吧?而《脆弱的器皿》,不管怎么说也是命运的安排。可是他没有机会用这些来辩护,也不可能以荒木经惟给自己正名。

小安虽然没有停止过拍摄,但拍摄对象几乎是固定的,主要还是妻子。他又没有荒木的影响力,也没有那种环境,不可能像荒木出版阳子的照片一样,来传播以妻子为拍摄对象的作品,以此证明自己还算是一位不错的摄影师。

妻子骨折是因为骨质疏松,骨质疏松是因为骨骼丢失,骨骼丢失却又找不到原因,这就是找不到原因的骨折。为妻子拍摄私密照片时,小安很是担忧,生怕他按下快门,“咔嚓——”一声,她又骨折了。时间久了,他产生心理障碍,有时候紧张得浑身战栗,以至于举不起相机,即使举起相机了也端不稳,即使端稳了相机也按不准快门,即使按准了快门相机也会晃动。她也有任性的时候,不愿意使用全部防护器具,甚至一种防护器具都不愿用。这样,他就更担忧,也更紧张,不要说把照片拍摄得多好,就是拍摄清晰也未必能做到。而照片拍摄不好、拍摄不清晰,她就会悲伤,以为自己遭到丈夫嫌弃了,配不上做他的拍摄对象。他一番解释和安慰之后,她才不那么悲伤。她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他自己却又开始悲伤了。在《偶然的瞬间》那幅作品里,他拍摄到一团阴影,曾经有过担心,阴影会不会把那辆Jeep压坏,伤及车中那位女人?在《脆弱的器皿》这幅作品中,不见任何阴影,而在妻子身上却发生了意外……那辆Jeep,那位女人,只是外界,只是别人,压坏不压坏,与他又有多大关系呢?无非怜悯一下,难过一下,真是一下就过去了。妻子可不一样啊,骨折了,虽然疼痛是她自己的,但他并不能置身事外。因而,他的悲伤,任何解释和安慰都缓解不了,况且根本就没有人给他解释,来安慰他。

哪怕只为排解这种悲伤,小安也得拍摄更多其他作品。

更多时候,妻子都通情达理,她越来越感到防护麻烦,身上使用器具也不好看,还每次都担惊受怕,就渐渐不再想拍摄私密照片了。丈夫拍摄她的照片,即使与他经常说起的那位荒木经惟拍摄妻子阳子的照片相比,恐怕也不少了吧?从中挑出满意、喜欢的来,足够出一两本摄影集了。这些照片,她最好的时光,最美的一面,他都拍摄到了。照片上她的好,还有她的美,甚至超出了现实生活中的自己。自己毕竟是位普通女人,又被原因不明的骨折毁坏了身体,能留下这样的照片,她已经满足了。

妻子严格遵医嘱,该使用的器具都使用上了,还和丈夫一起忍住,过着绝对禁欲的生活,就连拥抱和接吻都取消了。但她的骨折还是防不胜防,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统计局知晓妻子在信访局上班期间曾经出过神志不清的状况,如今到这里又原因不明地骨折,而且久治未愈,出于善意和同情心,让她在家休养,情况也不往上报。否则按规定,病休手续不一定办得下来,而且办下来了工资也就不能全部照发。

小安偶尔和妻子谈论摄影,也小心翼翼避开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什么阴影啊,看不见啊,沉重啊,荒凉啊,只说一些真实存在的东西,诸如相机啊,技术啊,光圈啊,快门啊。

过些年,小安打算拍摄一些沉重的东西。他将看得见、有可能压坏车子和女人的一团阴影,以及已经压坏了妻子这个脆弱的器皿的不明之物,都视为沉重的东西。但现在,他准备拍摄另一种沉重的东西。

后来经过一番了解,他计划去安山拍摄,这才有了买一辆车的决定。妻子还没想到他将驾车去安山拍摄这一层,想得更多的是,小安曾经给自己买了台相机,现在终于要为她买辆车了。

小安注册了一个二手车交易平台的账号,点开“二手车交易”版块,不假思索地输入了Jeep。

放到这个平台交易的Jeep不超过百辆。小安开始浏览,这才意识到,十年前《偶然的瞬间》拍摄到的那辆Jeep,还是留在记忆里,已经成为潜意识了。要不然,他就不会之前并没有想过买什么车,现在一上来就找Jeep。

滑动网页,小安看到上面红色外观的车不超过十辆。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熟悉几乎所有颜色,辨识得出颜色之间的差别,哪怕差别极其细微。

他陪同妻子买裙子、内衣和口红,她最喜欢的红裙子、红内衣,都是经过他挑选的,而口红的颜色,也是由他选定的。比起这些红,特别是口红的红,这些Jeep的红还真是单调。小安也没考虑过车辆要选红颜色,但一找到Jeep就按颜色分类,查看红色系,无疑是想看到自己曾经拍摄到的那辆Jeep。

从缩略图表里,小安一眼就看到了朱红。这个朱红,与他拍摄到的那辆Jeep完全是同一个颜色,绝对错不了。他点击打开,看到这样的标注:Jeep。大切诺基。2005款。4000征程。他大学期间就顺利考到了机动车驾驶C1执照,到了拍摄那辆Jeep的时候,反而觉得自己离汽车越来越远。当然这仅仅因为没有钱,但还是建立起一种对于汽车的感觉。他有一个直觉,那一辆Jeep一定就是这一款。

这辆Jeep上市十年有余,车主要价4.98万元,还注明“一口价”,这倒真是不可思议。车主是这样描述的:“本车驾驶里程不到10000公里,无肇事记录,就没有驶离过昆明;连擦痕都没有,无维修记录,等于一辆新车,考虑到当初购车价格不菲,就要这个价。”这时,小安觉得不可思议的,不再是车主要价过高,而是驾驶里程太少。十多年了,平均每年不到1000公里,这车差不多就没动过。可是,谁会买一辆车停放十年不动它呢?

这辆Jeep开得那么少,他却拍摄到了,而且那幅摄影作品还不止一次展出、获奖,小安觉得,这差不多是一种恩惠。要价大大超出他此前的谋划,但只要车主正是他拍摄到的那位女人,小安就会下决心买下这辆Jeep。他为什么在乎车主是谁呢?小安抱定一点,这种恩惠的施加者,不是这辆Jeep其车,而是那位女人其人。因此,他不经讨价还价就买下这辆Jeep,就是想要回报那位女人。至于他这种回报,是否仅仅是一位摄影师回报他的拍摄对象,小安自己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发送添加车主为微信好友请求的时候,小安寻思:如果车主正是他拍摄到的那位女人,那么,要说回报,也不一定非买这辆Jeep不可,赠送那幅《偶然的瞬间》摄影作品,或许是最为妥当的方式。

他忘了修改“发送添加朋友申请”内容,将设置为默认的“我是摄影师小安”发送过去。车主通过后,不知道也是设置为默认,还是调皮一下,发回一条“我是红色Jeep”。

他的微信名算是实名“小安”,车主微信名是“小雪”,不知道姓名当中有无一个“雪”字?如果有,是不是一位女性?小雪微信头像是一只猫,头部特写,眼睛发出蓝光,神情显得冷峻。封面是一张嘴唇,口红也是朱红色。

小雪:“你真是一位摄影师?”

小安:“我还确定,我2005年秋天拍摄过这辆Jeep。”

小雪停顿了一下。大概也就是抬起杯子喝一口水、或者伸手将头发拢在耳朵后面这么一点时间之后,她发过来两张照片。一张是一只猫,灰色的头部几乎占据了整张照片,眼里散发出蓝色光芒。就是这张照片,而非这只猫本身,让小安感觉到,猫,太像一个幽灵了。他立即断定,她的微信头像截取的就是这张照片。另一张是一位男孩,侧身的背影,背着书包,大概正要出门去上学。

小雪:“我也确定,这张照片还拍到我了。”

小安心里“咯噔”了一下,听到的却是无数次响起的那声“咔嚓”。可他并没有按下相机快门呀。

小雪:“现在我在日本,过来好几年了。”

小安再看小雪发过来的照片。猫的照片让他想到,那只猫是不是从昆明带到日本去的?如果是,那只猫就有十多岁,已经步入它的晚年了。那么,他拍摄到这辆Jeep的时候,那只猫是否在车里?

男孩的照片,他注意到书包比较大,用料和制作都很特别,但看不出究竟有多沉。或许就是小安朋友圈里转发得很多的一篇文章介绍的那样,日本小学生的书包,过街道时可以提醒来往车辆,不幸落水后还能漂浮救生。从书包往上看,看到男孩头发格外黑,也格外密。这让小安记起来了,相机取景器中,镜头里那位女人长发就是这样黑而密的。

小雪:“我还在昆明的时候,就有朋友告诉我,见到你那幅作品拍摄的竟然是我,让我上网去看。好多摄影网站都有。这几年,又有好些微信公众号将其与别的摄影作品一起推出。好像,好像你是摄影大师呀。”

“日本摄影家荒木经惟才是大师。”他脑子里冒出这句话,但小安并没有发过去。

小雪好像很兴奋。

小雪:“嘻嘻,我先生见到这幅摄影作品,就说,车子买对了,妻子也娶对了。遗憾的是,摄影师在他之前发现了这一点。”

小安:“拍摄到这幅作品,我十分荣幸。”

小雪:“我先生还说,而且名字确实取得好:偶然的瞬间。闭上眼睛一想,真是够偶然的。”

终于说到这辆Jeep。

小雪还真叫小雪,李小雪,“小雪”那天出生于上海。她在上海读大学,学中文,男友是大学里一位生物学博士学长,毕业后两人来到昆明,当年底即结婚。先生在公司当上工程师第三年,他们买下了这辆Jeep。过了一年,他们还买过一顶帐篷、一张睡垫和三条睡袋,L.L.Bean品牌,用去将近8000元钱,当时觉得有些奢侈了。又过了两年,先生被公司派驻日本。因为他過于忙碌,竟至于外出野营计划一次也来不及成行。或许也是因为工程师收入高,公司福利好,这个家庭已经衣食无忧,先生希望她当一位全职太太。接受派遣时,先生也不清楚要在日本待上多长时间,可能会视本人工作情况和公司业务需要而定吧。那时她怀孕不久。两人慎重考虑,她还是独自留在昆明。先生接到正式文件,任命他为日本地区公司全权代表,将被长期派驻东京。他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刚刚向面包店预订好儿子两岁的生日蛋糕。不久,先生回来办好一切手续,将母子二人接到东京,他们将公司住宅区住房和这辆Jeep留给小雪父亲。小雪父亲早已孤身一人,因是单位工勤人员,五十五岁就退休了。他特别喜欢昆明的温和气候,也曾到昆明小住,短暂陪伴、照顾过女儿和外孙。他们离开后,他就搬过来了……如今,他们的儿子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小雪父亲突然离世。他们一家回昆明料理了后事,委托一家房屋交易中介机构代理转让那套住房,并负责交易这辆Jeep。

小雪:“帐篷、睡垫和睡袋,可以免费赠送。”

这些年,妻子身体每况愈下,医学上除了防护,毫无别的办法。小安因此疑神疑鬼,不论看什么,都觉得像是又要发生不幸的征兆。从不到10000公里里程就可以断定,小雪父亲很少驾驶甚至根本就不曾驾驶这辆Jeep。但考虑到老人突然离世,小安还是有“不吉利”的忌讳。可是,他其实已经喜欢上这辆Jeep了。

所以,小安不会拒绝,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打消自己的顾忌。

那么,还是再说点别的什么吧。

小安:“你先生真的喜欢这幅摄影作品?”

小雪:“我们一家在东京团聚之后,先生让我找来原图,放大,制作,装框,打算悬挂在客厅里。”

小安:“联系上我并不难……”

小雪:“我猜想,先生可能……可能怀疑什么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旦我找到摄影师,就等于证实了先生那完全无中生有的怀疑。”

小安:“你先生有意思啊,他不相信‘偶然的瞬间?”

小雪:“如果先生相信……不怀疑,那么不管有多忙碌,都该由他来打听摄影师呀。再说,我在昆明虽然也结识了几位朋友,但肯定还是先生认识的人多,他打听起来比我更方便。”

小安:“摄影师都成嫌疑人了。”

小雪:“不过,我猜想到先生可能怀疑什么了,反而还真打算见见你呢。”

小雪说到猜想她先生可能怀疑什么了,这提醒了小安,他觉得同样不必告诉妻子,车主就是《偶然的瞬间》拍摄到的那位女人。

是接着小雪“打算见见你”这个话题往下聊呢,还是将话题拉回到这辆Jeep上来?毕竟,那幅摄影作品联系起来的,只是摄影师与摄影对象的关系,而这辆Jeep联系起来的,也只是卖方与买方的关系。小安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想聊下去,只是对聊什么犹豫不决。

小雪:“还好手机记事提醒,我得去一个地方,是出门的时候了。你考虑一下,过后再联系。”

小雪说的“考虑一下”肯定是这辆Jeep吧。但过了两天,她联系小安时,一开始,话题却是那幅摄影作品。

只有一小时时差,小雪联系小安的时候,她那边上午十点,他这边九点。

头天晚上,小安浏览了一遍与小雪的微信聊天记录,然后将它删除了。如果这算得上秘密的话,他过去连这样的秘密也不曾有过。他其实只是删除了全部文字,保存了那两张照片。

小雪:“我先生是一位完美主义者,那幅摄影作品,找不到原图,就不考虑装框挂在客厅了。非原图格式的照片放大以后制作出来,一丝一毫的模糊都是他不能忍受的。我告诉先生,自己又不认识摄影师,也无法打听到。照片上有一团阴影,他却像这才发现似的,看着手机屏幕出神。这团阴影多美呀。他却说,幸好我不在车里,他自己也不在车里。那么,谁在车里呢?这只猫在车里。要不然,车子一旦承受不了,我们会被压坏的。儿子明明知道爸爸这是乱说一通,也凑过来看了一眼,附和说,反正他是最安全的,因为那时,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

小安不想再聊阴影了。由于喜欢的摄影大师荒木经惟是日本人,小安顺带读过一两位日本作家的书,还记住了川端康成的《花未眠》。小雪不也在日本吗?于是,他聊道:

“是你,让这‘偶然的瞬间获得了美。就像川端在他的随笔名篇《花未眠》里所说的那样,‘美是邂逅所得,我这台佳能相机,与这辆Jeep和你邂逅,捕捉到‘偶然的瞬间,获得了美。”

小雪:“真会说话。”

这次话题还没切入这辆Jeep,微信聊天也是因为小雪“记事提醒”而中止。

差不多过了一周,小雪发过来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不是猫的,也不是她儿子的,而是她的。照片里,茶几上一只茶碗,旁边反扣着一本小开本布面书。

那是一只陶碗,颜色暗沉,还有小半碗茶水,茶水中留下晃动的波纹,升腾起缕缕热气。而镜头着重捕捉的,是碗沿上沾染的口红唇印。如果镜头没有捕捉到这个口红唇印,就不能说这张照片是她的。小安对这个口红唇印的颜色记忆犹新,尽管他也只见过小雪涂上口红一次,而且是通过镜头见到的。那本小开本布面书,小安打量来打量去,猜过来猜过去,总算蒙出来了,是日文版川端康成的《千羽鹤》。

小雪:“是你说这位川端让你的相机邂逅了我的Jeep,产生了美,我才去书店找到这本《千羽鹤》的。”

小安发过去一个词:“哈哈。”

小雪发过来一个词:“嘻嘻。”

只过了片刻,小雪发过来一句,问:“看见茶碗了吧?”小安知道,小雪要说的不是茶碗,而是她的口红。小安发过去一句:“这位川端先生,让你留下口红。”小雪发过来一句:“这本《千羽鹤》,还真写到了口红呢。”

很快,小雪发过来一张书页照片,有些日文仿佛汉字,但每句话都有看不懂的日文。过了十来分钟,她发过来一些对话:

“我一看到你送给我的那个志野水罐,就很想见你。”

“是吗?家里还有一件志野陶呢,是一只小的筒状茶碗。那时,我曾想过是不是连同水罐一起送给您,不过家母曾用它喝茶,茶碗边上还透出母亲的口红的印記,所以……”

“啊?”

“家母是这么说的。”

“令堂的口红会沾在陶器上不掉吗?”

“不是沾上不掉。那件志野陶本来就带点红色,家母说,口红一沾上茶碗边,揩也揩拭不掉。家母辞世后,我一看那茶碗边,有一处仿佛瞬间显得格外的红。”

又过了一会儿,小雪又发过来几句话,算是解释:“这位川端先生,在这本《千羽鹤》里,专门写了一章《母亲的口红》。”书中这些对话,是她从网络上找到的中文译文。

读完这些对话,小安上滑手机屏幕,找到她那张照片,打开,不断放大,眼看着那个口红唇印一点一点变成一片红色汪洋,吞噬了它所附丽的茶碗边沿,以及它赖以存在的照片本身。这满屏的红色,让他下决心买下这辆Jeep。

小安:“你的口红和这辆Jeep是同一种红色。”

小雪:“我先生,可没注意到这一点。”

小安:“它们确实是同一种红色。”

最后,小雪自己将价格降到1.98万元。她清楚先生的严谨、刻板,知道他只在意以一种合适方式处置掉这辆Jeep,至于价格,毕竟不像那套住房有必要合计一下,就完全交给她一个人来确定。遇上摄影师,她自己也不在乎价格了。她也清楚,先生不在意,她自己无所谓,都是因为这个家庭不缺这么一点钱。

此前,小安就了解到,单是赠送的未曾使用过的帐篷、睡垫、睡袋,她先生当时花了将近8000元钱,而小雪这1.98万元,只相当于他这台佳能相机加上这只佳能镜头的价钱,这让他好一阵窃喜。告诉妻子后,她不禁感叹,出国的人,真是大方。

小雪授权二手车平台,代理这辆Jeep的一切交易手续。见不到小雪,这让小安多少有些遗憾。小安也明白,1.98万元,说是打赏他这位摄影师也好,馈赠他这个有缘人也好,总之按这个价钱成交,如果小雪为了办理手续还专程乘航班往返的话,倒不如直接送人了事。

虽然凭空得到一套野营过夜装备,但妻子这个状况,按照医生交待,已经不宜再去野外,这也让她感到遗憾。

原本一时没有外出计划,但小安还是细心察看了这套装备。他注意到帐篷顶上有一个挂钩,翻看说明书,才知道是用于悬挂吊灯的。他在网络上没有搜索到L.L.Bean官方旗舰店,从一家海外专营店找到L.L.Bean品牌,挑选了一盏价格近1000元的吊灯。下单后,他开始怀疑,小雪说她先生是一位完美主义者,看来也未必真是啊。

吊灯到货那天夜里,小安将客厅收拾一空,搭起帐篷。在帐篷里放好睡垫,给睡垫充饱气。客厅里其他灯关掉以后,吊灯的光线仿佛被一再抽细,被一再揉软,就像雪光,但比雪光明亮,同时也比雪光温暖。妻子只让小安拿进来一条睡袋,他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两条成人睡袋一条是XXXXL,特大号,另一条是M,中号,就选择了特大号。她俯身于他之上,他伸手拉上睡袋拉链,这时想到小雪的先生,是一位牛高马大的男人吧?不过,他随即又否定了这种猜想。说不定小雪的先生十分瘦小、虚弱,要不然,怎么会害怕被一团阴影压坏呢?

睡袋里,妻子和小安就像他的佳能镜头卡在佳能相机上一样。他们甚是小心翼翼,几乎一动不动,只有她的泪水在肆意流淌,乃至久不止息。

计划去安山拍摄之后,小安几乎将网络上关于安寨、安村、安乡、安山的文字和图片全部过了一遍,有的还反复查阅。这样一来,还未涉足安山,已仿佛亲临其境。那种熟悉和感受,不亚于他的故乡。

安寨,云南东北部一个自然村,称为村民小组。安寨所在村民委员会,叫安村,而安村所在的乡也叫安乡。安乡所在的县倒不叫安县,不过,大大超出安乡辖区的群山却叫安山。

从安寨的角度观察,南边的安山从天边来,北边的安山也从天边来。但这南来北往的群山,并未平步青云越走越高,而是山河日下越走越低。到了安寨脚下,似乎大势已去,还来不及交接,就被一条深沟活生生隔断。这条深沟可以视为南山与北山的界河。说是界河,其实也只在暴雨天气有山洪汇聚,平时就是一条枯河。但这条枯河流程长,西尾接到天上,东头进入金沙江,少说也有百把公里吧。南山有巨石坠入河床,还有泥石流卷入河床,北山也一样。南山坠落的巨石,碰撞上北山坠落的巨石,撞击得严重的时候,在安寨也能闻到一股类似于火药的气味。来自南北的泥石流则混为一潭,裹挟在一起,倒还算温和。站在安寨边缘眺望,最多能看到它们像波浪一样翻滚,但没有浪花那么洁白,而是浑浊不堪。河床宽度忽宽忽窄,方向也是忽南忽北。即使不是洪水暴发的时候,也是随心所欲、喜怒无常的样子。而在酷热天气里,静止的巨石会散发戾气,同样静止的泥石流也会暴躁。整条河床就像起了火,热浪升腾,空气里仿佛飘满发烫的灰烬。

俯瞰安山,会发现枯河就是一条U型槽,南山和北山,一座山就像一把刀,只是刀子有大有小有厚有薄,一把一把摆放在刀架上。而安寨呢?仿佛一把刀上的一团锈迹。安山荒凉,只在安寨、安村和其他寨其他村周围,以及可耕作的土地上,生长着核桃树、桃树、李树、梨树、杏树、椿树之类的树木。这些树木都是人工栽种的。此外都是荒坡,就连草都长不高,苔藓也是死去活来。在质地上,安山不像是由植物、土地和石头构成,而像是用废铁水浇铸而成。如果看来看去看个不停的话,真会硌得人眼疼,说不定还会泪流满面。

安山是一片废弃了两个多世纪的铜矿山,安村一带曾是主产区,安寨则是核心区。古铜矿采掘出来,通过人背马驮,运到一个地方初选,再通过陆路水路运到另一个地方精选。一些铜块被投进熔炉,铸造菩萨、殿堂和洪钟大吕,千回百转进了寺庙;另一些铜块则不远千里运到京城,制造成钱币、文玩和其他物件。前后采掘了近五个世纪,安山被掏出无数个空洞。这些空洞真是太空了,它们吸走了地表的温润与潮湿,也吸走了安山的生机与活力。

除了这些不容易看出来但又真实存在的空洞,小江断裂带腹地之上的安山,无震感的地震时刻发生,地底下的泥石流从未停止。就这样,风雨飘摇的安山,出现罕见的地质学现象。几十年里设过很多监测点,用红油漆在石头和水泥桩上标注数字和符号,还有外国人跑来观察。这条深沟、枯河,竟然被当作天然赛道,举办过不止一届国际摩托车、汽车越野比赛。

这些年,县里将安山处于危险地带的村寨纷纷搬走了。为了避免那些被搬走的人又偷偷摸摸回去逗留,还把房舍推倒,留下废墟,让他们无处栖身,只能念念旧,就再度离开。安山到处都有地质学现象检测点,不过主要还是集中在安寨周围。深沟、枯河这条越野车赛道上,有一个著名的“安弯”也就在安寨正下方。搬走之前,安寨居住着十多户人家。所有的石墙平房、土墙瓦房、猪圈、牛栏、鸡窝、狗窝和院落、菜园子,一座山神庙,一块泰安碑,一口水井,一些树木,一片坟地,即使将它们的倾斜度抹去,放到一个平面上来,其大小恐怕也不会超出小安和妻子供职的文化馆、信访局、统计局占地面积之和的十倍。安寨坐落在安山一片极其罕见的缓坡上。而这个寨子比这个缓坡更罕见。再上方是一面从天空倾斜下来的山坡,左右两方都是山沟。山沟倾斜度相当于房顶上的瓦沟,下方则是那条深沟、枯河,从寨子边缘到河床落差之大,近乎悬崖。

安寨本身,以及置身安寨放眼所见的安山,吸引来一批又一批摄影师。摄影师秋冬来得最多,都喜欢来拍摄这里的荒凉吧。

雖然安寨上下左右未出现断裂,但监测发现它正在发生位移,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据说24小时位移最高值达到过7厘米。监测员感到慌张,专家却认为,这是一个天大地大的整体在移动,天不会塌下来,地也不会陷下去,也不用怕什么。正是基于这些缘由,安乡自有主张,觉得哪怕只是供人观瞻,这里也有继续存在的价值。征得县里同意,要求安村将空无一人的安寨保留下来,不要推倒成废墟。县里还产生了更大胆的想法,认为地质学现象、越野赛道和摄影地三者兼具,以及安寨这个古村落,它们的分量加起来,早晚有一天,会让国家下决心实施一项巨大工程,来阻止这个地方的移动。

得知这个世界上,而且就在云南乡下,竟然有安寨、安村、安乡和安山这样神乎其神的地方,小安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小雪。他在微信上搜索到一个叫做“安尔”的公众号,而这个“安尔”公众号推送的篇章,几乎都是照片,只配有极少说明文字,即使只是匆匆浏览一下,也能产生一个大体印象。似乎没加思索,小安就将这个微信公众号推送给久未联系的小雪。

小安觉得时间相隔差不多了,才告诉小雪,他计划在这个秋天,驾驶她曾经的这辆Jeep,去安山拍摄。

缘起于二手车交易,之后小安与小雪差不多每天都会微信聊天。他发现,她可能通过“安尔”微信公众号,又可能看过在网络上搜索、查询得到的内容,对安寨有了足够的了解。安寨乃至安乡,甚至放大到偌大的安山,都仿佛他们的故乡。真正到了那里,假使还对什么东西感到陌生的话,那也是因为久违了的缘故。

她一点也不知情就被作为小安的拍摄对象,拍摄到作品《偶然的瞬间》里。看见这张照片,小雪只是觉得自己还真的漂亮,场景也确实特别,至于别的事情,一件也没去想。就连照片上有一团阴影,也是她先生说破了,小雪才注意到。一开始,她还觉得这团阴影也漂亮。先生却不这样看,竟然认为这团阴影有可能将这辆Jeep压坏,甚至压到车里的人。所幸夫妇俩谁也没在里面,车里只有这只猫。这种看法影响到儿子,儿子庆幸自己那时还没出生,自然不可能出现在车里。先生试探她是否认识摄影师,她由此猜测他起了疑心。小雪也才意识到,自己还真不能去找来这张照片原图,放大、制作、装裱,悬挂在东京家的客厅里。因为这样一来,他的怀疑就等于坐实了。不过,他怀疑她,哪怕只是一闪念,反而刺激她,倒让她计划真要去见见小安。这计划当时也只是一闪念,但到了交易这辆Jeep的过程中,小雪真就告诉了小安。虽然告诉了,但还停留在随口一说而已。如今,小安又告诉小雪,他要驾驶这辆Jeep去安山拍摄。许多天了,两人之间还在反反复复聊着这个安寨。小雪不由地将小安的意思,看成不动声色的试探,以及欲擒故纵的邀请。

去安山拍摄,这计划有什么难的呢?驾驶小雪曾经的这辆Jeep,带上他使用多年的这台佳能,最多再带上一条睡袋,就可以去了。这计划肯定掺进了其他想法,这些想法难免芜杂,小安一时也理不清晰。正是这些芜杂的想法,促使小安与小雪联系。之后,小安这些想法虽然芜杂,但也有变得清晰的东西。那就是,他不仅对去安山拍摄本身,而且对小雪这位女人充满期待。

小雪原以为自己不像儿子那样受到先生想法的影响。而实际上,她不但打心里认同一团阴影会将这辆Jeep压坏的想法,而且她还无限放大这种想法,感到阴影无处不在,这个世界都会被压坏的。

她还找出一些依据来。

小雪上高二那年夏天,母亲突然死亡。那天晚自习,她被叫回家。她来到父母那张大床面前,站在那里,全身战栗,双手垂着,没有哭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从上初中起,她就几乎不到父母卧室里来了,这儿成了家里她最陌生的地方。更陌生的是,母亲躺在大床上,身下是一张黄色软担架,那种无声无息、一动不动的样子,他们叫它“死亡”。

小雪折算过时间,母亲死亡这一年,她先生已经上硕士研究生二年级,并且作出再读博士研究生的决定。她在大学三年级上学期期末认识先生,那时他在读博士研究生二年级。她和他说起母亲的死亡,平静得让两人都有窒息之感。那幅黄色软担架是救护车落下的。医生赶到,经过一番检查,宣布她母亲已经死亡,初步认定死亡原因为脑出血,具体可能是脑桥出血。父亲向她转述的时候,她完全相信她母亲当时已毫无知觉,要不然,不会容许将自己放到黄色软担架上。母亲最讨厌黄色,那种讨厭到了偏执的地步,黄色会让她母亲恶心死的。

小雪母亲没有像样地上过什么学,如果不是长得漂亮,进入文工团,都不知道能以什么谋生。好些男人许诺娶她母亲这位美人为妻,但最终谁都没娶。其中某位男人让她母亲二十一岁那年怀上了她。她母亲真不知道这位男人是谁,她就更不可能知道。不是他父亲真能娶到她母亲,而是她母亲甘愿嫁给她父亲。她上初二的一个夏天,偷用母亲的口红,偷穿母亲的黑色吊带袜,还有红色睡衣,出去约会。男生确实留意过她的口红,但不可能知道她在空荡荡的校服里还穿上吊带袜和睡衣。她十分懊恼,回到家,就被她母亲发现了。她母亲将她拖到卧室里,不打她,也不骂她,反而跪坐在她面前,抱住她双腿哭,把她给吓坏了。更让她不知所措的是,哭够了,她母亲告诉了她一切,语气多少有一些怨恨。接下来,场景更是颠倒过来。她母亲像犯错的孩子,心理防线崩溃了,还承认了她并不知情的错误。她出生以后,时间说得非常具体,她断奶以后,她母亲还是管不住自己,这个也说得同样具体,管不住口红、黑色吊带袜和红色睡衣,跑到一位又一位男人那里去。口红的红、睡衣的红、吊带袜的黑一天天褪色,他们越来越不愿意许诺娶其为妻,甚至不愿意再称赞其美丽。她母亲早也不需要他们娶了,并且已经是一位有经验的女人,不至于再怀上谁的孩子。她母亲的语气,由之前的怨恨变成了冷笑。她都与男生约会了,能敏锐感受到语气变化,知道她母亲怨恨的是那些有过许诺的男人,最怨恨的当然是其中某位男人。而冷笑的,既有她母亲本人,也有她父亲这位什么都无所谓的丈夫,还有她这位始终一无所知的女儿。

这让她无比仓皇。与她上小学五年级那个秋天突然爆发初潮相比,悲愤感更大一些,屈辱感也更深一些,不洁感还更多一些。

轮到她大哭、崩溃了。

母亲请求她,也是告诫她,不要将自己的漂亮放出去,而要藏起来。

时隔三年,这个夏天,在等待殡仪车送上收尸袋的时刻,她发现母亲涂上口红的嘴唇比以往更轻薄,却也更妩媚。在此之前,母亲脸上的漂亮日渐稀薄。此时此刻,死亡阻止它继续稀薄下去。她终于跪在床前,伸手整理母亲的衣物。或许因为几乎是父亲照料自己长大的缘故吧,对母亲尚有余温的身体,她甚至感觉比父母的卧室还要陌生。整理衣物的时候,悲伤来不及取代隔膜,亲昵也来不及取代窥探。连自己都感到吃惊,她竟然留意到,母亲白色连衣裙下,穿上了黑色吊带袜和红色睡衣。她不能确认是不是她偷穿过的那一条、那一件,再说,母亲喜欢的吊带袜和睡衣,相同的就有好几条、好几件。但她马上明白过来,那次母亲发现了,作出的反应之所以如此激烈,原因不在口红,也不在吊带袜,而在睡衣。以己推人,将睡衣穿出去意味着什么还用再想吗?而她那时只有十四岁呀。这时,她领会到,母亲爱护她,才将自己和盘托出,一点也不顾羞耻。像她母亲这样的人,也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了。想到这一点,悲伤、亲昵才涌进她的哭声和泪水之中。天啦,她才意识到,母亲只有三十八岁。意识到这一点,她没有去想别的东西,只想到,母亲以怨恨的语气告诉她,母亲的第一次,差不多是被诱奸的。对方起初像一头大象那样宽厚,后来像一头公牛那样粗暴,他肥大、肮脏的内裤居然是黄色的!

她母亲穿上一件风衣,转了一下身,非常端庄,咬了一下嘴唇,也很妩媚。或许因为她母亲深夜、凌晨甚至次日或者两三天后回家时样子十分衰败吧,她父亲更想看到她母亲离家时那种就要盛开的样子。穿衣镜里的这些景象,一直留在她父亲的记忆里。她父亲亲眼见到她母亲突然栽倒在穿衣镜前,把她母亲抱起来的时候,禁不住叹了口气,多么好的身体,作什么孽呀。

她守口如瓶,只让先生知道她母亲是一位意外早逝的美人。除此之外,又让他知道一点,就是她母亲恶心黄色。

她父亲沉默寡言,从未向她透露过母亲的任何秘密,就像妻子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一样,仿佛他真就是一位丈夫和父亲。更不用说透露给她先生了。小时候,和父亲待得厌烦,她要母亲,哭闹起来。父亲总是耐心哄她,我们说好的,要让妈妈自由自在。有一次,母亲正要出门,她缠上去,请求带上她。她父亲还是耐心哄她,我们说好的,要让妈妈自由自在。或许是回应父亲,她也不向父亲吐露母亲告诉自己的那一切。

她先生喜欢用她来推测她母亲的美,也喜欢以想象中她的母亲来反观她的美。身为女人,而且自己又与漂亮母亲差不多美,她当然感到高兴。这份高兴传递给她先生,先生也为娶到她这位美人为妻而高兴。儿子出世后,先生从东京回到昆明,还和她父亲开过一次玩笑说,在小雪眼里,她妈妈才是美人,在儿子眼里,小雪才是美人,他和他真有福,都娶到了美人。她父亲受到这种气氛感染,也笑嘻嘻地说,你是真娶到了。但说完又回到一贯的沉默寡言。她先生以为自己这话勾起她父亲对亡妻的念想,让他悲伤了。她当然知道父亲的感受。先生说,她父亲太敏感了。她说,不,她父亲太麻木了。先生不知道她这是从何说起,而她又什么也不能告诉他。

小雪觉得,她父亲,她自己,还有她先生,或多或少都活在她母亲的阴影之中。而她母亲本人,也一定活在自己阴影之中,并且可能就是那阴影导致了她的死亡。

她父亲比她母亲大十岁,六十五岁这年离世,距她母亲死亡十七年。父亲离世也和母亲的死亡一样突然。父亲独居昆明,如果不是偶然的原因,她恰好在那三天内两次联系父亲,第二次联系不上,她先生托居住在昆明公司的同事前去查看,那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被发现了。她和先生赶回昆明。不同于先生这样也怀疑那样也怀疑,她什么都不怀疑,接受警察作出的非他杀结论,也接受法医作出的死于心脑血管病推断,并拒绝了他们提出进一步解剖尸体查明死因的建议。先生可能误解,觉得她草率,不关心父亲的确切死因。她又不可能解释说,父亲死于母亲的阴影,解剖学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

她父母这个病因,特别是她母亲还不到四十岁就突然死亡,先生担心会在她身上重现。所幸,东京红十字会总医院检查下来,在三十四岁的小雪身上,没有发现心脑血管病的任何迹象。这个好结果,总算让她先生放弃了给九岁儿子做检查的计划。

她母亲突然死亡,归因于人生的泛滥,似乎也说得过去。可是,他父亲也突然离世,难道要归因于人生的保守吗?与父母相比,她的人生绝不至于泛滥,当然也谈不上保守,但同样也有阴影。

她先生告诉过她,他与她在校园相遇的场景。她穿着一条A型裙,裙摆下露出红色袜套。红色袜套与棕色皮鞋之间,露出洁白脚踝。她的脚踝露出来,要么裸着脚穿鞋,要么只穿了船袜。他之所以看得这么清晰,是因为相遇之时,他恰好处于一幢楼房在道路上投下的阴影之中,而她正好从明亮中迎面走来,即将跨入到阴影里。那一刻,她真是光彩照人啊。他不禁产生一种冲动,真想伸手握住她的脚踝。他告诉她这一点时,申明这并非一位男人的性意识,而是一名父親对女儿的怜爱。他的手指会摸到她脚后跟的褶皱,也是一个男孩对母亲的依恋,他的手指会挠到她脚底板的痒处。但她并不相信,觉得那时他的内心不可能如此丰富,感受不可能如此细腻。毕竟他只是一位在读生物学博士,还没有当上父亲。即使现在,他也只是儿子而非女儿的父亲啊。而且,共同生活这么久,也没有发现他有恋母情结。他也不辩驳,只是重申,他相信她的脚踝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一个女孩荡涤了淘气造成的污秽,一个母亲洗尽了操劳带来的尘埃。不仅她的脚踝,她整个人,都是这世上最干净的。这话打动了她,他却不接着往下说了。他说的是,如果真的握住了她的脚踝,他一定会感到暖和和温润吧。她本人又会是什么感受呢?或许,他只在意他的感受,不在意她的。

她也想过,她先生与她如果不是阴影与明亮的相遇,让她超出了平常的自我,他就不会追求她,娶她。

她还想过,母亲为父亲所娶之时,绝非母亲最好的状态。而他与她相遇,却在她最好的年华。可是,她又转念一想,他目光落在她脚踝上,脚踝也不是她身上最漂亮的地方呀。身上什么地方最漂亮呢?她最愿意想的是:所有地方都漂亮啊。真是该死的喜悦、骄傲。

小雪心里也有别的阴影。她整理先生换下来的西服,用毛刷清洁过后,都挂进衣柜里了,又几乎无意识地掏了一下口袋,却掏出一双长筒丝袜,黄色的。这一定是先生到风俗店——像他的日本男同事一样——索取女性的私密物品作为信物、玩物,回到家却把它忘了。她从父亲的人生得到启示,那么保守,容忍那么泛滥,先生只是偶尔胡闹、荒唐一下,就更要容忍。再说,她与先生那样相遇,享有明亮结下的姻缘,也就得承受阴影造成的裂痕。她悲愤的是,风俗店那位女性穿什么颜色的长筒丝袜不好啊,为何偏偏要穿黄色的?黄色长筒丝袜,多难搭配衣物啊!

众人都会产生摆脱人生阴影的念头,小雪却从未想过要摆脱阴影,这或许是她的不同之处吧。她还是腹中胎儿时,就被母亲视为意外和麻烦。从小到大,母亲就没怎么管过她。按说,初二那个夏天,母亲告诉她的那些话,是会给她留下阴影的。可是,她看到母亲的样子,比看到邻居阿姨,以及她生活中、书本上、影视里的任何一位女人,都让她舒服。即使在崩溃的那一刻,死去的那一刻,她母亲的样子,也都是她不可抗拒的。怎么可能会有摆脱母亲这个阴影的想法呢?只是遗憾,她很少能看到母亲。不管怎么说,这么一位母亲,毕竟将她从人世间所有女儿中区别出来了。她可以确定,面对她母亲的人生,她父亲几乎没有屈辱感,一直将夫妻两人共处的少得可怜的时光视为欢乐。如果过于勉强的话,就退一步,视为幸福。同样,她母亲这么一位妻子,也将她父亲从人世间所有丈夫中区别出来了。至于小安在作品《偶然的瞬间》里拍摄到她这辆Jeep上的阴影,这是一种美,可遇而不可求;大学校园中与明亮对峙从而促成先生与她相遇的阴影,这是一种缘分,仿佛前世注定;他先生偶尔胡闹、荒唐一下将风俗店女性的黄色长筒丝袜装进西服口袋带回来的阴影,这是一根稻草,既可能让一头骆驼被压死,也可能被一位落水者所抓住。到了最后,这些阴影啊,似乎也将她从所有女人中区别出来了。

被区别出来是一种什么感受呢?这种感受太复杂了,小雪虽然一时理不清,但她察觉到,里头有类似于喜悦、骄傲的成分。这若有若无的喜悦、骄傲,让她性情一变,几乎是轻率的。之前对阴影的担心,这个世界会被压坏的顾虑,现在通通不管不顾了。

小雪在微信上告诉小安,她要和他一起去安山。

使用“要”字而非“想”字,准确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她已经作出这个决定,而不是才有这个打算。如果小安真是在试探、邀请小雪的话,那么,她作出这个决定,就是识破了他的试探,也接受了他的邀请。或许是为自己开脱吧,小雪认为,并非她本人,而是那些阴影,将她从所有女人中区别出来的阴影,代替她或者说命令她,接受小安的邀请。

去安山拍摄的日期,小安之前也只有一个粗略计划。小雪要和他一起去,就选定了一个与她父亲一周年祭相吻合的时间。

在一片可以远眺滇池一角的墓地安葬了父亲之后,小雪和先生回到东京。在昆明长水机场航站楼,她盯着一幅旅游广告牌上的苍茫群山,迷迷糊糊地说,三周年祭再回来给她父亲上坟。此前,她先生认为将骨殖寄存在殡仪馆,一周年回来安葬为宜。可她觉得这是先生急着回东京,不愿在选择墓地、安放骨殖上耗费时日。知道她这样看待他,先生非常生气。当她也明白还是过后再安葬骨殖合适的时候,先生却跟她赌气似的,执意这次就安葬好骨殖。

如今,为她父亲一周年祭,小雪突然打算回昆明,先生有些意外。或许因为有过之前那次经历,先生没有提议什么,只是表示到时陪她一起去。一开始,小雪还寄望于先生无法抽身,毕竟他时间安排的自由度并不大。过几天,先生就与她商议行程,随即预订航班。她当然不能突然又改变主意。昆明照样去,但肯定不可能见小安。再说,只是匆匆见上一面,又有什么意思呢?小雪需要找到理由,她的昆明之行,不,应当是他们的安寨之行,她自己不能成行了,得给小安一个解释。她还没有找到说得过去的理由,就不好告诉小安什么。就在她无比犯难的时候,先生给她看了一份日程安排,他必须作为日本地区公司全权代表出席一个重要活动的时间,与两人行程计划相冲突。她窃喜不已。先生希望能陪同她,建议她推迟一下时间,她以错开周年这个时间去祭奠她父亲不太合适为由,坚持按计划,一个人回去。先生就说,知道说服不了她,他其实已经安排退了自己那张机票。接受小安邀请,决定与他去安山,她欺骗了先生,心里有过愧疚。不过,这份愧疚这么弱小,对她无所作为,而那些阴影那么大,几乎将她吞噬。现在,她一下子明白了,先生是在敷衍她。这导致她的这份愧疚一下子就没有了。她萌生了一个捉弄先生的念头:将她藏起来的那双黄色长筒丝袜放回先生的西服口袋,带到父亲墓前,一同烧掉,并拍摄照片甚至视频给先生看。为的是告诉先生,她父亲这辈子没穿上过他这样的西服,更没去过他穿上这样的西服到过的地方,比如说东京风俗店……烧成灰给她父亲,让她父亲像他一样——她想了想,终于想出一个词来:放肆,像他一样放肆一回。

过后,小雪意识到,放肆,放肆一回,说的也是她自己。

在前往昆明的航班上,一阵睡意袭来,小雪先是抱紧了她那只挎包,然后,右手伸进包里试探。一个小盒子,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它是什么。小雪的性情确实莫名其妙,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克制不去看,而是去猜,她乐此不疲。离家前,小雪整理过卧室,又一次看到那份日程安排。她这一次看出了端倪,那份日程安排上,先生批过“知悉”,还留有日期。而那个日期,分明是在与她商议行程和他预订航班好些天之前。他这种做做样子的行为,比后来敷衍她还要轻蔑。小雪感到难过,但一阵就过去了。不管怎么说,先生这是在成全她和小安去安山。想到这里,她将那份日程安排放进抽屉。猜到啦。睡意渐浓,小雪的嘴角,露出一丝更为轻蔑的微笑。

其实小安这边,也出现过相似的情形,只是出现得非常晚。

小安推迟过去安山的计划,妻子相信这是因为她又一次肋骨骨折,他得等待她恢复得好一些再出发。之后,她发现小安事先准备好两条睡袋,妻子更加确认,他已经准备带上她去安山。她自己也在悄悄準备。与别的女人出门不同,她准备的主要是防护器具。考虑到反复骨折将妻子弄得行动不便了,小安买来这辆Jeep,方便送她去医院。妻子的感受不止行动不便,已经到了不能动弹的境地。她被骨折,无休无止的骨折,困住,死死地困住。因此,自己不是想去安山这个地方,而是想去任何一个地方。当然安寨也行呀,毕竟小安要去那里拍摄,而且听说起来也太神秘新奇了。如果不是计划去的话,她还不相信世界上有这种地方呢。几乎情不自禁,妻子拥抱了小安。自从意识到她骨骼丢失严重,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这个拥抱也是久违了。然而,就是这个拥抱,妻子再一次肋骨骨折。

与小雪去安山又能成行了,小安不禁感到欣喜。但这种欣喜只是一阵就过去了,他对妻子的负罪感却随之加深。

不用说,小安推迟去安山的时间是这位小雪的原因,就连准备两条睡袋,也是小雪的要求。

小雪想要捉弄她先生一下,并且为他想到“放肆”这个词,而这个词同样适用于自己。从那以后,她与小安微信聊天,开始出现一种极其随性的倾向。

这种随性,变得放肆了。

现在,小雪就说,小安妻子骨骼那么脆弱,恐怕也会担心自己被他压坏吧?小安说,为了妻子的身体,他们过着一种近乎禁欲的生活。小雪这才想到,她凭什么打探小安夫妻间的隐私?可是,小安又是为什么,一点也不犹豫就告诉她了呢?

妻子不能一起去安山了,她提醒小安带一条睡袋就行,还建议他带M型号那一条,他那个身高体重确实也够用了。

但小安还是带了XXXXL型号那一条睡袋。

清晨,按照两人约定好的,小安驾驶这辆Jeep接到小雪。他注意到她的拉杆箱特别大,就动手整理后备箱,差不多将自己所有行李都调整过一遍,才将这只箱子放进去。她右手提着挎包,站在身边看他整理,不经意间发现睡袋只有一条。他留意到她的这个发现,但见她没说什么,也就不作解释了。她抢先一步,在他之前伸手关上了后备箱。他意识到,她似乎有些不快,即使不是不快的话,至少也是对他产生了一丝警惕。尽管意识到这一点,但他还是无法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她的情绪上来。他陷入到一阵接近眩晕的恍惚之中,她真是喜欢红色啊,行李箱是红色的,挎包也是红色的。

小雪坐到副驾驶位上,挎包放在膝上,系安全带的时候,扭头向小安一笑,似乎这才是两人见面后的正式招呼。作为回应,小安也注视着小雪,看到她没有修眉毛、画眉线,也没有粘睫毛、描眼影,脸上唯一的化妆就只有口红。朱红,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与这辆Jeep的颜色,《偶然的瞬间》拍摄到她口红的颜色,与她发给他的照片里茶碗上沾染上口红的颜色,还有她带上的箱子和挎包的颜色,通通都是一个红色。一开始,她的红色让他产生过一阵恍惚甚至轻微眩晕,现在,她的口红消除了他们之间的陌生和疏离感。她将挎包放在两个座位之间,在观后镜里咬了一下嘴唇,一颗牙齿就沾染上了一点口红。盯着这点口红,她得意地想,自己喜欢复杂而丰富的事物,比如她使用的口红,颜色并非就是一个单一的红,而是许多层次的红,红得繁复,红得深邃,这个朱红,也只是其中之一。

她将挎包从膝上拿开。小安注视的目光,被小雪靠近他这边的左脚踝吸引住了。裙摆的米色、袜套的黑色、皮鞋的红色,还有只露出一线的短袜的蓝色,将她的脚踝衬托得无比白皙、光洁。在小安的注视下,小雪也留意到自己的脚踝,这让她相信,她先生口中那场相遇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这时,小雪也走神了。她想到的是,小安将他本人的一切,还有他所知道的一切,一一告诉她了。他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而她对小安,实在回避不了的话题,说到她母亲、父亲、先生,也都是点到为止,不让他知道得更多。她都要和他去安山了,可是,他准备去长水机场接机,并为她预订好酒店,还打算陪她去给她父亲上坟,却无一不被她谢绝。谢绝这些不说,她连航班信息、下榻酒店都不告诉他。她这又是为什么呢?无论是哪一个为什么,她都想不明白。

或许因为想不明白,小雪也才意识到,这种时候,本来就不该去想这些问题。

或许是为了给这辆Jeep留出够用的预热时间,小安将右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放到小雪左脚踝上。他不清楚自己这是蓄谋已久呢,还是临时起意,总之,有一种温暖和湿润的感觉。而对她来说呢?这太出乎预料、猝不及防了。小安应该不会使出多大力气吧,可是小雪感到,被他握住的脚踝,给她传递了一个信号:这个世界就要土崩瓦解了。

但小雪一点也不害怕,恰恰相反,她曾要求小安带上两条睡袋,而这辆Jeep后备箱里只有一条,给她带来的些许不快和一丝警惕,到这时就过去了。

这辆Jeep上路了。

出了昆明北收费站,在驶离昆明两百公里开外的路段,道路分岔,一条直行,一条左拐,道路指示牌上写着“东川”。去安山,拐进东川方向。

在駛向安寨的二级公路上,车子放慢了速度。可以预见的是,这辆Jeep又拐进盘山公路,再拐进乡村公路,速度无疑会越来越慢。不过,这不要紧,小安认真做过出行攻略,途中的休息地点和中午、下午就餐地点,全都了然于胸。导航系统也会适时提醒他的。安寨毕竟就在云南东北部,并非远在天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最迟暮色四合时分抵达。安寨可能有别于其他地方,小安猜想,暮色不是从地面上升起来的,而是从天空中降下来的。

在盘山公路上,小安告诉小雪,他们的安寨之行,路程走到一半有余,时间只用去四分之一,剩下路程不足一半,时间却还需要四分之三。此时,小雪一点也不关心路程和时间,只在乎这辆Jeep和它所在的世界。如果盯紧近处看着,她会觉得这世界太凶险了,一旦车子失控脱离路面,就会翻下山崖,坠入山沟,万劫不复。如果朝着远处眺望,又会觉得这世界不可思议,整个地貌仿佛是用一块铁板抠出来的,凸起部分就像人体烧炼的骨殖,凹陷部分则像兽身剥下的皮毛。就连荒芜也如此软硬兼施,让人无所适从。看样子,是进入安山地区了。

忽然之间,前方公路上悬挂着的一块巨大提示牌,蓝底白字,赫然在目:

进入小江断裂带,注意地质灾害!

请你观察谨慎通行,勿在危险区域逗留!

这时,小安耸了耸肩膀,或许是故作轻松吧。由于双手握着方向盘,这个动作难免显得滑稽,小雪被逗笑了。他想和她开个玩笑,问她:“这个世界,能平安通过吗?”

小雪留意到小安这句话,他将小江断裂带置换成这个世界了。他们这不正往安寨赶过去吗?她也想将那里置换掉,就反问他:“那个世界,真会被压垮吗?”

小安去安山拍摄,一组取名为“无形的重量”的照片曾在他最初的计划之中。

小安从安尔微信公众号上看到一张图片,这座山神庙位于安寨左方的山沟边,大部分地基早已被泥石流一点一点带走,庙宇只剩下一面断墙,最多可以算是一个旧址、一处废墟。小安故乡也有一座山神庙,还保全至今。他太熟悉山神庙了。山神庙里什么都不供奉,没有木偶和泥菩萨,只在一面墙壁上粘贴过各种画像。他记得的都是些什么画像呢?有好几位外国人画像,中国人画像就更多。那面墙壁很长,一溜儿粘贴七张画像上去都没问题。他还记得粘贴画像有一个讲究,总是七张、五张、三张这样的单数,为的是将居中位置留给最显要的画像。他也记得,一开始是外国人画像和中国人画像混杂粘贴的,后来就只粘贴中国人画像了。他听祖辈、父辈说,他们以前见到的,是悬挂绣像,那就更加五花八门了。从“安尔”微信公众号这张照片上看,安寨山神庙这面断墙,既矮小,又短促,一次只容粘贴一张画像。而断墙上确实粘贴有一张画像,乃是一副中国人面孔,还算慈眉善目。断墙下地缝里还有香烛未燃尽的残迹,墙脚上也留有火纸焚烧的乌黑。

小安打算到时雇佣一名助手,走遍安寨人去房空的所有人家,从堂屋、灶房、院门、房门,小心翼翼地揭下外国人画像和中国人画像,还有诸路神仙、各门鬼怪图像,最后挑选出其中十幅。选择正午光线最强烈的时候,来到这面断墙下,让助手用浆糊在断墙上粘贴画像。第一幅粘贴好了,再让助手点燃香烛、焚烧火纸,在那儿跪拜,就拍摄下来。然后,再让助手往上面粘贴第二幅画像。接着粘贴第三幅、第四幅……第十幅画像,并一一拍摄下来。

小安还琢磨过一些必要的细节,预见过一些可能的场景。他认为应该将上一幅画像撕下来,再粘贴下一幅画像,否则,一幅接一幅粘贴上去,粘贴到十幅,万一将这面断墙压垮怎么办?如果他这样与助手沟通,助手肯定哈哈大笑,笑他这样神经兮兮,哪有十幅画像压垮一面墙壁的!他不便坚持,那就任由助手一幅接着一幅粘贴上去吧。十幅当中,一定要有一幅人面兽。人面兽面容近乎慈祥,嘴巴咬住尾巴,笑嘻嘻的。助手跪拜在那儿,脊背形成弧形,与人面兽的嘴巴衔接,像是就要被一口吞掉了。这幅拍摄出来,会比较出彩。但这幅人面兽不能是最后一幅画像。第十幅,最好是一幅活人画像。助手将它粘贴在九幅画像之上,不再跪拜,以之前几倍的速度退开。小安了解过,好多地方认同死者为大,人们愿意给所有亡魂下跪,却不愿意跪拜任何活人。就在小安拍摄这张照片的瞬间,这面断墙还真垮塌了。支离破碎的墙体砸进山沟,一股烟尘升腾起来。

如果那面断墙实际上并未垮塌,那么为了拍摄需要,是否将它推倒?而所谓拍摄需要,究竟是指什么?这些问题,小安通通还没想好。

小雪之所以这样见小安,原因之一竟然是她希望能说服自己不见他。如果小雪先生在东京家里,忽然想起从风俗店带回来的那双黄色长筒丝袜,打开衣柜,发现连那件西服也不见了,在微信上和她说点什么,只要透露出他的一点不安,还不必是歉意、愧疚和悔恨,她就直接从昆明回东京了。可是,直到小安开着这辆Jeep接到她,小雪先生都还没有回复她飞机落地时就报平安的微信。

两人去安寨途中,反倒是小安妻子,在昆明家中几次发微信语音询问丈夫走到哪里了。在小安抵达安寨,给她报平安之前,妻子都会不安的。

这辆Jeep驶入小江断裂带之后,小雪不止一次看到导航指示安寨方向的天空中,升腾起一股又一股烟尘。小安小心驾驶,可能并没有注意到。她问他,远处为什么会有烟尘呢?他告诉她,安寨随时可能发生垮塌,尘土飞扬。她意识到了危险,这个安寨,要是一去不能还,那可怎么办呢?他说,此时此刻的安寨,又不是他们去压垮的,不用在意那些烟尘。这时,他也才想起因有小雪同行而几乎忘了的那两项拍摄计划。而她想得更多,默默祈祷着,无论如何,一定保证她平安、顺利,能从安寨全身而退,回到东京的家里,回到先生和孩子的身边,回到日复一日的生活。

小雪之所以与小安去安寨,还有一个因素,这是两人之前都不可能预料到的:小雪月经比她本人更守约。凌晨,月经如约而至,她就最终决定了。

小雪想得越来越清楚,这样,她就有充足、正当的理由,无可辩驳地拒绝小安,同时也无可奈何地拒绝自己。两人预计当晚到达安寨。次日正午光线最强烈的时候,就让小安为她拍摄照片,也可以说用她拍摄照片吧。在那些照片当中,一定能够诞生一幅她更喜欢、更想要的摄影作品。不过,这幅摄影作品因为过分私密,不可能像《偶然的瞬间》那样去展出,也不可能悬挂在她和先生卧室里。

【作者简介】徐兴正,1976年生于云南昭通;作品发表于《山花》《边疆文学》《散文》《大家》《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等刊;现居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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