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作家要无愧于时代

2023-12-12 18:05矫健娄光
青年作家 2023年7期
关键词:周梅森矫健

矫健 娄光

从《天局》开始

娄光:老师,我们就从《天局》开始吧。

矫健:《天局》这篇小说不长,只有五千字。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文学极其活跃,我们也接触了大量的外国优秀文学作品,新鲜震撼,我从心底感到激动不已。当时我的小说《老霜的苦闷》和《老人仓》连续在全国获奖,风头正劲,创作热情极高。我下乡回到胶东,回到家乡乳山,熟悉了家乡的生活,在田间地头,在山村古巷,见过各式各样古怪个性的乡村人物,在那期间写了《快马》《独臂村长》等一批小说,还有后来发表在《解放军文艺》杂志的《小说八题》。这期间作品数量不算多,但生活情节饱满,寓意深刻,篇幅也很适合阅读。

娄光:《天局》也在其中吗?

矫健:《天局》稍晚一些。你知道我的业余爱好是下围棋,那段时间我特别痴迷,每天在腋下夹着一个围棋盒子,在烟台走街串巷,遇到会下围棋的,就硬拉着人家切磋一番。结果呢?高手和臭棋篓子下棋,自己的棋也越下越臭。大概是1984年,中国作家协会组织代表团派作家到日本去访问交流,我在其中。当时日本的棋风正盛。在日本访问期间,一位作家请我们吃饭,作陪的有中日作家围棋友好协会的会长中野孝次,中野先生是有段位的棋手,我就向他讨教。我这样的水平,肯定输得一败涂地。但是我心里不服气,突然产生灵感,扭转了颓势。其实,对抗棋手,不就是对抗命运吗?我当即把自己的念头和构思讲给在座的各位听,记得请吃饭的那位作家先生是非常赞赏的,他很认真地对我说:“与天下棋,绝对是好的構思。”那次聚会后,中野孝次先生赠送给我一副围棋,回来后,我完成了《天局》这篇小说。作家周梅森看后,对这篇小说很赞赏,“胜天半子”是极棒的艺术品,他说是绝对的文学名篇。可是小说发表后,就淹没在当时的那一批小说当中了,反响没有《快马》和《独臂村长》这些时代性强的作品好。《天局》没有引起重视,我心里不服气,回归文学创作后,又把这篇小说找了出来,重新打磨一番,在《青岛文学》发表后,依然没有动静,没有引起重视。我也就接受了现实,随遇而安了。没想到,《天局》这篇小说的文运还是不错的,《人民的名义》热播,《天局》获得了热销,“胜天半子”也传遍了大街小巷……我现在再来读这篇小说,内心自然而然地还是有些震动,感觉这是一种坚守,心灵的坚守。文学作品就应该这样。

娄光:通过《天局》,又回想到当年创作激情高涨的那个时代?

矫健:那个时代我们每周末都买上一大堆海鲜,聚集在烟台市福山路文学创作室的集体宿舍里,畅谈文学,抒发激情,交流各自的阅读心得和创作构思,常参加的有王润滋、马海春、滕锦平、卢万成、林深等好多青年作家,小说写得都很好。那时,肖平和林雨两位前辈特别扶持我们,帮助我们,胶东的文学创作成绩斐然。我还写了长篇小说《天良》和《河魂》,是创作的高峰期。

作家与商海

娄光;可是您却在这样的高峰期转入了商界?

矫健:与时俱进,也是一种选择吧。我的投资意识一直很强。那时,投资渠道少得可怜,凡是已有的,我都想削尖脑袋去钻一钻。起先,我做书商,发行了几本书,挖到第一桶金。我又到邮市上混,囤积了一批邮票,小型张。后来我发现国库券利率高得惊人,就动用全部现金,买入大量国库券……一路顺风。有时候,我和一些老生意人交谈,便故意强调:“做生意很容易嘛,是不是?我看很容易!”气得他们直翻白眼。我是赌气,跟所有小看文人智慧的人赌气!

娄光 :我知道您的小说《珍邮》和 《红印花》,就是写的这段生活吧?

矫健:其实,这只是开始阶段。自1986年试点发行飞乐音响股票以来,上海总共发行了八只股票,人称“老八股”。老八股无涨跌,每年按百分之十五的固定息率分红,过户手续极为复杂。我在西康路证券营业部见到了老八股,没人理睬它们,老八股像乌龟一样趴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有一幕情景令我永远难忘:证券营业部门口站着两个卖股票的老头,一胖一瘦。瘦老头捧着一只镜框,镜框里镶着一张豫园商场股票;而胖老头干脆用细绳把镶有股票的镜框吊在脖子上。他们的形象很滑稽,又有几分庄严,仿佛在展示他们的劳模奖状。我相信这两个老头许久没生意了。这样的股票涨得起来吗?虽然失望,但我却一直关注着股票。在我闯荡江湖的生涯中,我的小妹华华是一个重要角色。我动脑,她跑腿。我让她去买股票,她却买回一沓子国库券。

娄光:您那时在上海?

矫健:没有。我人尚在烟台,通过长途电话遥控指挥炒股。我冲着话筒嚷:“我让你买股票,你买国库券干嘛?”她向我解释:“营业部门口的贩子都说傻瓜才买股票!”这些人鬼精,围住她取笑,搞得她没信心。上海人叫他们“打桩模子”,专门倒卖国库券。华华竟上了他们的当。我说:“你不行,快叫许国平来!”许国平是我大妹夫,原是自来水厂的工程师。我下海折腾,把他也卷了进来。许国平很听话,办事稳妥,我指东他打东,我指西他打西。我命令他:卖掉国库券,卖掉邮票,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资金,全部买入股票!他立即照办。那些日子,我总是对着电话筒疯喊:买进电真空、买进小飞乐、买进大飞乐……买进!买进!

七月天,热得要命。许国平每天顶着烈日,拎一只小板凳,拿一瓶可乐,到西康路证券营业部门口排队买股票。当时营业部柜台里尚有存货,趁此热潮,证券公司将未能顺利发行的股票统统抛售出来。西康路排起长龙,一张张兴奋的面孔汗水横流。有些人经过问一声:“这里排队买什么?”一些小青年调皮地回答:“买钞票!”那时股票实行实物交易,每一张股票都要盖上购买者的印章,这使投资人更增添几分自豪感。买到股票的人挤出营业部,把股票捧到面前左看右看,一脸欣喜却又透出困惑。营业部柜台卖出最多的股票是电真空,每股面值一百元,上面印着公司名称、注册地址、发行总额,并赫然盖着董事长的方印。股票大小若杂志,票面印有暗纹,使人联想到它的防伪功能。许国平以一百零四元的价格买回一千股电真空,又陆续买到五百股小飞乐,五百股延中……这些股票后来按一比一百的比例拆细,足有二十万股。1990年夏季,我们总共投资了二十八万元。在最早的股民当中,算得上名副其实的大户!

娄光:当时做这么大的投资,确实需要巨大的勇气和胆识。

矫健:许国平买入股票后不久,证券营业部柜台内的股票便告售罄。西康路上的长龙不见了,成了一堆一堆攒动的人头。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站在马路上进行股票交易。此时,股票真正开始上涨。浓厚的黑市气氛推波助澜,使买不到股票的人更加惊慌。股价一日三变,蹦着高上蹿。华华不断打来电话:电真空又涨了二十元!小飞乐涨了三十元……面对这样的刺激,我的心乱作一团。把手中的股票抛出去吧?已经有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但我的直觉告诫我:它还要涨,一定要牢牢捏住它!可是,万一跌下来怎么办?关于股票暴涨暴跌的故事,我早有耳闻。我可不想让煮熟的鸭子再飞走了!我真的变成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里滴溜溜地转圈,我蓦地警觉:这样不行!于是马上收拾起稿纸赶往上海。回到家里,我第一句话就问:股票呢?快拿给我看看!小妹华华、许国平和我老爸一阵忙碌,从箱子里、柜顶上拿出大小几只书包,鼓鼓囊囊地塞满了股票。老爷子是总保管,每次交易完毕,他都要蹬自行车去襄阳南路许国平家,把股票带回来。那时许国平和我大妹居住条件很差,只有一室一厅,房小人杂,很不安全。我老爸对这些股票总有些担心,觉得儿女花那么多钱买回一堆纸来,太闹玄!他小心翼翼地收拾股票,将它们分散装在几只破旧的书包里,东掩西藏,以为这样,家里即使进了小偷,股票也不易被盗走。他把股票一叠一叠地拿出来,在圆桌上堆成一座小山。一家人围桌而坐,看看股票,看看我,期待我作出某种决定。

娄光:您炒股的风度,比写作威武多了。

矫健:那是。我来到西康路。一条狭窄冷僻的小马路却正在创造一段历史,1990年夏天,西康路成为全国性的股票交易中心。我在人群中挤着,目睹人们以最原始的方式进行交易: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一方交钱,一方交出股票、身份证,然后共同到证券营业部柜台办理交割手续。热闹、混乱、刺激,这更像农贸市场,很难把人们的活动与“金融”二字联系起来。西康路南端有一座静安区体育馆,万国证券营业部租赁了体育馆的门面房。离营业部不远,朝右一拐,是一个小菜场。卖螃蟹的、杀鸡宰鹅的、卖青菜萝卜的、斩肉骨头的……吆吆喝喝弄出一片喧哗。据说,西康路上股票生意突然火爆,小菜场许多贩子纷纷改行,站到街头做“打桩模子”。我认识其中一位,叫阿四,原先是卖大闸蟹的,现在成了一位活跃的“模子”。他们早上买进股票,下午必然抛掉,赚到一点差价就满足。这叫“打滑板”,既灵活,又短时。阿四身上已经没有了螃蟹味,穿一件时髦的梦得娇T恤衫,腰里别一只传呼机,股票生意做得不错。阿四叫我“眼镜”,这绰号从此固定下来。西康路上的人们彼此称呼绰号,大都不愿透露真实姓名。阿四和我一样,曾经是知识青年。提起在北大荒插队的日子,他就不断摇头,重复着同一句话:苦死了苦死了真苦死了!我们的感情一下子亲近起来。他告诉我许多小道消息,使我对西康路股票热潮的背景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他说,这次股票起“蓬头”,全是深圳人的功劳。深圳股市先动,发展银行从一块钱一股,炒到七十块一股,人人都发了财。发了财的深圳人又看中上海股票,提着一箱子一箱子钞票乘飞机过来,把市面上的股票统统吃光。他们都住在百乐门饭店,我去送过好几趟股票……

婁光:当时的环境就这样出了大亨?也真是传奇。

矫健:真是这样,西康路上藏龙卧虎,多数人不肯亮出自己的真名。也有人刻意扬名,极力张扬自己。有真本事的也就成了人物。如今大名鼎鼎的杨百万,当年也在西康路厮混,是一个颇有名气的“打桩模子”。

我与杨百万打过一段交道,回忆起来觉得挺有意思。许国平告诉我杨百万曾经卖给他五十股延中,现在每股涨了一百多元,赢利不菲。杨百万见了他就开玩笑:小许,我挑你发财,你应该请客。许国平人缘好,和西康路许多人都熟。杨百万说得他不好意思,就来问我怎么办?我说,请就请,我也想多交几个朋友。请客那天,杨百万带来好几个男女,许国平说那都是他的跟班。杨百万戴一副宽边眼镜,人略胖,肤色较深,显得壮实。他在跟班们的陪衬下,颇有老板派头。酒席间的谈话我都记不清了,无非是行情分析,称兄道弟。唯独杨百万递给我的名片,使我留下深刻印象。在他的大名“杨怀定”后面,注有一个头衔:个人投资者。当时我内心颇受震动,这样的头衔在中国肯定独一无二!我觉得这个人有想法,有勇气,使我感觉到某种新意。他对自己的定位是准确的。在计划经济尚占主导地位的时代,冒出这样一位“个人投资者”,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几天以后,我风闻《华尔街日报》的记者采访了杨百万,国内外许多媒体,也越来越频繁地提到他的名字。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在我看见那张名片的瞬间,就知道他触动了时代的某一根神经。看看西康路上如火如荼的场面吧,这里能不产生一位英雄吗?

娄光:您就是那个时候正式进入了商海搏击?

矫健:还没正式进入,还在初级阶段。一个文学创作的机会,让我住进永福路52号。在烟台写的那个电影剧本起了作用,上影厂文学部一位编辑邀请我修改剧本。在外地作者云集的写作楼里,我遇见了江苏作家周梅森。1988年,我们共同参加了在北京召开的全国青创会。文艺界前辈冯牧关爱青年作家,特意召集贾平凹、王安忆、铁凝、周梅森和我举行了一个小型座谈会。我就是那次与周梅森相识。后来,周梅森还参加过几次我的作品研讨会。他是一个热情开朗的人,喜欢交朋友,长臂一搭哈哈哈,你的矜持也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次他到上海,是为《收获》杂志写一个中篇小说。我们相聚在文学部写作楼。

我的心思仍放在股票上,周梅森很快觉察到这一点。我把这两年的经历告诉了他。这似乎引起了他的震动。我们之间展开了一场严肃的讨论:关于时代变化、作家职责、人生选择……讨论的结果是他对股票发生了浓厚兴趣。但他仍坚持道:“我要搞艺术,我热爱文学!”我颇感委屈地说:“难道我不热爱文学吗?问题在于文学是否仅限于写字,不断地、重复地写字?我想尝试另一种生活方式,这需要勇气!”为了说服周梅森,我请他洗了一次豪华的澡。刚刚出现在澡堂的桑拿浴房,就蒸得我们周身赤红。手艺娴熟的扬州老师傅敲背、捏腿、修脚,整得周梅森直哼哼。我问:“舒服吗?”他无力地点点头。我又问:“你到底喜不喜欢钱?”周梅森睁开两只大眼,不无幽默地说:“说实话,我对金钱有着一份非凡的热爱!”我直乐:“这才是真心话。”后来,我们屡屡提起这次洗澡,并像评说某次历史转折点似的,将它称之为一次“伟大的洗澡”!

娄光:后来周老师也正式入伙了?

矫健:还没有。那确实是激动人心的日子!天热得火爆,股票涨得火爆,二者使我整天大汗淋漓。“电真空”一路飞涨,三百元、四百元、五百元……我甚至来不及计算自己到底挣了多少钱。计算也没有意义,我总觉得那只是一串串数字,是虚拟的。我采取这样一种策略:以两百元为起点,电真空每上涨五十元就卖掉两百股。水涨船高,越涨越卖。许国平夹着书本厚的一叠股票出去,就会背着满满一书包钞票回来。西康路上的“打桩模子”盛传:襄阳南路有一家人家,房子不像样,股票莫老老(上海话,意为不缺钱),搞不懂是做什么的。老爸格外紧张,一趟趟跑银行,默默地将存折藏在不可思议的地方。这位曾经的胶东南下的老兵,对于发生在眼前的事情感到困惑。他常独自嘀咕:“怪了,股票这东西到底是赚谁的钱?”

娄光:越平静越吓人。

矯健:十月,北京首次举办亚运会,人人都趴在电视机前观看盛大的开幕式。我就在那一天卖出最后一笔股票。我去襄阳南路大妹家,许国平见面就对我说:“西康路上的人全都发了神经病,你猜猜,电真空现在涨到多少钱一股?”我摇摇头。许国平以食指、拇指做枪状,指着我道:“八百!一个外号叫‘猪猡的‘黑麻皮,站在证券公司石台阶上哇啦哇啦喊:谁有电真空?八百块一股我统吃!”我立即站起来说,给他,把剩下的电真空全都给他!许国平拿出最后的二百五十股电真空。他有些不舍得,我也不舍得。可是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们站在陡峭的悬崖顶上,随时都会跌落深不见底的峡谷。我挥挥手说:“快去!”许国平匆匆地出门。我预见的画面第二天就真实地出现了。西康路上股价突然暴跌,一夜之内跌去两百元!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原因。我庆幸自己逃得快,保住了胜利果实。七月至十月,电真空由一百四十元涨到八百元,三个月内足足涨了八倍!算算账,我吓了一跳:七月份我投资二十八万元,现在已翻成一百一十六万元!我很骄傲,一个新的百万富翁就这样诞生了!

娄光:眼光、胆识和运气,确实好。

矫健: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一天夜里,“黑麻皮”领着几个人闯入许国平家,非要把二百五十股电真空卖还给他。他们拿出流氓腔,威吓恫吓、软缠硬磨、通宵达旦地坐着不走。由于这批股票是以我父亲的名义买进的,侧面上盖着“矫孟山”的印章,身份证也在“黑麻皮”手里,他们又找到余庆路我父亲的家。“黑麻皮”炫耀自己的黑道背景,说他做黄金买卖时曾亲眼目睹闹出人命的场面!电真空已经跌到五百元了,他非要以八百元一股的价格卖还给我,叫人怎能咽得下这口气?我妈妈向派出所反映情况,所长表示无奈:他搞不懂股票是怎么回事,也不清楚这种黑市交易是否受到法律保护。一时间,我们竟然求告无门,陷入困境。

我们全家决定去广州暂避风头,留我与“黑麻皮”做周旋。我用电话与“黑麻皮”保持联系,僵持半个多月,双方终于达成妥协:由我以六百元的价格买回二百五十股电真空。虽然西康路上电真空的价格已跌到四百元,我吃点亏将事情解决,总是好的。交易地点定在哪里又有一番争执,因为双方都怕发生变故。最后,选中了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文学部招待所。交易时我把周梅森叫来,严肃地说:“哥儿们,关键时刻到了。我想请你当一回保镖。”周梅森瞪圆双眼,挺起胸脯,显示出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气概:“没问题,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们又叫来山东作家艾平,江苏作家杨江,聚集在我的502房间。打开床头柜小门,将先前准备好的一提包的钞票提出,倒在床上。当时百元大钞很少见,十元面额的钞票千元一扎,一两万元就可堆成一座小山了。作家们神情肃穆,守卫着这座小山。周梅森事后对我说,他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钱!“黑麻皮”领着一伙人来到502房间。小小斗室顿时塞满了人,流氓们与作家们对峙,倒也不敢造次。交易顺利进行,“黑麻皮”将一叠电真空股票交给我,我让他将床上那座钞票小山搬走。货款两清,再无纠葛。“黑麻皮”临走甚至与我握了握手。

傍晚,我请朋友们在乌鲁木齐路一家饭店喝酒。这样的交易场面他们都是第一次经历,心底深受触动,情绪昂奋起来。一股时代激流正撞击我们的生活,我们如何面对?如何选择?借着酒兴,我将酒杯往桌上一掷:天地宽广、人生壮阔,写作写得无聊,何不走出书斋闯荡一番?这一事件促成两个结果:我和梅森、艾平、杨江合作了一个电影剧本《阙里人家》,由著名导演吴贻弓执导;另外,周梅森毅然掉入商海,南下深圳,正式成立了亚细亚公司。我当董事长,周梅森当总经理。手下人称我们“矫董”“周总”,简练好听。

娄光:刚开始就这么精彩,炒股票的经历后来小说没怎么涉及,有些可惜。

矫健:没有专门写过这样的小说,所以说,没写过的经历就说得详细一些,写过的就提一下。作家钟道新有部叫《股票市场上的迷走神经》的小说写过这种生活,所以我就没写。

娄光:您当时经商下海真的义无反顾?

矫健:也不能说是义无反顾。不过当时经商条件好,政策佳,机会多,不光是资金的事,还有环境、资源和别的因素。不过,我本身是作家,经商对于我们来说,隐隐地潜藏着某种意义,还有一种欲言又止的目的。

娄光:什么目的?文学?

矫健:其实在我心灵深处,最关注的还是文学。在当时的文学创作上,我或许是迷茫的,正在为自己的创作寻找新的突破点。当时的中国文学也在寻找突破点,一批先锋作家陆续出现,好像每个作家都在寻找突破点。现在想来,我可能是有这种因素存在,在胶东农村的这段生活积累已经被反复地使用了,《老霜的苦闷》《老人仓》连续在全国获奖,对我个人来说也算是到了极致,像《小说八题》那样的短篇也都作了刻意的探索,再往下怎么写呢?我在思考生活的阅历,我不太愿意重复自己,或许正是在文学迷茫的时候,我选择了下海经商,正是因为有这段下海经商的经历,又为我文学创作提供了生活基础,也为后续写作储备了素材。

我们南下深圳,选择的第一个地方叫做淡水,隶属于惠州,原来是一个村镇,正迅速扩张成为初具规模的城市。在这个历史的关口期,这里有一个新兴的商业项目——炒地皮。方法和手续都还很简单,不复杂,有关部门和拥有土地的居民把大块土地分割成小块,以租或卖的方式转让出去,然后等待时机,开发商或者工业区厂家来高价收购。我们也随着潮流加入了炒地皮的行列,其中有几块地皮的前景非常好。

那年,我们编剧的《阙里人家》获得了金鸡奖。吴贻弓先生把我和周梅森请回上海参加颁奖大会,准备让我们上台讲讲话。大会还没开始,我们正在台下等着上台的时候,公司突然打来电话说,我们马场的地被偷走了。我听了,当时身子猛地一哆嗦。原来公司的业务员王丹霞偷偷打开保险柜,把马场地块的证件都拿走了,把马场那块地私自转让了。我目瞪口呆,上台讲话的心情一点也没有了,慌里慌张地退出了会场,不知如何是好。

在这些问题上,周梅森比我沉着得多。他劝我说:“你乱转什么,赶紧想解决的办法呀。”“是呀,我就是在转着想解决的办法啊。”我说,“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淡水炒地的人这么多,我到哪里去找?”“你找不到,别人找不到吗?先报警。”周梅森说,后来他想了想又说,“光报警不行,我看得给惠州市委书记市长写信,请他们对我们这些下海的作家予以重视和保护,也要说清楚我们地皮被偷的过程、原因和诉求。”我问:“有用吗?”周梅森说:“肯定有用,毕竟是个别案例。”“那你快写啊,我着急。”周梅森把信写好,我看完后,从心里佩服他的胆识,简单明确,非常有分量。

娄光:这是真事儿啊,我在您的作品里看过这个情节,以为您虚构的呢。

矫健:虚构哪会有这么生动?要不说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周梅森的信起了很大作用,我们找回了地皮,解决了问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这件事的原因,炒地皮这项业务引起了当地有关部门的重视,规范了这一方面的法规和政策。后来,周梅森在《中国证券报》占据整个版面发表了著名的文章,讲述了中国股民的现实状况和具体的诉求,我都怀疑他是从当初这封信获得的灵感。

娄光:我明白了,您为什么后来小说的地标为“惶向”,应该是这种心理因素。

矫健:有一方面原因,但“惶向”是个大概念。为了处理地皮的事,周梅森从南京来到了淡水。他看到了院子里的解放牌二手卡车,买卡车的初衷没错。淡水由一个万把人的老镇,迅速扩张成几十万人的城市,大规模建设是必然的。淡水很少见到青天白日,飞扬的尘土常常把眼前染作黄蒙蒙一片。这边挖坑,那边打桩,工地连着工地,卡车衔着卡车,终日闹腾腾。那么,买一部卡车加入建设大军,不愁没活干,车轮滚滚钱就进账,无疑是一项明智的投资。我也调查过,淡水有许多车老板,养三两部车就富裕起来;若有机头(即挖掘机)更是发了大财。有点意思。“马啊,你的大思路不错嘛……”周梅森点燃一支香烟,大眼瞪天,陷入沉思。“一只羊难养,一群羊呢,肯定好放!你等着,我打个电话,奇迹就会出现了。”他扔掉烟头,急匆匆上楼,操着徐州话,哇啦哇啦嚷了半天,放下电话就拍我肩膀说:“哥们,成了!我赶来一群羊——整整一支车队!”

周梅森告诉我,今年春节他回老家过年,和贾旺煤矿的老弟兄们喝酒,谈起大型国有企业的日子难过。南北方经济形势大不相同,南方私营企业如火如荼发展起来;北方基本是国有企业一统天下,改革缓慢,死气沉沉。听周梅森乘着酒兴吹嘘亚细亚公司,那帮哥们羡慕得眼睛发直。其中有一位运输队长,是周梅森的发小,名叫万千山,是个精明能干以倔强著称的中层领导。他求周梅森在南方找活,拯救车队。听了我说买车的初衷,周梅森眼前一亮。淡水遍地是活,万千山把车队带来,不拉煤改拉土,这盘棋不就活了?刚才周梅森打电话一说,万队长乐得蹦高,马上向矿领导汇报!“现在你信了吧?我蹦高了,好猴,你领来一支天兵天将啊!”我对梅森说。

娄光:这么顺利吗?

矫健:也有麻烦。虽然我们激动得整夜睡不着觉,但亚细亚公司条件有限,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连吃带住加办公,老板员工住得满满。我的卧室朝南,最宽敞明亮,且厕所在旁,号称本公司的“总统套房”。只是,屋内置一张席梦思床,多了放不开。我请周梅森下榻,他鼻孔里哼一声:“还‘总统套房呢,胡说八道!”我马上反击:“别挑剔了,你没读《古文观止》?这叫徐孺下陈蕃之榻!”

两个大男人睡在一起,翻身放屁打呼噜,热闹非凡。睡熟了还好说,失眠可就完蛋了,你动动胳臂,我伸伸腿,谁也甭想入梦。我们憧憬未来心潮澎湃,床就更显狭窄了。干脆起来抽烟吧,再到厨房搬一箱啤酒,聊到天亮。我和周梅森都是个性很强的人,有一位作家朋友评论:这两人合作,要么三天就打翻了,要么能合作一辈子。事实上我们属于后者。这里面有个重要原因:利益框架摆得正,公平,坦率。做事先算账,不怕争论,不怕讨价还价。定下了就齐心协力地干,绝不耍小心眼,绝不出尔反尔!我们在经济上有漫长的合作历史,长达二十年,这很罕见。如今我六十多岁了,回想起来,内心总有自豪和感动,这种友谊构成了我们人生的重要部分。我下海早,经验、资本更丰厚一些,前期是我带领周梅森。后来周梅森发达了,又时時提携我。上岸后我们回归写作生涯。周梅森多部电视剧打响,自己办影视公司拍戏。他的公司原则上只拍根据自己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但为我破了例。我的长篇小说《换位游戏》是他掏自己的钱买版权,并请我编剧。我们照例讨价还价,照例严格执行合同。隔一段时间,我就去南京住在他家讨论剧本,同时拿钱。临走,他总要调侃:“马儿呀,一辆奥迪开走啦!”再去,他说:“又一辆奥迪开走啦!”我便假装沮丧:“猴啊,从你手里抠钱可真不容易……”

娄光:确实很有意思,也叫人佩服。接着说车队吧。

矫健:半月之后,万千山带着十二辆卡车开到富华楼。邻居们好奇,纷纷从窗户探出脑袋。万队长矮壮敦实,剃一小平头,两眼炯炯有神,跳出驾驶室与我们紧紧握手。我庄严说道:“好,我们终于会师啦!”这样一支队伍的吃住,可不是小问题。好在土湖大厦及时竣工,我们提前做了安排:床铺、炊具等一般日用品都已到位。我和周梅森安顿好司机,当晚摆了会师宴。这一顿酒自然是喝得天昏地暗,唯独万队长喝得很少,似乎有心事。

周梅森掏出塞满钞票的信封,当众交给万队长说:“老弟,我们亚细亚公司董事长矫健,早就准备下一万块钱,作为车队的前期费用。你放心,我们一定信守合同,决不会亏待弟兄们!来吧,干杯!”

万队长把钱递给我,大气地说:“这个不急,信不过你们也不会来淡水。等我把一路上的油费、过路费发票整理好,再找贵公司报销。”我暗想:国有企业办事就是规范,佩服!正要敬酒,却听他又说:“活儿安排好了吗?我想明天就开工。”我说:“联系了一个沙场,要车队拉沙。可也别太急,你们刚到,先休息一天。”他坚决摇头:“不行,士气不能泄,我们这次来淡水是背水一战!”

接下来,万千山做出令人意外的举动。他捧着一碗白酒转向周梅森说:“哥,今晚上是咱们最后一次喝酒。”周梅森一怔,问:“怎么了?”他先仰脖将酒一饮而尽,放下碗,郑重其事地说:“我们出来很不容易。临走,矿领导叮嘱再三,要我带好这支队伍。自古就说喝酒误事。哥,我肩上压着千斤担呢,敢吗?所以我下了戒酒令,明天起,从我开始,车队所有人滴酒不沾!”司机们嗷的一声:“是,滴酒不沾!”这样一股精气神,可把我们感动坏了。

娄光:真的第二天就开工了?

矫健:当然,不开工不行。沙场在淡水东面一条小河旁。车队驶向沙场。我和周梅森不顾宿醉,亲自率队出发。那辆卡车也加入队伍,都归万队长管理。为追求气势,我们不肯坐在驾驶室,而是选择最后一辆卡车,在车斗上站着。春风拂面,车顶在朝阳辉照下泛出金绿色的光芒。放眼望去,十三辆卡车宛如长蛇阵,一串金光炫人眼目。真不敢相信,这是我们的车队!两个作家,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拥有这样一支车队,还是机械化的车队,过瘾!就为过这么一把瘾,下海也值了。周梅森缓缓伸出右臂,向车队致敬。我也挥手致意。

娄光:哈哈哈,真气派!真有作家的风范啊。

矫健:可幸福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三天之后,雨季来了。当时的情况是运输款当天结账,沙场秦老板付给我们二千六百元现金。秦老板是本地客家人,长相清秀,文质彬彬,为加强合作,他还客气地请我们吃晚饭。我谢绝喝酒——学习万队长好榜样,戒啦!周梅森也跟进,宣布自己改邪归正,从此滴酒不沾。首战告捷令人陶醉,我和周梅森高谈阔论,在席间大谈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因某个观点的理解差异,我俩争得面红耳赤,一起请秦老板结合商业实践做出评判。面对两位书呆子,秦老板显示出商人的圆滑,他往我们盘子里夹了两只基围虾,满脸堆笑道:“妻(吃)虾,妻虾……”回家后,我们把钱摊在席梦思垫子上。当时没有百元大钞,尽是十元票面,二千六百元,摊了小半边床!我俩乐得手舞足蹈。周梅森双手做猴爪状,一左一右比画道:“一天挣两千,十天挣两万,一百天挣二十万……乖乖,钱多了怎么办啊!”我和这猴终日厮混,形体动作深受感染,也勾着爪子左右比画:“钱多了买卡车,今年买一辆,明年买一辆,后年再买一辆……”

春季的第一场大雨,把我们的黄粱美梦冲得稀里哗啦。那雨下得呀,淡水街道成了一片汪洋。这雨老下,车队怎么行动?不干活,司机工资照发,时间长了还不把我们赔死?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我们的心境与乌云密布的天空一样,阴郁得透不过气来。熬到雨停间隙,我们急急忙忙去找秦老板。他正打麻将,怡然自得,全不把风雨放在心上。他说:“急也没用,沙场淹了,等水退了才能开工。”我问要等多久?他扔出一张牌:不好说,总得个把月吧,这地方就这样子,淡水人都习惯啦……周梅森要秦老板结另外两天的账,秦老板不耐烦了:“让不让我打牌?没沙子卖我到哪里搞钱?”脸一翻,再也不叫我们“妻虾”了。无奈,又找了几家工地,老板们给的答复都一样——雨季过去再说。彻底没戏了,我们踏着泥泞回家,心里拔凉拔凉的。

半夜,我趁周梅森睡熟,悄悄起身进厨房。我要喝酒。压力山大谁能扛得住?我摸到半瓶二锅头,溜到阳台,咕咚就是一大口。雨又下大了,没完没了。只好再来一口二锅头,让心火烧旺。忽然,一只手从我身后夺下酒瓶,周梅森一声冷笑:“好哇,一匹赖马,深夜盗酒,让我逮个正着!”我吓一跳,讪笑着拖他下水:“你也来一口,咱俩扯平。”他训道:“哼,我能堕落到你这般地步吗?我能像你一样意志薄弱吗?本人言必行,行必果,做个榜样给你瞧瞧!”我惭愧地低下头。等等没动静,再抬头一看,却见那泼猴仰头抻脖,快把剩下的二锅头喝光了!

周梅森说:“我的压力更大呀。不光是赔钱的问题,我怎么向徐州的兄弟交代?就这样让他们灰溜溜地回去?”

娄光:这比写作的压力大多了,所以常用“煎熬”这个词来描绘这种时刻。

矫健:不过还好,雨季提前结束了,出车没问题了,零零星星有点收入。但是大雨仿佛浇灭了淡水的建设火焰,工地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秦老板沙子卖不出去,几次找他,他都黑着脸,一口一句“丢你老母”,暴露出骨子里的粗野。我命亚细亚公司员工全体出动,满淡水找活干。连煲饭的小李也不闲着,找到活儿就给提成。我们身先士卒,见泥坑就钻,与挖土方的包工头交朋友。周梅森天生热情,有求于人更甚,长臂往人肩膀一搭,哈哈哈就成了哥们弟兄。香烟到处撒,并殷勤点火。我挖苦他说:“猴啊,你干脆叫人家爹得了!”周梅森大眼一瞪:“为了车队,叫爹何妨?你赖马一匹,还敢说风凉话。”

纵然我们这般努力,收获却寥寥无几。车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从来吃不饱活。老板们的条件也越来越苛刻,压低运费,拖延结账,压迫得我们苦不堪言。最要命的是老板强迫超载,挖掘机大斗不在卡车堆出一个山尖,绝不肯罢休。车被压得快散架了,呻吟着颤抖着爬出土坑。万队长心疼极了,几乎哀求老板手下留情。老板总是一个表情,翻翻眼睛,满脸不屑:“不想干?走人!有的是车在后面等着。”

我和周梅森很快妥协了,决定跟万队长开诚布公地谈谈。从富华楼到土湖有三里多路,我们刚来到土湖加油站,前面一堆人堵住路口,还有几辆卡车,是我们车队的卡车!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出事了!一辆宝马轿车不知何故,忽然在路中央打开车门。韩师傅的卡车迎面驶来,猝不及防一下子撞掉车门。车内跳下几条大汉,拦住卡车,一把将韩师傅拖出驾驶室。宝马主人矮胖如肉球,气势汹汹滚上前来,气焰嚣张,语出惊人——打死他!我出钱,你们打死他!幸亏有车队。后面的司机纷纷跳下车,万隊长第一个上前阻拦,形成人多势众的局面。纵然如此,那几个保镖依然抽出尺把长的砍刀,追着韩师傅乱砍!可怜人高马大又老实巴交的韩师傅,抱着脑袋绕加油站转圈逃窜。那肉球或许是黑道老大,或许是因暴发而狂妄至极的老板,仍瞪着牛眼咆哮:“砍死他!一条人命值不了几个钱,你们只管砍!”

万队长本来一直在旁边劝说:“又没伤着人,车门撞坏有保险公司赔偿,交警也很快到了,何必动手呢?”但听肉球这么一喊,他铁青着脸走了,一会儿从驾驶室出来,手里多了一根铁制摇柄,上前一把揪住肉球的领带吼:“你有钱,我有命!日你个祖宗,信不信老子开你的瓢?”肉球顿时傻了,北方人说的话,他听不太懂,可万队长拼命的架势他还是能看明白的。追杀韩师傅的保镖们折返回来,提着砍刀围住万队长。司机们愤怒至极,这帮北方大汉抄起家伙,又将流氓团团围住。一场械斗一触即发!

我们恰在这时赶到现场。一番劝说,万队长松开领带。肉球也找到台阶下,肥脸堆起笑容:好,老板来了,我跟老板谈。他说这辆宝马刚买几天,撞掉车门实在晦气,不是保险公司赔几个钱就能解决问题。言语间含有敲诈的意思,可见他大砍大杀就为这个目的。

我们明白:对付黑道,政府最有效。因王丹霞盗窃土地证件,我们上书惠州市委,在文联主席的帮助下处理好事情,并结识了几个政府官员。于是,我们谈起这些朋友。这方面周梅森最擅长,挥舞长臂,气势逼人:“给你交实底吧,我们虽然不是本地人,淡水朋友还是不少的。那谁谁谁谁,我们都认识。”肉球听到这些名字,气焰一点点矮下去,不由自主给我们点上香烟。等到交警来时,问题已经不难解决了。这个意外事故伤透了万队长的心,也促成车队最终离去。

娄光: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这不又是挫折?

矫健:对,生意有两种,投资和实体。投资体现个体价值,在于对资本的掌握;而实体经营,有太多的客观因素影响,让我们被动,不好操作。挫折!这点挫折只是个小插曲儿。在淡水期间,我们依靠以前买的地皮开发了几栋“握手楼”。

娄光:什么是“握手楼”?

矫健:当年深圳周边的地皮非常昂贵,地产商就尽最大可能地利用空间,楼与楼之间的距离非常近,有时地皮面积占得小,楼房上层的空间却四处延伸。当地的老居民便戏称其为“握手楼”,楼房建成后,销量很不错。

娄光:车队在您的作品中见到过,但“握手楼”的事却没有提。

矫健:想起来很是滑稽,就没好意思写。

娄光:那就是经商的最高光时刻吗?

矫健:不是。最好的时候是在上海浦东,不过“握手楼”为我们积累了做房地产的经验和基础,如果在南方做成这样那还能算是经商?

娄光:不是生意最后败在浦东吗?

矫健:对啊!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在浦东的经历的心理落差大了,风光过,也沮丧过。有时候也心有不甘,但是退是正确的选择。

娄光:讲讲浦东吧,我想听您真实的、随便讲出来的人生故事。

矫健:我是在向你出卖我自己。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上海浦东新区开发正盛,我依靠经济的嗅觉和敏锐的目光,迅捷地赶回上海。依靠早期在上海以文学打下的基础,结下的人缘,成立了房地产开发公司,在浦东的来各湖畔买了地,聘请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孙道临先生题写了“文豪花园”四个大字,意气风发地建别墅群,开发房地产,做大生意。图纸修改好后,地圈了起来,竞标招进了建筑公司和工程队……边盖楼,边宣传,边销售。

在写广告词时我和周梅森又发生了分歧。广告词开始是他写的,他是一个非常严肃正直的人,广告词写得也非常严肃:房产有危险,投资需谨慎。这些话虽然现在看起来有些套路,太古板,可这在当时提出这样的口号是很先锋的,哪有这样劝退对方的广告词,这好像是在给发热的头脑降温,保持冷静。我对这广告词持有不同意见。我当时就认为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投资炒作的。当年那个地方还很荒凉,但是用不了几年,浦东一定是繁花绚烂的景象,深圳就是很好的典范,在繁忙嘈雜的都市里找一个温馨的去处才是人们最真实的渴望。于是我把广告词写为:“在阳光下钓鱼,在月光下吃蟹——请繁忙的都市人生静下来。”我们再三斟酌争论,最后还是确定下来,用我写的广告词。

娄光:是很好,连广告词都极具文学性。

矫健:除了词写得好,更重要的是抓住了当时人们的普遍心理。广告一经打出,房子销售的形势喜人,每天都有人排着队交买别墅的定金,在最火热的那几天,银行来收钱的人忙得都顾不上吃午饭,一天用坏了四台点钞机。

娄光:真是厉害。文学为商业帮了大忙,起了大作用。

矫健:那时彭老师(夫人)和矫娇(女儿)都在国外,我一个人在国内。在那种情况下,我是无法静下心来写作的。周梅森后来看准了这个商机,从公司退出来回到南京,也投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文豪花园”。

娄光:这么火,怎么走了下坡路?

矫健:世物异人嘛!有些时候,目光再敏锐,再前卫,也没法预知未来。“文豪花园”正在建设之中,亚洲金融风暴来了。中央财政要求紧缩银根,“文豪花园”正好赶在了点儿上。

娄光:就在这个时候回归的?重新开始了文学创作?

矫健:没有,那样岂不是太不负责了。工人的工资和工程款要付,有些业主都交了购买房子的定金和预付款,没有结果能行吗?这可不是我的性格。不过,在资金紧张和严峻的情况下,我确实回过一趟烟台。张炜邀请我和马海春一起去万松浦书院做客。他正在创作长篇小说《九月寓言》,他把其中的章节读给我听。其中的一部分叫《鏊子》,还没读完,我就制止住了他,我感叹道:“一个《鏊子》就把我打晕了,实在写得太好了,都叫人舍不得听下去。”张炜借机对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来写?在我眼里你就是个作家,只要回来写,我随时恭候欢迎,随时给你提供写作的地方,书院随时等候您的光临。”我和张炜、马海春是烟台师范学院的同学,听了他的话,心里蠢蠢欲动,心里一个劲儿地问自己:要不要放弃生意,回归写作?走的时候,我向张炜要了《九月寓言》的一部分打印稿,我从心里佩服他勇于探索,孜孜不倦的写作精神,在这方面我确实比他差了一大截。对于《九月寓言》,我是很佩服的,无论从哪个方面感觉都非常完美。

回去的路上,走到蓬莱时,我想到了在浦东的“文豪花园”。我有些不好意思对马海春老师说:“要不我把上海的摊子收拾好再写作吧!”可回到烟台,我写作的信心已全没了,胶东已经出了张炜这样的大作家,文学根本就不需要我去发扬光大了,还是去做生意建设好自己的“文豪花园”吧!

娄光:继续做下去?资金的问题落实了?

矫健:落实了就没有失败了!到现在我一直认为自己的选择是没有问题的,我回到上海,提出了公司账面上所有钱,再次南下深圳,我要凭着我的智慧和运气拯救公司,救活“文豪花园”。我直接去了深圳,那里号称是中国金融资本的聚集地,我也去租下房间,开了大客户账号,正式开张营业。我就不信了,公司的股票白炒了……然而,仅仅过了几天时间,手里的钱赔了个精光。一天清晨,我有些失神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在二十层高的摩天大厦上打开窗户,天很早,路上不见行人,只有刚开出的公交大巴车像甲壳虫一样匍匐在马路上,我心里掠过了重重的寒意,心里说:赶紧把窗户关好,《子夜》里的老板就是在这个时候跳下去的,我要好好地活着。我关好窗户,默默地走回房间,没有坐电梯,沿着楼梯缓缓地走下去,来到大街人单影孤,那么无助,那么绝望……我抬起头来,蓝色的天空中飘着白色的云朵,在那一刻,文学仿佛在遥远的地方正轻轻地召唤我:该上岸了!

文学与人生

娄光:您这是炒什么赔得这么惨?

矫健:炒期货。

娄光:怪不得,期货这玩意儿谁敢碰?

矫健:那可不一定。我只是觉得我选择的时机不对,像巴菲特七岁就会投资,就是选择对了时机并且掌握了机会。我就是不走运,我现在还在关注着期货市场,真是邪门了,只要虚拟着炒,每次都是盈利,一注入资金就坏,可能我与期货无缘。我观察了,最近一段时间,豆粕的前景很好,不信,你找点资金投上试一试。

娄光:我不试,您赔了,但赚了生活的经历和一堆小说的素材,而我赔了就一无所有了。

矫健:(笑)没有胆识。我两手空空地回到上海。仅仅几天的时间六百万的现金见了底。工人们一见到我,一窝蜂地围上来,咆哮,呼喊,向我要工资和工程款。周梅森一直担心着我的处境,有些不放心地打来电话问:“矫健,情况怎么样?”我把大哥大伸向人群,低声说道:“你听,工人在怒吼!”

望着工人们一张张焦急痛苦的脸,我心里极不是滋味,真的该上岸了。怎么办呢?我尽快联系了审计公司,对公司资产进行了审计,当时公司的市值已有三千多万,我却让他们按低价计算,只要能兑付工人们的工资和工程款就行,我本人就无所谓了,只要有张回烟台的飞机票钱就行了。

公司的估算转让办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端着饭盆到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公共食堂去领饭。一位著名的电影演员有些调侃地对我说道:“小矫,你是老板,怎么也到食堂来吃饭了?”我笑了笑,自嘲道:“有饭吃就已经很满足了,我从商业的悬崖跌下来,幸好落在文学的垫子上。”

娄光:走的时候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回来了呢?

矫健:这是另一种财富,毕竟还有独特的经历和一大堆文学素材。仔细品味,我在经商的同时,其实并未放弃文学。我已无退路,只有在文学的垫子上站起来。我于1998年底彻底回到烟台,我那时的心里已经做好了再次创作的准备,究竟从哪个角度入手呢?南方的媒体知道我经商的过程,回来后,《南方周末》的一位记者专门赶过来采访了我,以我为典型,就作家下海经商这种现象做了一整版的专访。后来,中央电视台也做了这样一个专题节目,邀请我和徐敬亚先生做了访谈嘉宾,这一系列的访谈报道,让我经商的事产生一定的影响,北京某著名出版社的主编找了我,想让我以与编辑对话的形式把经商的过程记录下来,做一本记叙体的纪实文学著作,并且还预付一部分版税。后来,我左思右想,还是拒绝了。

娄光:为什么?当时不是正是需要錢的时候吗?

矫健:是需要钱,但是我不能那样做。毕竟我是个作家,这生活的经历对于我来说是财富,我要写小说。写出经商过程中的人生百态,写出自己对生活的感悟,写出商战中人性扭曲时的感悟,总之要写出生活的百态。

娄光:切入点找到了?

矫健:找到了,就写商场小说。在我重新写作的那个时期,商战的小说并不多,除了一部家喻户晓的《子夜》。小说发表的时候,反响不错,但是很快就悄无声息了,这对于我来说,正是好时机。

我回归后的第一部作品是在《时代文学》发表的中篇小说《红印花》。当时,李广鼐先生是主编,房义经老师是这篇小说的责任编辑,这是咱们山东非常著名的两位编辑,要求严格,鉴赏力也高,在小说发表前我们反复交换了意见,进行了修改。《红印花》发表后,《中篇小说选刊》连载了,并在年底获了奖,随后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红印花》的单行本。后来李春风老师做了这部分稿子的编辑,付出了不少的心血,我一直非常感激。

那段时间,我总是这样,先发表小说的中篇版本,后来再发长篇,一本接一本出书,像《金融街》《楼王之谜》……中篇反响不错,连连选载获奖,但长篇小说发表后,就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甚至包括故事性很强的《换位游戏》《诡笑的稻草人》……

娄光:您想过是什么原因吗?

矫健:想过,当然认真地想过。我总结的原因有两条:一是读者的年轻化,阅读兴趣的转移,网络文学对纯文学带来了强大的冲击;二是作品的深度和厚度不够,作品写得过于浮躁,有好大喜功的思想。在出版了这七本长篇小说之后,我想把写作的步伐放缓一些。

娄光:您觉得网络文学能冲击到纯文学吗?网络文学的质量过关吗?

矫健:先别说网络文学的质量,能做写手就很了不起。每天更新的字数,吸引读者读下去的情节和设计目的,都要经过每日艰苦的劳作,这些都是很不容易的。网络上畅销的其实都是好作品,像《盗墓笔记》《鬼吹灯》,我读了都爱不释手,消遣文学能做到这一点儿已经是足够了。

娄光:那您小结点评一下您自己这一阶段的创作?

矫健 :你说,你喜欢我这一阶段的哪些作品?

娄光:我直说?

矫健:那当然。

娄光:除了前面说的几个中篇外,再就是《珍邮》《金手指》《迷乱之夜》,在这个时期,我觉得最具文学色彩的小说是中篇《圣徒》。

矫健:怎么都是中短篇?长篇呢?

娄光:长篇也不错,但印象没有中短篇深刻。老师,谈到这里了,现在我想和您谈个题外话。

矫健:好,说吧!

娄光:在我的心中,甚至在我们山东的文学圈内,说到您,一定会谈到张炜主席,同样,说到他,也一定会提到您,不是比较,是因为你们在年轻的时候同时出道,一起登上了文坛,在文学上太耀眼了。你们的创作走了不同的路,当然成绩和数量也不一样,但一直在相互辉映吧。

最近这两年,我先后参加了两次张炜主席的作品分享会,一次在青岛书城,他的新书《我的原野盛宴》分享会;再就是济南全国书展上短篇小说集《夜思》的分享会,嘉宾都是大腕级的,但是我对他们的发言极不满意,我觉得那些专家的解读,太模式化、太机械,根本解读不出作品的意味和内涵。其实,我们生活在胶东,能读懂张炜主席作品的人只有您、海春老师,再就是我,我是因为师承了您。您在《胶东文学》当主编时,曾经编发过他的一篇小说《持枪手》,因为那篇小说,我一直珍藏着那本杂志,我认为那是他小说中的神品。除了当年他的获奖小说《声音》《一潭清水》外,《持枪手》是最妙的。您还记得吗?有一天雪夜,我们在美斯特涮羊肉,围炉而坐,当海春老师用福山话念“水蛇腰老得”时,韵味深长。张炜老师是龙口人,他的口音和海春老师接近,我想他写作时嘴里肯定也是这么念。“水蛇腰老得”的诗,您张口就来:“春天一般话,春天干燥……”那一刻,我们一下子就置身于文学的陶醉和玩味中。还有《拉拉谷》《紫色眉豆花》这些小说的文学性以及其文学语言的风度,永远都不落伍。再反过来,能读懂您作品的人也只有我们。我在给您整理小说《女巫梅真》时,我把您的这一批短篇小说全部都收集起来了,想一起进一步订正一下。可是当我把作品看过,给我的感觉是字字珠玑,无法改动。小说的人物、情节、细节,甚至于文章中的闲笔,您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轻轻一跳》中,“美好的爱情是一堆碎盘子”,这是哪来的神来之笔?这些短篇极具分量,《金手指》《珍邮》《迷乱之夜》这些作品都那么美好,每个细节每个人物都有广泛的代表性,表现着社会和人性,都是不可及的经典之作。《圣徒》中,人物性格的演变和进化简直是时代的缩影……我说这些,是因为大家太熟悉了,一起写作,一起讨论,在读到作品的动情处,大家写作的习惯、语气、做派,甚至落笔的神情都会在脑海里浮现出来,这才是对文学的真正理解;有时候还要强烈代入,去深刻体会心理的转变过程。我提起这些,主要是有这样的愿望,一位能把短篇小说写成经典范例的作家,在创作任何类型作品的同时,都不能忽视了短篇小说的写作。我已经注意到了,张炜主席已经在这样做,去年《清明》杂志发表了他的《月光宴》,今年《万松浦》又发表了《书童》,这些都是美好的象征和态度。您有什么打算和计划呢?想不想再写点短篇?

矫健:我当然也想这样做!但是太难了,好的短篇可遇而不可求,何况,我又不想重复自己。

好作家属于他的时代

娄光:老师,我们还是回到《天局》上来,目前以《天局》命名的小说集已经发行一百万册以上,这本集子里有您前期、后期的作品,该是一个不错的总结。

矫健:也算是。在《天局》之后,近几年我又接连出了几本书,作家出版社还把《金融街》《楼王之谜》《红印花》作为“商战三部曲”出版,但是这些书的影响还是不如《天局》这本小说集影响大。在这期间我还特意写了《天局》的长篇本,设计装帧都很精美。但是大家认可的还是《天局》这本小说集,《天局》这个短篇小说就是我的代表作,我的名片。以一篇五千字的短篇小说作为代表作,我承认这个现实,但是从我的心底来说,真的不甘心。

在这之后,我又写了中篇小说《魔城之门》,这个小说倾注了我的心血和精力,借鉴了西方先进的小说手法,发表后被《小说选刊》选载,还获得了首届海鸥文学奖和“中骏杯”《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可是我觉着还差些火候,分量还是有些不够。

娄光:这主要是看您写作的计划。您还打算写一部有分量的长篇吗?

矫健:是。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已近70岁了,就算创作的寿命再长,也还有其他方面的因素,年龄、体力、健康状况都是写作的必备条件。由于女儿矫娇旅居加拿大,我在那里写了长篇小说《隐患》和中篇小说《潜伏期》。《潜伏期》发表后《小说月报》也转载了,说实话,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也是一种自我考量吧。

娄光:小说的优点当然都具备,但是这个小说读起来太压抑,情节连着情节,环环相扣,没有半点儿缝隙。这是当代一些小说的模式,行文中加紧加密的故事叙述,倒适合做电影。三个人物三条线索,竭尽全力地集中,靠近,但是又很是艰难……作品中依然能看到您创作上的探索,有博尔赫斯的意味。但是呢?我认为这或许是小说一种更可靠的叙述方式,当然小说各有各的写法,如果作品中适当地加些描写还是应该的,加大描写,让小说的节奏稍稍地慢一些,这样结构疏密适当,读者读起来就会感觉很舒服,我觉得这算是应该注意的问题,这样的写作会使作者更丰富。

矫健:你说得有道理。那我在做长篇修改时注意一下,主要是把握好行文的节奏。

娄光:您匆匆地从国外赶回来,是为了这本书的出版?

矫健:不仅仅是为了这本书。我以前曾有一个想法,这次在国外住的时间长,让我的那种想法更加坚固了。我的亲家是加拿大的土著居民,是当地地地道道的农民,但是他的性格与我们的区别是骨子里的。我就住在他的庄园里,用我们的话说是住在郊外,他的性格很和蔼、克制,与他五大三粗的身材有着天壤之别。

娄光:性格克制?什么意思?

矫健:他每天忙前忙后,不管多累,回来坐在沙发上,轻轻地一拍腿,调皮的蒂亚(外孙女)都会跑过来,放下所有的嬉闹的玩具,擦着脸上的汗,坐在他的身边。看电视时,不管遇到多么幽默可爱的场面和剧情,他只“哈”一声便忍了回去,而我们则大笑不止。

我们住在他的别墅里,我是作家,他是农民,可是我发现他也有自己一生最得意的作品,他有一间无门的工具房,里面摆放着各种农具,都是手工的,还标着名字,记着年代——他在向我介绍这些的时候,脸上挂着喜色,神情充满骄傲。这使我震撼,我想起了上海的武康路,想起了童年,想起了童年生活過的地方!

我的父亲是从胶东来的南下干部,在参军前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可是就是他们这代人扭转了民族的命运。我家住在武康路一栋法式建筑的别墅里,屋内有一座烧木材取暖的壁炉。父亲很不习惯,亲自动手改成了胶东式的锅灶,用来蒸馒头、炖排骨,与法式建筑极不和谐,不伦不类,可是他们就这么存在着。父亲爱吃南方的糯米肉粽,又嫌南方肉粽的做法太麻烦,就自己动手创造,在大锅里把糯米摊开,上面泼洒肉丁,然后再盖上一层米,直接蒸出来,那肉粽的香气弥散了整个房子。父亲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水平,却写出了几本书,我小时候学习不好,他却抓住了我爱看书的习惯,逼着我学习写作……

父亲的战友和朋友,作家峻青是我们家的常客,他是父亲的胶东同乡,他虽然没有教我们这帮孩子们如何写作,但是他的儿子孙康青(小弟)的长篇小说反响不错,还拍成了一部电视剧。所以说,好作品是无愧于时代,无愧于民族的!

娄光:这个说法太好了,提出了作家的责任感和作品的神圣性!

矫健:我从加拿大回来,先没有回烟台,而是直接去了上海,回到武康路那条朴素的马路上来回踟蹰,思考着在那里生活的日日夜夜,想起曾在这里写了《到巴金花园去》,心情激动,久久难平,创作的激情油然而生。我要以红房子为题材来写一篇长篇小说,以往我的长篇都不长,也就是20万字以内。这次不一样,我不敢说像陈忠实先生那样写一本死后可以做枕头的书,但是,我要迎合这个时代的崇高勇气,写一部多卷本的长篇。目前第一部已基本完成,第二部也已经开始动笔。我非常敬佩路遥、陈忠实那样的作家,把写作融入生命,把文学浸入血脉。

娄光:您不是这样吗?

矫健:每个作家都珍惜自己的羽毛。

【访谈者简介】 娄光,生于1969年12月,山东莱州人;作品发表于《解放军文艺》《清明》《长城》《青年作家》《芳草》《山东文学》等刊,著有短篇小说集《门风》等;现居莱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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