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面具的守宫

2023-12-12 18:05常君
青年作家 2023年7期
关键词:罗索小西小东西

一阵钥匙开锁的声音过后,成子迈步走了进来,同时带进来一股晴朗的气息,夹杂着阳光、青草甚至是汽油的味道,和地下室古老带着霉味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让窝在床上的小西不禁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啪的一声,成子揿亮了日光灯,小西忙把脑袋缩进了被子里,瓮声瓮气略带些紧张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咋来了?

没事儿过来看看。还不起来,日头都晒屁股啦!成子说。

小西把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摸起手机,眯缝着眼睛看了一眼。这个地方四面都是墙,看不见一丝光亮,让小西对时间失去大概的判断,只能靠现代化的通讯设备。

成子操起笤帚,一边扫地一边说,今儿个上面出日头了,亮瓦晴天儿的,没事儿上去晒晒。

小西一边往脑袋上套T恤,一边说,咱这屋里下晚儿有动静。

成子停了一下,说,是耗子吧?

小西把脑袋从T恤里面钻出来,摇摇头。

成子哈哈笑着说,你小子是出现幻听了吧?成天窝在这嘎达,晌午上去晒晒日头,都捂长毛了。

小西又摇摇头,看上去脑袋迷糊。

地下室是成子租的,美其名曰工作室。成子负责出去找活儿,小西负责在这里干活儿,也就是给出版社所要出版的图书画插画。偶尔,成子也能接点海报、贺卡之类的活儿,工作室基本属于饿不死也撑不着的状况。

来到这座城市后,小西也曾通过各大网站找寻有关插画师的招聘信息。但大多数公司一般都要求有工作经验,还要有证。这可就为难小西了。他既没有工作经验,更没有CCI插画师认证。最后总算遇上了成子。

促使他们结缘的是他们的口音。他们俩几乎异口同声地指着对方用方言问,东北哪嘎达的?在这座他们看来说话时舌头都捋不直的城市,共同的方言让他们倍感亲近。哪嘎达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东北的,是东北的就是老乡。东北话虽说接近普通话,但是说出来还是夹杂了一股冲劲儿,他们可能感觉不到,但是这座城市里的人一听就能猜到他们是哪里人。所以他们讲话时尽量一板一眼的,尽量把那些不自觉涌上来的东北方言压回到喉咙里,时间久了,小西感到在这座城市连说话也这么累。这回他们终于如释重负,他们在一起尽情地用他们能听得懂的方言说话,大笑,讲不素的段子,有时候给出版社的一批插画通过了,他们两个甚至会甩着两只手,扭着腰肢,来一段东北二人转。

成子成家了,两口子买不起房子,一家三口只好租了一个小户型。成子不常过来,只有小西吃住画畫都在地下室,这里也成了小西在这座城市的家。

从地下室到地面,有十八级台阶,这是小西近半年来几乎每个夜晚都要走一回的,走的次数多了,就记住了。有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地跟着脚步数上一遍。

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小西来到了地面上。周围耸入云霄的高层建筑,铜墙铁壁一般,瞬间把他夹击在了中央。究竟建有多少层,小西仰得脖子都酸了,眼睛也花了,也没能数得清楚,大概得有四五十层吧。

像小西和成子说的那样,他不喜欢白天到地面上来。记得有一天中午,他沿着台阶走上来,还没等站稳,就感到一阵阵的眩晕。白亮亮的阳光借助高大的玻璃幕墙的反射更加刺目,把他密密实实地罩在中央。他闭上眼睛,镇定了好一会儿,才稳住一阵阵的眩晕,毛兔子似的跌跌撞撞跑回了地下室。以后,他再也不愿白天到地面上来。

小西之所以晚上上来,是来解决他的肚子问题。如果肚子不提强烈抗议,他晚上也不会到地面上来。那种状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成子那次打来电话后,还是以前?小西记不清了。那次成子打来电话,让他把手头的活儿先停下来,说他们为出版社画插画的图书因为某种原因取消了出版计划。这就意味着他没日没夜画了一个多月的画稿成了一堆废纸。从那以后,小西失眠,掉头发,没有食欲,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包括成子,他甚至害怕接到成子的电话,每次手机显示成子的号码,小西就会紧张,甚至还有一种恐惧,他怕他没黑天没白日的努力会因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付之东流。有时候他甚至做梦都会梦到那些插画被毙了。这半年多来,小西的神经就像一根皮筋儿,在通过和毙掉之间来回拉扯,时间久了,皮筋儿也失去了原有的弹性。

正是晚高峰时段,人行道上汹涌着如潮的人流,有打着领带穿着笔挺的西装男、扛着硕大无比的编织袋的外地人、穿着宽大的校服书包带子甚至拖拉到地上的小学生。车也异常多,敞篷跑车夹在车流中,尽管不断地发出斗牛一般的低吼和咆哮,也展现不出它超凡的时速。私家车和出租车使劲嘀嘀地响着喇叭,司机脖子从车窗内伸出老长,骑着电动车放着DJ音乐的外卖员见缝插针,像一条鱼穿行在逶迤的车流中。

车流和人流混在一起,像开了锅的粥。小西后悔自己出来早了,应该晚一点出来,至少错过这个让人心烦的晚高峰。小西忙收拾起脚步,沿着江边匆匆向北走去。

江边的景观灯都亮了起来,照在一旁的各式建筑上,各式建筑如同宫殿般富丽堂皇。临江这条街是金融一条街,江边的建筑大都是各大银行,还有一些五星级酒店。

江边修了木质的亲水平台,看上去很有古朴感。小西沿着亲水平台一直往北走。往北,是小吃一条街,挤满了包子铺、奶茶店、烤串店、小面馆,这些散发着烟火气的地方,才是他要去的地方。曾经听人讲,说看一家饭店的生意好不好,只需看店门前停车的数量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小西却反其道而为之,哪家门前车马稀,他便进哪家。那家生意冷清的小面馆,便成了他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打卡地。他只有傍晚才爬上地面,吃全天唯一的一顿饭。唯一的一顿饭也是吃得马马虎虎,一碗面,或者是一份盖浇饭。餐饮的内容其实不重要,因为不管吃进去的是什么东西,小西都觉得味同嚼蜡。

没滋没味儿地吃完饭,小西沿着江边往回走。

来江边散步的人多了起来,广场上还聚集了一群跟着音乐跳广场舞的老头和老太太。四周的高层把小西夹在中央,让小西瞬间产生一种逼仄感。其实广场大得很,周围还铺了几块大小不一的几何图形的草坪。

小西沿着台阶向地下室走,光线由明亮逐渐变得昏暗。一股小时候东北农村老家玉米秸秆潮湿发霉般的气味扑面而来。向左拐一个弯儿,走上十二步,再向右拐一个弯儿,再走九步,就到地方了。可是那种气味却像影子一样一直尾随着他,甩也甩不掉。进了屋后,那种气味也跟了进来。小西闻到哪都是那种味儿,头发上、衣服上、被褥上、空气中。

被那种气味包裹着,小西没有开灯,摊开四肢颓然地躺在床上。忽然,小西一激灵坐了起来。他又听到了昨天半夜听见的那种声音。他屏住呼吸,支棱起耳朵仔细听,确实和昨天半夜一样,绝对不是自己在幻聽。叽叽叽,像蟋蟀在叫,又不完全像,很微弱,又很细碎。小西大致确认了一下方位,声音好像来自电脑桌下方。他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来,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电脑桌的位置。他摸到了桌上的台灯,向下猛地一按。几乎是灯光铺洒下来的同时,那个声音也像电流猛地被切断了一样,瞬间消失了。

小西打开头顶上方的日光灯,见电脑桌下方的地上有一截又细又长的东西在动。小西俯下身去,见那截细长的东西是一条小尾巴,土褐色的,不停地在地上动弹着。小西明白过来了,那条小尾巴是壁虎的。这就是所谓的“断尾”。小时候他在农村老家见过,只是北方的壁虎通常不会叫唤。小时候他在农村老家看见壁虎,爷爷奶奶总会拦着不让他伤害它们,他们说,家里有壁虎出现,预示着旺家兴财。壁虎的谐音避祸,寓意将能躲避灾祸。还有守住家财的寓意。因为壁虎还有一个名字:守宫。而妈妈却说壁虎之所以进屋,是因为屋内的卫生不到位,潮湿杂乱,蚊子苍蝇滋生得特别多,所以才招来了壁虎。

现在,所有的这些统统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他生活的空间里竟然还隐秘地生活着一只守宫!这让小西异常兴奋,他趴在地上,向电脑桌下面窥视。布满灰尘的地面上除了几个烟头和用过的餐巾纸,什么都没有。会不会藏在靠墙堆着衣服的纸箱下面,或者是在单人床的床底下?小西先是爬到墙角的纸箱处,把那个装了他几件旧衣服的纸箱挪开,没有发现目标。他又爬到单人床旁。单人床和地面之间有一段高度,刚好能容一个人爬进去。他把身子贴在地上,一点一点将身体挪进床底下,地上扔了一个用过的泡面桶,里面残存着一点点泡面,已经长出绿毛了,还有一只硬邦邦直挺挺的脏袜子,孤零零地躺在角落里,除此之外,就是硬币厚的灰尘,呛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小西从床底下慢慢退出来,拍掉脑袋和身上的灰挂儿,又开始了寻觅。他在认为壁虎可能藏身的地方逐一寻找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他在室内爬过来爬过去,又爬过去爬过来,一直忙碌到了下半夜,也没找到那只缺了尾巴的守宫。

第二天上午,小西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醒来,眯缝着眼睛瞄了一眼手机,已经十点多了。小西愣怔了一会儿,突然一跃而起跳到地上,一把揿亮屋顶上的日光灯,接着,光着脚在地上爬了起来。他像守宫似的在地上爬来爬去,还是没有看见小东西(他已经给它起了这个名字)的身影。

小西一拍脑袋,自己真是个马大哈!守宫是夜行动物,怎么可能白天出来。尽管这个地方昼夜很难区分。

晚上,小西破例没有出去吃饭。他泡了一桶方便面,三下五除二倒进肚子里后,又把前一天晚上做的事重复了一遍。

猛然,小西想到守宫喜欢吃蚊子。他立马行动起来,他关了灯,把上身脱了个精光,躺在了床上。没等上半分钟,耳边就传来了嗡嗡的声音。不多时,小西感到有东西落在了自己的肚皮上。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等它在上面停留了片刻后,他才慢慢抬起胳膊伸开手掌,猛地拍在了上面。几个回合下来,小西收获了四五只蚊子的尸体。他在室内巡视着合适的地方,忽然想到守宫可以在玻璃上停留而不掉下来,于是他把那几只蚊子的尸体粘在了距离地面不高的瓷砖上。

小西趴在床上,眼睛死死盯着瓷砖处。不多时,小东西果然出现了,它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着,尾巴处秃了一截儿,正是它。见小西没有捕获它的意思,慢慢向前移动着缺了尾巴的身体,向瓷砖靠近。接近目标时,猛地闪电般冲了过去,与此同时“唰”地伸出细长的舌头,把瓷砖上的蚊子尸体粘住,并迅速卷进嘴里。速度之快让小西目瞪口呆。

小西压低嗓音,尽量模仿小东西的声音。小东西停在了那里,仰着小脑袋望着小西。

小东西的身子大约有小西的手掌一半大小,尾巴突兀地短了一截,宽宽的扁扁的脑袋,身体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鳞片,俏皮而可爱的四肢,趾间长有鸭子一样的蹼。小西试探着往它的背上碰触了一下,小东西竟出乎他的意料,没有逃之夭夭。小西伸出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了一下它柔软的身体,小东西发出一串叽叽叽的声音。

小西捏起小东西,把它放在自己的手掌中央。它的眼睛又大又圆,颜色竟是好看的翠绿色,四周覆着一层透明的膜。小东西不时伸出细长的舌头舔舐一下眼球。

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小西把台灯移近一点儿,他惊奇地发现,小东西的瞳孔变成了一道垂直的椭圆形的狭缝儿。他把台灯移远一点儿,小东西瞳孔的狭缝儿就神奇地变大了。真是奇妙又好玩!小西一会儿把台灯靠近,一会儿又移远,小东西的瞳孔就随着光线的强弱不断变宽或变窄。小西忍俊不禁。小东西瞪着圆圆的眼睛望着小西,样子有些嗔怪,好像在说,有那么好笑吗?小西禁不住又笑了起来。小西忽然怔住了,自己怎么笑了?还这么开心,自己有多久没真正地笑过了?

小西趴在地上,仔细观察小东西的动作。小东西歪歪头,小西也跟着歪歪头;小东西弹弹后腿儿,小西也跟着向后弹弹右腿。小东西用小巧的前肢支撑起上半身,两条可爱的下肢微屈,身子悬空着,一步一步向前移动。小西模仿着小东西的爬行动作,开始时他不得要领,动作做得很不协调,甚至感觉有点累,但他觉得很有趣很好玩,好玩和有趣让他前所未有地兴奋,让他兴致盎然地爬了大半夜,也就把累忘到脑后去了。

第二天,小西又把昨晚的动作延续到了他的日常生活当中。他爬着去喝水,爬着去卫生间,有时还会爬到墙角处和小东西说说话。虽然白天他看不见小东西,但他坚信小东西能看见自己,它就躲在里面。

一天晚上,当小西上到地面,伸手准备抓住旁边的栏杆,却一下子愣住了。自己手脚并用地趴在地上——他是爬上来的!

短暂的愣怔后,小西没有摒弃自己的这种荒诞的行为,而是继续着。他爬上人行道,一直向前爬去。

和站立时的情景完全不一样,呈现在小西视线中的是不同颜色不同样式的鞋子。有黑色的、白色的、红色的、绿色的,有高跟鞋、旅游鞋、皮鞋、布鞋,有擦得很亮的,也有灰头土脸的,还有鞋跟儿偏得不成样子的。小西还看见了四只小小的红色鞋子,穿在四只小小的脚上,上面四只小腿布满咖啡色的卷卷毛——是一只穿了鞋子的泰迪犬,毛茸茸的,像一个毛线团儿。可能是不习惯,毛线团儿抬起右腿,不住地用力向后甩,好像要甩掉那个多余的东西。感觉徒劳后,又用穿了鞋子的后爪在地上使劲挠了挠。

在小西的视线里不仅充斥着各种鞋子,还有不同大小的车轮。有小轿车的,有摩托车的,还有共享单车的,它们在他的面前以不同的速度掠过,给他的嗅觉器官留下不同的气味。

小西爬上了濱江亲水平台。

猛然间,小西发现自己好像爬进了一个鞋子的丛林,各式的鞋子让他眼花缭乱。蓦地,他又发现不对,大小不一的鞋子里都塞着一双大小不一的脚。有的脚踝白净如瓷,有的细嫩如笋,有的皱纹堆垒,有的长满了密密的腿毛。他还看见十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脚趾,穿在一双白色的拖鞋里……

与此同时,小西还听见了来自头顶上方,不同性别不同分贝不同方言的声音。

侬搞啥么事的啦?

返祖现象还是行为艺术?

莫不是锻炼身体?

有可能是博眼球当网红吧。

短暂的驻足围观后,各式的鞋子开始四散开去。

小西沿着亲水平台,以那种返祖的姿势,一直向城北爬去。

小西手脚并用爬上那几级台阶,爬着进到他常去的那家小面馆。

老板娘有些惊愕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忙让小服务员给小西煮面。小面馆人不多,平时老板娘都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小西聊上几句,今晚没有。那个脸庞红红像只苹果的小服务员也没和小西搭言,只是远远地站在那儿望着他。

吃完饭,小西的举动更是让老板娘和小服务员惊掉了下巴:小西竟然用餐巾纸把桌上的一只死苍蝇包了起来,装进了衣兜里!

回来的一路,小西当然也是爬回来的。爬到广场上时,音乐喷泉已经开始喷水了。水流随着音符的跳跃而起伏跌宕,喷出的水花溅到了小西的脸上,顺着脸颊流到了嘴角上。小西伸出舌头把水珠舔进了嘴里,面部的表情很是诡异。

当小西从地下室的台阶上爬下去,爬行的速度陡然加快了许多。

小西爬进屋子,快步爬到墙角处,冲着墙缝儿叽叽叽地叫了几声。不多时,小东西就探头探脑地出现在了小西的视线中。小西打开餐巾纸,把那只死苍蝇赏给小东西当作晚餐。然后,小西就随着小东西在屋子里爬来爬去,一边爬一边把今晚的经历讲给小东西听。

我的波棱盖儿都磨秃噜皮了。

我说东北话你听得懂吗?

要不,咱们俩来一场比赛咋样?

当小西再一次爬上地面时,他的脸上戴了一张面具,一个赛罗奥特曼的面具,是成子儿子扔在地下室的。小西想保持一种神秘感。他曾想把他的全身都遮盖起来,可惜这张面具太小了,他做不到。不过,把一张脸藏在面具后面也是很不错的。

透过面具上的两只眼睛的空隙,小西发现围在他四周的鞋子还是很多。有一个小男孩还拍着他脸上的面具,两条小腿雀跃着,嘴里嚷着:“赛罗奥特曼耶!”脚上的那两只小鞋子发出小鸡一样叽叽的叫声。

音乐喷泉水花四溅,小西扭回头,发现在他身后跟了好几个和他一样手脚并用的爬行者。他们的动作看起来有些生硬也有些别扭,身体更缺乏协调性,但是丝毫也不影响他们的兴致。他们饶有兴致地跟在他的身后,首尾相接围成一圈,绕着音乐喷泉爬行。一路上,他们嘻嘻哈哈,笑着闹着,嚷着叫着,甚至还有人喊起了“爬爬族爬爬乐”的口号。有的人甚至笑得趴在了地上。

不断有人趴在地上,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

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伙子从后面赶了上来,穿着中规中矩的白衬衫,打着领带,看样子像个白领,西裤的裤腿挽到了膝盖处。

太爽了!好久没这么轻松了!小伙子兴致勃勃地同小西打着招呼。

小西面具下的嘴角无声地上扬了一下。

看你姿势很标准,一定不是第一次爬吧?你这属于什么爬?小伙子问。

守宫。小西说。

你还别说,真的好像耶!我是平生第一次,开始有点不好意思,看这么多人在爬,我就加进来了,没想到这么爽。小伙子兴致盎然,一时有点收不住话匣子。

你的这个面具很好玩,是赛罗奥特曼吧?我儿子有个罗索奥特曼,明天晚上我也戴上!明天晚上你还来吗?小伙子歪着头问。

小西点点头。

那明晚不见不散!小伙子侧身坐在地上,张开右手掌,冲小西使了个眼色。小西会意,把右手掌递了过去。

两个人响亮地击了个掌。

小伙子站起身,正了正衬衫,掸了掸裤脚,冲小西挥挥手,转身走了。

第二天,小西上去晚了些,他想躲避开晚高峰那令人抓狂的喧嚣。他爬上广场,发现爬行的人比昨晚多了好几伙,有围着音乐喷泉爬的,也有在草坪上爬的,有不少也像他一样戴着各种面具。

小西照例围着音乐喷泉爬。正爬着,忽然感到有人在他的后背上拍了一下。扭头一看,是一个戴着罗索奥特曼面具的人。那人笑声朗朗,又见面了啊!小西听出来了,是昨晚那个白领。

今晚咱们队伍又壮大了!“罗索奥特曼”说。

说完,又把周边的几个人介绍给小西。有男的,也有女的,说是他们公司的同事。几个人当中有戴了面具的,也有没戴面具的。小西冲他们点头致意。

从和“罗索奥特曼”的攀谈中小西得知,这帮人是一家保险公司的,每天不是在找客户,就是在找客户的路上。他们每个人压力都很大。

“罗索奥特曼”称赞小西的守宫爬很到位,让他给他们辅导一下。在众人噼里啪啦的掌声中,小西盛情难却,只好像模像样地爬了一回,“罗索奥特曼”在一旁一招一式地做了一番解说。一帮人开始爬了起来,有的没爬上几步,就累得呼呼带喘,直接趴在了地上,有几个女生,则和同伴们笑成了一团。

小西发现,一个戴着小狐狸面具的女生始终在他们队伍的外围跟着练,显然不是“罗索奥特曼”他们一起的,但是练得却很认真,并且好像是有备而来,手套、护膝样样俱全。高扎的马尾耷拉下来,影响到了她的爬行,她停下来,跪在地上,伸开双臂,两只手在脑后绕过来绕过去,眨眼间,就变成了干净利落的丸子头。

“罗索奥特曼”冲那几个同事喊:你们怎么样?爽不爽啊?几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不要太爽啊!

“罗索奥特曼”还提议他们建个群,以后联系也方便。众人欢呼着响应。不多时,群就建起来了。“罗索奥特曼”是群主,成员竟有将近二十人,群名称就叫:爬爬族。

小西不得不对“罗索奥特曼”的组织能力叹为观止,十几天后他便组织了一场爬爬族比赛。小西在群里看见“罗索奥特曼”在群里发布的比赛消息不由得忍俊不禁。“罗索奥特曼”在群里艾特了全体人后写道:各位爬友大家好!看到咱们爬爬族队伍迅速壮大非常高兴,经商议,决定于今晚八点半在音乐喷泉广场举行爬爬族第一次爬行比赛,希望各位爬友准时参加,大家不必拘泥于姿势,随想随爬,愿爬尽爬,满地乱爬。最后祝各位爬友爬得开心,爬得愉快!这家伙真是个天才!

比赛很是出乎意料,不光群里的人,一些在广场围观的人也参加进来了。有跳广场舞的老人,也有踢球的少年,有男的,也有女的。开始还有一点比赛的意思,分组爬行,接力爬行等等,还算公平公正。后来,渐渐地,就变了性质,有的猫爬,有的鳄鱼爬,有的横着爬,有的倒退着爬,有的笑得抱在了一起,有的在草坪上打起了滚儿。一时间,整个广场成了一场群爬大狂欢。

“小狐狸”夺得了比赛第一名。小西也记住了这个戴小狐狸面具的女生。以至于在后来的日子,晚上睡不著的时候,“小狐狸”的面容就会盘旋在小西的脑海里久久不散。小西觉得“小狐狸”就像一片春天的叶子,翠绿,蓬勃,饱满,富有朝气……

不需要约定,小西和“小狐狸”总能遇见。彼此之间也用不着打招呼,只是相视一笑,然后并肩而爬。

江风习习,草坪上纳凉的人很多,有挽着胳膊的,有推着轮椅的,有踢足球的,还有举着自拍杆摆着姿势拍照的。

小西和“小狐狸”躺在草坪上,仰望着无际的星空。密密匝匝的灯火和夜空中的点点繁星氤氲在一起,像银河从天而降,以至于分不清哪个是灯,哪个是星。矗立在江对岸的电视塔,像一根擎天柱插入夜空,不断变幻着数不尽的色彩,望过去就像一颗巨大的钻石,顶天立地的身姿,闪耀着梦幻般的光芒。

小西侧头去看“小狐狸”,“小狐狸”四肢摊开成了个大字,后又伸展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个世界。

“小狐狸”来了,这着实出乎小西的意料。有些慌乱地让坐后,“小狐狸”的另一个动作更出乎小西的意料。“小狐狸”操起笤帚,在房间内开始了大扫除。她先是把房间各个角落里里外外来了个彻底的清扫,然后又拿起了抹布。小西为自己乱糟糟插不下脚的家感到窘迫和尴尬,起初还帮帮忙,打盆水,投个抹布什么的。后来,他便站在那儿不动了。他就那么出神地望着“小狐狸”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小狐狸”的一招一式,一举手一投足,在小西看来都是一幅画,或者是舞蹈。“小狐狸”舒展开腰肢,挥舞着手臂,不是一场美轮美奂的舞蹈又是什么?小西甚至有些不善良地希望这场舞蹈的时间长些,再长些……

那天,小西前所未有地兴奋,为了表达对“小狐狸”的感谢,小西还给“小狐狸”表演了一段东北二人转。他一个人分饰两角,一会儿是东北大烟炮似的男声,一会儿又是细声细气的女声,逗得“小狐狸”笑弯了腰。

一天将近中午时分,电脑突然死机了。小西鼓弄了半天也不好使。存在电脑桌面上的画稿十有八九惨遭厄运了,这让小西的心情糟得不能再糟,他恨不得挥拳砸了那该死的电脑。没有电脑干不了活儿,电脑必须维修,他也就必须到地面上来。

当然,小西还是爬上地下室台阶的,他好像已经丧失了行走的功能,只会像守宫一样爬行。当他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将自己充分暴露在阳光下,晕眩感再次强烈地向他袭来。和那天中午一样,甚至更强烈上几分。

小西想起成子说他有一次陪出版社的领导到电视塔上去,据说站在上面可以鸟瞰全市。小西问成子看见了什么。成子说他没顾得上看远方的海市蜃楼,只看见马路像一条条长长的带子,一辆辆汽车像一个个儿童玩具车,在带子上来来往往,而人就像一只只卑微渺小的蚂蚁在爬……

小西果真看见了几只蚂蚁,它们抬着一个超出它们身体几十倍的食物,齐心协力向前移动着。突然,一片硕大的阴影投下来,一只巨大的旅游鞋,将它们密不透风地覆盖住了……小西吓得浑身一激灵,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好久没有找到活儿,成子的工作室干不下去了。成子颇有几分愧意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小西。这就意味着小西必须得搬离那个房间。不过,小西没有离开,他找到二房东,续交了一个季度的房租。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吗?这里是最便宜也是最好的选择。二房东很有人情味,还让人把墙壁用涂料粉刷了一遍,看上去赏心悦目了不少。

成子有个同学在一家银行做信用卡销售,说可以介绍小西过去,于是小西就成了信用卡销售大军中的一员。有什么办法呢?退路是有的,就是回到那个充满了乡音乡韵的地方,但是小西不想回去。小西每天跟在师傅后面,不是穿梭在写字楼、企事业单位、学校、医院拜访陌生人(业内称陌拜),就是逐个写字楼挨着串(业内称扫楼),每月都有一定数量的定额,完不成业绩就得走人。

换了工作后小西渐渐适应了地面上的一切,包括明晃晃的阳光、潮水般的车流、过江之鲫般的人流以及洪水般涌进耳膜的喧嚣,还有——直立行走。起初的几天,小西很不适应,出门他便习惯性地趴下身去,转瞬间意识到了,便又慢慢站了起来。

每天的马不停蹄,搞得小西身心俱疲,连续半个多月没有到音乐广场去了。

这天晚上,小西从音乐广场经过,见爬行的队伍又壮大了不少,左一伙右一伙的,以不同的姿势各自为营。小西心里有些蠢蠢欲动,他刚趴在地上,便感到难以适从。身上的西装束缚着他的四肢,脚上的皮鞋也难以让他的脚掌自由弯曲。最为关键的是,他的胳膊和腿失去了以往的灵活性,僵硬得犹如四根直通通的柱子,腰背肩颈也失去了应有的柔韧性。这让他无所适从,他有些气恼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西的目光在爬行的人群中巡视着,寻找那个熟悉的小狐狸面具。可是人群中戴小狐狸面具的女生实在是太多了,她们好像约好了似的,脸上都统一地戴着那种千篇一律的面具。小西又去找寻丸子头。可是女生们在发型上也好像和他作对似的,十有八九都是丸子头。这时,小西才意识到,除了这两个特征,他对“小狐狸”的了解基本属于镜中花水中月。他甚至连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小西不甘心,他在那些爬行队伍中穿梭,期待能从那些千人一面的面具下面发现他要找的人的庐山真面目。

一阵欢快的笑声从小西的耳畔掠过,他再一次跌坐在地上,他找不到他要找的人了。

还有更糟的事情,小西发现小东西也不见了。

那些在地上爬行的日子,小西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失眠竟然奇迹般地不治而愈,他不再在床上辗转反侧,那些久违的困意频频造访,潮水般向他袭来,脑袋挨上枕头没两分钟就进入了梦乡。他甚至来不及等小东西出来,和小东西说话。而当他直立行走后,那些千金难买的困意,就像见异思迁的人,毫不留情地离他而去,他重又回到了在床上烙大饼的状态。这时,他才蓦地发现,小东西不见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见的呢?小西想不起来了。他恶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起身一个箭步蹿到墙角。那个窄窄的缝隙已经被白色的涂料覆盖住了。他急急地用手把涂料抠开,冲里面叽叽叽地叫了几声,却不见小东西出来。他急得满头是汗,不住在屋内爬来爬去,嘴里不住地学着小东西的叫声。学叫几声,便侧着耳朵细听,期待在某个地方发现小东西的踪迹。他把装衣服的两个纸箱翻转过来,把桌椅搬离原来的位置,最后把那张单人床也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找到他要找的小东西。

昏黄的灯光下,屋内一片狼藉,如同遭劫了一般。小西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脑袋深深地埋入臂弯间……猛地,他又想起什么,起身把本来很乱的屋内搞得更加一塌糊涂,然后又把房门四散大开……生存环境和食物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小东西,回来吧!

数不清的车轮从他的身旁疾驰而过,数不清的鞋子在他的眼前掠过——小西又开始了他从前手脚并用的生活。不过,这回不是在夜晚的音乐广场,而是在早晨上班的路上。

重新开始爬行缘于小西的一次外出扫楼。那幢写字楼的电梯突然坏掉了,听维修人员说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小西决定爬楼上去。

当小西身旁竖起“鞋子的丛林”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在“爬”楼梯。缓步区竖立着好多的鞋子,它们不住地往后错着,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同时头顶上方还漂浮着窃窃的私语。小西丝毫也不顾及这样的围观,反倒愈爬愈勇,汗水从他的头上酣畅淋漓地淌下来,一阵轻松快意涌遍全身……

很自然地,小西把这种行为延续到了早晨上班的路上。行道旁的灌木绿得耀眼,散发出馥郁的香气,人行路如此近距离地在他的前方无限延伸……

小西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侧耳细听,真是那个声音。他三爬并做两爬,爬到墙角处,小东西拖着新长出来的有些突兀的尾巴,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小西一把把小东西捧在了掌心里。

这天晚上,小西跟在小东西的身后,在屋内爬来爬去,甚至还翻起了跟斗。整个地下室的人都能听见小西混合着莫名其妙的叽叽叽的笑声……

这个夜晚小西睡得很踏實,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守宫,长着四条腿,竟然还能发出来叽叽叽的叫声……

【作者简介】常君,小说家,1968年9月生于辽宁营口;作品发表于《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国作家》等刊,著有长篇小说《起死回生》,小说集《卡布基诺》《香格里拉118号》等;现居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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