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 蕾
像在河流里沉浮,被波浪推来推去。想表达自己,往往无从开口,一切都是碎片化的,碎片化的一切。
边缘。游走。向往自由自在的天空。不,安静下来,在有限的时间里,做一些有意趣的事……
我的思想就这样摇摆着。大多时候,它是安定的;可是,哪怕是极轻、极轻的微风拂过河面,漾起极细、极细,甚至不易被觉察的波纹,对我都是一场地震。我说游荡时,内心是安定的吗?或者,我说安定时,内心是游荡的?
近几年,常常生出无根感,不断地变换工作地点、工作环境,渐渐习惯人们的面孔从陌生到熟稔,最后从熟稔中脱离。尽管长了见识,结交了一些朋友;然而,天空下走来走去,没有一朵属于我的云。
日子过的就是摸索。他在数千公里外,这样对我说。他就是这样,太阳之下无悲喜、无新鲜事。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他的表情,我们隔着数千公里呢!仅仅凭借屏幕上那些字迹,如何能触摸到一个人的内心?
我们,曾遗失了彼此。岁月的深海,走着走着,你丢掉我我丢掉你,人世间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当他回转,我才发现那些记忆其实从未消失。
比如,某个阳光耀眼的午后,背着千里迢迢寄到我手中的古琴,人群中湿了眼眶。那张琴一直在,人却杳无音信。比如,烟雨浸润的江南,牵手走过的盘门、拙政园,没走过的留园、七里山塘,一样地印在心头。
雷峰塔,断桥,调成黑白色调的视频很有年代感。西子湖畔,他没忘记给我发一段视频。天空湛蓝,云朵飘移,游船在断桥前转弯,我还给他翠绿的山峦、荡漾的碧波。
“要我带你走走”,他说。
我笑了笑,“呵”。
春风扬起,他说“春风十里不如你”,可他的双脚踏上了另一座城市,那一夜,好妹妹乐队的《你飞过城市另一边》单曲循环在我的耳麦,“眼想心思梦里惊,无人知我此时情”。盛大的夏,一路西行,走着你我交错而过的鸣沙山、月牙泉;阳光一泻千里,照射在袁家村的老茶馆,提梁壶内茯茶温热,紫砂杯外笑脸盈盈——这熟悉的场景,不熟悉的身边人。
于是,我在挂满果实的秋日里悄然退隐,把敦煌的梦装进江南的杯盏,继续沉默在河流两岸。
我们在不同的时间游走在相同的地点,庆幸的是,多年来我们都步履不停。
隔着山川大海,我们彼此凝望,似乎无可遗憾。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这是我会说起的两年,这是我说起就沉默的两年,这是我想忘掉又深深铭记的两年。它们加重了我的无根感,似抽丝剥茧,又似杂乱无序。
坐在办公室,抬眼可见晴空,可见慢慢散去的尾迹云;有雨的时候,立在窗前,注视着雨滴飞溅,久坐而疲惫的身心瞬间放松。大学毕业后,在这个闹市中的办公院伏案埋首二十多年,不同的科室调换着,办公桌却从未搬出这个院落。东墙的竹林,楼前的桂树,它们仿如我的老友。我时常猜测,这两株桂树久得天地滋养,体内是不是已蓄满灵气?办公楼盖于20 世纪50 年代,自楼建成桂花树便种植在大楼两侧,从细瘦到逐渐粗壮,逐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它们望向我们这些过客的目光亦由顽皮到慈爱。
2020 年底,接到人事科的通知,我将从这座办公院搬到附近东办公区,开启新的历程。办公物品很快整理完毕,脚步却在竹林中流连,每一年的嫩芽初生,再长成清秀挺拔,不知沉淀多少日日夜夜?我的手机里,留存着桂花年年绽放的照片,记不清是哪一年,迈步进楼时,忽然发现树上结满绿色桂子——自此,感觉这两株桂树变得沉稳、宽厚,像睿智的长者。如果说告别这座院落有什么让我难舍,恐怕就是这两株根深叶茂的桂花树和那丛竹林了。
此后,我暂离单位,去外面参加了小半年的临时公干。再此后,单位要从风竹飒飒桂子飘香的大本营迁至城北,而我仍留在东办公区:同城而路遥,我们仿佛遗落在外的棋子。单位搬家那些日子,看着共事二十多年的同事们先后离开,我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静静地修剪桌上的花草。
于我言之,2022 年是漂泊的一年,我被抽调到郑州工作。省里的节奏更快,好在我所在的处室氛围融洽,大家或许性情不一,起点、层次的高度不同,但每个人内心向上与向善是一致的,暖若朝阳般的环境抵消了不加班的周末里我奔波在南阳和郑州之间的疲累。那年春节,大概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春节,由于种种原因,回家过年的希望变得渺茫,省里的同事给我送来米面、酱菜,处室唯一的女孩儿给我拿来自己新买的大衣、羊毛衫,宽慰我安心在郑州过春节——后来我离开郑州时,它们成为高速公路上控制不住的泪水。
终于,结束了两地间奔波带来的隐隐焦虑,我漫步在白河岸边,初春的阳光照在河面,乍暖还寒,一颗心却沉静安然:春雨楼头尺八箫,归来为看白河潮。
小城的某个角落,我擦干净办公桌上落满的灰尘,窗台摆放的植物们随风摇曳……
人们常说,春天带来喜悦和希望。于是,我怀着喜悦和希望又一次踏上新征程——回到最初上班的办公院,参加市里某阶段性工作,时限一年;这次的工作性质,对我来说全然陌生。
我想,我和这座院子是有缘的,准确地说我和桂树竹林是有缘的。此前,我们曾争取从东办公区搬回来,只是争取未果。没想到,临时也好、长久也罢,兜兜转转,我在两年之后与竹枝老桂重逢,恰好得见未落的桂花和果实在枝间共生。
一年,一年以后呢?无解,不明朗,仿佛没有脚的鸟在不停飞翔,终究带着不能安定的惶恐吧;热爱游走的我,偶尔也会这样想。
“人总要做点事情”,曾有人这样说。
“我非把这件事拿下不可”,曾有人这样自己对自己说。
牢牢记下这些话语,追寻这样的人生态度和勇气。既然喜欢文森特·梵高,喜欢他笔下的向日葵,热烈、不屈;无论动荡不安,还是岁月静好,只肯朝着太阳生长,那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安顿好一切,目光笃定,重新坐进二十多年前的办公室。
秋夜,散步累了,我在凯旋广场的长椅上坐着歇脚。静坐了好久,旁边的老太太忽然凑过来说:你一个人啊?住得也不远吧?……望着她的面孔,我想起外婆、妈妈,她们的皱纹里开出同样的花朵。
微凉的风中,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她说,年轻时守寡,独自带大三儿一女,受尽村里人的欺侮;大儿子在二十多岁时意外离世,另外两个儿子成为教师、工程师,女儿现已退休,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她说不管日子多困苦,她都没放弃儿女们的教育,孙子孙女也都读了大学。如今,再艰难的时光也过去了,年近九旬的她,四世同堂,儿孙贤孝。
我呢,回忆着离世的外婆,经历和她极其相似的外婆。我告诉她我的外婆生于清朝末年,很早就失去了丈夫、大儿子,独自带大余下的三儿三女。她曾经走了大半个中国,从河南到海南去看她当海军的三儿子,我的外婆可是不识字的小脚老太太呢。我还讲起自己的妈妈,讲起青春期的自己如何叛逆,讲起妈妈怎样的包容;讲起生活如何黯淡了她眼中星光,褪去了她昔日柔弱——
现在,女儿正攻读硕士学位,总算明白了,女人不是未嫁时的珍珠、婚后的鱼眼睛,而是为母则刚。
就这样,和她絮絮叨叨,在夜风中扯起悠长悠长的时光。穿透所有时光,回头看,原来他们都在,从一条河流到另一条河流。
岁月还很漫长,把日子过成人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