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友福
左顾右盼了一会儿,他才小心地酝酿出第一步。这情景,就像他多年以后在构思小说情节一样,一点儿也不敢疏忽。还好,周围没人。前天晚上收到口信后的激动,如今还萦绕在心头。或许是太过于专注脑海里的信息,才走几步,双脚就绞合在一起,把自己绊倒了。
自从出事以后,左脚和右脚就像一对永远也合不来的冤家,一旦需要配合的时候,它们就各自为政,谁也不愿意支撑起并不沉重的身体。
他像蚯蚓一样在地上蠕动着,妻子串门去了,孩子们也上学去了。没有外力的作用,想让自己站起来,需要一番挣扎。好在类似的摔倒并不是第一次发生。继续往前蠕动,终于借助一个小小的斜坡,爬了起来。慢慢地站稳身子,拍拍身上的尘土,接着往前走。从这里到达目的地,大概有八百米。有点儿远,却又非去不可。明天的路费还没有着落,问了母亲,摇摇头说没有。六十五元虽然不多,家里却没有比五元更多的票子。
抬头环顾一下四周,没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为数不多的几次出门,都有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这时候,他的嘴角咧出一点儿微笑。
家里有很多木棍扁担,随便哪样都能让他多出一只脚来。他不愿意,村里人没有二十多岁就多长了另一只脚。他也不能这样。走得很慢,解放鞋上早就沾满了泥土。
从小路拐到大路上来,前面是一道有点儿起伏的小坎,有四十厘米高。坎的两边是光滑的小坡。他站在坎前,先是抬起左脚,左脚不愿意,收了回来。再抬起右脚,右脚做出了同样的回馈。谁也不愿意冒这个险。
这是必经之路,怎么办。
不远处的水沟边,康婶正在洗衣服。
康婶看了很久,还没有看到他向前移动身体。她站了起来,往小路走来。
大福,你要去下面吗。
是的,有点儿事。
他不敢抬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我牵着你过去。
那,谢谢了。
康婶的手是凉的,他却感到无比的温暖。
慢点儿,你要是早点儿回家,我还在这。
康婶交代说。
他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
给我一包“友谊”。
他站在小店柜台前,小声说道。
小店老板一直在忙着,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他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小店老板这才缓缓转过头来。他嘴里叼着香烟,眼睛迷糊着。你家还欠着几十元呢。
说着,又忙着整理货架。
我,我要去深圳,很快就能还你。
那,你别忘了。
小店老板把友谊牌香烟丢在柜台上,他赶紧伸出鸡爪似的双手,把香烟紧紧攥在手里。
离开了小店,他走得有点儿急。马上就要中午了,时间都耽误在路上了。一个踉跄,差点儿又摔倒在地上。他赶紧立正,调整一下姿势,这才继续向前。
终于来到柱子家门口,柱子的楼房刚刚盖好,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气息。站在门前,他想起了当年的僧人。是推还是敲,他都没有这胆量。
不一会儿,屋里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这声音提醒了他,快下决定吧,还等什么呢。
心中一股勇气迅速传递到手指上来,笃笃笃笃。新安装的大门打开了,二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铁拐李,原来是你。今天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不对,没下雨,你这船是怎么撑过来的。
乡村里对于瘸子,或者是行动不便的,都有个十分形象的比喻,就是叫那人撑船的。船在水中,一上一下起伏着,很像行走中的瘸子。二柱或许跟他脸熟,从铁拐李到撑船的,哪个外号也没落下。自从前年成了瘸子后,二柱就开始叫他铁拐李。他也习惯这个称谓了。
我,找你有点儿事。他说得很忐忑。
进来吧,我也刚从地里回来。
二柱家的地板铺着红色的六角地砖,比他家的破茶几还要平坦。脚上有泥,他犹豫着,双脚也听从他指挥,不敢向前挪动。
来吧,又不是城里人,讲究什么。二柱说着,搀扶着他,慢慢走进了客厅。他不敢坐,赶紧掏出香烟来,拆了封抽出一根,递给了二柱。
哟,今天发财了,抽这么好。
他没有说话,眼睛看着自己的脚下。二柱忙着泡茶,嘴里叨唠着今年水稻的生长情况。他像一个忠实的听众,始终没有插话。
喝茶抽烟,就在他给二柱第三根香烟时,二柱忍不住问了他,铁拐李,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我要去深圳。
好啊,这是好事。
二柱在等待他的解释,他却把在路上编织了很久的台词,忘得一干二净。二柱等不及了,铁拐李,是要借钱吧。
二柱把天机捅破了,他再也没有隐瞒的可能了。
是的,我明天要去深圳,没有路费。能不能,借我八十元。
这话能说得那么顺畅,他都有点儿佩服自己了。话一说完,他赶紧低下了头,像一个犯罪嫌疑人,站在法官面前。
我就知道你找我有事,平时你可没来过。二柱说着,又给他续了一杯茶。早上没有喝稀饭,肚子正咕咕叫着,他还是端起茶,一仰脖子灌进喉咙里。
客厅里安静下来了,二柱还是坐着不动。他再也坐不住了,摇晃着站起来,又抽出一根香烟,放在二柱面前。
就在他准备出去的时候,二柱出了客厅,往卧室走去。望着二柱的背影,他知道这次又是前几次故事的重演。好在他早就预演过这样的结果,也不至于有太大的失望。
他慢慢往外挪动身子,准备走了。二柱的回避,也在情理之中,免得不必要的难堪。
这时候,二柱突然出现在客厅门口。
再坐一会儿。
不了,我得回去了。
给,拿去吧。
二柱手中多了十张五十元票额的钞票。他小心接过了钱,双手像被烫伤似的,阵阵发抖。
不,不用那么多。到深圳也就六十五元,借给我八十元就行了。
铁拐李,这五百元都拿去。你拿二百去深圳,万一不行,回家也有路费。剩下的留在家里。你不能一走了之,家里没钱,怎么过日子。
我,我真的不要那么多。万一,万一深圳不要我了,我,我用什么还你。
去年就是人家不要他,他才回来种草药。谁知又亏了三百多元。
我看好你,这事应该不会再发生。即使是回来了,你就当没有这回事。有些借出去的钱,我也收不回来。
我,我。
他还想说什么,二柱轻轻地把他推出来。铁拐李,回去准备准备吧,我就不留你了。
他顺从着二柱的意思,缓缓往门外走。突然,他又停下了脚步。我,我给你写张借条吧。这么多钱呢。
写什么借条,这就没意思了。走吧,以后工作顺利了,记得给我来信。
二柱关上了大门。站在门前,他颤抖着把钱装进口袋里,又慢悠悠地掏出烟来。擦了几根火柴,才把香烟点着。
回望的大门,烟雾升腾起来,把他给淹没了。
大巴早上出发,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到达了深圳。那个叫坪地的小镇,是深圳和惠州的交界处。当他提着行李来到老乡面前时,正好是早上七点多,马上就要上班了。
这是一家雨伞厂,老板是家乡隔壁镇的,听说原先在家乡教书,后来香港亲戚到深圳办厂,他就办了停薪留职,到这里管理工厂。
等到老乡洗漱完毕,上班铃也响了。老乡对他说,我跟他说好了,他马上就答应了。只是没有告诉他,你的脚有问题。没事,他还是相信我的。走吧,去办公室。
跟着老乡来到办公室,这是一间狭小的像二柱家客厅般大小的房间。老板正在泡茶,看到老乡领着他进去,老板的眼睛直了起来。他一直在注视着他的双脚,像在审视一个另类的人。老乡赶紧跟老板说话,李老师,人来了,你看看。
先填招工表吧。
这个叫李老师的老板,随便说了这么一句,就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表格,放在他面前。老乡示意他,赶紧填写。
坐在茶几边,不到两分钟,他就完成了填写。在他填写的过程中,李老师的眼睛,一直在注视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写好了。
高中文化,好,身份证号码也能背下来。李老师绷紧的脸,有点儿舒缓。这样吧,你到仓库去,给我当仓管,高中文化看门可惜了。
他愣愣地望着李老师,又看了老乡一眼。得到肯定后,这才接过李老师还给他的身份证。
今天就上班吧,工资四百,你带他去。
李老师说着,又回到办公桌前,喝他的茶去了。
从办公室到门卫室,也就二十多米远,他跟在老乡后面,极力走得像样一点儿。他知道,李老师的眼睛,一直黏在他身上。他不敢回头,更担心李老师突然叫住他。
好在什么也没有发生,他顺利地到达了门卫室。一个姓施的老头正在值班,老乡跟老施说明了情况,老施就让出了下铺,说自己还能爬上去。
他感激地掏出香烟来,恭敬地递给了老施。
那行,你上白班我上夜班。老施解下钥匙交给他,老乡又交代了几句,也到车间上班去了。他是车间主管,手下管着三十多个员工,来时他就知道了。
坐在门卫室,他匀了下喘息,忘记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为了方便开门,他干脆把椅子搬到大门边,以便车子来了,能迅速打开。去年的教训很深刻,那就是行动太慢,最后厂长让他回家了。
好在大半天过去了,只有老板娘开车出去买菜,再也没有车子进出。吃过中午饭,下午有了点儿阳光。几天来都没有睡过囫囵觉,眼皮直打架。好在他坚持下来了。那天晚上,他睡得很香,几乎没有翻过身。
二十几天的时间过去了,马上就是年底了,他才写了一封信,托人寄回家。信里还夹着另一封信,那是给二柱的。
除夕下午五点多,李老师来到门卫室。大福,给你个任务,帮我写个新年献词。办公室那几个都不行,晚上要开个联欢会,行不。
行。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李老师走后,他才感觉脑袋大了起来。虽说是高中生,毕竟过了近十年时间,那些字眼早就离他而去,如何写得出来。
他拿起废纸,一遍又一遍地写,一张又一张地撕。猛一抬头,发现贴在门卫室里的厂规。他突然明白了,厂规是硬的,新年献词必须是软的。于是,灵感来了,近千字的新年献词,终于完成了。
他刚放下笔,李老师就来了。接过他恭敬呈上的稿纸,李老师很快就看完了,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晚上员工要唱唱歌,节目你来安排。
原来,李老师让人把音响搬到餐厅,准备搞个联欢晚会。
他又应承下来了。就这样,晚饭也顾不上吃了,一直忙碌到七点多,总算把员工要参加的唱歌节目,安排好了。
李老师致辞,接着就是员工联欢。雨伞厂迎来了少有的大联欢。他一直握着话筒,按顺序报出参加联欢的员工姓名、歌曲。并根据歌曲的大致内容,说了几句相应的台词。这是他的新发明,让员工感到新鲜又有趣。
好不容易才结束了联欢,此时已经是十一点半了。拖着僵硬的双脚,缓缓向门卫室走去。他记不得饥饿,只想早点儿躺到床上去,明天还要上班呢。
这时候,李老师来了。
谢谢你,今天晚上很有意思,以后每年都要这样才有意思,这事就交给你了。
李老师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散去。只见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来,交到他手上。
他没有说话,李老师离开了很久,他才回味无穷地咀嚼着他的话。打开了红包,里面竟然有三张一百元的钞票。
这是近一个月的工资,他愣住了,一阵雾气在眼前升起,眼睛模糊了起来。
一转眼就是大年初七,雨伞厂早就上班了。
吃完晚饭交了班,老乡的朋友来雨伞厂作客。不一会儿,老乡和朋友一起来到门卫室。
大福,我们跟他看看去,那边的厂要一名人事主管。
人事主管,这是什么工作?
他不解。老乡的朋友耐心地跟他讲解后说,你有高中文化,我大嫂要的就是这种人才。
原来,那家厂的人事主管让老板娘给开除了。
开除,他瞪大眼睛反问道。正常人都开除了,何况是我。他一时失去了信心,还是不要去蹚这浑水。
走吧,要不还得再等一个月。我大嫂明天就要回总部去了。
老乡也跟着安慰他,走吧,试试也没坏处。
他不再犹豫了,去了趟厕所,换下了保安服,跟着他们身后,摇晃着向另一个工业区走去。
路途不算遥远,也就八九百米,可他就是快不了。老乡的朋友不时停下来等他,他只能歉疚地回馈他一个模糊的眼神。好在再远的路,终有一个暂时的目的地。他们终于走到了那家灯饰厂。
灯饰厂没有加班,显得很清静,在那个朋友的带领下,他进了办公室。老乡的朋友介绍说,我姓方,和老板同姓。你等一会儿,我叫大嫂去。
方先生离开后,给他留下一个寂静的空间。他环顾一下办公室,比雨伞厂大了几倍,装修也相对气派一点儿。办公室后面,就是车间的流水线。他无聊地拿起会议桌上的报纸,随便看看上面那些跟自己没有半点儿关系的消息。这一次,他更加忐忑,像一个犯罪嫌疑人,正在等待宣判一样。
咯咯咯,一阵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响起。他赶紧调整一下坐姿,把眼睛注视在报纸上。
你好,你就是大福吧。不等他回答,老板娘就拿来一张招工表,让他填写。有了上次的经验,招工表很快就写好了。他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关了,不料,老板娘又拿来一张A4 纸,让他写一则招聘启事。说着,老板娘走出了办公室。
他能感觉到右手在发抖,招聘启事从没写过,如何下笔。就在这时,他无意间瞄到报纸下方有一则招聘广告。这么一看,灵感就来了。还是在很短的时间内,这则招聘启事就完成了。
老板娘好像算准了他完成的时间,又回到办公室来。
他赶紧恭敬地送上招聘启事,老板娘一看,连说三个好字,马上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好大福,对于工资方面,你有什么要求。
他想了一会儿说,还是老板娘来决定吧。
很好,你很诚实。这样吧,第一个月给你九百五十元,往后再视情况加薪,行不。
他机械地点点头,没说什么。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你明天上午找方先生报到,我会交代他。
老板娘说着,转身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老乡和方先生一起进了办公室。他赶紧把面试的经过告诉他们。
老板娘让我明天来上班,那边还没有辞工,这怎么行。
他有点儿担忧。
有什么不行,回去就辞,咱们在路上想个法子,让李老师把工资结算给你。
老乡说着,就拉着他走出办公室。
不能失去这机会,李老师那边,就算要不到工资,也不能待了。听我的,这事就这么定了。
一路上,老乡一直安慰他。
这,有点儿不厚道了。他喃喃说道。
有啥不厚道的,你知道吗,我一个月才八百五。快点儿想办法,回去就跟他说。
其实,在老板娘让他明天来上班那一刻,办法就在心中形成了。李老师对他有恩,他还是不忍心抛出这杀手锏。既然老乡都说了,那就下了决定吧。于是,他告诉了老乡,就这么回复李老师,相信他一定会同意。
李老师虽然舍不得他离开,但也没有办法。谁家没有老人,谁家老人不生病。原来,他告诉李老师,父亲突发脑出血,正在医院抢救中,他能不放手吗。果然,李老师给他结清了工资,并再三交代,事情办完了,要马上回深圳。
他在心中再三默念着,父亲,对不起,又让你死一回了。你就原谅我吧,要不是那天为了给你扫墓,我也不会出车祸,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谢过了李老师,他就把那几件衣服收拾好。第二天一大早,老乡送他到灯饰厂,才回去上班。
平生第一次坐在办公室里,后面是两个副总,再往前是财务、采购和他。每个人桌子上都有一部电话,在他眼中是那么气派。他好奇地望向每一个人,感觉一切是那么新鲜有趣。
不一会儿,厂长来了。知道他是新上任的人事主管,把手中的一大堆文件交给他。这是工伤保险报表,这是养老保险报表,每个月十五号前,就要上报下个月的参保名单。
厂长如此这般地交代起来,他才知道,这近千元的工资不是白拿的。鉴于上一任人事主管的混乱管理,他必须认真核对每个人的身份证号码,然后重新登记,再制成表格。
主要的工作还在厂里,方先生虽然挂着总管的头衔,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文盲。厂里的公告,厂规的颁布,都要他重新制定。
一个月的时间,他都在整理厂规厂纪。经过观察后,他发现原先的很多条款,都不适合工厂的运作。他就大胆向执行行政的李副总提出建议,李副总让他拟定新厂规后,再向总部报告。结合之前在雨伞厂、丝印厂的所见所闻,他终于知道问题出现在哪。
当他把新厂规呈送给李副总后,李副总一看,不得了,都是一些可行性很高,而且是人性化的管理规章。他马上向总部汇报,总部也很快就批准下来了。
那时候,员工宿舍因为空间有限,每间宿舍都住着二十人以上。随着夏天的到来,宿舍里像蒸笼一样,并隐隐传来一股汗臭、脚气混合的气味。他赶紧向李副总申请,让电工给每一间宿舍安装了排风扇。
餐厅因为地势低凹,有常年积水的现象。他让员工在墙角开了一条小水沟,并让清洁工每天务必打扫三次,以保证餐厅的干燥。
三个月后,工厂各方面条件彻底改变了新模样。老板娘从总部回来后一瞧,对他大加赞赏。他的工资也由原来的九百五十元,增加到一千二百元。
那时候,员工工资一个月也就三百元左右。
七月一日工厂放假,老板娘特地请大家到酒店吃饭。更奇怪的是,那天他被老板娘叫到身边,和她一起用餐。
正当他以为一帆风顺的时候,厂里出了一件大事。
利和欲,是悬在心头的两把剑。任何一把一旦出鞘,不见血不会罢休。这不,方先生就让其中一把给戳了穿心透。据了解,他从工具开始,到供应商的好处,自己认为有用的东西,都往口袋里装。毕竟口袋的空间有限,泄露是在所难免。于是,老板娘让他打包回家。尽管他是老板的堂弟。
这天他刚好出差,回来后就不见了方先生。好像这人从没在灯饰厂出现过一样。刚进办公室,李副总就把他叫到身边去。
大福,今后总管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我,不好吧。
我看好你,老板娘也同意了。再说了,平时的行政工作都是你在实施,他就是一个影子。
李副总说着,就把行政公章交给他。
方先生的离去,等于砍掉他用来乘凉的大树,没了他,今后的工作如何开展,还是未知数。
李副总见他犹豫不决,就告诉他说,别担心,一切有我。
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他听到自己的内心,浪涛一样翻滚着。过了一会儿,收好了公章,他才缓缓走出办公室。
清洁工的任务加重了,不时跟保安抱怨。保安同样跟清洁工吐苦水,他什么也不知道,照样对他们严格要求。
一次,他跟清洁工一起清理餐厅,这才了解到,原来财务科赵小姐的侄儿,就是现在小零件仓库的仓管。赵小姐曾经向老板娘提议,让她侄儿到行政部来,当人事主管。那时候,老板娘正在考虑之中。不料,方先生把他给叫来了。
在赵小姐眼里,他的到来,等于断绝了侄儿晋升办公室的通道。听到清洁工的讲述,他有点儿不高兴地说,赵小姐的关系,还不是陈副总在支撑她。原来,赵小姐和业务陈副总已恋爱多时。当然,他们这种恋爱,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他却把这点儿小秘密给捅破了。他根本没有想到,清洁工也是赵小姐的老乡。
事后,清洁工是怎么给赵小姐描述他们谈话的过程,他无从得知。
那天上午九点多,赵小姐开始发飙。先是顾左右言他,说什么有人在背后中伤她。接着又说,这种喜欢嚼舌根的人,不得好死。
他默默地整理资料,根本不清楚赵小姐的战火,已经烧到他身边了。见他没有答话,赵小姐公开指名道姓,说大福你也太不厚道了,有本事当面说给我听听。
我,我没说什么呀。
他一脸委屈。
敢做不敢当,你还算男人吗。
他呼地站起来,又砰地坐下去。赵小姐开始数落起来,站都站不稳,还敢进办公室,但凡是人,都有自知之明。做人,还是要点儿脸吧。
终于听明白了。你有靠山,得罪不起。他只是小声嘀咕了一声。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赵小姐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手指头几乎戳在他头上,嘴里含糊不清地诉说着。他卑微着容忍了大半天,再也忍不住了。于是,他们在办公室对骂起来。他知道,跟她对骂,是自不量力的愚蠢表现,会给自己埋下无穷的祸根。说不定会因此卷铺盖走人。可他没有别的选择,士可杀不可辱,并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回雨伞厂去。
这时候,赵小姐的男朋友陈副总发话了,很生气地制止了她。而他的上司李副总也帮着他说话,说人家忍你半天了,即便是天大的错误,也不能这样对付别人。赵小姐在两个副总的劝阻下,终于闭上了嘴。而办公室其他同事,则沉默着观望,直至他们双双撤离战场为止。
好在这事就这么快偃旗息鼓了,虽然以后赵小姐看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毒辣。他很快就把这些无关痛痒的事儿统统给忘却了,日子还得过,一家人都等着他呢。
他这么想着。
灯饰厂是劳动力密集的工厂,员工们每天都加班到晚上十一点半。而办公室人员则不用加班,晚上剩下来的时间,无处打发。别的厂的朋友一到晚上,就到对面工业区里的KTV 里求乐。可他不行,虽说现在工资涨了点儿,但这点儿钱还不够几个晚上的折腾。闲逛到工业区的小书店,一眼就看到很多杂志摆在上面。他就掏钱买了几本,回到宿舍,就认真阅读起来。
打工人写,打工者读,这是当时所有打工杂志的特点。里面描写的故事,不正是我们所面临的困境吗?打工人身心的突围,不就是通过倾诉,通过书写,来达到和生活和解,寻求心灵安慰吗?
不知不觉间,一本五十页报表的反面,让他写完了。可当他仔细审读自己所谓的文章,才发现那粗糙的程度,简直是小学生的练习作业。不行,对照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差距就显露出来了。
边看边悟,边悟边写。没过多久,又一本报表的反面,让他给涂满了。当他认为写得有点儿像样的时候,就利用周末的时间,到书店去买方格稿纸,准备投稿了。
然而,真正可以用来写作的时间,还是太少了。特别是1998 年工厂搬迁后,工厂扩大了几倍,工人也达到了五百多人。这对于他这个行政主管来说,压力也大了起来。世界上最难管的,就是人。这时候,他不敢疏忽,只能放下写作欲望,毕竟生活才是第一要紧事儿。
写写停停,就这样到了1998 年年底,他的第一篇处女作,终于在报纸上发表了。拿着报社邮寄来的样报和汇款单,那个激动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虽然只有八十元的稿费,可这是对他初涉写作后的认可。就这样,一旦到了周末,他就会继续他那艰难的写作之路。
随着职务的升迁,工资也在慢慢上涨。况且还有单人宿舍,对于喜欢写作的他,一个相对安静的个人空间,是多么值得珍惜的事情。
都说读书能改变命运,他十分信奉这个与生活相悖的哲理。在广东,很多老板没什么文化,可他们经商的水准,以及交际的智商,却是让人望尘莫及的高度。他始终坚信,知识水平的提高,远远不只是发表几篇文章那么简单。它是一个人的综合实力,是社会对你的认可,文学对你的褒奖,以及同道们对你的称羡。特别是像他这样的身体,因为写作的原因,似乎也掌握了另一条生活之道。
俗话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因为晚上沉湎了写作,白天的精气神就大打了折扣。偏偏在这时候,老板娘的妹夫来到工厂,任业务总经理。
一开始,老板娘的妹夫也谨小行事,但是,他却是所有经理中最苛刻的一个,他常常以个人的喜好,来评判一个员工的优劣。如果是有点儿姿色的女同事,他则可以放下身段,甚至可以在违规的同时,法网洞开。可是,老板娘的妹夫却对他有着天生的抵触感。
那时候,工厂申办的员工社保,还是由他负责。而每个月的社保缴费,则必须以现金的方式,到社保站缴费。所以,每个月的十五号,他都要找老板娘的妹夫拿几千元现金,到社保站去缴费。
那一天,厂里员工打架,作为行政主管的他,必须亲自前往处理。办公室离车间有一百米远,当他处理好员工的纷争后,才知道今天又是缴社保费用的日子。而老板娘的妹夫正要出差去厂商那里核定产品,在等不到他的到来时,生气地打他的手机。当他远远看到那个摇晃着的他,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迅速来到他身边时。老板娘的妹夫愤怒地站在办公室门前训斥着说:“也就几步路,怎么就不能快点儿,净耽误事。”
再一次揭开他无法愈合的伤疤,让他的自尊又一次暴露在众人面前。来到老板娘的妹夫跟前,卑微地接过他不情愿甩给他的几千块钱,“记得把发票给我……”
当老板娘的妹夫肥胖的身子塞进车子里的时候,他委屈的泪水,再一次溢出眼眶。那些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的经理们,也只有他,才会这样当众羞辱他。他在心里记下这次有别于其他人的蔑视和耻辱。不为别的,只是想再次警醒自己:忍,你身上的标签与众不同,没别的办法。
几个月后,老板娘的妹夫也夹着尾巴回了总部。其实,对于老板娘妹夫的离去,他也“谗言”了几句。但这并不是多嘴起了作用,因为他的行为触犯了老板娘的底线。即便是亲妹夫,她也不能容忍。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也没有半点儿悬念:财和色。由于老板娘的妹夫掌管着工厂的业务,厂商为了巴结他,好让工厂选择他们的产品。所以,各路厂商少不了给一点儿财与色方面的贿赂。之前的业务经理,就是因为这方面的问题而翻船的。那一天,有一家广州的玻璃厂老板来访。正好他有事要找老板娘的妹夫,一进他的办公室,突然发现他桌子上有张银行卡。而对于他的进来,老板娘的妹夫和玻璃厂商老板都显露出惊慌的神色。他们一紧张,让本来没往这方面思考的他,有了起疑的根源。事后不久,在老板娘的妹夫因为勾引手下的女业务员到酒店开房一事曝光后,老板娘在找他调查一些相关事件时,他就把玻璃厂老板给他银行卡的事情,也如实报告了。
他只是以简单的见闻,如实向她报告而已。老板娘让他放宽心,因为她早就掌握了她妹夫虚报价格的行为。特别是和女业务员开房一事,让老板娘的容忍度达到了极限,有了开除他的重要依据。
后勤方面的业务,都是由他负责的。也因为有了这些经历,让他的写作素材,增加了很多别人无法拥有的第一线索。从而丰富了文章中的情节和细节表现。
好在他是个容易健忘的人,很快就忘却自己不光彩的过往,继续投身于工作学习之中。因为在工作和写作之时,他就记不起自己特殊的身份。即便是书写残疾人的故事时,他也是站在人物之外,让人物自己走进故事,从而完成他们自身的叙述。一段时间后,他不再满足于小小说和故事的写作方式,开始转向中短篇小说写作的领域。
很快地,他的短篇小说开始发表了。也就是这一年年底,工厂宣布倒闭。站在萧条的厂门口,望着陆陆续续拖着行李慢慢离去的员工们。这时候,他不小心又摔了一跤。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站着,突然就倒了下去。在员工的帮助下,他才慢慢爬了起来。妻子去市场买行李袋,回来后责备他说,咱不好奇了,都这样了,还有什么看头。于是他决定,回家,专门与小说较起劲来。
主意一定,他就和老婆一起,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坐上开往家乡的大巴。后来,老婆在城里找到一份工作,他们就在城里租了房子,他边操持家务边写作。
二十年的日子流水一样,没有留下半点儿踪迹。有关南方的记忆,正在慢慢清零。
消息是家乡的家族群发出来的,康婶出了车祸,车子从她身后撞来,人当场就没了。看到消息后,他马上丢下手机,愣愣地站在窗前,发呆地望着远方。
他永远也无法忘却她那双凉凉的,却又充满温暖的大手。
康婶的离去让他下定决心回老家一趟。等了好久才等来了一辆出租车,外面的太阳很大,他闻到了阳光灼热的气息,滚烫,又焦灼。
车子缓缓驶入街道中,很快地,他就让车流给淹没了,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