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剑

2023-12-12 09:38
躬耕 2023年10期
关键词:李文文物局小兵

◇ 屈 赳

那天,我们去挖何首乌,淘到了一把剑。

四月,正是各种草药疯狂抽条长叶的时候,我和赵小兵还有几个伙伴,穿密林,走险滩,每天一放学就去挖药。手臂上经常被荆棘划得条条道道的。挖到药材,在门前的土场铺上芦苇编成的席子,晒干。拿到镇上,一次能卖个五块十块的。钱不多,不过足够买一些自己喜欢的吃食。这是懒洋洋的我们,整个春天唯一的动力。

说是一把剑,可是从距离剑格不远的地方就断了,更像一把匕首。我和赵小兵找来一段干松木,用我家的菜刀,削出一截尖长的剑身。然后,跑到村东头,在高耸的供电箱下面,捡了几根电工废弃的彩色套皮铜线,缠绕几圈。像是嫁接一样,将毫不相干的两部分嵌合在一起。这样看起来,终于有了一把剑的威严。

我的曾祖母,给我讲过一个无从考证的故事。清朝末年,陕甘总督叶庚,曾来过我们这里剿匪。那些年,玉县匪患成灾,好几股力量,拉大旗,立山头。叶庚用兵如神,不到半个月时间,就把土匪歼灭了。可是,在一场夜晚的决战中,叶庚自己的佩剑丢了,再也没有找到。我怀疑我和赵小兵发现的这把剑,就是叶庚丢失的那把剑。我凑在赵小兵耳边说,我们算是捡到宝贝了。我看见笑容在赵小兵黝黑的脸上,如同黑色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赵小兵家盖了带着紫色琉璃瓦的二层小楼,房间多,能够藏住一把剑。我家太小了,只有两间砖木结构的房子。一间是我和爸妈的卧室,我爸我妈睡在土炕上。中间隔一个茶几和一张被老鼠咬得海绵都往外冒的沙发。相对方向,几块木板拼合在一起,两个长条凳架着,就是我的书桌和床铺。另一间房子一半是牛圈,一半用来放粮食。两间房子中间有一条狭窄的走廊,从正门通向后院的厨房,出了屋檐之外的部分,上面用铁皮拼接着,方便雨雪天时的走动。我家的房屋条件,就是描述的这般简陋。所以,这把剑就交给赵小兵保管。

得到那把剑之后,我和赵小兵再也不去挖药了。我们生活的重心,已经转移到这把剑上。每天放学或者其他闲暇时间,赵小兵就将那把剑偷偷携带出来。我们去三道沟,那个幽僻的地方,乱砍乱刺。没有人发现我们的秘密,我们也不愿意给任何人分享这个秘密,包括一起挖药的小伙伴。我们就像古代的侠客一样,在三道沟的寺庙废墟上以及河涧边,拿着这样的一把剑,乱舞。有时候,实在不知道耍什么招式,就拿着剑做一套广播体操。

一开始,只有我和赵小兵两个人。每天耍完剑,藏在袖子里,趁着朦胧的夜色,悄悄回村。直到有一天,我们撞见了二武。那天,二武在自家门口的麦秸垛旁滚铁环,远远地跟我和赵小兵打招呼。看我和赵小兵不应声,就收了铁环,挂在臂弯上走过来。

“你们俩干啥去了,神神秘秘的。”

“没干啥。”我挤出一个笑脸说。

“赵小兵藏的啥?”还没等赵小兵解释,二武就去扯赵小兵的袖子,两个人拉扯了几下,剑就掉到地上。二武抢先一步,从地上捡起了那把剑。我和赵小兵一看,瞒不过去,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二武眼睛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羡慕,主动要求加入我们。我和赵小兵都没有急于答复他,赵小兵咬着嘴唇,我架起胳膊。二武一看我们犹豫了,就说,带上我玩,给你们一人喝一罐健力宝。我姑姑从西安回来给我买的,我都舍不得喝。

健力宝是稀罕饮料,我不知道赵小兵喝过没有,反正我只喝过一次。小学一年级,我爸去陕北煤窑过年回来,给我买过一瓶。绵密的气泡和橘子味的甘甜,一直萦绕在舌尖,喝到嘴里,流淌进胃,哈出的气都是香甜的。我有点儿心动,看看赵小兵,赵小兵看看我。我知道,他也摇摆了。我们几乎同时说出了,好。又告诉二武,这把剑,现在就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了,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二武加入进来以后,我们决定成立一个帮派,本来是叫“坡村三侠”,觉得太小家子气。几个人商量了下,取名“猴镇三侠”,这就听起来威武多了。有了帮派,还得排个谁大谁小,大家一致同意按出生年月论。我和赵小兵、二武,虽说是同一年出生,可我比他们生日都大,赵小兵又比二武大,所以,我是老大,赵小兵老二,二武老三。那天,在三道沟的一块较为平坦的草地上,我们用火柴点燃三根枯枝,桃园三结义一样,说了一些云里雾里的话,“猴镇三侠”这个帮派就算正式成立了。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们猴镇三侠成立不到一个月,可能就要解散。我爸说,二武马上就要去西安读书。为了证实我爸所说的真假,当天中午刚吃完午饭,我就去找二武了。

蝉在榆树上嘶叫着,好像要把这个昏睡的夏天叫醒。

二武家黑色的木门紧紧闭着,两个对称的门环,静静地守着岁月的祥和。我准备偷偷溜进去,给二武一个惊喜。去推门,门没有锁,可是推不开。试了好几次后,终于想到进入的办法。我把门槛卸下来,从比较宽阔的底部钻了进去。

二武家应该没有人。我看见一楼客厅的门开着,茶几上摆着几块西瓜。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舔舐瓜瓤上的糖分。我站在院子里,喊了几下二武的名字,没人答应。我又跑到了他的屋子,还是没有。

一楼没找见二武,转身我又上了二楼。我从来没去过他家二楼,二武的姐姐李文住在二楼朝东的房子,二武一直住在一楼。这次,一楼没找见二武,我想去二楼看看。我顺着楼梯,轻轻走了上去。

我刚到二楼楼梯口,就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像狂奔过后的上气不接下气。我想,李文可能病了,我避免发出声响,三步并两步,靠近了李文房间。透过虚掩的门缝,我看见了那样的一幕。

李文赤条条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表情显得有些怪异,看起来很痛苦。李文应该是发高烧,头脑不清醒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冲进去,把她扶起来,我确定,李文是生病了,可看到她没穿衣服,我又觉得尴尬。看了一会儿,李文好像烧退了。她穿上散落在地面的衣服,坐在床边看一本书。

我不明白,李文的烧怎么退的那么快。以往,我要是发烧了,可以不打吊瓶,但至少要吃几片安乃近。那白色厚实的药片,太苦,我每次仰头吞咽,总是卡在喉咙,得喝一大罐头瓶子的白糖水,才能冲下去。有时比较严重,还要打屁股针。我哭着不想打,我爸二话不说,就把我按倒在赤脚医生家的长条凳上。冰凉的针头刺进臀部,别提多疼了。

李文烧退了,我也不担心了。垂头丧气地下楼,从门槛部位又钻出来。我不知道二武去了哪里,他真的要转学去西安。我们还有机会再去三道沟耍剑吗?我心里想。

过了几天,中午放学,路过二武家,李文叫住我。

“屈一,来帮我个忙。”

我慢悠悠走进了二武家的院子。李文在洗衣服,两条粗长的晾衣绳上搭满了她的漂亮衣服,我愣了一下。李文坏笑着,拍了下我的后脑勺说,小流氓。李文让我进去是帮她倒大铁盆里洗完衣服的脏水,一大盆,水都溢出来了。我的力气太小,李文让一起用力,她一抬,水就朝我这边涌过来,我的裤腿全被浇湿了。

“对不起啊!”李文看着我窘迫的样子,扑哧笑了一声说。

“没事。”我扯着裤子,抖了抖。面对李文,我有些紧张,眼睛又一次四下张望着说。

我平时腼腆惯了,只有和赵小兵、二武待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放肆。李文很好看,瓜子脸,月牙一样的眉毛下,是一双比露水还清澈的眼睛。我在猴镇,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孩。我不否认我喜欢她,虽然她比我大五六岁,可在我看来,年龄不是什么问题,我还喜欢过我们张莎莎老师,喜欢过电视上的节目主持人。

铁盆里的水,很大部分都倒在了我身上,剩下一盆底。李文拱着腰,两只手端起来,泼到院墙上了。李文倒完铁盆里的脏水,看我还站在院子里没走,以为我赖上她了,说不行的话,让我到屋里把二武的衣服换上。我说,不用了,我回家一换就好,本来衣服都脏了。

临走的时候,我问李文,二武去哪里了,昨天下午放学,我们还一起回村。她说,二武被她爸接到西安去了,参加个摸底考试,下个月,可能就在灞桥区读四年级了。

我从来都没有去过西安。每次在学校填户籍信息,都会以西安开头,可我并不知道西安在哪里。以及,它和我们这个107 省道旁的小镇,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爸去过西安,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他告诉我羊肉泡馍,就是把锅盔剁成萝卜丁大小,浇上羊肉汤,上面再放几片薄薄的羊肉,没什么好吃的。我爸说不好吃,可我看电视机里那些人吃的时候,都是笑盈盈的。我觉得一定是好吃的,他那么说,是怕我闹着要吃,骗我罢了。我爸这个人,比我还没出息,没有像赵小兵他爸和二武他爸那样在西安混出点儿名堂,在西安打了几次工,他就不愿意再去,说城里的活比种地可苦多了。人生唯一的亮点就是在猴镇初中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参加县里举办的中学生长跑比赛,他得了第一名,可这有什么用,又不是奥运金牌。也正是因为我爸不够努力,所以总让我觉得我比赵小兵和二武矮一头。二武他爸是星级酒店的厨师,赵小兵他爸虽然没有二武他爸混得那么好,可好歹也是个出租车司机。每年寒暑假,也会带赵小兵去西安逛逛,什么钟楼、大雁塔啦,他都逛过,回来给我一说,我像是听童话故事一样着迷。好在,我比赵小兵、二武学习好,村里人都说我是我们几个中最有可能考上大学的,上了大学,别说去西安了,就是去外国,也不是什么问题。

一个礼拜过去,二武还没有从西安回来。赵小兵说,我们两个去耍剑吧!不等二武了。我学着电视里那些武林豪杰的腔调说,猴镇三侠是三个人,两个人去耍,成何体统。赵小兵叹了口气说,人家二武要去西安读书,以后就剩咱们两个了,你不知道吗?我和赵小兵四目相对,眼睛里都有了泪花。不知道二武舍不舍得我们,反正我和赵小兵舍不得他。我们想一直和二武去三道沟耍剑。

在我和赵小兵一天又一天的盼望中,二武终于回来了。二武带回来我们以前没有见过的剑,塑料的,装上两节五号电池,一按剑墩上的按钮,剑上的跑马灯,就赤橙黄绿青蓝紫地变幻着。

二武说,自己买了两把,以后他和赵小兵一人一把。我是老大,保管在赵小兵家的那把剑,就是我的专属佩剑。那一天,我们猴镇三侠,都有自己的剑了,如同《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从东海龙宫讨到金箍棒一样的高兴。抑制不住的兴奋以及少年那无处发泄的热情,促使我们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天天都去三道沟练剑。一来二去,把二武下个月就要转到西安去上学的事抛在了脑后。可离别的箭簇,正一点儿一点儿向我们逼近。

二武准备出发去西安的那个礼拜,我送了他一个笔记本,是我上学期期末得了三好学生的奖品。赵小兵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就从他爸的衬衫口袋顺了十块钱,请二武和我在镇上吃了碗荞面饸饹。赵小兵说,二武你去西安上学了,可要记得我们,咱是好兄弟。二武说,当然,咱猴镇三侠永远是好兄弟,我走了,你两个也要好好耍剑,我去西安也不会忘了耍剑,将来咱三个都是大侠。我和赵小兵凝视着他,各自点了点头。就在我们以为二武真的要走的时候,又有了变数。一天,二武哭哭啼啼地跑来找我说,他爸原先已经托好了人,可是谁知道,那个人调去别的县教育局了,现在管不上了,花的钱,都打了水漂。二武只能继续在坡村小学读书了。

那个六月,二武没走,我们的班主任张莎莎老师,却要调走了,去镇中心小学任教。这个喜欢画红嘴唇,围丝巾的女人,总是让我领读课文,我怀疑她喜欢我,不然,怎么不叫赵小兵、二武领读。过了差不多一星期,一个戴着金色边框眼镜,有点儿驼背的男老师,变成我们班主任。新老师是长安师范的大四学生,城里人,到坡村小学是来实习的。听校长说,他只呆一个学期就走了。他叫刘垚,那个“垚”字我们不认识,就称他“刘三土”老师。刘三土老师穿着一双我们谁也没见过的,打着对勾的鞋子。后来,听二武说,那个牌子是耐克。我问有没有镇上鞋店卖的露友有名。二武说,露友算个啥,和这个比,差多了。这个一双,能顶那个十双,他舅就有一双。

刘三土老师说着流利的普通话。告诉我们翻书的时候,不能用食指尖蘸口水,这是不卫生的。他总说一些大山外面的事,关于西安,关于其他的城市,关于这个蓝色的星球。刘三土老师来了之后,我们再也不去三道沟耍剑了。我给赵小兵和二武说,不能让城里来的老师看不起,我们是农村娃,可不比那些城里的娃差。现在已经不是古代了,没有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机会,再说了,那是犯法的。我们猴镇三侠,耍剑是耍剑,更多的是要团结一心,把学习搞好。这些其实都是次要原因。最主要的是,常常去三道沟拾柴的王老汉说,有条水管粗的菜花蛇,在那里出没。

夏天很快过去了。秋天夹在冬天和夏天之间,施展不开拳脚,下了几场绵长的小雨,也匆匆离开。那一年,关于那把剑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冬天。

每年太阳照射在南回归线上,这个西北的小镇,就会一点儿一点儿沸腾起来。博文书店前的巷子里,常常有一对来自内蒙古的夫妻,搭着黑色棉帐篷,卖羊毛衫,门口的电喇叭里放着,“鄂尔多斯羊毛衫,买到就是赚到”。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从内蒙古远道而来。有一年,我二叔买了一件红色的羊毛衫,穿了一次,领口的线头就开了。后来,人们才知道那是博文书店老板的妻弟,是渭南杜桥人。也有真正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做生意的,但是这些买卖生意之类的,我们这些小孩是不太感兴趣的。只等着,秦腔剧团来,他们在车站旁边的广场上演出,翻跟头,像哪吒一样吹火,有时,也唱一些流行歌曲,有趣极了。

可是那一年,到了隆冬,秦腔剧团也没有来,街道上行人都稀稀拉拉的。除了几家饭店,会在吃饭时间敞开门来做生意,其余的店铺好多都关了,原因是小镇发生了一起奸杀案。悬赏线索的通告,贴在随处可见的电线杆上,坡村村委会的布告栏上,甚至,我家厕所的外墙上都贴上了一张。死者是猴镇初中毕业班的学生,之前,在班里就属于不服老师管教的那种,整天拿个小镜子在课堂上化妆,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星期一刚上学,历史老师让她不要在课堂上讲话,说她可以不学,不要影响其他人,她指责老师,故意找她茬,和老师吵了一架,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老师以为她是置气,出去疯玩一天,第二天就回来上课了。第二天家长到学校来找孩子,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报警了。最后,在三道沟发现尸体。

案件一直在调查中,而且也没有什么新的线索,整个小镇都人心惶惶的。警察说,凶手还潜藏在小镇,很可能再次作案,让大家日常出行,小心点儿。晚上,各个村都开始组织人员巡逻,我们坡村也成立了十来个人的巡逻队伍。我爸是巡逻队的一员。我让他带上我,他说,带上你个碎娃,有啥用,要是真的发现罪犯了,是抓他啊,还是哄你呀。说着就戴着红色的袖标出了门。我和赵小兵、二武一直都想着可以铲奸除恶。这次对我们来说,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自然不会放过。大人不带我们,我们猴镇三侠组建起了自己的侦察队。每天晚上我爸出去巡逻,他前脚走,我就后脚溜出家门,骗我妈说去赵小兵家写作业。其实是去和赵小兵、二武抓凶手了。

大人们村上村下巡逻,为了不被他们发现,我们匍匐在村口水塔边上的麦地里,那是我们固定的阵地。发现有陌生的身影,二武就打开手电,照过去。那把铁剑,一直别在我的裤带上,硌得我直疼。赵小兵和二武拿的是二武从西安带回来的玩具剑。赵小兵趴在地上,总是喜欢乱动,有时误触了玩具剑的按钮,剑有了光亮,二蛋就把剑压在身下,直到灯光熄灭了为止。

几个礼拜后,案件终于有了和我们猴镇三侠无关的新的进展。悬赏线索的通告被揭下,又贴上了通缉令。

谁也没有想到,凶手竟然也是这个小镇的居民,而且几乎男女老少都见过,就是大力。可是大力消失了。别人也不知道大力去了哪里。

为了尽快把这起性质恶劣的奸杀案嫌疑人抓捕归案,一切开始交由西安市公安局牵头督办。武警都出动了。猴镇一下子来了几十个端着冲锋枪的武警,有的还拉着警犬,搜山探林,还是没有找到。得出结论,大力已经逃出猴镇。武警队长告诉围观的村民,如果发现大力的踪迹,第一时间和附近的派出所联系。然后他们坐着解放卡车撤走了。

这时,小镇的生活复苏。一到赶集的日子,卖菜修鞋的,炸油糕理发的,各种商贩都重新出现在街道两旁。往年的熙攘又回来了。没有人会因为一桩已经水落石出的凶杀案,而去过多思考什么。死个人,有时就跟死只蚂蚱一样。

那天,我爸和我各牵一头牛犊,走在人山人海的街巷,打算到菜市口去把牛卖掉。那里有从焦岱那边来的牛贩子。两头几个月大的小牛犊,被我们从牛圈里牵出来,母牛眼睛里饱含泪水,扯着绳子,哞哞地叫。我们快要出门的时候,只见猛地一下,石槽被它拱倒在了地上。我爸说,别管它,人的事,还能由得了牲口做主?

一共卖了不到一千块钱。我爸从牛贩子手里接过钱,一张张拿在阳光里看,又搁在耳边,两手一抻一合,听声音,在确定了都是真币后,露出惬意的笑容。然后,拍了下我的后脖颈说,走,去带你去吃碗凉皮。凉皮吃得很沮丧,即使我爸又给我买了个肉夹馍。我悉心照料的两头小牛,就这样被卖掉了,我心里有些难过。可大人们才不会在乎小孩的感受,更别说是一头母牛的眼泪了。

大力彻底逃出小镇了吗?没有。吃完凉皮,我刚用手抹完嘴,一回头,就在邮局门口瞥见大力。他戴着口罩,用卫衣帽子把自己的头包裹着,不过那双芝麻粒一样的标志性小眼睛,还是被我识破了。我用手掬着我爸的耳朵,小声对他说,我看见大力了。我爸震惊地抬起头大声喊,大力在哪?我扭过头,再看向刚才的地方,大力又不见了。我爸说,你肯定是眼睛花了,晚上要早点儿睡觉,少看电视,眼神都不好了。我说,你才眼睛花了呢,就是大力,你不信算了。

第二天早上,我和赵小兵、二武一起去上学。走在路上,我跟他俩说,我昨天看见大力了。赵小兵和二武也不相信,我说,我是没有电话,要是有电话就给警察打了,我一个人出风头,懒得给你们说。赵小兵说,你别生气,我相信你说的。二武也点了点头。我说,既然大人不相信,那么我们猴镇三侠就自己行动。等抓到大力,功劳就都是我们的了。

那个傍晚,警笛声刚刚飘扬在村子上空。在老王头的果园,我们发现了大力。

大力藏在用几根木桩和一些玉米秆搭建起来的窝棚里。是二武最先发现的。那天我们在宋寨水库边探查结束。二武说,老王头的果园里有冬枣,咱们可以偷一些吃,然后,我们三个在果园撞见了大力。摘了几把冬枣,我们听见窝棚的方向有人咳嗽,就走了过去。二武表现得特别勇敢,用玩具剑把破破烂烂的棉帘子挑开,第一个进到了里面。我们也跟在他身后,蹑手蹑脚进去了。

“滚。”大力蜷缩在墙角,像是快要死了一样,看到我们进去,拾起地上的匕首,强撑起身子,有气无力地说道,然后,又瘫坐了下去。

地上都是一些矿泉水瓶子和方便面袋子之类的垃圾,散发着阵阵恶臭。看来大力已经在这里停留好一阵了。

“大力,你别想跑。”我一边胆战心惊地朝着大力喊,一边用我的剑指着他。大力冷笑了下,头歪斜地往后靠,再也没说一句话。

我让赵小兵回去找警察,我和二武先守着。赵小兵说,等会儿警察来了,要说是我们三个一起发现的,不能忘了他,不然,他不去。我说,我们猴镇三侠当然一条心。

最后,在我们猴镇三侠的协助下,大力终于被警察抓住了。

星期六,省电视台采访了我们,让讲述发现嫌疑人的全过程,我和赵小兵、二武笔直地站着,每个人都手握着自己腰间的剑,看起来,个个好像都是侠客,威风凛凛的。我作为代表发言,讲述了怎么发现犯罪嫌疑人,随后还说了几句我半懂不懂的话。这是刘三土老师写在教案本上,让我背下来的。接着,我向主持人介绍起了我们猴镇三侠的成员,并在她的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中,还原了那天发现大力的全过程。很快,猴镇三少年勇擒犯罪分子的新闻就在省电视台四套的晚间播报中出现了,我看了我家墙上的圆形挂表,关于我们的新闻报道足足有五分钟。

这个叫猴镇的小镇,有史以来没有人上过电视新闻,我们是第一次。在十里八乡炸开了锅。甚至,一个冬天都没回村的李文,也请假回来看我们了。她摸着我的头说,没看出来呀,都快赶上英雄王二小了。一时间,我们声名远播,大家都知道了“猴镇三侠”。这是件好事,可也成了另一件坏事的导火索。

我腰间那把造型奇异的铁剑,被人盯上了。

我们的壮举被省里的各大媒体报道之后,村子里开始有人议论。一个民国遗老说,那个东西看起来像是明朝的,清朝很少有人使剑了,只有高级的将领,才会有佩剑。在我们猴镇三侠看来,那就是一把剑,可以用来行侠仗义的剑,它是不是文物,值多少钱,不在我们考虑的范围内,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不在乎。大人们就很在乎,特别是在一个贫穷凋敝的小乡村。

我们的光荣事迹,又一次被印成铅字。那天,我爸拿着从坡村村委会借来的报纸,坐在沙发上,认认真真地看,还戴上眼镜,读了起来。看完,把报纸叠好,装进自己大衣兜里,抽着烟问我。

“你那把剑哪来的?”

“从村口垃圾堆捡的。”我扣着手上的倒刺,心不在焉地说。

“真的捡的?你老实说,那把剑不简单,都说是文物,咋可能捡的。那你去,再给我捡一把。”

“你不信算了,我去找赵小兵玩了。”讲完,我转身就准备出门,又被我爸扯住袖子拽了回来。

“你老实说,哪来的?那把剑可能值不少钱。省电视台四套前一阵就报道过,一个人挖地基,挖到一把玉把的匕首,专家说,那个值4 万,这个说不定也值不少钱。”我爸笑嘻嘻地说,“快过年了,那把剑转手一卖,给你买身新衣服,再买双露友鞋多好。”

“一天就光想着钱,钱,钱。”我爸刚才用力太大了,我头都被磕到了门框上,我哭着说。

“没有钱,你吃屎喝尿啊!你快说,那把剑咋来的?现在在哪?”

我抹了抹眼泪,低头站着不说话。我爸还叨叨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我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我把关于那把剑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你真是羞先人了,你把剑让赵小兵保管。这下赵小兵他爸肯定独吞了,咱连一口汤都喝不上,赵小兵他爸是雁过拔毛的货。”我爸拍了下桌子说。

赵小兵他爸,我也早有耳闻。他之前为了领赵小兵他爷的退休金和赵小兵他亲二叔,都打起来了。赵小兵他爷是退伍老兵,一个月能领小两千的退休金。左邻右舍劝架,都没有用。最后,他二叔妥协了,觉得亲弟兄这样搞,让别人笑话,就不和他爸争了。村里人都清楚,赵小兵他爸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货。我知道,我爸是准备向赵小兵他爸讨要那把剑了,但是,他瘦瘦小小的,怎么可能是赵小兵他爸的对手。

那几天,赵小兵他爸也从西安回来了。说是一个晚上,拉客人到东郊,收钱的时候,被人用刀架到脖子上,把车给劫持走了。可更值得相信的事实是,他到城中村按摩,被巡查的警察抓了,赵小兵他妈从派出所把他给领回来的。那时候,我最喜欢蹲在村东头大槐树下,听一堆大人说闲话。男女老少坐在一块大石头的周围,端着碗,聊着庄稼长势,家长里短,更多是扯一些小镇外面的事。他们笑,我也跟着笑,他们惊叹,我也跟着惊叹。赵小兵他爸按摩这件事,我就是从那里听来的。还有人说,赵小兵他爸早就在外面有了人,是个外省的女人,奶子大大的,屁股圆圆的。这些话,我都没有跟赵小兵说过,我害怕他伤心。

在乡村,特别是20 世纪90 年代末的乡村,只有走出山沟沟,在城里混得比较好的人,才有这些风流韵事的传说。我还听过关于二武他爸的,说得更离奇。说是二武他爸晚上睡觉,左边搂一个,右边搂一个,还是讲英语的外国女人,现在,都硬不起来了。我蹲着听得正入迷,不自觉地站起来凑到跟前问,啥硬不起来了。正在讲话的叔说,碎娃,别打岔,回去问你爸去。我才不去问他,我爸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他能知道啥,他们甚至都没谈论过我爸。只有一次,说我太爷爷那个时候好歹也是个人物。渭华起义的时候,还给某个将领当过警卫员,怎么到了我爸这一代,就成了窝囊货。听到这,我气不打一处来,我爸不争气,可也只有我妈有资格说,我都没有资格。我一个石块扔了过去,砸到讲话的人盛裤带面的碗里,红红的油汤溅了他一身,并指着他骂,跟你有怂关系。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经跑到我家后门口了。

那天晚上,我早早躺在床上,刘三土老师布置了作文,题目就是《我的父亲》。我本来打算,下午放学回来花上一两个小时写完。我作文写得飞快,一直都是这样,我好像对这个世界有说不完的废话。可被我爸这么一盘问,我什么都不想写了。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哭了好久好久。我知道,明天肯定会有一场战争,在我的父亲和赵小兵父亲之间爆发。我阻止不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面对。

第二天,中午放学我刚到家,扔下书包,我爸就拉着我往赵小兵家走。我妈说,有啥事,让娃吃完饭再说。我爸瞪了她一眼说,吃锤子呢,等会儿回来再说。我走在我爸前面,我只要稍微放慢脚步,他就向前推搡我一下。好像是我闯了大祸,他带着我去赔礼道歉。

我们走进赵小兵家的院子,他们一家人正坐在院子里,准备吃饭。一大盆油泼腌菜摆放在桌子中央,周围放着一饭篮馒头和几个盛满玉米糊糊的碗。

“红旗,来来来,快坐,一起吃。”赵小兵他妈热情地招呼着。

“嫂子,我就不吃了。今来就是想和我建军哥说说,一一和小兵挖药挖到那把剑的事情。”我爸在地上吐了口痰,又用鞋尖底擦抹了一下。

“有啥好说的,你想说啥?”赵小兵他爸刚端起碗,又把碗底重重往桌子上一磕,摆出一副不容置辩的架势。

“建军,做人不能这个样子。剑是两个娃一起发现的,就应该一人一份。”

“啥剑,我不知道。”赵小兵他爸又埋下头去吃饭了,我和我爸站在院子里,像是在演秦腔里的丑角戏,神情凝滞着,半天没说话。赵小兵夹了一筷子腌菜,又转过身来看着我,他刚想说些什么,他爸就喊,吃饭,把嘴闭上。

我爸看赵小兵他爸不承认有这件事,就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说,屈一,你把那天你和赵小兵挖药发现那把剑的过程,再说一遍。我可怜巴巴地盯着地上的一个滚到我脚边的啤酒瓶没有动弹。我说什么说,我什么都不想说。我讨厌陷入到这样的一场斗争中来,我只想赶紧回家去吃饭,然后去学校,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和同学玩玻璃弹珠。我不想耍剑了,我不想再去回忆和那把铁剑有关的一切。

我爸把一根窄版猴牌香烟抽完了,烟蒂丢在赵小兵家的花园里。看指挥我不管用,他又走过去对赵小兵说,想让赵小兵讲讲是怎样发现那把剑的。我爸刚把手搭在赵小兵的肩上,赵小兵就哭了。

“你没事找事是吧!”赵小兵他爸直接把筷子朝我爸这边扔来。两个人马上扭打在了一起。赵小兵他爸比我爸看起来壮硕多了,但是没有我爸灵活,他一个摆拳过来,被我爸躲过,我爸用脚又使个绊子,赵小兵他爸就摔了个嘴啃泥。赵小兵他爸站起来,准备和我爸再战一个回合,被赵小兵抱住了腿,我也抱住了我爸的腿。

“别打了,别打了。”我哭着说。

“这个事没完,想独吞。小心把你娃想死了。”我爸把腿抽出来,骂骂咧咧地走出了赵小兵家的院子,我没有着急跟着他出去。我想给赵小兵他爸和赵小兵解释一下,这一切都是我爸的主意,至于这把剑,是什么稀世珍宝,我一点儿都不关心。赵小兵他爸踢开了赵小兵的胳膊,拍了拍身上的土,进了屋子,他妈随后也跟着进去了。院子里只剩下我和赵小兵,我跑过去给赵小兵说,是我爸要来的,不是我想来的,不要因为大人的矛盾,影响了我们的关系。赵小兵说,他知道,不过剑已经被他爸拿走藏起来了,除了他爸,谁也不知道剑在哪里。

我失落地离开了赵小兵家,心里想要是没发现那把剑该多好。一把残缺不全的剑,把我的生活搅乱了。那天过后,我爸又去赵小兵家纠缠了几次,在我以为他就要罢休的时候,他好像和赵小兵他爸达成了某种协议。一段时间,两个人都在一起喝酒,不是在我家,就是在赵小兵家。

我爸和赵小兵他爸,重修旧好之后,我和赵小兵又可以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了,不再因为大人的不和而感到别扭。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促成了这样的结局,不过,我不愿意多想了。那都是大人的事,小孩还是别掺和了。期末考试又快到了,我只关心自己能不能考出个好成绩,得到三好学生的奖状。

那些年,在我们关中的山岭地区,人们对文物没有什么保护意识,而且相关的法律也不够健全。大家都以为地里挖到的东西,就和自己春天播种,夏天收割到的粮食一样,是上天的馈赠以及勤劳的奖赏。西安是十三朝古都,周围的县乡,也自然有不少的文化遗迹和古人遗冢。在我的少年时代,能听到的关于地底下挖出来文物的故事很多,比如蔡脑村打井,挖出一个青铜酒壶;华胥镇修水渠,发现一块玉璧;一场暴雨过后,王顺山脚下发现一枚金印。最后,这些文物大多是被走街串巷的文物贩子收走了。

有一天,赵小兵突然悄悄给我说。他爸和我爸商量好,准备卖那把剑了,说是坐火车去北京出手,能卖个好价钱,卖给镇上倒腾文物的小摊小贩,赚不了几个钱。我问赵小兵,那把剑真的是文物吗?赵小兵说,不知道,反正他爸和我爸挺神秘的,还说不要声张,村里有不少人惦记这把剑呢!他也是去给两个人添茶水时才听见的。

我生气极了,感觉我爸和赵小兵他爸就是强盗。那把剑,是我和赵小兵发现的,我们才是它的主人,大人怎么能不经过我们允许,就把这把剑转卖给别人。我给赵小兵说,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人这样对待咱们的剑,必须有所行动,要懂得反抗,不能由着他们胡来,连自己的剑都看不住,还怎么当大侠。赵小兵说,你说得对,那应该怎么做。我说,我们首先得找到那把剑,行动的时候,把二武叫上,我们也好有个帮手。

一个傍晚,趁着赵小兵他爸和他妈去清理白皮松林里的杂草没在家,我们三个人翻箱倒柜,在赵小兵家角落的粮仓里发现了那把剑。我们之前安装上的那一截木质的剑身,已经被卸掉,剑现在只保留我们发现时的原貌,用几张报纸包着。我家和赵小兵家是没有办法藏这把剑了,我们把剑又交给了二武保管。

我们猴镇三侠依靠自己,挽救了我们的剑,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要是被大人发现了,又会产生新的麻烦。想了想,准备去请教刘三土老师,他什么都懂,在我们眼里,他就是诸葛亮,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我们希望刘老师能给我们一些意见。我们没有说关于那把剑的事,只是问,如果捡到或者挖到了文物应该怎么办。刘三土老师说,当然是交给国家。我们问,怎么交给国家,他说,县里有文物局。刘三土老师还说,如果真的发现了文物,上交给文物局,会得到红色的荣誉证书,可能还有一笔奖金。

我望向窗外,隆冬的阳光,将坡村小学变成了金色的世界,一切好像又都灿烂了起来。喇叭里放着歌,我和二武、赵小兵勾着肩,从刘三土老师办公室出来,听到熟悉的歌声就跟着喇叭大声合唱。我们没有商量,心里已然有了答案,那就是把剑上交给文物局,钱不重要,我们更想要荣誉证书。对于一个懵懂的少年来讲,奖励和表扬胜过了玩具和美食,更别说是来自政府部门的,我们更渴望得到了。上次抓到大力,上了电视,事迹也印到报纸上,可并没有给颁发什么奖状、奖章啦,我和赵小兵、二武都觉得有些遗憾。这次,把剑上交给文物局,我想我们一定可以得到红色的绒布封面的荣誉证书。

为免夜长梦多,我们决定尽快行动,不然,被我爸和赵小兵他爸发现,就麻烦了。可是,没有人有文物局的电话,也没有人知道文物局具体在哪里。我们又跑去问刘三土老师,他说,自己也没有,只知道文物局在玉县城,在猴镇车站搭班车去县城,肯定能找到,鼻子下面就是路。

星期六,双休日的第一天,我们猴镇三侠就准备去文物局上交那把剑。一大早,大人们还在酣睡中,我们就各自从家溜出来,计划搭乘班车去县城。去县城一个人得五毛钱的车费,我们早就打听好了。钱我们也有,都是之前挖中药材攒的。我们上了班车,打算买票,被司机拦下来。他喝了口杯子里的浓茶,扬手让我们下去。

“你们几个碎点点,快下去。”司机说。

“叔,我们有钱。”我摇了摇手里的五毛钱说,赵小兵和二武也从口袋里翻出车费,拿在手中让司机看。

“没有大人,谁敢拉你们,要是出了事,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叔,大人知道的。我们三个不是一般碎娃,我们之前上过报纸的,猴镇三侠,你看过没?犯罪分子大力就是我们几个发现的。”

“哦!还是几个小英雄。不过,也没用。没有大人看着,谁也不敢拉你们几个。前几年,就有个碎娃,一个人坐车,后来不知道咋回事,淹死到清峪的水库里了,屋里大人一下子像疯狗一样,咬上公交公司不松口。”

“叔,你就把我们几个拉上吧。”赵小兵说。司机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停顿了一下,挂好档位,踩下油门,车子抖动了起来。看架势,马上要出发了。我们以为他默许了,可以让我们乘坐,结果,司机给售票员使个眼色,我们被赶了下来。

我和赵小兵、二武无助地蹲在车站的站牌下。那把剑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把它送到县文物局。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们不能再等下去,这才早上六点,不行咱们走着去县城。赵小兵说,县城怎么走,你认识路吗?我说,我爸说过,沿着107省道一直走,就能到。二武说,那就走吧!我们不能再等了,再等,大人们就发现了。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小镇,十一岁。几年后,学到与阿姆斯特朗登月有关的课文,读到“这一小步,对一个人来说,是小小的一步;对整个人类来说,是巨大的飞跃”,我就会回想起,那个晨光熹微的早晨,我们猴镇三侠,迈着轻快的步子,在凹凸不平的柏油路上,向着县城的方向走去。在那时的我看来,离开小镇,走向县城,就像阿姆斯特朗离开地球去月球一样,都是一次伟大的告别。我们不停地回头看,像是在目送一个老朋友离开,小镇,慢慢地被我们甩在了身后。走在路上,二武给我说,县城就是人们说的花花世界,比猴镇有意思多了。听到这些,我倒没觉得多惊奇,可当他说可多好吃的,我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二武一边说,一边摆出神气的样子,用手拨弄着自己额头上像三毛一样的刘海。毕竟,二武已经去过好多次县城了,有时,赶上他外婆过生日,还能吃上我和赵小兵都没有吃过的香甜的奶油蛋糕。

我们离开小镇的时候,还能看见乌云笼罩之下,太阳淡淡的光晕,感受到丝丝的暖意。可当我们走在路上,天气却变得越来越阴冷。走了不到全程的二分之一,天上就飘起零星的雪花,棉衣棉裤迎风的部分,一点儿一点儿被浸湿。我们突然不知道该继续向前走,还是返回小镇。我袖子里的铁剑,也变得无比地冰凉,从身体里不断地透支着热量,我都想扔掉它了。可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喊着要回去。

二武说,既然出来了,怎么也得走到县城,这点儿困难还能吓到我们猴镇三侠?赵小兵说,就是的。他们这么一说,一瞬间,我也有了力量,心里想,就是爬,也要爬到县城。

我们继续走着,像是刚洗完澡,从水池子里出来,额头开始汗涔涔的,头上也冒着热气。刚才,还说说笑笑,现在,都不说话,只是闷着头,铆着劲,往前走。可是,饥饿再加上这样的长途步行,我和赵小兵、二武头都晕乎乎的,羸弱的二武更是走路都打摆子。二武说,我们这样不行,再走下去,他就晕倒了。我们在路边招手搭车,看有没有好心人,载我们一程。我说,这个办法不错,你咋不早说。二武说,我们从班车上被赶下来,就想到了,不过,怕陌生人会抢我们的剑,现在,他是实在撑不住了。我戳了戳袖管说,藏得严严实实的,来的时候用胶带还缠了几圈,不会有人发现的。

腊月天气,又下雪,哪里来的好心人。我们在路边招了半天手,也没有一辆车停下来。只能硬着头皮,一边往县城走,一边试探着看有没有车停下来。又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有人肯载我们了,是一个到县城去拉蜂窝煤的司机。

敞篷的拉煤车,从外面看都黑乎乎的,沾着煤渣。司机说,你们不嫌弃的话,可以坐上去。都到这个时候了,谁还会挑三拣四。他刚说完,我们三个就一个接一个翻到了车厢里。

在一条像是脐带一样连接着村庄、小镇与城市的107省道上,蓝色的敞篷农用车,吐着颗粒状的黑烟,拉着我们猴镇三侠,三个面色苍白的少年,驶向了他们憧憬的县城。

拉煤车翻过了几座矮冬瓜似的山峰,终于抵达县城。我们从车上跳了下来。分别之际,热心肠的司机指着前面一个红绿灯十字路口说,看,到了那里,往左拐,走到底,看见县中医院,再往右拐,就是文物局。

快过年了,张灯结彩的县城,处处都是喜庆的氛围。来来往往的行人,穿着颜色鲜艳,造型各异的衣服,不像在猴镇,人们衣服的颜色永远是死气沉沉的。不仅是穿的,吃的也比我们想的还要多,空气中煎炒烹炸的香气汇拢在一起,往鼻腔里钻。光是闻,就觉得很舒坦了。人山人海的街道,络绎不绝的车辆,打扮时髦的女人,等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我已然忘记那个叫猴镇的小镇,沉浸在这个流光溢彩的美丽新世界。

这时,大家都饿了,二武之前就说来县城可以去他舅舅家吃顿好的,再加上对县城不熟悉,去文物局需要人指引,我和赵小兵、二武,就先步行去了二武舅舅家。我们到二武舅舅家,时针刚刚走过十点。二武的外婆对我们的突然来访,感到惊讶。平时家里就只有她和李文,二武舅舅也是偶尔回来一次,基本都吃住在单位,儿媳以及孙子孙女,都在西安生活,来的客人多了,就得多准备一些吃食了。外婆责怪二武没有提前让他妈到镇上电话亭给自己打个电话。二武说,自己和我们悄悄来的,不想让他妈知道。二武问他外婆,中午吃什么?我们还没有吃饭。外婆打开冰箱说,早上包的饺子还有一些,本来说是等李文从县图书馆回来一块吃。现在,我们来了,先紧着我们。说完,她转身到厨房,打开燃气灶,烧水去了。

二武舅舅家收拾得很干净,我们刚从拉煤车上下来,身上还粘着煤屑,不太好意思去坐沙发,就一直在原地站着。二武看了看我和赵小兵说,咱先去卫生间简单洗一下。洗了手和脸,把头发也擦了擦,湿漉漉的外套脱下来,搭在了暖气片上。二武不知道从哪搞来两张旧报纸,让我们垫着,坐在沙发上。沙发很软,一屁股坐下去,像是掉进了棉花包里,比我家那个破沙发好太多了,二武搬来小马扎,也坐了下来。

“不急,大不了在我舅舅家住一晚上再回?”二武说。

“大人找不见我们了,肯定担心。”赵小兵说。

“眼不见,心不烦。我们不在,他们才高兴呢!”我说。

话是这么说,可我知道,要是不给大人打招呼就晚上不回家,他们肯定会村前村后,像是猫捉老鼠一样,翻来覆去地找。

“等我姐回来,让她带我们去文物局。”二武说。

我和赵小兵点头同意了。我很久没有见过李文,都快忘了她的模样了。这次,鼓动赵小兵和二武上县城,也是想顺便见一下李文。

饺子煮好了,猪肉韭菜馅的,每一个都被充足的馅料撑得圆滚滚白涨涨,在热汤里上下翻动。外婆给我们一人捞了一瓷盘,差不多能有三十个,我都顾不上去蘸调好的料汁,就急忙往嘴里送,太烫了,刚进嘴,我又吐了出来,口腔黏膜都烫掉了一块儿。

二武看了看我,笑着说,别急,吃完了不够我们再泡几包方便面吃。二武他舅在玉县华龙方便面厂工作,是封装车间的主任,家里有吃不完的方便面。赵小兵我不太清楚,方便面对于我来说,也是稀罕物,毕竟,不是地里种出来的,得花钱买,而在我爸和我妈眼里,凡是需要花钱的事情,能省当省,我也只有在农忙或者自己生病的时候能吃到。面饼搁在碗里,用开水一浇,撒上酱包和干菜包,再用另一个空碗扣上,等十分钟,揭开,用筷子搅两下,就是一份难得的美味。有时,大人也会给卧上一个荷包蛋,那就更香了。

赵小兵看着自己面前放着的饺子,迟迟没有动筷子,等到外婆说,赶紧吃,他才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蘸了下料汁,放在嘴里。看到赵小兵的拘谨,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吃相太难看了。我坐在沙发上,半天再不好意思动筷子,刚准备重新夹一个的时候,听见了敲门声,李文回来了。

李文长高了,头都快碰到门框了。她脑后扎着马尾辫,穿一件修长的浅绿色卫衣,上面有和刘三土老师那双鞋一样的对勾,衬得李文的身型更挺拔了。李文一进门,看见我们几个,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们怎么来了?”李文皱着眉头问。

“我们准备去文物局。”二武说。

“去文物局干啥?”外婆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问。

“送东西。”我说。

“你们盗墓了,还是挖到宝贝了?”李文咧嘴笑着说。

“我们挖到了一把剑。”赵小兵说。

我和二武没打算把话挑明,只想糊弄过去,让李文把我们带去文物局就好。赵小兵这下,算是彻底交了底。我在桌子底下,用脚尖踢了踢赵小兵,示意他闭嘴,赵小兵还算聪明,再没有多说话。

“看来还真是盗墓了。”李文笑着说。

“没有,就从垃圾堆捡了一块铁片,赵小兵和二武非得说是文物,我就说,那我们到县城文物局去让专家看看,这是不是文物。”我说。我不知道赵小兵和二武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不想过多声张,大人们还不知道我们跑到县城要向文物局上交这把剑。如果李文打电话回去告诉他们怎么办?二武舅舅家有部红色的座机电话,只需要按几个数字而已。

“什么铁片?拿出来看看。”李文追问。

“不急,等吃完了饺子再说。”二武看了看我的表情,好像领会了我的意思,配合着我说。

李文这才跑到厨房给自己盛饺子去了。捞了小半盘,然后,端到了自己的房间。二武喊,下午记得带我们去,去晚了,人家下班了。李文说,今天周六,不上班,文物局可能门都没开。又说,不过她可以带我们过去,如果是要紧的东西,会有人出面接待的。

我们很快就把瓷盘里的饺子扫荡干净了,二武又给我们猴镇三侠一人泡了一碗方便面,吃完都打着饱嗝。歇息了下,二武说,走,我们到旁边的公园去看看。现在,雪停了,太阳出来了,那个公园里饲养着一匹枣红马,我们可以过去看看,真正的马是什么样子。要是没人看守,说不定还可以跨上去骑一下。赵小兵想跟着去,可我已经对之前渴望拥有马,没了兴趣。我只想走到李文房间,把肚子里藏了很久的表白的话,一股脑儿,都说给她听。我说,我有点儿困了,想躺在沙发上睡一会儿,你们去吧,等会儿记得回来,我们和李文姐一起去文物局。看到我根本没有想去的意思,我们三两下把桌子上的碗筷收拾了,拿给正在厨房水池清洗锅勺的外婆后,赵小兵和二武就下了楼。

我在沙发上,假装睡着了。外婆把厨房的一切收拾停当,又到李文房间,叮嘱她等会吃完自己把碗筷洗了。准备返回卧室的时候,看到我躺在沙发上,就拿了一个轻薄的棉毯,盖在我的身上。听到她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我才缓缓睁开眼睛。等了一会儿,然后,踮着脚尖,踩在地板上,去敲李文的门。李文开了门,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有话要给她说,没等她同意,我就迎头走进去,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你想说什么?”李文问。她在看一本书。

“我……”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还是没说出“喜欢你”三个字。

“我什么呀!是不是嗓子疼,我这刚好有西瓜霜润喉含片,给你拿几片吃吃。”李文搁下了书,跑到床头柜翻了翻,递给我一盒西瓜霜。“没有几片了,你连盒子一块拿去吧!”

“好。”我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先说,好。为了缓解尴尬,我打开盒子,取出一片,放进了嘴里。

“你现在又喜欢看这本书了。不看那本书了?”我一边含着西瓜霜润喉片,一边说。

“哪本书?”

李文说完,我没有回答她。夏天的时候,我偷偷溜进二武家,恰巧碰见李文发烧了,她的枕头边放着的那本书。我想说的是这个。可是,不能说。听说那几天,二武爸爸放在家里的一块海鸥手表丢了。我要是说了,李文肯定以为手表被我偷了。

“你到底敲门想干啥?”李文转头看向我,可能是距离我太近的缘故。她的一双大眼睛,变得更大了,边际也模糊了起来。如同一个可怕的深渊,快要吞噬了我。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什么好,吓得我关上门,逃了出去。

县文物局的大门关着。一侧的门卫室只有一个大爷,从一扇小窗里钻出头看着我们。

“你们干啥?”

“我们来交东西。”我说着,把胳膊从棉衣里探出来,撕掉缠了几层的胶带,将那把剑取下来,拿给他看。李文站在旁边看到这一幕,嘀咕说,你们还藏得挺深。我没吱声,赵小兵和二武看向她,笑了笑。

门卫拿到手里看了看说,你们从哪里搞到的这东西?我说,我们在外面挖何首乌的时候发现的。门卫点头说,等一下,我给领导打电话,周末,大家都没上班,本来有人值班,说是腰祝村发现了一座唐代的古墓,又跑那里去了。

我们耐心地等着。看着县文物局门口,法桐树上的叶子,在黄昏的晚风中,一片,两片,三四片,打着旋,往地上落。

“我刚才走的时候,给村委会打了电话,让他们告诉大人,你们来县里了,免得他们担心。”李文冷不丁说了一句。赵小兵问,说没说,我们去县文物局交东西。李文说,没有。

我和赵小兵、二武都没想到,李文会打这个电话,害怕大人们会阻止我们这个高尚的行为。可是,他们已经来不及了,从猴镇到玉县,就是坐上小轿车,也得三个小时,等他们来了,我们早就把剑交了,可能都拿到沉甸甸的荣誉证书了。

过了一会儿。门卫又喊我们说,领导到市里开会了,说是让等技术员小张从腰祝村回来,他可以处理。我们问,小张什么时候回来,门卫说,那就不确定了,反正天黑之前,肯定回来,不可能住在腰祝村的山沟沟里。

听到门卫的答复,我们一下子又慌张了起来。大人,主要是指我爸和赵小兵他爸,如果赶在技术员小张前头到了县城。那我们的这一次上交计划,就彻底失败了,他们肯定会夺走我们的剑,拉我们回去。担心这种情况发生,我把刚才门卫转交给我的剑,再一次递给了门卫。让他先锁在门卫室的柜子里,还说,等会要是大人来了,我们得回家,就请他把这把剑转交。门卫说可以,又问,你们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屈一,又指着赵小兵和二武,把他们的大名分别告诉了门卫。害怕门卫记不住。我又补充说,我们就是猴镇三侠,之前还被省电视台采访过,你只要说猴镇三侠肯定就有人知道。荣誉证书可以寄到我们学校,我们是坡村小学四年级的学生。

门卫在一个小搪瓷杯里弹了弹烟灰,笑着说,好的,好的。我们又等了不知道多久,看见一个戴着眼镜,身上灰蓬蓬的男人,把摩托车停到了文物局门口。

“小张,你总算回来了。腰祝村的古墓忙完了吗?”门卫站起身,朝着小张喊。

“快别提了,谁知道最近是咋回事,一座古墓接一座古墓被发现。”小张停好了摩托车,用钥匙一边开大门,一边看向我们几个。

“哦!这几个小孩,是来给局里上交东西的。”门卫说。

“什么东西?”

“一把剑。”

小张朝我们挥了挥手,意思让我们先进来。我从门卫室取了剑,一跨进大门,就把剑递给了小张。小张拿到手里看了一眼,说,去办公室,院子里光线太暗,不容易分辨,我们几个跟着上了楼。

“看起来像是一把剑,不过断了而已。剑格,剑墩,好像都有,甚至还有一些排列整齐的纹饰。但是,这根本不是一把剑,不过是古代关中地区的一种门销的一部分罢了。根据锻造工艺看,也就是清朝末期的玩意。”小张靠在办公室的皮椅上,有点儿疲惫地说。

听到小张的话,我们几个人,除了李文,都表情沉重。谁都没想到,我们当成宝贝的东西,不过是清朝的门销罢了。

“那这件东西算文物吗?”我问。我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它是不是剑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它是文物,我们就没有白跑一趟,还是有领到荣誉证书的机会。

“这个,呵呵。如果说,从土里挖出来的古代东西都是文物的话,那就算。”

“这个算吗?”赵小兵问。

“这种清代关中普通农户门上用的插销,只是造型比较奇怪,仓库里就有小半箱,没什么大的价值。既然你们发现了,拿回去当剑玩也行,没必要上交了。”

我们最后的幻想泡沫,被文物局技术员小张的一句话给戳破了。小张的头枕在交叉的手掌上,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们。我不知道那个黄昏,我是怎么走出县文物局大门的,我只记得我拖曳着脚步,像是游魂。后来,李文把那天的荒唐事,一遍一遍地讲给这个县城她认识的所有人听,只是因为太滑稽,太好笑了。

我们走到县城拉煤车司机给我们指引过的那个红绿灯路口。一辆黑色汽车呼啸而过,嘹亮的鸣笛声,将我的思绪扯了回来。我手里还死死攥住那把剑,或者说那把被误认为剑的门销。赵小兵和二武,也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一样,蔫蔫的。李文说先回到她舅舅家再说,她爸今天要开车从西安回来,说是明天镇上有个朋友饭店开业,刚好路过县城,把我们捎回去。我和赵小兵、二武都没吭声,只是悻悻地跟在了她的后面。

我们还没有走到二武外婆家楼下,就看见赵小兵他爸开着车来了。银色的昌河车,停在了我们面前。车还没停稳,我爸就从车上跳了下来,看见我,一个巴掌就甩了上来。搁在以往,我会哭,号啕大哭,可是那天,我爸的手掌重重地落在了我的脸上,我的知觉好像已经丧失了,这种疼痛和知道那把剑根本不是剑以及我们无法被奖励和表扬的打击相比,可以忽略不计。

“真能胡跑。”我爸想从我手里夺走那把剑,我没有松开,他又给我了一巴掌。这下我爆发出了巨大的哭声,像是野兽一样号啕着,把压抑的苦闷释放了出来,那件门销也被我重重摔在了我爸的脚下。我太委屈了,感觉老天爷在捉弄我。这时,赵小兵他爸也从车上下来了,拧着赵小兵的耳朵说,还翻了天了,不声不响跑县里来了。二武跑过来,扶起了已经把嗓子哭哑了的我。赵小兵他爸的手还没有放下来,赵小兵不顾耳朵的疼痛,哭着对我爸喊,红旗叔,你别打屈一了,那个不是剑。李文躲得远远的,旁观着这一切,她还想拽着二武走。二武不肯,眼睛里含着泪花,看着我和赵小兵。我心想,真是眼睛瞎了,会喜欢这个冷漠的女孩。我爸捡起门销,赵小兵他爸一看剑到手了,才放过赵小兵,两个人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走过去和李文打招呼。

“文文,这几个调皮捣蛋货,还多亏了你给打的电话,早上吃饭,咋都找不见这几个。不然,谁知道我们会慌成啥样了啊!”赵小兵他爸腋下夹着那把剑,笑着对李文说。

“嗯。”李文显然是被刚才的架势吓到了,低着头说。

“我们刚跑到文物局,那个门卫说,你们几个前脚刚走。”我爸说。

“那怎么没交?”赵小兵他爸问。

“人家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剑,就是古代关中农民家里不太常见的门销,时间最早也就到清朝。”李文有点儿蔑视地说。

“值多少钱?”二武他爸问。

“铁值多少钱,它可能就值多少钱。技术员让他们几个拿回去玩,这在人家眼里压根就算不上文物。”李文说。

我爸和赵小兵他爸铁青着脸,再也没有言语。时间好像静止了几秒钟。然后,赵小兵他爸转过头来,把门销扔到了我和赵小兵面前,说,走,狗日的一个个,赶紧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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