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敏娜
(广州中医药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 510006)
雪莉·杰克逊(Shirley Jackson)是二战后美国最杰出的恐怖小说家之一,被称为“哥特小说女王”。她擅长将哥特元素植入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用自然、轻快的笔调和新巧的构思,将读者对丑陋人性和荒诞现实的思考一步步地引向深入。她的代表作《抽彩》被誉为美国文学史上最经典的短篇小说之一,常被收入选集和教材。小说讲述了在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一个村庄里,全体村民聚集在一起参加一年一度的抽彩活动,最后的中彩者将作为祈望丰年的祭品被村民们乱石砸死的故事。作者以欢乐祥和的场景开篇,以残暴杀戮的结局收尾,通过前后巨大的反差,结合平静、超然的叙述语调,营造出 “情境反讽”的效果,给读者以强烈的心理冲击。作品一经问世,便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反响。
国内外学者对《抽彩》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分析其象征意义、人物性格、主题思想、神话原型、艺术风格等方面(Schaub, 1990 年[1];王群,2006 年[2];董薇、周萍,2008 年[3];吴海霞,2009 年[4];刘胡英,2010 年[5])。近年来,学者们尝试从多元角度对该作品进行解读,包括女性主义批评、政治哲学、叙事学、精神分析、权利话语等(王佩雪、吴晓梅,2014 年[6];Trosky,2019年[7];赵博艺,2020 年[8];于洋,2020 年[9];毕尔,2021年[10])。学术界对《抽彩》的研究方兴未艾,由此可见该作品的文学价值历久弥新,值得进一步挖掘与探讨。
作为女性作家,雪莉·杰克逊在她的作品中倾注了对同时代女性的关切和同情。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和女权运动的创始人西蒙·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通过考察女性的社会生活和处境,揭示了男权主义是女性受限制和压迫的根源。她在著作《第二性》中指出,“女人是‘他者’,是社会的‘第二性’,而男人是主体,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塑造女人,使女性处于被动的地位”[11]。她认为女人依附于“第一性”男性而存在,是被男权社会规则设定的 “他者”。本研究将从 “他者”视角出发,对小说中女性人物的“他者”处境进行特征及成因分析,并剖析女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与“他者”身份之间的联系。
在男权主义至上的社会中,男人是主体,女人是居于被动位置的客体,是排除在男性以外的 “他者”。“男性是占据主导地位的优越者,女性则是处于从属地位的卑微者”[12]。故事的发生地 “一个不知名的村庄”是男权社会的缩影,它有着一个以权力、支配和等级为特征的政治体系和一套以男性为中心的价值标准。通过做煤炭生意控制了村庄经济命脉的萨摩斯先生(Mr.Summers)联合象征政治权力的邮政局局长格雷夫斯先生(Mr.Graves),担任抽彩活动的组织者和执行者,确保抽彩的规范性和延续性。他们要求村民们遵循祖辈沿袭下来的抽彩规则:男主人被赋予了抽彩权;如男主人不能到场,则由家里成年的儿子抽彩;若儿子未成年,女主人才能代为抽彩;出嫁的女儿必须随夫家抽彩。在这套“以男性为本位”的规则里,女人被剥夺了自主权和选择权,只能依附于丈夫或男性亲属,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作为抽彩活动的潜在传承人,杂货店老板马丁先生(Mr.Martin)和他的大儿子巴克斯特(Baxter)除了参与保管装有“生死签”的黑箱子,还在萨摩斯先生的邀请下牢牢地扶着凳子上的箱子,协助抽彩活动的开展。年近八旬的华纳老人(Old Man Warner)固守 “六月抽彩,丰收在望”的陈旧观念,坚决维护抽彩活动的继续留存。当听到亚当斯先生(Mr.Adams)说北边村子的年轻人有意废掉抽彩,他鄙夷地称这些人为“疯子蠢蛋”。他断定一旦取消抽彩活动,村民们会回到山洞居住,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他看不惯主持人萨摩斯和村民们开着玩笑, 认为这种行为是对庄严的抽彩活动的亵渎。当听到有人祈祷希望南希不要抽中彩时,他慨叹人心不古。男人们组织、执行、传承、维护整个抽彩活动,他们通过这一社会传统掌控村庄政治规则的制定,把持村庄政治秩序的运转,固化男尊女卑的伦理观念,强化男性的主体性和女性的客体性。
在男权社会中,女性常常被视为满足男性需求、传承家族血脉及照顾家庭成员的工具。基于男性凝视和男性期望,女性的理想形象被强行设定为温柔、顺从、克己、少言、忘我、牺牲等。“女性价值被固化在生育价值、性客体工具价值、审美价值方面,其他价值被忽视或低估。”[13]这些准则把女性禁锢在“模板”里,让其成为衡量女性价值的标尺。经济地位显赫的萨摩斯先生热心社会事务,爱好交际,友善快活。村民们却替他不值,原因是他的妻子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他的妻子还被村民们贴上了“骂大街的泼妇”的标签。男权社会中,女性若不能履行 “传宗接代” 的自然使命,或其言行举止背离男性所推崇的“贤妻良母”的评价标准,则会被视为不受欢迎的、不被认可的,甚至被指责、鄙视和丑化。女性自觉接受“工具化”,默认承担家务劳动和照顾孩子为天然职责。村庄的女人们一抵达集合地,就管教起自家的孩子来。在关乎生死的日子里,哈钦森太太坚持洗完水槽里的碗,甚至忘记解下围裙,就匆忙地赶到现场。在萨摩斯先生调侃她迟到时,她笑着回应道:“你不会让我把碗碟留在水槽里的,对吧,乔?”女性通过遵从传统的家庭角色定位,满足男权中心文化的期望,以规避社会压力和负面评价,从而获得社会的认可和接受。
在男权社会中,男性掌握更多资源和权力,制定社会的运行法则,从而拥有了在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绝对话语权。抽彩开始前,占据了生产力核心地位的男人们 “谈论着关于庄稼和雨水,拖拉机和税收之类的话题”,而终日被困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活动范围有限、视野狭窄的女人们只能“说几句东家长西家短的家常话”。公共言说和决策的权力都偏向男性,女性在公共领域发表意见和观点的权利被限制,这种制度性不平等使得女性在决策过程中被边缘化,被排斥在话语权力中心之外。抽彩过程中,女人们时有插话,但是她们的声音缺乏权威,无法左右抽彩活动的进展和结果。一听到亚当斯太太提及有些村庄已经放弃抽彩的传闻,华纳老头立刻怒气冲冲地予以了驳斥。当哈钦森太太为了家庭利益,提出对抽彩结果的质疑时,她的丈夫叱骂她,让她闭嘴。禁言是男性中心文化对女性的规训,女性在公开场合发声遭遇贬抑或是常态。确认了摔断了腿的邓巴(Dunbar)不能到场抽彩后,萨摩斯先生质疑邓巴太太竟然替丈夫抽奖,询问她为何不让家里的成年男人替她丈夫做这件事。邓巴太太遗憾地解释因为孩子还没成年,所以只能由她来抽彩。华生家的儿子要代他和他妈妈抽彩,村民们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生活在男性构建的意识形态和话语体系里,女性自觉内化“男尊女卑”“男主女从”的思想。她们恪守传统的性别角色和行为规范,怯于发表意见、参与决策,选择压抑自己的本性和无视自己的潜能。即使偶有发声,她们也被认为权威性不够、说服力不够,以致发声被忽视、压制或剥夺。男性的压制和女性的顺从,最终导致了女性彻底丧失了话语权,沦为了失语的“他者”。
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中,植根于传统文化基础上的社会性别观念视女性为男性的附庸。女性作为“第二性”,自觉依附或服从男性的意愿和需求,陷入被边缘化的“他者”而不自知。小说开篇描述男孩子们忙着挑拣、堆积、护卫石头,而女孩子们则“站在一边,要么彼此闲聊天,要么扭头观望着男孩子们”。女人们紧跟着丈夫到了集结地,她们“一边朝自己的男人走去……站在丈夫身边……”。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女性作为社会、家庭的从属者、依附者的形象。她们潜意识里将自己置于被动、从属的位置。女性被局限于家庭藩篱,终日承担家务劳动、育儿责任,照料家庭成员的日常琐事,自我认同感和自我价值感极低,只能以男性为轴心求生存。抽彩前的集合过程中,母亲们得喊四五遍,孩子们 “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过来”。鲍比(Bobby)从母亲手指头缝儿溜走了,一听到父亲的厉声大吼,他又飞快地跑回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他父亲和他哥哥中间。邓巴太太(Mrs.Dunbar)抽彩后,赶紧吩咐自己的孩子要第一时间把摸彩的结果报告给丈夫。南希(Nancy)和小比尔(Bill Jr.)看到自己没有抽中 “死亡签”时,同时迸发出灿烂的笑容,转向人群,高高举着自己手中的纸条。之后比尔把妻子的纸条一把夺过,发现上面有象征着死亡的黑点后,也举起纸条给人们看。这几处描写充分地说明母亲这个角色在家庭关系中是次要的、地位低下的、可有可无的,甚至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女性对家庭的贡献和价值被忽略,使得女性在婚姻、家庭中处于弱势地位;家庭领域的权力结构偏向男性,限制了女性在家庭关系中的决策权和控制能力, 导致女性的角色被边缘化。
在男权社会中,囿于社会结构性压迫、男权文化束缚、资源分配不均、话语权缺失等因素,女性缺乏对个体主体意识的追求,抗争意识薄弱。故事中,仅有哈钦森太太表现出了温和的反叛意识。抽彩当天, 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蓝牛仔裤的萨摩斯先生快要结束活动的开场白时,“毛衫搭在肩上” 的哈钦森太太匆匆忙忙赶到小镇的广场,她是唯一迟到的村民。她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笑着说她把抽彩的时间忘得一干二净了。她的不修边幅与萨摩斯先生的正式着装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对关系着村子来年收成的社会传统毫不在乎,反映了她对抽彩的重要性及其象征的村庄政治体制的不认可和排斥。轮到哈钦森家抽彩了, 哈钦森夫人催促丈夫快去抽彩,招来村民们的嘲笑声。作为依附者的女人却给一家之主的男人下指令,显然有违 “男尊女卑”的社会规范。哈钦森一家抽中了“生死签”后,哈钦森太太接连对抽签规则和结果表示了不满,对着萨摩斯先生抗议没有给够她丈夫足够时间挑选,直呼活动不公平,要求重新抽彩。她公然挑战男权的言辞行为与传统的社会规范格格不入,预示着她将被挑选为“替罪羊”的命运。
在男权社会里,男性作为主体,拥有绝对的经济权利、社会地位和威望,通过不断排挤、压制女性“他者”来稳固自己的中心地位。由男人们组成的上层阶级天然地把女性们排除在重要活动的决策之外,剥夺了其参事议事的权利。哈钦森太太一再呐喊抗议抽彩 “不公平”,她的丈夫认为她的行为不堪令其蒙羞,立即对她实行夫权管教。萨摩斯先生故意让比尔展示一家之主的权威,要求比尔向众人展示他太太的纸条。对妻子的厄运, 比尔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反而凶狠地从妻子手中 “抢”过纸条, 打开后 “高高举起”,向众人展示纸条上面象征着死亡的黑点。丈夫的行径凸显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无情的排斥、压迫和践踏,昭示着女性人生悲剧的宿命。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中,女性视男性中心社会的价值观为唯一合理、正确的标准,顺应这种不平等的社会结构,始终遵循男权社会强加给女性的规范和限制。她们通过认同和支持男性的权力结构来获得社会的认同和接纳,丧失自我意识和自我价值,甚至沦为“男权压迫”的帮凶。当哈钦森家族抽中后,哈钦森太太抗议抽彩不公平时, 之前和她有说有笑的女人们却纷纷揶揄她“输不起”[14]。哈钦森太太为了降低自己抽中的概率,甚至提出让两个已出嫁女儿也参加抽彩。当哈钦森太太抽中“死亡之签”后,其他女人对她的态度顷刻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友善相待到欲除之而后快。女人们有的特意挑了块得用两只手才能抱起的大石头;有的双手攥着满满的小石头,匆忙跟上施刑的队伍;有的积极加入打头阵的行列。身处社会底层的女人们,为了各自的利益,竟然不惜牺牲他人的生命。她们对同样处于弱势地位的同性所展示的冷漠、残忍,令人不寒而栗。作为社会和家庭的被边缘化的 “他者”,女性遭受了来自男性和女性的双重恶意,注定要成为男权中心文化的“牺牲品”。
通过对《摸彩》中女性人物的 “他者”处境分析,可以窥见女性在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文化中居于次要、从属的位置。如同“抽彩”活动经年之后才固化成村庄传统一样,村子里女性人物的被工具化、被边缘化、被客体化的过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代代相传的等级制权力结构、社会结构性压迫、男性话语霸权、社会规范与传统规训,给女性造成了长期的压制和摧残。女性自觉内化了男权社会的价值体系,以致无法辨明社会结构性压迫的实质及其根源。仅凭借微弱的抗争意识,女性无法突破 “他者”身份桎梏和摆脱悲剧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