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乐菲,杨建刚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2015 年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 诺贝尔文学奖,引发非虚构小说研究热潮。从狭义角度理解,非虚构小说接近于纪实文学,以真实事件为根基,通过访问调查搜集一手材料,从而艺术提炼为小说。在非虚构小说的创作中,女性作家发挥其细腻情感,在“介入生活”中抵达人性深处,是非虚构写作不容忽视的群体。但目前国内对于女性创作的非虚构小说的研究较为薄弱,涉及领域较为有限,基本局限于作品分析与作家案例研究的二重维度。虽近年来有对于“集体型叙述声音”的研究,但未从女性主义叙事学这个宏观角度探寻其与非虚构小说结合的可能性。
与之相对,研究女性主义叙事学的欧美学者,惯于探究虚构文本中女性叙述技巧,并未足够重视 “非虚构”文体特征对女性主义叙事的影响。1986 年,苏珊·S·兰瑟在《走向女性主义叙事学》中,首次提出女性主义叙事学概念。20 世纪80 年代末至90 年代初,沃霍尔《性别化的介入》与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相继问世,突破经典叙事学中男性话语权威主导地位,并对叙事性别意义作开拓研究。但她们所依照的文本,如兰瑟在《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中分析的简·奥斯丁、乔治·艾略特的小说,具有浓厚虚构色彩。而面临大量非虚构作品问世这一现实境遇,非虚构文本与女性主义叙事学结合是必然趋势,这亦为未来女性主义叙事学研究开拓新领域。
阿列克谢耶维奇是女性主义非虚构写作的中坚力量。她以口述实录方式搭建文本,使小说内容基本由受访者言说构成,作者议论极少,这充分阐释了“非虚构小说”中“非”之内涵;作为一位女性作家,她未局限于个人空间书写,而是深入社会公共空间,从本国历史或现实中重大问题入手,试图在主流背景权威下构建新的话语体系。因此,其作品是非虚构与女性主义叙事学结合的典范。因而,从阿列克谢耶维奇非虚构小说入手,探究非虚构元素与女性主义叙事手法在小说中的融合,是本文研究的重心所在。
与过往文学史不同,非虚构小说关注社会边缘的小人物——风云人物与轰动事件退居场外,非“英雄”、非 “贵族”的 “下等公民” 成为故事主角。在过去,小人物的言说往往被人忽视,他们是社会中小部分群体,并不占据足够话语权威,与“宏大叙事”相背离,这决定了他们必然会成为“沉默的大多数”。哪怕他们作为人物之一甚至是主要人物出现在虚构小说中,亦会被作者主观意图所左右。换言之,他们没有直接话语权,是作者在为他们“代言”。非虚构小说的诞生,将他们从社会角落中解救出来,赋予他们言语权威性,让他们成为自己话语的掌控者。
因此,非虚构小说擅于描写的“社会中隐藏的声音”,与权力话语体系中政治关系联系在一起,与女性主义叙事产生内在联结。女性主义叙事学将叙事学引入女性主义研究中,是女性主义或女性主义文评与结构主义叙事学相结合的产物[1]。苏珊·S·兰瑟曾提出“女性声音”概念,她认为“叙事技巧不仅是意识形态产物,而且还是意识形态本身”“无论是叙事结构还是女性写作,其决定因素都不是某种本质属性或明确的美学规则,而是一些复杂的、不断变化的社会常规”。也就是说,社会地位通过影响作者话语权威,从而影响文学实践。
另一方面,女性主义叙事学丰富了经典叙事学内容,将包含性别、种族、阶级等因素在内的社会历史语境介入叙事作品分析中,完善了叙事诗学。在这诸多要素中,最突出的是性别权威的争夺,这一过程体现了社会规约下女性话语权威构建的复杂性与波折性。无论是从共时还是历时角度去探寻,都不难发现,社会对女性作者有着刻板印象:软弱无力;难以架构宏大叙事;过于注重主观感受。面对这一社会背景,女作家在批判抵制男性权威,构建自我权威的同时,也 “不得不采用正统的叙述声音常规,以便对文本中得以无限延续的权威进行名正言顺的批判”。诸如历史上女作家用男性笔名从事写作,这不仅意味着女性政治地位的低微,也是变相地承认男性主义叙述权威。因此,女性主义叙事学的真正贡献在于结合性别和语境阐释具体作品中结构技巧的社会政治意义。
由此可见,女性叙述权威的弱势地位与非虚构小说关照点——重视“沉默的大多数”——产生微妙交汇,给女性叙事与非虚构小说结合带来可能。非虚构小说给予更多女性这种言语的权力,让她们能够自信地描绘出女性视角下的大千世界。
从非虚构文本视域下研究女性主义叙事学,有着不同于虚构文本的特殊性。
第一,非虚构元素与女性主义叙事交融使得女性书写具有社会历史纵深性。一方面,由于非虚构小说创作关注社会热点问题的特殊性,女性主义书写不再囿于“自传体”“书信体”等私人领域言说圈子或私语性身体书写,从抒写自己的内心情感走向社会生活,承担并拓展了女性角色的社会责任。这意味着叙述内容从私人空间到公共空间的转化,是故事层面社会性。另一方面,女性主义叙事的介入,使得“符号性”的“声音”在文本阐释中起到关键性作用。将叙述声音的技术探讨与女性主义的政治探讨相结合,深入研究 “声音”背后的社会政治内涵,从而思索作者选择特定叙述声音的历史原因,这是话语方面的社会性。故事与话语的双重内涵,赋予本文阐释多维探索空间。正如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提道:
为什么还要写? 已经有数以千计的战争作品……那些书通通都是男人写男人的……我们全都被男人的战争观念和战争感受俘获了,连语言都是男式的。然而,女人们却都沉默着……
以往的战争小说是男性话语权威下的产物,不仅是战争观念与战争感受等故事层面的男性化,也是“语言”的高度男式化。而阿列克谢耶维奇正是关注到了这种历史书写的片面性与主观性,由此强调了女性叙事的社会价值。
第二,故事与话语的社会性并不意味着女性社会书写模式的绝对化,也就是说,非虚构小说中的女性主义叙事并不是一种“去性别”的写作[2]。即使是描写社会重大问题,女性情感也会在无意间流露出来,为非虚构小说带上一层细腻婉转的色彩,这也是非虚构小说与女性主义叙事相结合的另一特殊性。阿列克谢耶维奇认为:“女人的战争有自己的色彩,有自己的解读,有自己的情感空间。她们都是在用自己的语言说话。”由此可见,重视细节这一曾被诟病的女性写作的弊端,在非虚构小说中发挥了其细腻的一面,为我们关照世界提供了别样的视角。具体到《我是女兵,也是女人》这一女性叙事与非虚构小说结合得最为紧密的文本来看,作者引用苏德战争时期苏联参战女兵的言语:
“我在战场上三年……那三年我就没有感觉到自己是个女人,身体像死了一样,没有月经,也几乎没有女人的欲望。我那时还是个美女呢……当我后来的丈夫向我求婚时……我当时只想哭……怎么结婚啊?就在这当口?……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竟然回答他:‘好的,我嫁给你。’”
与以往男性话语权威下战争小说以描写战争场面为主、塑造男性在战争中的英雄形象相比,这段女兵的采访语录以大胆直白的语言揭露了战争中女性的身体变化与战争中的爱情,让我们看到了不同于男性叙事的细腻感情。可以说,女性叙事在非虚构小说中的话语书写,不是为了与男性争夺话语权威,而是为了在社会的言说空间中找到自己的声音,从而使女性的 “个体经验”与社会的 “集体经验”融合,书写更为真实的世界。
法国结构主义叙述学家托多洛夫于1966 年提出“故事”与“话语”的概念以区分叙事作品的内容与外在表达。其中,叙述话语聚焦于叙事作品话语层面的结构技巧,是女性主义叙事学研究的重要领域。下文将以“话语”中的叙述声音与叙述视角为支点,探寻女性主义叙事在非虚构小说中的独特表现形式。
在叙事学的 “话语”层面,“声音”是一个重要概念。女性主义叙事学中的“声音”则特指各种类型的叙述者讲述故事的声音,是一种重要的形式结构。因此,在女性主义叙事的研究领域下,“声音”是一种象征着社会政治权威的符号表征。
兰瑟在《虚构的权威》中对3 种叙述声音展开探讨:作者型叙述声音、个人型叙述声音和集体型叙述声音。其中,个人型叙述声音与集体型叙述声音在女性主义叙事与非虚构结合的作品中得到广泛应用。兰瑟提道:“个人型叙述声音中的‘我’是故事中的主角,是该主角过往中的自我。”这种叙述声音通常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模式,是一种自己解释自己行为的叙述模式,并没有一个超越具体个人的优先审判地位。因此,个人型叙述声音会使得女性权威大打折扣,这说明了“集体型叙述声音”出现的必要性。兰瑟认为,在集体型叙述声音中,“某个具有一定规模的群体被赋予叙事权威,这种叙事权威通过多方位、交互赋权的叙述声音,也通过某个获得群体明显授权的个人的声音在文本中以文字的形式固定下来”[3]。也就是说,集体型叙述声音是一个具有相似特征的复数群体的声音。不同于其他叙述模式的是,集体型叙述声音一般是为 “边缘性人物或弱势群体”发声,势单力薄的个人难以对抗 “宏大叙事”,转而寻求一种集体发言的模式,来巩固具有相同或相似诉求的群体话语权威。
就现实而言,女性在现代社会中赢得了与男性较为平等的地位,用弱势群体的标准去衡量现代女性早已不再贴切。但着眼于某些特殊领域,诸如战争领域下的女性,其话语的可信性仍被传统男性主导的战争话语所质疑。而非虚构文体给予了女性群体一个发声筒,便于她们利用集体性叙述的方式构建女性权威。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锌皮娃娃兵》《我还是想你,妈妈》中,阿列克谢耶维奇选取了较多女性作为被采访者。《锌皮娃娃兵》中的 “她们”是妻子、母亲、护士;《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的 “她们”是狙击手、通信员、外科医生、电话接线员、坦克手……有不同职业经历的她们在同一历史事件中展现着立场相似却富有独特经历的话语声音,她们的记忆像一块块拼图,拼合在一起就形成了女性凝铸的血与泪的历史记忆。另外,她们视角的相互补充也避免了单一人物叙述的枯燥,每一个 “她”都是一个鲜活的个体,“她们” 独特的生命体验为我们带来了那段岁月的每一块记忆碎片,激发了我们继续寻求与探索历史真相的情感冲动。
值得注意的是,在非虚构小说中,因其真实性的需要,每一位被采访者的话语基本得以留存,这使得统一的叙述声音中出现了“异调”。我们可以将其归为 “个人型叙述声音”,以避免与集体型叙述声音中的个体发声者产生混淆。比如,在《锌皮娃娃兵》中,同样是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她们中有人发声 “为什么早没有这本书?这本书能拯救我的儿子、拯救我,它会擦亮别人的眼睛”,有人则发声斥责作者 “他们是多么年轻、多么英俊,他们是我们的孩子,可是她写文章说他们在那边杀人!”[4]。作者并未将批判之声删除,而是将其作为“个人型叙述声音”的一部分,对统一的集体性叙述加以补充。这种“异调”虽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叙述声音的完整性和典型性,但在非虚构小说中,还原事实本来的相貌显然更加重要,这偶有的不和谐之音,为读者展现了更为立体真实的多维真相。
非虚构小说与女性主义叙事的结合,既丰富了文本表现形式,也为传统的叙事模式带来多重挑战。其一,第一人称叙述自身的细腻性与非虚构之间的矛盾,加深了读者对于 “非虚构”的灵活理解;其二,“反常的”省叙嬗变,打破了原有叙述视角的规约,在“视角越界”中探索女性叙述的多元可能。
2.2.1 “真实与情感” 之争
非虚构小说的真实性要求作者从“书斋式写作”中走出来,以深切的关怀去亲历生活、感受世界,从而寻找能反映社会现实的最为真实的素材。因此,非虚构小说往往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在女性主义叙事的视域下,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不但可以满足非虚构小说的真实感与亲历感,而且有利于女性情感的自然表露,便于女性主义叙事的开展。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第一人称叙述的情感表达与对于社会现实的议论使得作品蒙上了主观色彩。比如,发声者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女性群体的特殊关注与性别权威的情感倾向,使得有些学者对“非虚构”的真实性产生了质疑。然而,非虚构小说不仅是作者对于客观现实的简单描述,更是一种审美导向,引领处于困惑中的人类直面现实、解决困难。因此,有情感倾向的价值判断具有社会与审美价值。我们认为,这恰恰是作家的人文关怀与知识分子的道义感所在。
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非虚构小说《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当作者本人作为叙述者进行第一人称叙述时,她在创作笔记摘录中写下自己的经历,她 “走遍了全国各地,几十趟旅行,数百盒录音带,几千米长的磁带。采访了五百多次”。采访者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将自己的心灵与被采访者的情感无限贴近。阿列克谢耶维奇把自己采访与成书的过程称为“自己的战争”,她将自己成书的复杂心理与对于社会苦难的理解通过自己的第一人称视角呈现,细腻而动人,引起了读者的反思与共鸣。受访者的第一人称叙述,则为读者展现了女性视野下的战争,在尽力还原 “真实”的基础上,以细腻的 “情感”引导社会大众关注女性在战争中的作用,让真实与情感在矛盾中相融。
2.2.2 “反常的省叙” 之变
在非虚构小说中,原本女性写作常采取的“反常的”省叙模式被打破,转而具有浓厚的回顾性、评价性色彩。
“省叙”是热奈特在《叙述话语》中提出的经典叙事学概念,指的是叙述者知道某些信息却向读者隐瞒的叙事手法。美国女性主义叙事学家凯斯采用“反常的”省叙概念,解释了女性主义叙事学中反常的省叙:“反常的” 省叙就是第一人称叙述者在进行回顾性叙述时,略去或故意歪曲某些信息,这看上去与叙述者目前的判断不相吻合。在第一人称叙述中,叙述者后来获得的经验与判断力并未介入对于先前事件的评判中。反常的省叙里,在回顾性叙述的前半段,“我”用一种天真稚嫩、不辨是非的态度去看待某个人物或某个事件,尽管叙述者在心智发展成熟后发现对此的评价是错误的。在女性主义叙事中,叙述者似乎认可自己明知有误的判断,而这种 “天真无知”式的性别化代码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叙述者的女性气质。
凯斯之所以基于18 世纪—19 世纪的英国小说提出反常的省叙,是因为当时独特的社会背景:具有自我意识的叙述掌控是规约性的男性特征,而女性叙述者的可信性往往在于对社会现实的一种不带自我意识的体现或反映[5]。也就是说,这一时期的女性叙述若要赢得大家信任,必须以一种天真的、不加思考的纯意识流露方式叙述自己的情感经历。正如凯斯在《编织情节的女人》中指出:“叙述者被严格限制于当事者的角色里,不能主动参与叙事过程。”[6]女性叙述者只是叙述材料的提供者,而不是主动的组织者与编排者,也就因此无法对事件进行道德化评价。相反,男性叙述者可以进行回顾性叙述,实现自我意识掌控。究其根源,社会规约下的女性弱势地位导致女性在当时不具有话语权威。要想使内容具有可信性,只能以丧失自我意识支配权为代价。
与之类似,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非虚构小说中,女性在战争中没有话语权威。在作者创作笔记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丈夫和妻子曾并肩作战,但作者采访妻子时,丈夫竭力阻止妻子叙述“妇女家的鸡毛蒜皮”,要求妻子按照他教的那样叙述男性视角下的苏德卫国战争。可以说,正因为女性在战争领域下不具有话语权威,女性无法按照她们的自我意识叙述女性视角下的历史,甚至她们选择叙述材料的权利都被男性权威所剥夺。
值得注意的是,按照女性话语权威与省叙模式相关联的理论,在非虚构小说中也应出现 “反常的”省叙。但在实际创作中,非虚构作品一改“反常的省叙”,叙述者有规则穿插一系列陈述,明确提示叙述者回顾性距离,明显带有总结性、反思性评价。我们认为,女性在迫切发声的需求下,选择非虚构文体,广泛关注社会并“向外转”,而要想写出精辟的见解,她们必须展现自己深刻的判断力与思想性。因此,道德性评价与即时性反思必不可少。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女性叙述者在利用回顾性叙述回忆自己刚参军时的心情时,叙述为“货车里荡漾着快乐。真不幸,我们还相互逗趣”。叙述者一反“天真无知”的叙述语气,用 “真不幸”这一反思性评价将这段回忆进行自我意识指导下的评判,这是女性在战争领域发出的独立号角。
罗宾·沃霍尔认为,女性叙事通过女性化情感表达,使读者实现女性化性别身份认同与建构。叙述者描写的具有女性化情感的行为特征,如哭泣、颤抖、嘻嘻作笑等行为,被沃霍尔归为女性化性别特征。这种性别身份并非内在本质规定,而是指被美国主流文化规定为属于身体女性或男性的神态、眼神、动作、姿势、语调和举动等[7]。
值得注意的是,沃霍尔研究的性别身份以身体体验为标志,是一种可以训练并建构的情感。比如,“肥皂剧”让我们流泪,并不是因为我们真的悲伤,而是通过哭这个动作而得到亚里士多德所谓的情感净化。沃霍尔认为虚构小说中女性化情感亦如此,读者产生的情感并不是其真实情感,只是由身体体验强化训练而产生的情感假象。
但是,由于非虚构因素介入,读者阅读女性主义非虚构小说时产生的情感是真实存在的,这是因为非虚构抹杀了人物与读者间的距离。朱光潜认为,“距离”是审美对象脱离与实际生活联系的一种比喻的说法[8]。因为距离的存在,我们可以采取超然态度看待小说中性别身份叙述中的悲剧色彩。但非虚构的真实叙述让女性读者意识到,每个人在特定场合都有可能成为被叙述的人物,因此,她们产生的情感共鸣是一种内心本质情感。
以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非虚构小说为例,作者有时对受访者的情态和受访背景作简要客观描绘。“采访后告别,她笨拙地向我伸出滚烫的双手,拥抱了我,又说了声:‘对不起……’”“这是个瘦小的女人,像少女一样把长辫子楚楚动人地盘在头顶上。她坐在一把大圈椅里,双手捂住面孔”,这些描述不仅着墨于女性外貌,而且重点关注了特定情境下女性所倾向做出的反应。读者在阅读相关描写时会不自觉进行情境想象,产生女性化情感建构。
在主题内容的选材与架构上,由于作者本人的性别意识,作者通常会针对性选择有特殊经历的女性作为关照对象,并利用她们的女性化特征,使读者关注到这些常被忽视的群体,再由关注转为理解,进而建构女性身份认同。正如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所言:“选择能唤起感情的‘情境和系列事件’,是作家最重要的天赋。”即“选择正确的‘客体’的天赋是必不可少的,不管这个客体是一个思想、一个动作、一个描述性细节,或一个牵涉重大行动中的人物”[9]。阿列克谢耶维奇尤其以母亲这一群体为特殊关照点,在传统的父权背景下书写了母亲的柔与刚:母亲们在苏联卫国战争中为了保护战友不被发现亲手溺亡自己的婴孩;母亲们在苏联入侵阿富汗的战争中亲自送走自己的孩子最后却迎来了一副副锌皮棺材;母亲们为自己因核辐射而先天畸形的女儿发出血与泪的控诉……女性与投身于外部事业追求的男性相比,往往在家庭关系中倾注更多的情感与心血,加之女性本身有着敏感与细腻的性格特点,这使得她们在面对家庭的破碎时尤为脆弱,这种独特的女性化情感引发女性读者的共情。
除此之外,在《痛快地哭吧》一书中,沃霍尔提出了感伤叙事过程中的哭泣技术模式,其中有两点在女性主义叙事与非虚构小说结合时普遍使用:其一是利用叙事声音——含蓄的诗学工具去提高散文的感情影响;其二是通过描述故事中人物的情感难以表达又通过叙事者对场景“未叙述事件”的表白进行哭泣的疏导[10]。
第一,女性主义非虚构小说中,常利用标点符号(感叹号、省略号)及括号等文本外对话的方式来强调感情的影响。阿列克谢耶维奇在非虚构小说中大量使用省略号,尤其是在《切尔诺贝利的祭祷》中,省略号成为主要标点符号。省略号通过一种模糊接受者在场、不在场界限,消弭剧情的想象世界和接受者实际生活世界之间隔膜来实现对接受者的吸引[11]。而在女性叙事的过程中,省略号还具有女性细腻又优柔的性别特征,体现出女性回忆时的怅惘与丰富情感。除此之外,括号的使用在增强女性情感感染力的同时,适应了采访式非虚构文体中随时补充说明的特点:“还有另一桩事(我们遇到多少困难啊,因为我们毕竟是女人)是这样……”
第二,沃霍尔认为,在感伤小说中平淡的叙述不足以描述人物、叙述者情感的深度时,会出现 “未叙述”的情况。在非虚构小说中,因为多采用第一人称叙述的有限视角,所以叙事者直接出面表明话语不可讲述的情况居多,而故事中人物表现出被情感波涛压倒而不能言语的情况则近乎为零。比如“不,不!我不想去回忆。再回到那个时候?我不行……”[12]“我不知道该说什么……”[13],这些由叙述者出面表白的未叙述情况一方面体现了非虚构小说真实性,另一方面,召唤读者去填充那一空缺部分,而在这一过程中,读者会进入女性叙述者角色中,不自觉地完成女性情感认同与建构。
若说历史上女性政治地位低下是女性权威无法有效建构的主要原因,那么社会规约对女性在某些特定领域的刻板印象则是影响现代女性话语权威的关键。打破这种刻板印象需要选择合适的叙述声音,非虚构小说中的女性主义叙事声音多采用集体型叙述声音与个人型叙述声音,在和声与异调中构建女性话语体系。同时,非虚构文体与女性主义叙事各异的特点,为二者的融合带来挑战。这并不意味着两者水火不容,恰是真实性与情感性的相融,反映出作者追求社会责任、关注弱势群体的人性主义光辉。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纪实小说结合非虚构因素与女性主义叙事手法,使得二者于矛盾中互补,具有陌生化的审美意蕴。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创作之路,对小说的创作视点进行全新的探寻:弱势群体如何寻找自己的话语?如何引导社会关注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非虚构的文体特征与别样的叙述手法交融,真实动人地摹写彼时之境。
而在非虚构小说与女性主义叙事的结合性研究中,多元互补的视角必不可少。比较而言,兰瑟为代表的女性主义叙事学研究从历史语境下探寻女性书写的话语技巧,过分强调性别政治;而形式主义批评家仅从美学角度审视文本的形式效果,亦具有片面性。只有打破虚构文体下叙述规则的壁垒,并综合考察各种因素,关注这些因素间的相互制约才能对文本做出较为全面的诠释,这亦是深入研究女性主义叙事学题中应有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