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瓣花

2023-12-11 10:35辛茜
当代人 2023年10期
关键词:男同学数学老师女友

◇辛茜

声音嘈杂,工厂特有的机器声轰鸣,寂寞像一只无形的手挤压着胸口。

我是一名小学生,星期日一整天和全班同学去郊区帮农民捡麦穗、运输蔬菜。过了两周,又被学校派到汽车二厂学习。

一大早,我不慌不忙地和工人们一起进厂,在指定的车间角落静坐,默默地看着他们一边说笑,一边慢慢地换上工装,走向各自岗位。有时候,他们会因为一件小事开心很久,相互打趣,发出一阵又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有时候,他们会因为加班费、扣除工资、岗位的分配与工友大声争执,愤愤不平、相互指责,甚至恶语相向。但第二天,他们又会和好如初,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他们中没有人在乎我的存在,一个相貌平平,做什么事都没法让人安心的女孩。只有一个年长的师傅,用他粗大的手掌摸摸我的脑袋,让我替他干点轻松的活儿,余下的时间,我就像车间里一个不大常用、略显笨拙的零件被搁置一旁。

这样的日子延续了半个月,除了盼望回家,与大院的孩子们一起踢罐头盒、跳皮筋、玩沙包,我几乎无事可做。

在一个同样寂寞的下午,高音喇叭播放了一条通知,全体职工在操场集合,收听重要广播。那是一个疲惫、慵懒、昏昏欲睡的下午,但是广播里传出的声音,如晴天霹雳,穿透心脏。一瞬间,砖红色的厂房、空荡荡的车间无声无息,仿佛末日来临。无忧无虑的学工、学农就此中断,同学们相继返校,不敢大声言语。

一年后,小学生活结束,我失去了和所有同学的联系,特别是要好的同学林惠敏不知去向,让我格外难过。这是我第一次除父亲之外,对一个人产生留恋之情。我喜欢她,至今还记得她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晶莹透亮的眼睛。

父亲为我选择了湟川中学,这是他上过的一所名校,有他熟悉的老师、教室和一排排枝叶繁茂的杏树。他希望我能够像他一样好好学习,不至于在老师面前太过尴尬。可我并没有随他所愿,各种各样突如其来的浪漫想法不断冲击着我的头脑,很难说我在思考什么,向往什么。

早熟的女同学已经知道如何打扮,吸引男同学的目光。两条紧密结实的辫子根本无法满足她们的要求,总是趁离开母亲的机会,让自己的头发飘散开来。我很羡慕班上一个叫高丽的女同学,肤色白净,眉毛修长,齐眉的刘海儿总是被她卷得弯弯曲曲,点缀在光洁的额头。还有身材苗条的女生圆圆,天生丽质,妩媚娇嫩,颜色图案新鲜的纱巾在她长长的脖子上变着花样。我还发现,她很爱惜自己,即使一根自然脱落的睫毛,都要小心翼翼地用眼药膏轻轻拭去,不幸的是,不等毕业她就在和一位帅极了的男生骑摩托车兜风的美妙时刻,与一辆卡车相撞,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六月的一天,父亲从上海出差回来,带给我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一双银色透明的高跟塑料凉鞋,简直和灰姑娘的水晶鞋一样精致透明亮丽。穿上它的那天早晨,我骄傲地挺起胸脯,扭动着腰肢,走进了教室,可班上的同学没有一个人在意。很明显,大部分男同学还停留在愚钝状态,所以,我很容易地就原谅了他们。倒是我们的数学老师,一位冷酷、狡黠、颧骨突出的男老师,常常在他任课的数学课上把三角板、尺子、粉笔之类的教学工具扔在讲桌上,神色慌张地与四班的女老师外出约会。那时,我已听不懂数学课的内容,能在课堂上保持长时间的安静,是因为趴在桌上偷看藏在桌洞里的小说。这种情况下,擅自离去的数学老师,带给同学们的意外喜悦和疯狂是我浑然不觉的。

许多年后,聚在一起的同学,不约而同地想起数学老师多次离开课堂时的一些重要细节,特别是时任班长的王一军同学惟妙惟肖地模仿,令人捧腹大笑。实际上,十三四岁的我们已经具备了明察秋毫的能力,只是我们的精神形成期不曾遇到过一位善解人意、深谙教学之道的老师。那一阶段,我时常忘乎所以地进入小说世界,沉浸在主人公或幸福,或悲伤,或绝望的情绪中不能自拔,甚至觉得自己已远离尘世,来到了一个只有爱情和美好的纯粹世界,对眼前这位数学老师痴迷的爱情缺乏优美的联想。

期中大考,我的英语考了高分,年过五旬的英语老师有些激动,宣布分数时,眼镜片闪闪发光,嘴唇不由自主地抖动,同时,让我临场发挥,用英语朗诵了一篇课文。想不到的是,数学老师的情绪同样激烈。“肯定是抄的,肯定是抄的,她数学那么差,英语能好到哪儿?”面对如此偏见,我的反应出人意料,硬是在一堂数学课上,不惧任何人的劝告,直挺挺地戳在自己座位前,站了整整一节课,怒目而视的眼神足以动摇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教师的尊严。

对数学老师的不敬和藐视,终于引起了他的极端愤怒。他将我和几个同学一起从课堂撵到早已废弃的校办工厂,命我们做无谓的体力劳动:来回敲打一堆生锈的废铁片,并扬言我们的未来,别说高中,就连技校也甭想,还开除了一位试图反抗的男生。这段经历很像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屋手记》中有关苦役的理解:“繁重的苦役,其主要原因不在于它艰苦而持续不断,而是因为它是毫无意义、没有目的的强制性的劳动,是一种接受屈辱、羞惭和痛苦的惩罚。”当然,这样的感悟来自多年后。

让数学老师大失所望的是,我居然顺利地考上了本校高中,当时唯一的重点高中。从此,我们之间恩怨不再,两不相干。

若干年后,同学之间的聚会,成为一场盛会,又仿佛盛开在高原贫瘠的土壤上耐旱抗寒、色彩鲜艳的五瓣花,含有无以言状的坚强、韧性与乐观。人到中年,还能够在片刻犹豫后,认出彼此的面孔,叫出对方的名字,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而此时,谁也不愿提及过去的伤痛,那些被表扬、被开除、被误解、被欺辱、被批评的许多细枝末节。但是,我还是想起了第一次穿喇叭裤上学,被拿着剪刀的班主任在校园狂追的生动场面。

令我惊讶的是,我们班上还有一对成婚的夫妻,他们的幸福像我们的少年时代,延续着不可捉摸的幸福与快乐。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被同学们普遍认为品德堪忧的一位女老师竟然堂而皇之地坐在重要席位,接受着同学们的祝福。冷眼观察中,我见她和多年前一样,依然在不经意间,用她那比从前更衰老、丑陋的指尖轻轻触碰着当年风神俊美、意气勃发,如今鬓角已染白发的男生的手,或干脆用手直接握住,久久不愿放开。幸运的是,没有让我看到那位擅长课后吩咐女生把作业本抱到办公室,然后趁此机会用短小粗糙、关节突出的手假装不小心碰触女生的半大老头儿。两位威武男生,为了给我们班女生出气,把他的小儿子关在尚未落成的新宿舍楼工地,想起时赶到学校已是清晨,男孩被关进黑屋子整整一夜的事实,让他们失去了学籍。

多年后,我依然清晰地记着,酱红的落日如何变成天真的幻梦,落在地上的杏花带来的初恋。高中毕业后,我一意孤行报考声乐专业,因学校只在青海招收一名少数民族学生,我落榜了。三个知心的好友,一个入伍当了女兵,一个进工厂当了打字员,一个上了师专中文系。而我则慢条斯理地在生物研究所图书馆待业,整理图书索引,任时光流逝。那段时间,我和当了通讯兵、身穿六五军装的女友交往甚密。于是,更新颖、更伤感、更隐秘的话题接踵而至,需要我们相互安慰。好似真正的生活拉开了序幕。

那是一个多么无助充满好奇的年龄,每一片落叶、每一阵风、每一朵来历不明的云,都会引起我们的叹息。去工厂上班的女友恋爱了,每逢周末晚上都要来我家诉说她的爱情,还有令人羞涩、难以启齿的点点滴滴。我和她一起憧憬、一起期待,直到她结婚成家,忙于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师专中文系毕业的女友终于和自己喜欢的人结了婚。新婚的晚上,新郎留住我看他小时候的照片,并一一耐心讲解,女友独自在新房规整东西,一点也不像电影和小说中,坐在床头等待新郎揭起盖头的新娘。原来,新郎和我在同一个学校读过书,我上小学时,他正上中学,是我十分羡慕的学校宣传队队员。当时,宣传队有一位从北京下放的舞蹈老师,每天早上给我们上形体训练课,还编排了不少节目。此后,我成了女友家的常客,混吃混喝,只可惜他们的婚姻没有持续太久,一个去了上海,一个去了烟台,我再无缘享受她高超的厨艺。

聚会后不久,噩耗传来。一位男同学的儿子,因不堪忍受父母感情的微妙变化、无端争吵,从楼上直接跳了下去。当我和另一位女同学赶去时,他青春洋溢的身躯躺在冰凉的铁床上,面容依旧灿烂。我心如刀绞,不敢相信如此惨剧发生在我的身边,更可悲的是,和我同去的那位女同学,为了讨好这位有权有势的男同学,竟然说出让我魂飞魄散的话:“别太伤心了,你还年轻,可以再生一个。”似乎这活活泼泼新鲜生命的逝去,还不足以唤醒一个人的良知。

过了几天,我们文科班酷爱研读历史,嘴角常常挂着笑意的一位男同学在南京因病去世。虽然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但这之后,他深色的皮肤,黑黑的眼睛,棱角分明的脸,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又过了几年,品性高洁,在中外合资企业专攻顶级挖掘机技术,哪里出现问题就冲向哪里的男生在江阴去世,没能兑现来我家吃一碗青海家常拉面的承诺。

杏花开了谢,谢了开,校园早已不是旧模样。往事渐渐褪去色彩,成了高深莫测、技巧娴熟的人眼里毫无意义、凌乱无序的片言碎语,又因格外看重和珍惜与三位女友的友谊,苛求往日纯真,反而在人到中年时,不得不与她们依次中断交往。

生活就像生命力旺盛的五瓣花,一头是无法苛求的美的、快乐的世界,另一头是不可违拗的未来。子夜时分,窗外月光皎洁,只有心中不灭的期望和些许不安,不知疲倦,永无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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