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瑞贞
姜不辣是老庞驻村时的房东,多年没有联系了。昨天上午,突然打来电话,支支吾吾说了老半天,最后也没说出个啥。老庞隐隐觉得他好像有什么事相求,就心心念念地想到他家里叙叙。正好女儿带回一提老白干,六十七度,开瓶满屋香,喝一口齁辣,一直热到脚趾头,一辈子忘不了。姜不辣酷爱杯中之物,最好是“闷倒驴”的,肯定合他的意。
老庞提上酒,叫了辆滴滴。
驻村的时候,姜不辣在村里干治安主任,是个闲职。平日里好喝那么两口儿,一般情况下喝半斤,高兴时也喝一斤。姜不辣喝酒常叫上老庞,老庞的酒量没有姜不辣壮,好在他也不劝,喝多喝少全由着老庞,老庞也就没有喝得昏天黑地过。酒后,姜不辣就用儿子姜苗用过的本子纸卷喇叭烟抽,一支接一支,一口整齐的牙齿熏得乌紫乌紫的,一张口像含了满嘴豆瓣酱。
隔个半月二十天,他们也有喝高的时候,姜不辣就用筷子敲着碗唱。老庞在酒精的作用下,也跟着哼哼。姜嫂不但不嫌弃,往往还随着嗨几声。姜嫂嗨得真好听,字正腔圆,甩出的尾音透着清澈的光亮,扫得人心里怪痒痒。老庞一听就知道有些道行,一问,是七里河村的台柱子。
七里河村有个草台子戏班,姜嫂绝对是主角。唱《红灯记》她演李铁梅,唱《沙家浜》她演阿庆嫂。后来偏偏支书老龚的二姨子哭着嚎着要演个主角。老龚家嫂子疼妹妹,对老龚说,你连个草台班子说了都不算,还当什么支书?老龚憋了一肚子火,找了姜不辣。姜不辣回家冲着自己的瘦脸“啪啪啪”狠抽了几个耳刮子。姜嫂说,你就这点出息?我把阿庆嫂让给她就是了,就怕她演不了!演出的时候,老龚二姨子上台一亮相,直愣愣的像杵着一根木头,很不在样儿。台下的人嗷嗷起哄,还一个劲儿地喊姜嫂的名字,老龚二姨子就捂着脸哭着跑下了台。姜嫂再披挂上阵,台下的观众都直勾了眼看,掌声如潮。
姜嫂的脾气是极好的,就是说话直了点,但都是不笑不说话。家里的好东西也舍得给老庞吃。有的时候,衣服脏了,没来得及洗,姜嫂都是不声不响地给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板板正正。偶尔口袋里有一点零钱忘记拿出来,也都一分不少地放在老庞枕头边的席底下。
老庞住了一年多,感情笃深,临走流了泪。回城后,头几年每年都去个一次两次,再后来去得就少了。记得最后一次是七年前的事了。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老庞到八里坪镇政府办完了事路过七里河,就买了箱老白汾顺便看看姜不辣大哥和嫂子。那时姜不辣已是将近六十的人了,却不见老,一头墨黑的短发泛着绸缎般的光亮,一口被烟油子染成酱色的牙齿生铁一般坚固。尽管喝酒喝得有些红鼻头,脸上却泛着油油的红光。姜不辣攥着老庞的手说,在北京工作的儿子姜苗给带回来两瓶钓鱼台,把老龚也叫过来,弟兄三个撒个欢儿,全撮出来。老庞觉得盛情难却,就留了下来。
姜嫂变魔术般整了一桌菜,鸡鸭鱼肉的很丰盛。三个人坐在炕上围着矮桌喝酒、吃菜、侃大山。老龚落选后,就拾起了老本行,领着他初中没毕业的儿子龚小康继续当了木匠,不过并不是给人家打家具,而是在青岛给装修公司打工。装修公司没事的时候,也干一些居家的零零碎碎的小活儿。他说,现在大城市的人都很任性,住着高楼,偏偏还想着睡炕。前段时间,他和小康在青岛给人家打电炕,那家伙,比买张成品床都贵。先在地上布暖气、电器管线,再在上面用方木、木板打,打完了还要请了人带着仪器测甲醛。其中,就碰到了一个烧包的,一盘炕里外都用的香樟木。明明是炕,却偏要做成床的模样。如果是那样,干脆买张床得了。放枕头的地方还用了红豆杉,说是防癌。他就想,就是用红豆杉做间房子住着,到时候不是该死也还得死?那破炕,咱都不喜睡了,人家还当成宝贝了。
老龚显然是在炫耀自己和儿子在青岛见过世面。姜不辣听了,有些不屑地说,打盘电炕就叫任性?北京人养狗那才叫任性。他家姜苗在北京那个什么高科技单位负责操控卫星,他的顶头上司家里养了一只贵宾狗。浑身棕红,没有一根杂毛。一家人都拿那畜生当了孩子,招呼着喊爸叫妈的,比亲女儿还亲。在家里和人一起坐沙发,出去一同坐轿车。还要穿裙子,戴蝴蝶结。有一天,上司的大小姐领着“贵宾”逛公园,一不小心丢了。这可不得了了,大小姐不吃不喝,哭得眼泪鼻涕地抹了一脸,也顾不上臭美了。上司看了心痛,就找到了他家姜苗,要用卫星找找。说到这里,姜不辣有些神秘地说,诶,你们知道不?现在的卫星可了不得,往下一照,地面上的花花草草那个清楚啊,看个女人更甭说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这时老庞问,那“贵宾”到底找到了没有?姜不辣说,当然找到了,正在假山后面和一个男“贵宾”亲嘴呢!
说起姜苗,老庞就想起了刚住到姜不辣大哥家的第一天。支书老龚说,咱村子穷,开不起伙房,庞同志以后就到各个户里吃派饭。今天老姜先管,村里给补贴二十块钱,多置办点菜,让班子成员一起来,都认识认识。
姜嫂炒了六个菜,熬了一锅白菜猪肉大豆腐,一桌子人坐得齐刷刷地就等着开喝。这时,老庞看见一个小男孩,大约有五六岁的样子,白白净净,留着瓜皮碗子头,直直地站在炕东南角的一床被子上,盯着桌子上的菜肴,眼里放着淡蓝色的光。老庞让他下来坐桌子边一起吃饭,他怯怯地看着老庞,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老姜说,小孩子见到生人好奇,我们吃。支书老龚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开喝。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菜也没剩多少。老庞见盘子里的黄尖子鱼上面全吃完了,下面还没有吃,顺手就将一条翻了过来,准备㧅了吃。这时,一直站在墙角被子上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说,娘啊,叔叔吃鱼的反面了。老庞听到哭声,一下子将筷子收了回来,觉得很不是滋味。姜嫂听到孩子哭,过来哄着把他领了出去。老姜也觉得很不得劲,说这娃娃惯坏了,不懂事,不管他,不管他,吃,吃!
过了几天问姜嫂才知道,那天老龚给的二十块钱,到镇上买了菜,割了肉,称了大豆腐,口袋里的钱就不多了,将就着买了六条黄尖子鱼。回家煎了煎平摆在盘里,刚刚盖过盘底,勉强像那么回事儿。姜苗看到母亲把鱼煎出来,伸出小手就要抓了吃。就那么几条鱼,再吃了连盘底也盖不过来了。姜嫂就说你等等,吃饭的那些大伯叔叔们只吃正面,反面留给你吃。姜苗听了就爬到墙角的被子上等着。姜嫂苦笑了笑说,兄弟也不怕你笑话,姜苗这孩子打在肚子里就爱吃黄尖子鱼。刚怀上他的时候,不吐也不呕,不馋酸也不吃辣,就特别想吃黄尖子鱼。可是家里哪有钱买啊,也就只好干馋着。有一天,姜不辣给村西一户人家盖屋,吃完饭回家,姜嫂闻到姜不辣身上一股子黄尖子鱼味,问,今天你吃的黄尖子鱼?姜不辣说,嗯。姜嫂说真好闻,拉着姜不辣坐到盛煎饼的盖垫边,就着姜不辣身上的黄尖子鱼味,一连吃了五个煎饼,算是过了黄尖子鱼的瘾了。
这事听得老庞心里酸酸的。第二天,老庞到镇上买了两斤黄尖子鱼,让姜嫂煎给姜苗吃。姜嫂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住到姜大哥家两个多月后的一个中午,老龚家嫂子领着她的儿子进门就恶声恶气地说,你看看,你快看看,这都是恁家姜苗做的好事!姜嫂听到龚嫂在院子里吵吵,从饭屋里出来。老庞也来到天井。一看,村支书的儿子龚小康的月白色褂子上横横竖竖、宽窄不一地布满了黑杠杠。姜嫂看了惊讶地说,这是咋弄的?龚小康低了头看着脚尖嘟囔道,我们在家里玩墨斗子,姜苗说我的月白褂子可以改成方格的,他就抻着墨线在我褂子上弹,就成了这样子了。姜嫂很生气,老庞却惊异孩子的想象力。
这事过了没几天,姜苗在天井里和龚小康吵吵嚷嚷地弹玻璃球。老庞突然想跟两个小家伙互动一下,就说,姜苗,龚小康,考你们个问题好吗?姜苗转动着乌黑的眼睛看了看老庞说,可以啊,那答对了有奖励吗?龚小康也跟着附和说,就是啊,答对了有什么奖励?老庞说,当然有啊。你们想要什么奖励呢?姜苗让老庞弯下腰,趴在耳朵上细声细气地说,答对了就给我一块钱吧,我想把它种在一个秘密的地方,让它长出好多好多的钱,我拿着随便地花。老庞想,这孩子真有想法。就说好啊!然后问龚小康,你有什么要求啊?龚小康也学着姜苗的样子趴在老庞的耳朵上说,我答对了就给我买大白兔奶糖吃吧。老庞说,好呀!他们两个直着眼盯着老庞,等着出题。老庞说,听好了,一个篮球和七个乒乓球哪个大?龚小康抢着说,七个乒乓球大。姜苗忽闪了忽闪大眼睛说,当然是篮球大了。老庞又说,一个篮球和七个乒乓球,哪个多啊?龚小康又抢着回答,篮球多。姜苗说,当然是乒乓球多啊!老庞爱抚地摸了摸姜苗的头说,这孩子不笨!姜苗嘎嘎地笑了,说,叔叔,是你笨。现在谁还出这么简单的题啊!
前些日子老庞听说,姜苗和龚小康在班里是两个第一。姜苗是正数第一,龚小康是倒数第一。有一次,老庞和小学校长在一起吃饭,校长就讲了个龚小康闹的笑话。说去年冬天,老龚忽然找到校长说,孩子回家说这次考试得了第六名,班主任肯定操了不少心,一起吃个饭感谢感谢人家。校长是知道龚小康的学习成绩的,一直是倒数第一名。这次考试得了个第六名真的是了不得,校长也为老龚高兴,就答应了。校长找到班主任一说,班主任说,什么第六名啊,前些日子不是搞了一次抽考嘛,我们班一共抽了六个孩子,其中就有龚小康。这次老庞和两个孩子互动了一下,心里就有数了。每当老庞和老龚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提孩子学习的事情,生怕触疼了老龚的心病。当然,单独和姜不辣大哥一起的时候,老庞就会时不时地夸夸姜苗的学习成绩。
老庞一路想着,不觉到了村头,下了车,直奔着姜大哥的房子去。
进门发现姜不辣大哥正在往院中的铁丝上晾衣服,老庞一眼就发现他竟苍老了很多,一件半旧的灰色衬衫裹在单薄的身上,土黄的长脸上顶着一层东倒西歪的白发,整个人看上去仿佛是一块随意扔掉的陈旧抹布。如果不是知道这个家,几乎是不敢相认了。寒暄了几句,姜不辣大哥热情地将老庞让到了客厅的沙发。交谈中老庞发现姜不辣大哥原来那酱色的牙齿,竟然变得洁白无瑕,便撩他说,怎么越上了年纪,还洗牙了?姜不辣咧嘴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有些苦涩,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顿了顿,仿佛是为了掩盖什么,赶紧从口袋里摸出电话拨号,按在耳朵上等了一会儿说,老庞过来了,快过来一起坐坐。电话的音量很大,就像按了免提。那头说,让老庞接电话。老庞听出来是老龚,接过电话,问了句好。老龚说,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到我家吃饭,抓紧过来。听上去没有商量的余地。老庞知道老龚的脾气,只好同姜不辣一起来到老龚的家。
老龚家嫂子一手好厨艺,叮叮当当一通乱响,四个香喷喷的炒菜就上了桌子。一两二钱五的酒杯,老龚给每人满上,然后端起酒杯说,时间过得真快,当年庞局长在我们村驻村时还是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干部,这一眨眼都白了头咧,说退就退了。这第一杯酒,就祝庞局光荣退休。三个人杯子叮当一响,都底朝了天。接着老龚又斟满酒说,庞老弟,人有上坡就有下坡。退了没事就多到村里来聚聚,喝壶小酒儿,说说闲话,这后半生一眨眼也就过去了。只要有个硬朗的身子骨,比什么都好啊!来,我再敬一杯,祝各位身体健康!老龚这么一说,老庞心里就酸酸的,看来就真的老了。
轮到姜不辣敬酒,他抖抖索索地端起酒杯,神情忧郁地说,老弟啊,什么这个那个……还是这壶中日月长啊!来,干!随后就一仰脖子干了,待低下头来脸上却淌了两行浑浊的泪水。老龚忙说,干了!干了!老庞不知道姜不辣大哥为什么流泪,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就说,我们不说这些了,我唱个小曲给弟兄们听吧。老龚附和着说,唱个小曲,活跃活跃。老龚把吃饭的一双筷子用手撸了撸,一根垂直地按在大腿上,左手大拇指压在筷子的顶端,这根筷子便做了京胡的琴杆。另一根筷子夹在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承当了琴弓。然后挓挲了食指和中指,就成了京胡的两个琴轴。老庞顺手拿起一个碟子,用左手的五个指头托了底儿,右手三个指头捉了筷子中间,盯着老龚说,调调弦儿?老龚说,调调!老龚先攥着食指一拧,嘴里“吱儿”的一声,又将中指攥着一拧,嘴里“吱儿”又一声。接着操了中指和无名指夹着的那根筷子来回地拉,嘴里发着1——5——,1——5——的声音。老庞用筷子小头大头各敲一下碟沿儿,碟子发出叮当——叮当——的和音。这架势,驻村时不知道玩过多少遍,这次再玩却格外亲切。老庞和老龚调了几次弦,便问老龚,调好了?老龚说,调好了。老庞说,唱个什么呢?唱个《大实话》吧!老龚说,好,就唱它。老庞闭了眼,拿筷子敲了碟子,扯着破锣嗓子唱:
打石板,
说实话,
孙子总没爷爷大。
杆草总没秫秸长,
胡子长在嘴唇上。
夏天热,
冬天凉,
鞋破总比没有强。
都说养儿为防老,
有儿未必不凄凉。
……
老庞借着酒兴正在自我陶醉地唱着,姜不辣却哇地一声号哭,声如老驴叫,震得窗玻璃瑟瑟作响。老庞心头一颤便止住了唱,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看着他。姜不辣见老庞停住了唱,也止住了哭声,抹了把眼泪说,不好意思,喝高了,出洋相了。你们喝着,我回家了。说完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走了。老庞和老龚便站起来送,到了天井,却发现姜嫂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
送走了姜不辣,老龚叹了口气说,兄弟,你不知道,他两口子心里苦啊!他家姜苗从上大学就谈恋爱,直到现在参加工作多少年了,谈的女孩子至少有一个排了,却一个也没有确定下来。姜苗和咱家小康同岁,都快奔四十了。我的孙子都上五年级了。为什么?就是因为在北京没有房子。年前回来过年,姜苗说他攒了点钱,要老姜两口子拿出两百万凑起来交个首付。交不上首付,他现在的女朋友就要和姜苗拜拜。
老庞心里一惊,忙问,怎么会这样呢?姜大哥到哪儿去弄这两百万呢?龚嫂说,本来他们两口子前几年种了个大棚,手里还是攒了几个钱儿的,可是老姜家妹子突然就得了尿毒症。一个星期透析好几次,大棚也没法种了,钱也花完了。老姜没办法,就向亲戚朋友借。亲戚朋友都知道他家的情况,借钱容易还钱难,谁还敢借给他啊。好歹老姜平日里为人好,大家都碍着面子,就少借一点给他。该借的都借遍了,好歹凑够了七十万,那一百三十万卖血也凑不够啊。没出一个月,愁得头发全白了,一口好好的牙齿也掉光了。那次我见到他嘴瘪瘪的,简直就像变了个人。现在镶了口牙,才又像他了。龚嫂叹了口气,又絮絮叨叨地说,他家妹子,原来多好的一个人啊,又开朗又善良,年轻时那可是咱村里的台柱子人样子。现在人都瘦得一把骨头,原来有腰有胯的身条子也弯成了一个虾皮子了。
老龚虎着脸瞪了一眼龚嫂说,就你知道得多。我和庞兄弟说话,谁要你插嘴了?龚嫂被老龚一吵,便不再说话。
老庞一口喝干了杯中酒,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龚似乎喝醉了,摇晃着头说,老弟啊,我老是纳闷儿,你说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了,这人怎么就没有人味儿了呢?
老庞透过明亮的窗户,看到湛蓝湛蓝的天空上面,有几缕纱样白云虚幻地飘着,一动不动。老庞和老龚说,我喝高了,弄点饭吃吧。
吃过饭,老庞拿出老花镜说是叫辆滴滴,老龚瞪着眼说,叫啥滴滴!我打个电话叫小康过来,开着咱的“长城”送你。小康没有别的能耐,开车还是蛮刷溜的。
老庞坐上龚小康的“长城”,阳光肆无忌惮地拍在窗玻璃上,大地蒸腾着澎湃的热浪。树上飘散出扯连不断的蝉声,仿佛是老庞摆脱不了的耳鸣。路边树木快速闪动,被车速模糊成一段段灰白的剪影。老庞确切地知道自己又喝醉了,回家老婆肯定会严厉地批判他。不管批判得多么惊心动魄,老庞决定一声不吭。因为他还要等醒了酒,和老婆商量商量借给老姜十万块钱,但是他不敢保证老婆会同意。老庞为了冲淡心中的不快,无话找话地问龚小康,最近的装修活儿多不多?龚小康说,托庞叔叔的福,还行。老庞一听,这小子出息得会说话了,说得还蛮中听的。又问,这些活儿是招标呢还是凭熟人介绍啊?龚小康说,所有的活儿都是我爸弄来的,我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我是跟着龚老板打工的。老庞想,看来这孩子在社会上历练得还很幽默了。便说,龚老板是你爸,你跟着他打工,没有便宜外人。龚小康说,龚老板习惯了享受权力支配的魅力,把我这个打工仔支使得团团转。我从来都是强忍着。老庞说,你们爷儿俩的事,还有什么过不去的?龚小康说,我之所以能够忍他到现在,算是弄明白了一件事情,看着他是老板,整天吆五喝六挺威风的,实际上他是在为我儿子打工。老庞听了龚小康的话,感到一股汹涌澎湃的酒意倏然而至,他强忍着,尽量不让它从口中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