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素梅
内容提要:诗僧释来复于元末时所编的《澹游集》,是一部独特的总集,收录的是编者住持四明定水寺时交游唱和之作。其独特性有以下数端:其一,它是诗僧所编,所收作品的作者则世俗僧道、华夷南北、高官隐士,无所不有,身份地位各别,而交游总归之为“澹”——绝去世俗势利,纯为自然清赏。其二,成书之时地与呈现的心态特别。元末东南,四围烽火,四明是一方清净之地。一些远离尘俗者来此躲避战火。四壁烽火中的暂时安定,使他们悟出了生命的价值,珍惜生命,成了包括僧人在内的共同心理追求。其三,对于如何体现生命的价值有独特体认——追求闲乐真趣。寻求心灵的安逸,在忘世与忘我的境界中,体悟人生真谛。诗僧释来复编成的这部作品,展示了独特的人生追求与趣味,值得深入研究。
元代文化环境宽松,士人身心自由。仕进无门,倒使他们多了闲暇,于是读书觞咏、雅集游赏成为他们的日常活动,故闲适成为元人的普遍追求,元末更是如此,《澹游集》所收作品,即体现了这一追求。且《澹游集》在《草堂雅集》《荆南倡和集》《金兰集》《蓝田八咏》《静安八咏》等文人交往形成的总集中颇具代表性。从文人心态言,《澹游集》反映了士人从元代治平到壬辰巨变后士人心态的变化。从求闲方式看,《澹游集》体现了元代雅集方式的变迁。又,《澹游集》中的作者身份、族属、宗教信仰之多元,历代罕有。以其为样本,可管窥元末士人乐闲心态,体会他们生活的闲中之趣。
《澹游集》是释来复于元顺帝至正二十五年(1365)住持四明定水寺时所编。这部总集收录了170 余位文士与来复的交游酬唱之作,包括来复赠答诗170 首在内的诗歌505 首,文17 篇(末篇残)。相关人士身份多元,可以看出来复交游之广,正如至仁《澹游集序》所说:“其所游从,则故侍讲蜀郡虞公、豫章揭公、金华黄公、大司徒庐陵欧阳公,今太子谕德李公,承旨河东张公,莫不屈其齿爵之尊,与之来往酬酢,情合水乳,声应金石,其他衣冠巨望山林硕德,以交游而亲厚者,不可一二数。”①[明]释来复编:《澹游集》卷首,瞿镛铁琴铜剑楼清抄本,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文人士子与释来复的酬唱之作多表现清闲安适的生活和与物无竞的心境,这与元人崇尚隐逸之风和自适娱情的心态似乎一致,但在元末东南起事、群阀割据的形势下,士人多有“拔都不怕死,直上搴贼旗”②[元]张翥:《后出军五首》其二,顾嗣立编《元诗选·初集》,中华书局,1985年,第1334页。的气概,而《澹游集》中的作者们却多乐闲,其中原因值得探讨。
在元末乱世之下,以虞集为代表的馆阁文人年事已高,新一代诗人在诗坛崭露头角,如铁崖诗派的杨维桢、顾瑛、郭翼等,此外还有不入宗派的王冕,以及一众方外人士,如释良琦、释本诚、张雨等。新一代人物的崛起也带来士人心态的转变,即对功名的淡化和对闲适的追求。《澹游集》中的作者多对功名漠然置之,而独慕闲适,如钱谦益称可闲老人张昱“诗酒自娱,超然物表”①[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21页。;李祁赞赏金汝霖“薄声名而慕闲旷,从容山水,游戏翰墨,常有深趣”②[明]释来复:《山诗四首寄答子高都事》其四,《澹游集》卷上。;林泉生自谓,“愿分半间云月屋,自种数亩枸杞园。岩头独坐洗尘耳,消此两涧清潺湲”③[元]林泉生:《真诰岩》其二,顾嗣立编《元诗选·三集》,中华书局,1987年,第284页。;释至仁自言,“白云招我归,清泉濯我足。闲将贝叶书,遥对青山读”④[元]至仁:《次韵竺元和尚山讴四首》其一,《元诗选·初集》,第2509页。;苏大年亦曰,“一笑相逢共忘世,此身何用绊浮名”⑤[元]苏大年:《题上方清碧水丹山图》,钱熙彦编《元诗选补遗》,中华书局,2002年,第422页。……可见闲适是他们的共同追求。深入探究,主要有以下三个原因。
其一,《澹游集》成书于释来复住持的浙江四明慈溪定水寺,这一特殊环境是士人形成求隐乐闲志趣的重要因素。人暂离红尘俗世,步入山林寺宇,感受江上清风,欣赏山间明月,多能涵养性灵而体气和平。《澹游集》所载文士对闲适的追求与其所处自然环境便有直接关系。他们多与来复共赏山水,或游定水寺,或登鸣鹤山,或钓于石湖。在清美的自然环境中,澄心净虑,追求远离尘氛之闲适,就如刘仁本所云:
今夫或在仕宦,或在羁旅,或有遗世之志,或得休沐之暇,厌夫尘劳俗驾,驱驰鞅掌,思所以澄心散虑,必山林幽寂岩栖谷隐之地,聊以遂其清适焉。彼则不沉缚其法而有慕吾道者,一皆潇洒颖脱,迥出行辈。故野花啼鸟之趣,行云流水之踪,见于交际之顷,亦唯诗章翰墨文辞而已耳,余盖泊然无著也。⑥[明]刘仁本:《澹游集序》,《澹游集》卷首。
无论是出仕为官还是避世隐居,文人雅士在此自然环境中都寄心澹泊,追求闲适,故其诗中多吟咏定水寺及其周边清新的环境,如“花飘金地净,影落剑池清。碍日蟠空起,翻风作籁鸣”(揭傒斯《寄题见心上人豫章山房》);“蒸花向禅室,花熟室皆香。蔼蔼蟾宫里,幽幽鹫岭傍”(揭汯《奉题定水见心禅师天香室》)。文士徜徉于茂林修竹、叠嶂平湖,常能忘却名利之心,惬其逍遥之志。此外,士人多于诗中表达流连山水、忘却尘俗之意。如“名山登览意舒徐,不觉流连七日余”⑦[元]月鲁不花:《至正乙巳秋八月访见心禅师于定水出翰林欧虞诸公往来诗文皆当代杰作也叹赏久之因语及同年鼎实监州将挈家赴任客死于鄞贫不能丧见心买山以葬使起存殁皆有所托感其高义因成一律以谢》,《澹游集》卷上。,“久知尘业幻,早与世缘疏”⑧[元]高明:《暇日访见心禅师于四明弥陀讲寺二首》其一,《澹游集》卷上。,“大千豪发知谁会,江月松风拟共论”⑨[明]释来复:《山诗四首寄答子高都事》其四,《澹游集》卷上。,脱身俗务、相聚山水之间,将清泉林壑、行云流水措诸笔端,“江之左右,浙之东西,三山海日,七闽烟霭,皆隐约于指顾间”⑩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32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53页。,沉浸其中,暂忘人世烦忧。
其二,除自然环境外,社会环境亦“驱使”士人追求闲适。元末社会混乱,战争频仍,“当是时,元政陵夷,豪杰并起。大者窃据称尊,小者连数城邑,皆恣为残虐,糜弊生民,天下大乱极矣”。面对此种社会环境,士人多无可奈何。与来复唱和者,除了几名高官,如张翥、欧阳玄、月鲁不花等,大部分只是一介小官,俸禄微薄而难酬壮志;面对元末方国珍、张士诚等多个政权,文士无从选择,转而关注生命价值。这使他们相聚于远离尘嚣的定水寺时,更想避世远祸,忘却世俗之累。如亦速台《游定水山访见心禅师漫成口号录呈一笑》:“佛国金银紫翠间,凭虚一览洗尘颜。室依丹桂秋还扫,门倚青松夜不关。四海风烟犹格斗,诸天日月自清闲。欲陪瓶锡逃危世,布袜青鞋共往还。”亦速台是蒙古人,元统癸酉(1333)同榜登进士第,仕至武州长,官位低微。在兵燹之下,他在诗里写出了佛门之清净,表达出对深山僧侣生活之向往及逃离危世的愿望,希望寄意于云泉林壑,得内心之闲适。此外,月鲁不花、贾俞、释元旭等人在游定水寺或与来复唱和时,都表达了隐居求闲之意,如“芭蕉浮翠湿经卷,桂子吹香生衲衣。白日长安尘没马,何时林下静相依”①[元]贾俞:《简寄定水见心禅诗》,《澹游集》卷上。;“投老何山成独往,题诗小朵忆同游。即今海内风尘暗,且向林泉好处留”②[元]释元旭:《次韵奉会定水见心和尚法兄禅师》,《澹游集》卷上。。这是文人认清时局,放旷于林泉,主动追求闲适的表征。
其三,更重要的原因,还是这些人自身的生活情趣。与释来复“澹游”的,自然多生性淡泊之士。正如释来复在《送姚云峰炼师归淞江序》中云:“余往来两浙三十余年,获方内外交者,率多佳士。”③[明]释来复:《蒲庵集》卷四,明刊本影印本。他们多知足而全性保真,忘却机心而与世无争,故可从容不迫、自惬其意。
《澹游集》中的作者,无论是当官者、辞官者,还是释子、隐士,都不以名利自累,皆能安于所得,富贵无骄而贫穷不辱,懂得知足自适,正如老子所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④饶尚宽译注:《老子》,中华书局,2006年,第109页。其中高官如翰林学士承旨张翥,身居高位却不贪富贵,屡次乞归,他在《蒲庵记》中说:“予性澹夷,乐山林水石之胜,故喜与禅僧道人游。”⑤[明]释来复编:《澹游集》卷上。做小官者,如吴志淳,不嗟薄宦,言乐有余:“宦游随地问耕锄,买占湖山十亩居。天北故人来远信,浙东从事拜新除。休嗟禄薄生无计,但得身闲乐有余。”⑥[明]释来复:《诗四首寄简主一都事》,《澹游集》卷上。辞官者如李枢,享受闲适之乐:“辞禄归来乐事多,暮年身世任蹉跎。问松林下云双屐,采药溪边雨一蓑。小圃不锄留草色,闲亭时到听樵歌。”⑦[元]李枢:《卜居慈溪奉寄见心长老一笑》,《澹游集》卷上。释子之流,如来复自言:“无力匡时可奈何,林泉随分乐天和。封侯不愿人间爵,障道难驱劫外魔。”⑧[明]释来复:《次韵秋兴六首寄答子将提举》,《澹游集》卷上。隐士如隐居武夷山的杜本:“我住清江江上山,草堂只隔片云间。平生早有栖闲意,野鹤孤云共往还。”可见他们无论官位高低、富贵与否,皆能“随富随贫且欢乐”。
此外,《澹游集》中的作者忘却机心、与世无争,故能化尽渣滓、和悦安详。士人在诗中多言及忘机、息机、息群妄、息尘机等词。在《赠别见心上人就兼枯林茂公一笑》中,雅琥说:“禅子钟陵彦,观空早息机。”翰林应奉国子博士喻立亦言:“观心息群妄,参透上乘禅。”(《简寄定水见心禅师》)释来复评价慈溪县尹夏梦仁:“往来不为名拘束,赢得心闲息万缘。”(《次韵奉答思衷县尹三首》其三)诗人们常在诗中提及白鸥、闲鸥,表达忘世之意,如来复自谓:“燕子泥香红杏雨,苕花风澹白鸥波。山林疏散真吾愿,岁月迁流奈老何。”杜岳《奉寄定水见心禅师方丈二首》其二称:“红叶寺前僧觅句,白鸥湖上客忘机。”月鲁不花亦称:“鸣鹤数声秋澹澹,闲鸥几照思悠悠。”有如此多的人提及忘机,是因为士子久处名利场、身处乱世,从内心深处生发出追求闲适、优游卒岁的愿望;懂得了“大抵天壤之间,百年之顷,至乐莫大于适意,能适其意者,不在章绶,而在于一丘一壑”⑨[明]贝琼:《水云深处记》,《贝琼集》,李鸣校点,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30页。的道理。故《澹游集》的相关士人多愿意早弃内外务,果于息机忘世,追求“踅驻云间锡,闲听月下钟,匡山看瀑布,越水采芙蓉”的闲适生活。
《澹游集》中的作者包含元代中后期众多有影响力的在朝、在野文人,仕官者如欧阳玄、张翥、刘仁本、周伯琦等,在野文人如金粟道人顾瑛、名儒郑元祐等,此外也有大都、浙江、吴中等地籍籍无名、不同群体的小人物。这些人的生存状态是元末大部分士人的缩影。通过探究文士求闲的原因,便于了解元末兵燹之祸下士人的生存状态与创作心理。
元代士人群体追求闲适的方式多样,或为群体参与的活动,如学庠、寺庙庄园雅集,同年会、同乡会与同学会,题画与联句唱和,节庆聚会,结伴游玩①唐朝晖:《元代文人群体与诗歌流派》,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33页。;或为隐性的精神观念上的形式,如追求隐逸、向往逃禅。《澹游集》中的作者,身份各异,有官员、释子、道人、隐士之分,又或出仕不同政权,包括:张吴政权中文士的核心周伯琦,以及他身边聚集的一批名士,如郑元佑、周砥、郭翼、张昱等;方国珍治下浙东文人的核心刘仁本,及其身边名流谢理、朱右等;为元朝廷效力的,如张翥、欧阳玄等。但是这些作者的求闲之心一致。他们与来复交游往还,常常以山寺雅集和隐逸逃禅的方式追求闲适。
元代雅集之风盛行,尤其在元末东南地区形成了一定的规模和文化效应。最为著名的是顾瑛主持的玉山雅集,参与者甚众。士人在其间极尽娱乐之能事。
《澹游集》中的雅集是几人一群的小型雅集,在山寺举行,他们或赋诗品茗,或追迹山林,不似玉山雅集带有强烈的娱乐性质。《澹游集》记载了多次小型雅集,如至正庚寅(1350)释来复与欧阳玄同游庐山圆通寺,至正乙巳(1365)闰十月八日定水见心禅师与月鲁不花、伯防工部、仲能宪使游天童山等。其中较重要的是至正十九年(1359)在定水寺举行的“天香室雅集”,主持者是释来复,参与者江浙行省左右司郎中刘仁本,员外郎陈克履,枢密都事王若毅、谢玉成,明道书院山长项伯温,龙泉寺住持僧自悦等。他们在雅集中不带官场应酬之习,多是谈禅论道、吟诗作赋。就如杨彝《双峰天香室雅集序》所言:“相率分韵赋诗,以纪一时文字之乐。”②[元]杨彝:《双峰天香室雅集序》,《澹游集》卷下。刘仁本、项伯温、陈履常等人与释来复相谈甚欢,不分尊卑,无间宾主。畅谈之后,刘仁本等人分韵赋诗,他们多在诗中表现山寺雅集的闲适从容,如陈履常《夜宿定水见心禅师天香室分韵得松字》:
夜宿清泉最上峰,老禅留客话从容。吟听雪瀑鸣双涧,坐受天香落九重。蕉叶倚窗空幻影,梅花绕屋绝尘踪。投闲但使能忘世,辟谷何须问赤松。③[明]释来复编:《澹游集》卷上。陈履常享受夜宿定水寺与好友谈心论道之乐,也陶醉于山川雪瀑、蕉叶梅花之美。最重要的是,士人在雅集时暂时放下手中俗务,能够“欢乎其相得,邈乎其相忘,超乎若脱埃氛而绝烦嚣也”④[元]高巽志:《游广福寺记》,《全元文》第59册,第98页。,直面内心,享受闲适与从容。
与玉山雅集饮酣歌舞、行乐游艺不同,天香室雅集最突出的活动方式是追迹山林。天香室雅集在慈溪定水寺举行。慈溪双峰可谓天然名胜,贡师泰在《重修定水教忠报德禅寺碑》中记载:“距慈溪四十五里,鸣鹤山之阳,橐驼峰之东,有寺曰定水教忠报德禅寺。左山右湖,奇胜为一县之冠。青松夹道,绿竹松涧,逶迤曲折。”①[明]释来复编:《澹游集》卷下。正因双峰风景绝佳,又有高僧释来复在此住持,所以士大夫络绎不绝地来到双峰。刘仁本一众士人参与天香室雅集,除了与来复谈禅论道外,还通过游赏山林的方式获得心灵满足。他们或在山上看暮色苍茫、星月上升;或任由小舟放乎中流、举酒邀月,故杨彝在《双峰天香室序》中说到山寺雅集的难得:“矧当风尘之际,而克萃儒释之宏彦,摅华发藻以辉饰山林,信不易得也。”
与同时代或后世雅集相较,释来复住持的山寺雅集自有其追求闲适的独特之处。与元末玉山雅集相比,山寺雅集少了尘氛,多了清净;少了侍姬鸣琴,多了山林之乐。山寺雅集清而不华,使士人身心得以休憩。与明初玉兔泉宴集相较,山寺雅集少了政治性,多了从容之乐。参与山寺雅集者,“追迹山林,从容于文字之乐……而气味既同,谈笑相得,流连歌咏,竟夕连曙,至以忘寝,其为乐可知矣”②[元]杨彝:《双峰天香室雅集诗序》,《澹游集》卷下。。可见《澹游集》中士人多能在山寺雅集中,体验自然清逸之乐,获得内心之闲适从容。
世人多对隐者有很高的道德期待和道德评价,认为隐者高洁、视名利如浮云,如王钦若《册府元龟·隐逸》序所言:“夫隐居以求志,遁世而无闷,含华匿耀,高翔远引,非夫德充而义富,学优而诚笃,又孰能怀道自晦,绝俗而孤举哉?”③[宋]王钦若:《隐逸第一》,《册府元龟》卷八百九总录部,明刻初印本。王称在《东都事略·隐逸传》中亦谓:“朝廷之士以进为荣,山林之士以退为高。”④[宋]王称:《东都事略》卷一百十八《隐逸传一百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元人向往隐逸,并非为了高尚其志、邀名逐利、符合世人的道德期待。他们的隐逸,正如查洪德教授所释:“‘隐’是一种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逸’则是一种生活形态和精神境界。隐者要有‘逸’的精神境界。”⑤查洪德:《元代文学通论》,东方出版中心,2019年,第645页。隐逸是元人普遍追求的一种生活方式,他们并不刻意求隐,也不刻意辞避征聘,所谓“得时则行,可隐而隐,颇有古君子之风,而世主亦不强之使起,可谓两得也已”⑥[明]宋濂等编:《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第4473页。。
元末战尘之下,士人更是普遍向往隐逸、追求闲适,就如陈继儒在《元史隐逸补序》总结:“元当宋之尾、明之首,其间弓旌轮辙之迹寂然,而鼓鼙剑㦸,攘攘宇宙,一切哲人遁士,指冥鸿以高骞,控白驹而不返。”⑦[明]陈继儒:《元史隐逸补序》,《陈眉公集》卷七,明万历四十三年刻本。《澹游集》中的诸多作者亦然。他们除了与来复进行山寺雅集之外,也以追求隐逸或逃禅的方式体验林下之乐,涤除尘虑以享受闲适之趣。
他们或只是无功利地想归老林泉以体验山水之乐。如杨巘在《赋得归鸿阁送见心上人之湖湘》中道:“兰香泛幽渚,翠色见遥巘。前修有遗规,于焉乐栖遁。”释来复在《次韵二首奉答尧臣知事》中评价杜岳:“漱石枕流乃吾愿,不妨吟赏共岩扉。”周伯琦亦言:“老夫素有林泉癖,一曲何当乞鉴湖。”⑧[元]周伯琦:《奉次定水安心禅师寄简雅韵四首庸答先施》其三,《澹游集》卷上。朱质也说:“我思筑室庐阜颠,结托陶远栖林泉。披圃长歌浩欲往,却望华盖心悠然。”⑨[元]朱质:《近体四篇录寄见心禅师求教正》,《澹游集》卷上。没有外在的原因迫使士人归隐林泉,文士只是乐天知命,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这些文士诗里流露的是想通过归隐获得的闲适从容之乐。
他们或想通过隐逸远离俗世功名,摆脱尘网,故能在山水之间寻求闲适。如武起宗说:“欲脱朝簪问玄旨,结茅高卧白云层。”(《简寄定水见心禅师》)吴志淳说自己欲如山简一样洒脱:“百岁功名心似水,十年江海鬓如丝。出门稚子惊相问,何事山翁倒接篱。”“此生不为名拘束,林下何妨独杖藜。”(《东湖闲居述怀九首录奉定水见心和尚一笑》)何宣在《赋得孤山吟送见心游浙》中认为来复敢于轻视王公,自己亦当归隐:“清标逸致将谁同,白眼轻视王与公。……何当我亦凌风去,同访湖边处士桥。”《澹游集》中的作者多认为名利乃身外之物,故常以寻求隐逸的方式,追求远离是非的闲适之情。
他们或通过隐逸的方式逃离世路险恶、四方战尘,以追求往来山间之闲适。如龙云从《秋晚怀双峰四首奉简见心禅师方丈》其四:“世途久险绝,旅兴况孤峭。谁作庞公诗,殷勤鹿门招。”应归隐以避乱世,如朱右:“艰危只合寻幽隐,布袜青鞋共往回。”①[明]朱右:《宿定水天香室奉呈见心禅师》,《澹游集》卷上。朱舜民:“越州昨夜传羽书,烽火塞上无时无。溪上清致足嘉遁,江海旧梦非良图。”②[元]朱舜民:《游双峰定水寺访见心禅师赋此奉简》,《澹游集》卷上。李元中:“纷纷世事从迁变,借我西窗一榻眠。”③[元]李元中:《二月廿日访见心长老于定水山中不值而归赋此奉简》,《澹游集》卷上。急流勇退,归隐以追求闲适,也体现了元人普遍的观念。不过《澹游集》中的作者不仅要面对朝堂之危,还要面对战争之险,故更想通过归隐获得闲适。
就逃禅而言,《澹游集》中所载很大一部分人皆能看透梦幻身,想通过逃禅的方式弃绝人间事。杨宗瑞《送别见心禅师之庐山四首》其三道:“天上归来白发新,闲心只与道流亲。老贫佛日从人怪,谁识三生梦幻身。”王璛《天香室为定水见心禅师赋》中说:“安得追游谢尘鞅,匡床尘尾听谈空。”苏天民亦言:“禅龛如许借,吾欲远相依。……早弃人间事,幽栖避世尘。山林忘岁月,钟鼓乐昏晨。献果猿将子,听经龙化人。乱离无恐怖,名利不关身。学业书千卷,生涯饭一盂。问参多老宿,交结总名儒。为道资三益,谈玄举一隅。借师庵侧地,吾欲把茅诛。”④[元]苏天民:《见心禅师聊发一笑且以求教云》,《澹游集》卷上。他赞赏来复能早早弃绝尘世,幽隐归禅,不惧乱离,亦不涉名利,并说自己也要在来复所住寺旁结庐安居,体现出士人想通过逃禅,追求不杂尘俗的闲适生活。这在很多士人的诗中亦有表现,如杨宗瑞说:“政尔人间多热恼,欲从禅子住清凉。”(《奉题见心禅师豫章山房》)高明云:“久知尘业幻,早与世缘疏。愿礼清凉月,禅栖长晏如。”(《暇日访见心禅师于四明弥陀讲寺二首》其一)释怀渭:“功名只比蕉中客,尘业何如日下灯。有待承恩归共隐,手挥如意说三乘。”(《次韵奉会蜕庵先生见寄之什》)
值得关注的是几位蒙古、色目人亦表现出逃禅倾向,如河西唐兀氏邬密执理想抛却冠簪和手板以参悟禅机:“一室桂花下,天香满衲衣。何时解簪笏,来触箭锋机。”(《满上人归定水漫赋五言四绝奉寄见心禅诗方丈》其三)回回人吉雅谟丁亦表达此意:“一龛云月能同赏,欲解朝簪老卜邻。”(《游定水山中奉呈见心方丈》)西域回回海鲁丁想与来复比邻而居、抚臆论心:“安得卜邻从此住,三生石上细论心。”(《钱唐会见心上人漫赋二绝奉寄》其二)蒙古人亦速台想逃离乱世,与来复相交共游:“欲陪瓶锡逃危世,布袜青鞋共往还。”(《游定水山访见心禅师漫成口号录呈一笑》)也里可温雅琥亦道:“茂林应共住,天目几时归。”(《赠别见心上人就兼枯林茂公一笑》)西域人阿鲁温沙也愿意忘却红尘、遁世参禅:“禅栖久拟分斋钵,处处春林有蕨薇。”(《小诗奉上定水见心大禅师法座》)从《澹游集》可以看出,其中的作者们有很强的同理共情之心,以逃禅的方式,寻求“忘得丧穷达,与道始终”⑤[唐]白居易:《皇甫公墓志铭并序》,《白居易集笺校》卷七十,朱金城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773页。的闲适之情。
总之,《澹游集》所载士子通过山寺雅集、隐逸逃禅的方式,参透红尘俗累、浮世梦幻,正如朱质在《题刘征君桂隐堂》中的概括:“云中鸡犬解长生,盖世英雄等蝼蚁。愿分大乐返琼林,与尔逍遥紫烟里。”①[明]释来复编:《澹游集》卷上。他们“乐天知命,忧惧不能入”,故多主动求闲。
在盗贼蜂起、战争频仍的元明易代之际,大部分士子的政治幻想已经破灭,他们更愿意远离市朝、求闲惬志,与自然山水为伴,感受“境寂尘自空,虑淡趣常足”②[元]高明《宿先公房晓起偶成》,《元诗选》三集,第441页。的乐趣。在元末乱世,士人避居山林,与释子游,感受这一独特境界中的安静与空灵,具有独特的意义。
吴澄说:“夫心所快悦之谓乐,身得暇逸之谓闲。”不过他所说的“闲”并不专指隐退。他认为只要心闲,“安安不劳力”“绰绰有余裕”③李修生:《全元文》第15册,第205页。,便能隐退与仕进皆闲,这样才能得其乐。得乐已不易,得“清乐”尤难,士人必得嗜欲浅,不以仕进荣达为乐,抛却“世之危溢、负乘、巧幸、攫攘、忧喜、得失之变”④[元]刘敏中:《中乐堂记》,《全元文》第11册,513页。,才能得清乐,正如费衮在《梁溪漫志》中说:“盖天之靳惜清乐,百倍于功名爵禄也。”⑤[宋]费衮:《梁溪漫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第96页。上天都吝惜清乐而难予人,可以想见,得享清乐,实属不易。
《澹游集》中的作者处于清净的自然环境中,能“泳游乎高深,或遐想乎流峙”⑥[明]乌斯道:《爱山水轩记》,《乌斯道集》,徐永明点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6页。,放情肆志而逍遥泉石,在追求闲适中获得清乐。此外,又能忘却名利,拥有超脱世俗的襟怀,故能“屐焉而山,舟焉而溪,杖焉而田园泉石之清妍,亭榭之靓深,不唯自乐,而亦以乐人”⑦[元]许有壬:《可斋解》,《至正集》卷六十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这不同于狂饮赋歌、追求刺激的感官之乐,而是随其所遇、未尝求备的闲适之乐,是“致虚极,守静笃”的返璞归真之乐。
士人在与来复共游山水寺宇、酬答诗歌中,摆脱人世俗务、扰攘战尘,体会身心之清乐。如吴叡曾在夜宿径山寺时说:“身在千峰顶上居,松风涧水日相娱。”⑧[元]吴叡:《宿径山寺题见心所藏松风涧水图》,《澹游集》卷上。顾瑛亦道:“独我身游山水窟,几年帆挂马牛风。花间青鸟非仙使,门外白凫如老翁。”⑨[元]顾瑛:《次韵寄简定水堂上见心禅师》其一,《澹游集》卷上。在一丘一壑间,与自然相融,宽裕自如,无所凝滞,“形气既和顺,支体亦安舒。不知老将至,但尔惜居诸”⑩[元]周砥:《读书舍赋君子之所乐》,《元诗选》三集,第555页。,故能获得不为形役的身之闲乐。在战尘弥漫之下,耆旧凋零,士人更懂得珍惜生命,享受身之闲乐,如释元旭在《次韵奉会定水见心和尚法兄禅师》道:“胸次由来贯九流,已降富贵等云浮。一溪春雨蒲芽绿,满室天香桂子秋。投老何山成独往,题诗小朵忆同游。即今海内风尘暗,且向林泉好处留。”⑪[元]释元旭:《次韵奉会定水见心和尚法兄禅师》,《澹游集》卷上。自世变以来,田野闾巷之人“俄而黄云白草,风沙跋涉,怆心酸骨”⑫[元]赵文:《一乐堂记》,《全元文》第10册,第97~98页。,而士人“犹得啜菽饮水,读书弦歌,如承平时”⑬[元]赵文:《一乐堂记》,《全元文》第10册,第97~98页。。他们依旧能欣赏春雨蒲芽、满山桂子,还可选择投老林泉、诗歌酬酢。
更重要的是,他们除了获得身体的放松与快乐,更能获得心之乐。所谓“求乐于物,物益多而乐益不足。唯乐于内,而凡天下可乐之物,举无以尚之,此心乐之至也”①[元]杨维桢:《心乐斋志》,《东维子文集》卷二十二,四部丛刊景旧抄本。。正因为士人不再追逐外在的富贵名利,找到了自己的精神信仰和心灵归宿,才能不为物役而获得心之乐,正如吴澄所说:“形生之所自者,精神也;精神之所自者,道也。”②[元]姬志真:《乐全论》,《全元文》第2册,第67页。这个“道”对于《澹游集》中士子乃至于元末东南地区士人而言,代表了对自我生命价值的肯定和追求,故他们能得心之乐。苏天民就曾说希望自己能像来复一样超然物外,避世山居,从而能够“放旷云霞外,心清乐有余”(《见心禅师聊发一笑且以求教云》)。月鲁不花希望与来复同游,在夕月晨风中遣情忘虑、陶冶性灵,进入“一榻清风万虑除”③[元]月鲁不花:《次韵答见心上人二首》其一,《澹游集》卷上。的逍遥境界。葛元喆亦在山容水意中感受到“充然而有余,嚣然而自得”④[元]高巽志:《耕鱼轩记》,《全元文》第59册,第96页。的快乐,他吟道:“结棛表先语,清心静纷拏。声臭坐来泯,长风吹月华。”(《奉题定水见心禅师天香室》)礼部主事赵学子也言及自己与来复交游时的快乐:“三日又同游鸣鹤金仙寺,登楼览眺,谈咏终日,不胜其清乐也。”⑤[元]赵学子:《七律二首》序,《澹游集》卷上。
远离纷嚣,涤除世虑,认识和肯定自我的价值后,士人能以自然和顺的心态体会到林泉之乐。释来复曾在诗中说自己“随分乐天和”,问松林下、采药溪边,逍遥度日,安于所适:“林下栖迟聊寄迹,人间兴废不关心。别来懒漫孤清赏,坐听松涛万壑深”(《山诗四首寄答子高都事》其二)。赵学子亦得清游之乐:“沧波明与远天接,白鸟静对孤云闲。又得清游洗尘虑,相陪杖锡不知还。”在自然山水中追求闲适,涤除尘虑。
深山大泽,何世无之?《澹游集》中的士人为何能得其独特之乐?“仰则天之覆,俯则地之载”⑥[元]陈基:《乐闲处士传》,《夷白斋稿》卷三十四,四部丛刊三编景明抄本。,士子对名器不屑一顾,得闲便安之、乐之。他们在体验林泉之乐的同时,亦发现了生活之乐,真正感受到了“对山翁野老、隐流禅侣,班荆偶坐,谈尘外事”的恬静随分之真乐。
释来复是性情澹泊之人,不汲汲于富贵,正如他在《苍山小隐诗序》中所言:“余亦好隐而忘世者,它日溯流南涉,藤杖芒屐,尚须即处士之星而寻问焉。”⑦[明]释来复:《蒲庵集》卷四。与释来复交游之人亦多佳士,“适乎义而已,不汲汲于功利也”⑧[明]释来复:《蒲庵集》卷四。,“性操温良,澹然无尘想”⑨[元]顾瑛:《草堂雅集》卷十四“释良琦”小传,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相交平淡如水、只以道义而不涉名利。他们在无目的、无功利的交往中,更能得“真趣”。
因元代特殊的社会环境,元人之“趣”常于自然中体会而得。宋代是士大夫治天下,文人几乎皆可通过科举为官,但元代科举时常停罢,文人地位普遍下降,多功名不遂,却更自由自在、闲暇自得。他们“翛然有山林之兴,澹乎无轩冕之慕”⑩[明]朱善:《陶趣轩记》,《朱一斋先生文集》卷首,明成化二十二年朱维刻本。,在自然中,士人将天理民彝抛诸脑后,不再外求功名利禄,而是向内寻求自我生命的价值与生活的意义。
《澹游集》中的“趣”是便是士人游于山水、追求闲适所得之趣。这种趣,是一种“春山鸟鸣、弹琴绿荫、清风拂袖,负杖行吟的境界”⑪罗宗强:《明代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2013年,第774页。,也是用禅心观照山水、证悟生命之理的情状,具体可指自然之趣和禅趣。桂德称曾在登澹游亭时说:“澹游得真趣,游哉此忘形”,在与来复交游往还、追求闲适中,“笑傲忘宾主”①[元]顾瑛:《以丹桂五枝芳分韵得五字》,《元诗选·初集》,第2338页。,达到忘形之态,摆脱尘俗之虑,获得真正的趣味,所谓“天下之趣不一也,唯人之所嗜者笃,故趣之所得者深,得之深然后可谓真得其趣矣”②[元]宋讷:《成趣堂记》,《全元文》第50册,第90页。。正因文士将清山秀水视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故能深得其趣,其中最直接的便是自然之趣。如揭傒斯之子揭汯在诗中就表达了泛舟湖中、采掇幽芳之深趣:
平湖古寺东,演迤十里长。上人喜我至,相携泛汪洋。发棹晴宇动,浮云乱波光。沿堤揽寒绿,傍渚搴幽芳。景会愿已惬,趣深虑俱忘。始游本邂逅,清赏成徜徉。日落渔艇集,隔蒲遥相望。尘缨一已净,无用歌沧浪。③[元]揭汯:《九月十六日至定水寺十八日见心禅师邀余泛舟湖中赋诗一首以纪其胜录呈一笑》,《澹游集》卷上。
诗人在晴宇、浮云、波光、幽芳之中已一洗尘缨,以眼识、心识,深察其中自然之趣。杨彝拜访来复于双峰时也说:“双峰一别五飞霜,自觉重来野趣长。”还有人在写给来复的诗中叹世人不识田园之趣,他认为“夏日吟风眠北牖,秋霜采菊过东篱”,便是追求闲适、所得自然之趣。这与刘仁本《澹游集序》所说的士人在山水间得野花啼鸟之趣相一致:“故野花啼鸟之趣,行云流水之踪,见于交际之顷,亦唯诗章翰墨文辞而已耳,余盖泊然无著也。”④[明]刘仁本:《澹游集序》,《澹游集》卷上。
在佛寺之中、旃檀树下,远离是非而心如止水,体悟生命与浮世,享受证悟之趣。对于生命,士人认识到浮生梦幻、吾生有涯,若能“遗外声利而安乎宽闲之野、寂寞之滨”⑤[元]黄枢:《溪山真趣轩诗序》,《全元文》第57册,第21页。,便可获得大自在,就如桂德称赞美来复:“已悟浮生如梦幻,闲云流水自无心。”此外,士人也从禅理层面辩证地看待生命,察伋慨叹:“静观物理同玄化,却笑吾生未有涯。”对于浮世,士人多提及“忘世”、“寂”、“忘言”,想在闲适自然中参悟禅趣,如孟昉在《奉题见心禅师天香室》中说:“遥想夜窗秋气集,团蒲宴坐世都忘。”熊爟亦言:“行畏俗尘还倦出,坐贪禅寂故忘归。”(《夜宿见心上人房漫成口号录似一笑》)可见士人身心融于山林,与诗僧谈禅论道,得“妙圆空寂之趣”⑥[元]杨璲:《澹游集序》,《澹游集》卷首。,这不同于通过欣赏山水直接获得的自然之趣,而是一种去除渣滓、周遍无碍、参悟浮世后升华而得之趣,故士人才能获得禅趣后,“一念寂不起,神光耀海暾”。有时士人对禅趣了然于胸却难用言语表达,故常言“挥尘两忘言”⑦[明]释良琦:《病中一诗奉招牛彦伊徐大章诸公》,《澹游集》卷上。,颇有陶渊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空寂之趣。
《澹游集》中的作者们对闲适之追求,有其特殊性和独特价值。其一,体现于追求闲适的原因上,即在元末乱世中,士子不随波逐流,远离功名利禄,“悦风日之恬舒,适心体之旷闲”⑧[元]杨翮:《佩玉斋类稿》,《四库全书》第122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07页。,保持独立的人格与精神,忘却机心而全性保真,故在追求闲适中自得其乐。与同时代参与玉山雅集之人相比,他们没有沉迷声色,而是从内心深处生发出对从容不迫、豪华落尽归于平淡境界的追求。其二,对于元末之人来说,进退皆可闲而乐。他们能真正融入自然,追寻生命的真谛和乐趣,所谓“水与山不能自有其趣,必赖仁知之人乐而后得其趣。然不能忘情于轩冕者,亦不可以语此也”⑨[元]黄枢《溪山真趣轩诗序》,《全元文》第57册,第21页。。形诸创作,“亦足以叙幽情,写闲适之兴怀”⑩[元]叶颙:《樵云独唱》,《四库全书》第1219册,第47页。。其三,体现在其独特价值上,《澹游集》中的士人真正体验着随缘任运之自由,在追求闲适的过程中,不求趣而得趣。他们畅游于山林岩穴,所得之趣与乐也更真率,少了世俗化的功利色彩,在追求闲适中发现了自我生命的价值,获得了心灵的提升。这已开明代中后期追求性灵、趣味的社会思潮之先声。此外,《澹游集》所收作品之作者,身份多元,族属不同,信仰有异,但普遍追求闲适,这在一定程度上可管窥元末东南地区的文学活动、文学创作与文人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