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哲学”与“五四”新女性*
——以冰心的诗歌为例

2023-12-11 08:10孙晓娅
文学与文化 2023年2期
关键词:繁星冰心诗人

孙晓娅

内容提要:在冰心看来,“爱的哲学”是缓解社会和人生问题的救世良方,她将这一思想渗透进“五四”时期的诗歌创作中。其诗歌中蕴含的“爱的哲学”主要包涵三组具有对比性的核心议题:首先,从“爱”的源泉母爱到普世性的人类之爱扩大了“爱的哲学”的疆域;其次,洋溢着纯净灵魂和天真气质的儿童情感与置身新旧“旋涡”中不断进取的青年的反抗精神丰盈了“爱的哲学”内涵;最后,大自然的神秘与宗教崇高的神性打开了“爱的哲学”维度。此外,因个人经验的局限,“爱的哲学”的虚无感伤倾向曾遭到社会的批判,作为最早一批登上文坛的“五四”新女性,冰心对此亦有警觉和自省。

冰心认为世界上的苦难是因为缺乏爱,人类彼此相爱是解决世界一切问题的最终要义。她试图以个人之爱,越过残酷的社会现实,去衔接那永恒、无垠的人类之爱,为社会和人生中的种种问题提供自己救世良方——“爱的哲学”。“爱的哲学”这一概念由阿英在20世纪30年代初提出,他从“母亲的爱”“伟大的海”“童年的追忆”等几方面评述了冰心“爱的哲学”的内容①黄英:《谢冰心》,《冰心研究资料》,范伯群编,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第190页。。此后,“爱的哲学”的提法得到冰心本人和学术界的肯定,譬如李希同曾言:“她的作品里,内容是爱母亲,爱小孩,爱海,爱朋友,爱小生物,基调是爱;她的文笔是淡雅的、简练的、融会了古人之诗文的。——这一切形成了冰心特有的作风,使她成为现代中国女作家的第一人”②李希同:《冰心论·序》,《冰心论》,北新书局,1932年,第3页。。小诗最为鲜明地承载了冰心诗歌的这一特质,譬如《繁星》高扬“爱的哲学”,“《繁星》里的两个特点,一是用字的清新,一是回忆的甜蜜”③赵景深:《读冰心的繁星》,《近代文学丛谈》,上海新文化书社,1934年,第75页。。

冰心作为为数不多在现代文学开端便登上历史舞台的女诗人,她的诗歌在思想内涵和艺术手法上都流露出崭新的女性意识。“两行的红烛燃起了/堂下的花阴里/隐着浅红的夹衣/髫年的欢乐/容她回忆罢”(《春水·一一五》),诗中的少妇在新婚时,不自觉地忆起髫年的欢乐,少女时光结束,少妇时代到来,她隐约感觉到身份的转变,必然会引起生活方式的变化,此后是喜还是悲,女子此刻尚未可知,但却满含着隐忧。这说明从她以往的生活经验来看,“转变”极大可能会对她的生活形成桎梏,这首诗里暗含了冰心对女性困境的自觉思考。Wendy Larson 声称:“现代文学为女性提供了一个新的主体立场,即女作家的立场,它在性别上是明确的。而男作家的情境却有所不同,虽然他们也以表述新的自我为己任,但这一新自我却是一种普遍化的、现代化的自我,并非特指男性自身。”④Wendy Larson.“Female Subjectivity and Gender Relations: The Early Stories of Lu Yin and Bing Xin.”in Liu Kang &Xiaobing Tang ed.Politics,Ideology,and Literary Discourse in Modern China,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993,p.127.

身为女性作家,冰心更容易觉察到女性所面临的群体困境,这点尤为可贵。然而,冰心的成长环境使其秉承了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无法从根本上形成对父权制社会的反叛。优渥的原生家庭、顺遂的教育经历、幸福的婚姻也使她难以全方位观察女性置身现代社会中所面临的性别困境和身份挑战。冰心在“五四”女作家中是非常独特的一位,她并没有像庐隐等女作家,以“出走”作为建构女性自我价值的方式,而是通过自然地抒写母女之爱、姊妹情谊、对他者的爱,甚至自然之爱、宇宙之爱,来寻求女性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从而完成女性身份的自我认知和确证,她不会刻意地表达或展示女性的性别角色,而是发自内心地自然而然地再现其熟知的女性角色。

一 个体与人类的恩慈:从母爱到人类之爱

母女深情是冰心泼墨最多的亲情书写。对母亲的款款深情,使她看待世界时比常人多了一份柔情厚爱。在《寄小读者·通讯十》中,冰心表达了她与母亲真切的情感:“假使我走至幕后,将我二十年的历史和一切都更变了,再走出到她面前,世界上纵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只要我仍是她的女儿,她就仍用她坚强无尽的爱来包围我,她爱我的肉体,她爱我的灵魂,她爱我前后左右,过去,将来,现在的一切!”⑤冰心:《寄小读者·通讯十》,《冰心文选儿童文学卷》,王炳根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60页。冰心诗中的母爱主题,源自记忆中浓郁的母爱:“这本书中的对象,是我挚爱恩慈的母亲。她是最初也是我最后所恋慕的一个人。我提笔的时候,总有她的颦眉或笑脸涌现在我的眼前。她的爱,使我由生中求死——要担负别人的痛苦;使我由死中求生——要忘记自己的痛苦。”⑥冰心:《〈寄小读者〉四版自序》,《冰心全集》第2册,卓如编,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3页。母爱作为情感养料,成为其创作的精神资源和素材依托,丰沛充盈,温暖明亮,可润泽滋养,亦可反观体察。

母亲是神圣的,拥有“万全之爱”。在诗集《春水》自序里,冰心自陈心迹:“母亲呵!/这零碎的篇儿,/你能看一看么?/这些字,/在没有我以前,/已隐藏在你的心怀里”(《春水·自序》)。诗人以“对话”的方式将她对母亲的依恋和追忆展现出来,拉近“我”与“母亲”的距离,消解了“过去”与“现在”的界限。母亲与“我”的情感由亲情维系,是共生契合的关系,身为女儿,“我”的忧愁也即母亲的忧愁,诗人吟哦:“撇开你的忧愁,/容我沉酣在你的怀里,/只有你是我灵魂的安顿。”(《繁星·三三》)母爱赋予诗人无限的温暖,她们之间过往的细节被捕捉在诗行间,犹如精神的藤蔓,依附在诗人的记忆中,伴随岁月延伸:“我的头发,/披在你的膝上。”(《繁星·八〇》)冰心的诗歌以“回忆”来识别自身,感念母爱,这些动态的时刻成为永恒的辉光,不受时间的侵蚀和阻断。当诗人远渡重洋,赴美国求学时,病榻卧养,梦里重温母亲的关怀。如《惆怅》一诗中,抒情主人公梦到母亲安慰与照料病中的自己,梦醒时诗人格外惆怅,加剧了对母亲深深的眷恋。全诗三小节,每节结尾都重复“我的心/是如何的惆怅——无着”,情感挚诚连绵。在“苍茫”的大海和漆黑的夜里,诗人的眼睛和内心都被光明吸引着,被“岸上灯光”“水上星光”所牵引。病中的诗人梦见母亲关切的温柔絮语,醒来始觉梦一场,现实与梦境的落差使诗人惆怅不已,心若雪上落梅。听着船上人群的“欢笑”,倍感孤独,念母之心尤切。“天高极,/海深极,/月清极,/人静极”,四个“极”直接凸显出极致的孤独惆怅。最后,“我的心”在“空泛的宇宙里”,空空荡荡地“惆怅——无着”。

冰心还把母爱放置于天地山水间,以衬托母爱的博大和辽远。如她在远渡美国留学时写的《纸船》,将母亲、我、宇宙三者并置同一空间,诗人的抒情视角由近及远,在流转的生命画卷中,传递出对爱和人生的理解。“我在母亲的怀里”是近景,写母爱;“母亲在小舟里”是中景,衍生自然之爱;“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是远景,推广至宇宙之爱。诗人以全知视角表现不同维度的情思,从个体的母爱出发,最后升华至对宇宙生命的理解,完成“在永恒的生命中”情感的回环。另一方面,“我”爱母亲,渴望母亲爱“我”,期冀自然万物都荡漾在爱的海洋之中,细腻间浸润着博大的情思,具有参差的美学张力。

此外,冰心擅长把自然界中的植物和女性进行观照,其背后潜藏深层的文化机制和心理机制。把女性喻为自然物,早有《离骚》的“香草美人”传统,冰心借用传统的比拟手法表达“我”和母亲的关系,捕捉母爱“深厚的恩慈”:“小小的花,/也想抬起头来,/感谢春光的爱——/然而深厚的恩慈,/反使她终于沉默。/母亲呵!/你是那春光么?”(《繁星·一〇二》)诗人自比为小花,将母亲比为“春光”,因为有“春光”的恩慈,才得以茁壮成长,结尾以设问的方式强调了母爱的伟大和诗人对母亲的感恩情怀。在《致词》中,“我”是彗星,母亲则是“太阳”;“我”是落花,母亲则是故枝,两个明喻意在强调“我”与母亲之间的不可分割,母女间的情感关联浑然一体,“母亲的怀抱”是冰心真正的“安慰之所”。虽然冰心对母亲形象的释义、对母爱内涵的挖掘并无多少创新,不过“我”与母亲的情感关系已经剔除了传统意义上的亲情等级秩序,变为既有差异又存有生命关联的女性之间的情感呼唤,表达出母女间无限循环的永恒的爱。亦如克里斯多娃在《妇女与时间》中所指出的,由于女性身体的节奏(如周期、妊娠)与自然界循环相连,因此女性天然地与反复性和永恒性相关,女性的时间是循环时间和永恒时间①[法]朱莉亚·克里斯多娃:《妇女的时间》,《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张京媛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年,第350页。。

不得不说,冰心诗歌中对大海、星光、日月、花草等大自然的礼赞,与“五四”新文化主潮是相悖的,但是她的诗歌为什么还能收获一众读者呢?稍加考辩会发现其平等、博爱的精神,对自由和美的呼唤,延续了现代读者群对新思想的阅读期待。冰心曾在哲理散文《最后的使者》中借青年诗人之口,提出诗人的使命是“泄尽了宇宙的神秘,写尽了人类的深思”,“人类的深思”源于她对人类的爱:“人类呵!/相爱罢,/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向着同一的归宿”(《繁星·一二》)。“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极为形象地把人类比作同一目的地的长途旅客,诗人主张人与人之间彼此相爱,呈现出她对人类、生命和时间的终极思考。“向着同一的归宿”道出千古轮回同归的人类归宿。弗洛姆在阐述对所有人类的爱时,提出了人类的同一性:“天赋、智力和知识上的差别与人人共有的人性本质相比较是不值得一提的。要体会这种同一性,必须透过现象看本质。如果我们主要从表面上观察另一个人,那么,我们发现的主要是我们之间的差别;如果我们深入到本质,我们就会找到我们之间的同一性,认识到手足之情这一事实。”①[美]艾里希·弗洛姆:《兄弟的爱》,《爱的艺术》,刘福堂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第51页。不同的个体,不同的生命轨迹,“同一的归宿”,唯有爱可以连接孤独的个体,冰心洞见和诗化了一个亘古不变的哲学命题——人类的同一性,在苍茫旅途中,流转的旅客因爱牵手。

再如《繁星·三》中,诗人写道:“万顷的颤动——/深黑的岛边,/月儿上来了。/生之源,/死之所!”她以短镜头推进的手法铺展出空旷漆黑的夜幕,月儿和星星在深黑的岛边显得尤为闪亮。最后两句以精短的对仗写出远望夜空时刹那间的内心觉悟,浓缩了瞬间心智活动的超验感应,在生与死的本质拷问上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诗歌中未写出的部分其实比写出的更重要,短短五句诗内蕴了人类对时空永恒的追问,文人咏叹不尽的人生况味和生命感怀,近乎浓缩版的《春江花月夜》。《繁星·一》中,抒情主体似乎消融在静谧而广阔的夜空中,于沉默中尽享星星们互相赞颂的对话,尽享深蓝的夜空之美。繁星之间的“互相赞颂”是诗人始终向往的崇高的生命交流状态,是渴望也是沉潜后的领悟。由此可见,冰心小诗中的“爱”由母爱发源而生,通过爱和奉献感知自身的存在价值,从个人情感经验中的软弱和痛苦衍生出普世性的大爱,爱一切,爱每一个个体如爱自己,这是终极而伟大的人类之爱。

二 从童年的歌者到漩涡里的青年

在燕京大学读书期间,冰心以纯洁温暖的爱去践行启蒙精神,这让她的诗歌获得了广泛的接受空间。在《童年杂忆》中,她如是写道:“几乎全在医院中度过,静独时居多。这时,身体休息,思想反而繁忙,回忆的潮水,一层一层地卷来,又一层一层地退去,在退去的时候,平坦而光滑的沙滩上,就留下了许多海藻和贝壳和海潮的痕迹!这些痕迹里,最深刻而清晰的就是童年时代的往事。我觉得我的童年生活是快乐的,开朗的,首先是健康的。该得到的爱,我都得到了,该爱的人,我也都爱了。”②冰心:《童年杂忆》,《冰心全集》第6册,卓如编,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51页。

童年是每个人生命历程中最初的记忆,生命不可重复,童年经验对作家的影响愈发珍贵,正如朱光潜所说:“为了引起人们的审美态度,客体必须多多少少脱离开直接的现实,这样才不致太快地引出实际利害的打算。一般说来,在时间上和空间上已经有了一定距离的事物,比那些和我们的激情及活动密切相连的事物更容易形成距离。”③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4页。冰心童年时期随父母在海边生活,“大海”成为其生命回忆的原点,《繁星》有大量小诗借由“大海”表述主体的心绪,钩沉出童年的往事。夏志清敏锐地指出冰心所勾勒的美好世界是自己童年幸福生活的投影,从个人体验流露出的东西才是最能打动人的④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3页。。童年生活在经验世界里留存了独特的审美记忆,诗人用小诗的形式将难忘的记忆片影幻化为“澎湃”的诗行:“故乡的海波呵!/你那飞溅的浪花,/从前怎样一滴一滴的敲我的盘石,/现在也怎样一滴一滴的敲我的心弦”(《繁星·二八》),“澎湃的海涛,/沉黑的山影——/夜已深了,/不出去罢。/看呵!/一星灯火里,/军人的父亲,/独立在旗台上。”(《繁星·一二八》),“大海呵,/那一颗星没有光?/那一朵花没有香?/那一次我的思潮里/没有你波涛的清响?”(《繁星·一三一》),“大海的水,/是不能温热的;/孤傲的心,/是不能软化的。”(《繁星·一六一》)。冰心是“童年”的歌者,歌吟中她从不遮蔽淡淡的忧愁,“不要羡慕小孩子,/他们的知识都在后头呢,/烦闷也已经隐隐的来了。”(《繁星·五八》),童年的逝去惹得人们感到隐隐的烦闷,烦忧包裹着对童年深深的眷恋。冰心钟爱于儿童情感世界的书写,她肯定婴儿和儿童是人类世界最纯洁、最无功利的一群人,“而且她明白说:她要讴歌‘理想的’,她不愿描画‘现实’,赚取人们的‘泪珠’”①茅盾:《冰心论》,《文学(上海1933)》1934年第3卷第2期。,“婴儿,/在他颤动的啼声中/有无限神秘的言语,/从最初的灵魂里带来/要告诉世界。”(《春水·六四》),“婴儿!/谁像他天真的颂赞?/当他呢喃的/对着天末的晚霞,/无力的笔儿,/真当抛弃了”(《春水·一八〇》)……这几首诗均以“婴儿”开篇,婴儿以特殊的方式感知着世界,具有“神秘”的灵魂及天真的气质。

幸福的童年留下温暖的记忆,铺展出冰心笔下纯净美好的“童心”。冰心自幼与大自然亲密地接触,温馨的家庭氛围也形塑出纯透无伪的心灵,这些因素成就了冰心文学世界的真。在其小说、散文以及诗歌中,童心的真纯打动和感染了不同时代的读者:“显而易见,正是诗人冰心那颗童年的心灵,才把这些在成年人的思想里根本无法组织在一起的话语组织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在这个整体里,所有的话语成分都已经离开了成年人所习用的白话语言系统,从而获得了它们过去不具有的色彩和意味。”②王富仁:《中国现代新诗的“芽儿”——冰心诗论》,《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5期。在中国文学史中,“童心”一直处于缺席状态,伴随“五四”的浪潮,周作人把“儿童的发现”与“人的发现”并置而谈,拉开中国文学崭新的幕帷。冰心以博爱慈柔的母性心怀关注儿童世界,她写儿童的小诗内涵丰富,满蓄着关爱和呵护,“童心”成为其文学世界中连接一切的根本纽带。

冰心的小诗较多从“童心”出发,以儿童的视角审视宇宙,深入思考青年人生命价值和生存意义。近现代中国社会变革往往与先进思潮相连,青年知识分子扮演着思想启蒙的角色,在先进思潮的嬗变中,他们不断调整自己的定位和角色意识。“五四”时期,随着西方现代文明的涌入,青年知识分子成为接受新思想、践行新思潮的中坚力量,他们思维敏锐富有洞见,他们雄心壮志敢于挑战权威,他们激昂文字个性鲜明。与此同时,由于缺乏深层的理性精神或受制于因袭的传统,导致理想与现实无法同步,也使得他们在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上产生认同危机。“五四”新文化运动落潮后,社会的危机漩涡此起彼伏,启蒙与革命歧途未定,很多青年空有爱国之心,却无报国之径。青年人找不到生活的方向,无法在生活中实现自身的价值,对现实和人生的探索陷落于感伤迷茫、空虚孤独、苦闷混沌之境,他们精神上居无定所,情绪上失落彷徨。在特殊语境下,冰心的小诗成为一代青年人精神的出口,给予他们希望和力量,如巴金所言:“现在我不能说是不是那些著作也曾给我加添过一点生活的勇气,可是甚至在今夜对着一盏油灯,听着窗外的淅沥的雨声,我还能想起我们弟兄从书上抬起头相对微笑的情景。我抑止不住我的感激的心情。”③巴金:《〈冰心著作集〉后记》,《冰心研究资料》,范伯群编,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第232页。

20世纪初至“五四”时期的文坛,涉及青年问题的不同题材的作品,多激发或高扬青年的反抗精神,不同于当时文坛的主流,也不同于其创作的小说或散文,冰心在诗作中多以爱和炙热的情感去理解和抚慰青年,温和劝告青年应当在动荡的环境中寻找自己的方向,以爱的姿态完成启蒙问题,冰心知性体贴的话语让她收获了一众知心读者的认可与喜爱。

冰心在小诗中从多个维度展开她对时代和现实的感悟,其中对青年与历史的反思和时代交融最为紧密,“我要挽那‘过去’的年光,/但时间的经纬里/已织上了‘现在’的丝了!”(《春水·六二》),在黑暗的现实情境中,青年人更加留恋过去的时光。“心潮向后涌着,/时间向前走着;/青年的烦闷,/便在这交流的漩涡里。”(《繁星·一四三》),时代转换之际,世界不停向前,而青年人置身新旧的“旋涡”,失落自己的“位置”,烦闷油然而生。“青年人呵!/你要和老年人比起来,/就知道你的烦闷,/是温柔的。”(《繁星·一一〇》)这首诗尽显冰心对待青年和老年的不同立场,她呼吁青年人珍惜大好韶华,莫为无谓的烦闷而浪费生命。她积极地倡导:“青年人!/信你自己罢!/只有你自己是真实的,/也只有你能创造你自己。”(《繁星·九八》),并肯定青年人只有富有创造力才能找到自身的生存意义。“青年人呵!/为着后来的回忆,/小心着意的描你现在的图画。”(《繁星·一六》),诗人以警示的口吻强调青年人必须重视人格的确立和未来的建构。“我的朋友,/起来吧,/晨光来了,/要洗你隔夜的灵魂。”(《繁星·五四》),“晨光”象征新思想,青年人从旧时代中走来,进入新时代,沐浴新思想,诗人提倡青年勇敢地迎击时代浪潮,接受新文化的洗礼,成为时代的“新人”。“战场上的小花呵!/赞美你最深的爱!/冒险开在枪林弹雨中,/慰藉了新骨。”(《春水·一七六》),生命的力量何其微弱,个体的生命何其渺小,在“枪林弹雨”中冒险生活的“小花”亦值得称颂。可见,诗人重视生命的内在价值大于其外在形式,冰心一改传统诗词中对柔美的审美定势,她挖掘的是柔美所蕴含的鲜为人关注的力量,旨在激发青年的进取精神,高扬人格的风骨。冰心以长者和过来人的姿态指出新思潮中青年人的使命,如《春水·七〇》中,诗人写道:“玫瑰花的浓红/在我眼前照耀,/伸手摘将下来,/她却萎谢在我的襟上。//我的心低低的安慰我说:/‘你隔绝了她和‘自然’的连结’,/这浓红便归尘土;/青年人!/留意你枯燥的灵魂。”“玫瑰花的浓红”与“枯燥的灵魂”构成强烈反差,诗人通过比照二者的生命形态发出了撼人心魄的呼告。“我”以“照耀”一词突出玫瑰的神采在于它的“生”,如果强行割断它与自然的连结,生命之花便会凋敝。青年人的精神世界之所以丰润,恰如浓烈的红玫瑰,在于生动饱满的生命,在于与社会的连结,没有这些因素,青年的灵魂毫无生机。诗人强调的是,青年需要在与外界的联系中确证自己存在的意义,如果将自我幽闭在个人心灵的角落里,生命之花迟早凋谢。冰心是从“五四”青年面临的实际人生困境出发,思考和探讨社会转型期青年何为的问题,并以形象的比喻警示青年人首先应胸怀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勇于担当外界所赋予的责任,尽展生命的焕彩。冰心一向珍视生命,从儿童到青年,从自然到人类,她以小诗为窗口,为青年人的精神烦闷和生命状态找寻出路。

高拔的人格品质,创造的“五四”精神,飞扬的生命意识,冰心在小诗中毫无保留地表露出她对青年人的关切:“你不能像风般飞扬,/便应当像山般静止。/浮云似的/无力的生涯/只做了诗人的资料呵!”(《春水·三》),“从枯冷的环境中/创造你有生命的人格罢!”(《春水·五三》),“青年人!/只是回顾么?/这世界是不住的前进呵”(《春水·八七》)。这不仅可以看作是她对青年人真诚坦率的劝告,亦是灵魂诉求的诗意告白。“五四”时期,冰心曾主动扮演“启蒙者”或者“引导者”的角色,甚至以“先驱者”自勉。作为文学研究会的核心成员,冰心的这类文学思想契同于以文学改良社会人生的艺术宗旨。当她觉察到自己的创作对同时代青年所产生的影响时,便开始自觉调节在青年群体中普遍摇摆着的虚无思想与“为人生”之间的矛盾。譬如在《“破坏与建设时代”的女学生》①冰心:《“破坏与建设时代”的女学生》,《冰心全集》第1册,卓如编,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5~10页。一文中,她提出改变社会对女学生看法的路径与可能,希望女学生通过加强自身修养来扭转社会对女性的评价态度,而非一味从外部环节着手。她格外重视女性艺术品格的养成、自我建设与道德修养的培育。略显遗憾的是,关于如何介入复杂的社会,冰心在小诗中并未给出明确和令人信服的实践方式。不过她开始关注女性问题,也未将性别对立化或站在男性的对立面为女性谋求权益。她试图以启蒙者之姿,摆脱性别属性,做人类的“引路人”。有学者总结其人生历程,称她是从一个冰雪聪明的少女到一个幽默达观坚定的妇女,再到一个循循善诱的教育者,最后成为一个忧国忧民、旷达善感的睿智老人。①李玲:《评新时期的冰心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6年第4期。“母爱”“儿童”“对青年人的劝导”,占了冰心诗歌主题的大部分内容,前两者是冰心“女儿性”和“母性”的呈现,后者冰心在其中扮演“引路人”,这种强烈的主体意识,更是现代女性特质的崭露。

三 自然之美与宗教精神的交融浸润

冰心热爱自然之美,她认为诗人应该善于感受自然之美,并将自然之美融入诗歌创作中。她常将自然之美的赞叹引申到对造物主的赞叹:“造物主呵!/谁能追踪你的笔意呢?/百千万幅图画,/每晚窗外的落日。”(《繁星·六五》)冰心描写自然时产生的宗教性感悟,散发出一种神性的光辉,将自然美引进了神的维度。她自言:“谈到我生平宗教的思想,完全从自然之美感中得来。”②冰心:《赞美所见》,《晨报副刊》1925年3月10日。其宗教思想是从自然的美感中得来的,她看似赞叹的是造物主,实际上赞叹的是大自然的天工。自然美的神秘感使冰心成为泛神论者。对冰心来说,她的泛神论中的神是虚置的,并不是上帝,而是大自然,这也就赋予了大自然神圣而崇高的神性。

如果说宗教是人们精神的寄托和归宿,诗歌则是抒发情感的出口。冰心的小诗受泰戈尔《飞鸟集》的影响,早已为学界公认。冰心的诗歌在宗教精神和人生理想等方面深受泰戈尔启迪,他们的诗歌在语言结构上存在着众多相似之处。两位不同民族、不同成长背景的诗人,都自觉承袭了宗教文化和宗教式的爱的影响,沐浴在爱的神圣辉光中,试图为频繁受到灾难困扰的人类寻找精神的绿洲。此外,他们都将自然视为神一样的存在,保持着纯净的信奉和敬畏的热爱,自然万象被赋予了诗的意义。在《繁星》《春水》》或《飞鸟集》《新月集》《吉檀迦利》《流萤集》中随处可以欣赏到描写自然的诗作,体会到诗人对大自然的礼赞以及沉浸于大自然魅力时的享受。在他们的诗中,山水诗和哲理诗往往没有严格的界限,诗人在描写大自然的同时,也在阐释某种哲理;阐释哲理的时候,也习常借助大自然的意象。

自然在冰心的创作中被广为关注和书写。《繁星》中的诗作画面立体感强,色彩错落,其间一系列的意象,如“嫩绿的芽儿”“淡白的花儿”“深红的果儿”“向日葵”“白莲”“玫瑰的刺”“云彩”“明月”“花儿”,构成了一幅幅诗意盎然的画卷。“它们是大自然本来的意义,是人生自自然然的成长过程,是不言自明的道理,是不需要着意雕琢、刻意追求的东西。文字还是那样的文字,意思还是类似的意思,但‘味道’变了,‘意蕴’变了。所有这些已经被人用惯了、用滥了的话语被重新注入了新鲜的生命,白话成了诗句。”③王富仁:《中国现代新诗的“芽儿”——冰心诗论》,《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5期。小诗从白话中凝练诗句,朴素地推演一幅幽深的诗词意境:“塔边,/花底,/微风吹着发儿,/是冷也何曾冷!/这古院/——这黄昏/——这丝丝诗意/——绕住了斜阳和我。”(《繁星·一四四》)诗歌的灵感来自刹那间的情绪感受,诗人着意于景物的层次布局,从塔边、古院写到黄昏、斜阳,视角由远及近,质朴的白话,俗常的景物,却被诗人营构出色彩清丽、跳脱生命感的立体画卷。

冰心笔下的自然意象空间相对完整而密闭,在这个意象系统里,有父亲、母亲、弟弟、婴儿、孩童构成的家庭与人类系列;有大海、鲜花、鸟儿构成的自然系列;有星星、月亮等构成的宇宙系列……冰心从生命感悟出发,把这些意象巧妙地关联起来:“残花缀在繁枝上;/鸟儿飞去了,/撒得落红满地——/生命也是这般的一瞥么?”(《繁星·八》),残花与繁枝,飞鸟与落红构成视觉和情感的强烈反差,凸显了生命闪逝的瞬间带来的惊醒和觉知。当鸟儿飞去时,缀在枝上的残花悄然撒落,残花、繁枝、鸟儿、落红构成一幅充满张力的画面,诗人从此情此景中获得了生命的顿悟,时间的流动止于此刻的空间,动静结合中,自然之韵与人生感喟交融叠合。冰心的小诗中多以“海”“春”“花”“水”为核心意象,它们内蕴着温婉柔美的美学特质,也浸润着古典诗歌中我们熟知的况味。如花的意象便频繁出现,《繁星·二〇》中幸福的花枝,《繁星·六二》中的柳花和芦花,《繁星·一三四》中的荷花,均以古典意象入诗。诗人笔下的花充满了爱和温柔,脱胎于古典的温婉气质,散发着现代女性的美感。

冰心诗歌中对大自然的讴歌或赞美与其基督教情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基督教思想的来源可追溯到她早年的求学经历。在贝满女子中学,冰心开始系统地学习《圣经》课。自贝满女子中学之后,冰心又考入另一所教会学校——协和女大(后并入燕京大学),并最终在燕京大学的外籍教师包贵思的影响下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礼,“因为当时先生说许多同学都在看我的样,我不受洗她们便也不受洗,我说那容易,便那么办了”①子冈:《冰心女士访问记》,《冰心研究资料》,范伯群编,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第102页。。在教会学校里,她系统学习了西方宗教文化典籍《圣经》,这为她的文学创作提供了许多可借鉴资源。教会学校系统讲解的《圣经》课,使她得以深入了解这部基督教经典博大精深的内涵和包罗万象的精神,这对她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有研究者认为,冰心是在1920年春夏之际成为基督徒的,她在受洗之后,不仅为燕京大学创作了校训,还创作了一系列的“圣诗”,以“谢婉莹”之名发表在重要的基督教杂志《生命》月刊上。这些基督教赞美诗在冰心早期创作中占有突出位置,给予我们管窥冰心思想的另一个角度,包括《傍晚》《黄昏》《夜半》《黎明》《清晨》《他是谁》《骷髅地》《使者》《生命》《孩子》《沉寂》《何忍》《天婴》等。这些散文化的诗歌不仅体现了冰心对《圣经》的接受,也能看出冰心对基督教经典教义微妙的误读。在《生命》这首诗中,冰心将人喻为昙花,以呈现人生的瞬时性,而后借此发出疑问“上帝啊!/你创造世人,/为何使他这般虚幻?”。然而在基督教教义中,人正是通过对转瞬即逝的肉体的舍弃而获得了永恒性,尽管不应当先验地将冰心的误读看成有意为之,但这首诗确实流露出冰心内心的痕迹,这里的“上帝”实质上是一个戴上冰心面具的“上帝”。作者坦承,无论是创作灵感还是创作内容,都受到了《圣经》的启迪,“圣经这一部书,我觉得每逢念它的时候,——无论在清晨在深夜——总在那词句里,不断的含有超绝的美。其中尤有一两节,俨然是幅图画;因为它充满了神圣、庄严、光明、奥妙的意象。我摘了最爱的几节,演绎出来。自然,原文的意思,极其宽广高深,我只就着我个人的,片段的,当时的感想,就写了下来,得一失百,是不能免的了”②冰心:《圣诗》,《冰心全集》第1册,卓如编,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67页。。比如,冰心认为人生的“甜香”“憔悴”是上帝的安排,人在上帝面前是绝对的被安排者,“四时缓缓的过去——/百花互相耳语说:/我们都只是弱者!/甜香的梦/轮流着做罢,/憔悴的杯/也轮流着饮罢,/上帝原是这样安排的啊!”(《春水·二》)。诗人不仅流露出上帝主导着自然和人类的思想,更暗示出生命的诗意也受之影响,诗人突破常人的思维揭示了宗教与诗意的内在联系:“谈到我生平宗教的思想,完全从自然之美感中得来。”③冰心:《赞美所见》,《冰心全集》第2册,卓如编,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64页。诗人以反观的姿态指出自然美感对其宗教思想的影响。另一方面,冰心亦接受了佛教思想,冰心的母亲杨福慈一心向佛,与世无争,对早年的冰心产生过一定的影响,这可从《迎神曲》《送神曲》中寻找佐证,诗中有“宝盖珠幢”“金身法相”这样的佛教意象。两者试图讨论众生归路,其中的对话透露出佛教的顿悟观念,核心则体现了佛教无差别的思想。王富仁认为宗教思想是冰心从教会学校中得来,“童心”才是冰心思想的基石,“冰心的‘童心’是她自己的一种心灵状态,是她感受世界和观照事物的一种天然的方式”④王富仁:《中国现代新诗的“芽儿”——冰心诗论》,《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5期。。“童心”先于宗教思想形成,但它们的思维方式存在相通之处,而无论是“童心”还是基督徒、佛教徒,都要重新去发现世界的“神圣、庄严、光明、奥妙”,它们都拥有接近事物本来面貌的目光。

曾有论者认为,冰心的部分作品试图用“母爱”“童真”这些形而上的概念,以格言式的训诫口吻说服他者屈从于她的观念,如梁实秋曾评价:“闯进冰心女士的园地,恐怕没有不废然而返的,因为在那里只能遇到一位冷若冰霜的教训者。”①梁实秋:《〈繁星〉与〈春水〉》,《冰心研究资料》,范伯群编,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第372~373页。所谓“教训者”的界定与冰心对《圣经》的接受和文学转化方式不无关系。宗教经典中了然顿悟的思维,箴言式的言说方式均深入其小诗写作,其关涉宗教范畴的诗提取了《圣经》的“神圣、庄严、光明、奥妙的意象”及其奥义,乃至影响到诗人的言说方式和精神旨趣。

四 虚无的感伤主义:“爱的哲学”的瑕疵

虽说“爱的哲学”是“五四”的产儿,浸染着“五四”新的时代思潮,不过,针对“爱的哲学”,文坛也曾引起过不少争议。1930年,即有批评家尖锐地指出:冰心的作品中有属于时代的青年的一般性烦闷,烦闷的情绪主宰了她精神的中心,使其文本充满了悲观伤感的情调,而冰心本人试图克服这种“不正确的感伤主义”却没能做到。②黄英:《谢冰心》,《现代中国女作家》,北新书局,1931年,第3~4页。《繁星》中流露出点滴虚无的思想,他们充斥着烦恼和质疑:“我的心呵!/警醒着,/不要卷在虚无的漩涡里!”(《繁星·五三》),“我的朋友!/你不要轻信我,/贻你以无限的烦恼,/我只是受思潮驱使的弱者呵!”(《繁星·四〇》)诗人主观上希望摆脱“感伤主义”,却不曾果断建立起自我批判和否定的立场。1921年,在哲理散文《最后的使者》中,以一位诗人为主线,散文中的诗人认为读者从自己这里得到的只是灰心失望,于是他向上帝请求使青年们忘却烦恼。在上帝之眼中,“人类的生命,只激箭般从这边飞到那边,来去都不分明,因此悲伤是分内的,快乐是反常的”③冰心:《最后的使者》,《冰心全集》第1册,卓如编,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92页。,因此诗人写下的诗篇只叫人悲伤,诗人向上帝祈求赐给青年们快乐,宁愿要他们快乐且混沌着,唯有如此社会才能拥有希望,尽管这希望只是权宜之下的蒙蔽。散文到这里戛然而止,希望的使者如何赐予希望亦无具体的分析。冰心的另一些讨论虚无与希望的作品也只是在勉强扭转了虚无思想后,停留在希望的空想。因而,她在某种程度上依旧还是被虚无思想束缚着,而不愿意正面“人生”本质。1921年的《问答词》中,“我”与“宛因”的对话显示了冰心思想中相互冲撞的矛盾之处,“我”对人生持一种灰心态度:“希望做不到,又该怎样,创造做不到,又该怎样?古往今来,创造的人有多少,他们如今又怎样。”④冰心:《问答词》,《冰心全集》第1册,卓如编,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28页。直到1929年的《往事·自序诗》中,她仍未能摆脱这种倾向:“失望里猛一声的弦音低降,/弦梢上漏出了人生的虚无。”此外,在如何“为人生”的问题上,她一贯的思路是“试图在哲学上,宗教上对宇宙人生进行整体的把握”⑤王学富:《冰心与基督教——析冰心“爱的哲学”的建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4年第11期。,她的思考更多依赖感性和想象,如冰心在诗中写道:“我愿意在离开世界以前/能低低告诉他说:/”世界呵,/我彻底的了解你了!”(《春水·七九》)又如1924年的《悟》是一篇由来信组成的小说,自小失去双亲的钟梧在社会上颠沛流离,相信人间只有痛苦,只有冷漠。钟梧的来信动摇了“我”对爱的信念,经历了几天身心的煎熬,“我”又重拾了对爱的信心,“我”是怎样做到的呢?首先是自然美景对“我”的安抚。在雨后的湖边,“我”感觉“一身浸在大自然里,天上,地下,人间,只此一人,只此一刻”,以此美景验证造物者的旨意。其次是人间有爱的证据:湖上灯光的传说,天下人都有母亲,每个母亲的爱是相同的。冰心从体现了爱的证据中去论证爱的存在,对爱的体会全依赖主体某时某地的心境,又因为生活优裕,她无法对底层人民的遭遇有切身的感受,“于是那种站在‘第三者位置’上的不偏不倚的中庸思想在她的作品中愈来愈浓重,而她还以为中流社会家庭给她带来了性情之正”①王学富:《冰心与基督教——析冰心“爱的哲学”的建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4年第11期。。

基于“爱的哲学”中的虚无倾向,不少论者立足现实和社会立场批判冰心,就其诗歌题材较狭隘,时代气息不够强烈等问题希望她改变写作风格。茅盾批评冰心:“只遥想着天边的彩霞,忘记了身旁的棘刺。所谓‘理想’,结果将成为‘空想’。”②茅盾:《冰心论》,《冰心研究资料》,范伯群编,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第211页。草川未雨指出:“冰心女士诗中思想离着现实人生太远,使人读了足以倒在一种虚无飘渺之乡”③草川未雨:《〈繁星〉和〈春水〉》《冰心论》,李希同编,北新书局,1932年,第90页。。贺玉波则反问:“请问在私有财产制度之下,在剥削被剥削的矛盾社会里面,你能高举着爱的旗帜吗?你能怎样去爱你的被压迫的父母妻子儿女呢?算了吧!空虚的博爱有什么益处?请你研究研究现社会的组织吧。”④贺玉波:《中国女作家1·歌颂母爱的冰心女士》,《现代文学评论·中国现代女作家》1931年第2卷第3期。无疑,冰心的生活经历限制了她对底层生活的了解,拘囿了她的写作视域,不过作者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在《我是怎样写〈繁星〉和〈春水〉的》⑤冰心:《我是怎样写〈繁星〉和〈春水〉的》,《冰心全集》第4册,卓如编,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56~160页。中便批判了自己只注重经验,没有和劳动人民结合的短板。由此可见,诗人很清楚“真”的个人经验对作家创作的重要性,也较为透彻地认识到这种经验对创作可能会造成的限制。就其生命经验最感人的“真”而言,这种“真”首先是母爱,随即便是由母爱生发出的对儿童、青年、自然、人类的普遍热爱,这是冰心真实的个人经验,也是“五四”一代女诗人的精神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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