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路萍
【内容提要】北宋初年郭忠恕所作《汗简》,是集录当时所见篆体古文的书籍。这类篆体古文来源庞杂,时代上以战国文字为主,但又夹杂着部分中古俗字。其中“华”字古文作,是“华”字省艸俗写,与“幸”同形,篆文据“幸”回改而成。“遵”字古文作,当是“尊”古文字形体的讹变,“尊”“遵”音近借用。“列”字古文,是利用篆文构件拼合而成,为中古时期“列”“(刟)”二字形混不别而导致的误用。“遐”字古文,疑是据中古时期“嘏”的省变形体“ ”回改而成的篆文。
以上诸说似都有未妥之处。查《华山碑》释文共有五处作“华”者,四明本有一处残,额篆作,隶作、(《北图》1/125-126)等形,与山和地名有关,皆从山。故郑珍认为屮部“华”字改艸从屮,不可信。其又于山部曰:“汉《华山碑》书‘华’作‘’,知隶变‘艸’为‘山’。”③[清]郑珍:《汗简笺正》,王瑛、袁本良点校:《郑珍集·小学》,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13-814页。可见郑氏仅依部首说解,不明其形。李春桃先生据《秦汉魏晋篆隶字形表》认为“”是汉代从屮之“华”古文字形体的异体讹变。但从马王堆帛书原图看,《字形表》的摹写有些失真④参看[德]陶安、陈剑:《〈奏谳书〉校读札记》,《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4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09页。“华”上从三个“屮”,其中三个“屮”形作“品”字形配置和作两个在上一个在下的都有。,且帛书古文字形体与古文形体差别较大,此说亦不可从。
诸本或作“望华盖”。华盖,星名,在紫微太帝之上。……而孟康、服虔注本皆云“望幸”下有“华”字,而挚虞《流别集》则唯云“望幸”,当是也,于义易通。直以后人见“幸”下有“盖”字,又“幸”似“华”字,因疑惑,遂定“华”字,使之误也。⑤[汉]司马迁:《史记》(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693页。
虞世南《北堂书钞》所见本作“梁父设坛场望华盖号以况荣”,并案云:
《史记·司马相如传》“华”误“幸”,“祝”作“况”。《索隐》云:本或作“望华盖”,“华盖”星名,此则与旧钞吻合也。《汉书·司马相如传》与《史记》同。⑥(隋)虞世南:《北堂书钞》,北京:中国书店,1989年,第342页。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
《司马相如传》曰:“泰山梁父设坛场望华盖。”刘歆《遂初赋》:“奉华盖于地侧。”《西京赋》:“华盖承辰。”薛综曰:“华盖星覆北斗,王者法而作之。”⑦[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40页。
“幸”“华”异文相出,其原因正是司马贞《索隐》所言“‘幸’似‘华’字”。同时古文系统内部也可提供更为直接的证据,如“斁”在《汗简》《古文四声韵》中古文形体分别作:
两古文来源相同,当为一字。其中《汗简》古文右下“幸”已与“桦”字古文“”(四4/33·籀韵)右下“”①关于“”字,详参李桂森、刘洪涛:《释“华”及相关诸字》,《出土文献》第5辑,上海:中西书局,2014年,第163-169页。讹同。
俗字中也有“幸”“华”相讹的现象。唐时敦煌手写文献中“华”出现俗写省艸形,如:
底卷中的手书皆为“华”字的俗写形式,诸形与“幸”字的俗写(《维摩诘经讲经文》斯3872)、(《佛说阿弥陀佛经讲经文》伯2931)、(《佛说阿弥陀佛经讲经文》斯6511)、(《叶净能诗》斯6836)、(报字所从,《双恩记》俄96)等基本不别。其中例(1)“色”在《敦煌变文校注》中写作“幸色”②黄征、张涌泉校注:《敦煌变文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827页。,曾良先生指出:“‘幸色’无解,显然当作‘色’,即华色,言大圣呵呵而笑,面色如花。今犹语‘如花的笑脸’,即此指。”③曾良:《俗字及古籍文字通例研究》,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59-160页。例(2)(3)在《敦煌变文集新书》《敦煌变文校注》中皆写作“幸”,用作“华”。④潘重规编著:《敦煌变文集新书》,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147页;黄征、张涌泉校注:《敦煌变文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679页。例(4),《敦煌变文校注》曰:“原卷‘’,即‘华’俗字‘’的省旁字。白录、潘录皆作‘幸’,不确。”⑤黄征、张涌泉校注:《敦煌变文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944页。可见唐时“华”“幸”俗写相讹的情况非常普遍,要辨识其为何字,需借助所在辞例与语境。另,东京大学附属图书馆藏朝鲜活字本六臣注《文选·封禅文》作“望”,“”既与“华”俗写“”(省艸)形相近,又与司马贞所言“幸”似“华”字情况一致。
至郭忠恕作《汗简》时,应是见到了“华”字省艸俗变作“幸”形者,因郭氏已不明其形体结构和来源,误将其当成古文。以其上“十”为“屮”,归入屮部。屮下部形体因与“辛”“辟”“䇂”等古文所从极为相似,便采用类化的方式来变换古文形体⑥参看李春桃:《古文异体关系整理与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96页。,作“”形。古文中像“华”字这样据隶楷俗书回改篆文的情况并不少见。①参看李春桃:《传抄古文综合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魏宜辉:《传抄古文研究(五题)》,《汉语言文字研究》第2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87-89页;孙超杰:《隶定古文相关问题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22年,第63-73页。如下文“遐”字据“ ”回改篆文的情况;再如《古文四声韵》中“被”古文“(四3/4)”“(四4/4)”,其左旁所从“示”是“衣”旁的形近写讹,古文写成从示作,显然是据已误的楷书形体回改而成的篆文。②李春桃:《传抄古文综合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123页。
《汗简》中“遵”字古文作:
故古文应为“尊”字。此处借“尊”表“遵”,传世文献中常见。如《论语·尧曰》:“尊五美屏四恶。”《隶释》卷三《蒋君碑》作:“遵五迸四。”《后汉书·光武纪上》:“击更始郾王尹遵,破降之。”李注:“遵或作尊。”②更多相通例证参看王海根:《古代汉语通假大字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80页。
《汗简》中“列”字古文作:
《汗简》中“遐”字古文作:
“叚”字古文又有从“攴”者,如:
《玉篇·言部》:“谐,胡阶反。”
《篆隶万象名义·言部》:“谐,朝阶反。”
残本《玉篇·言部》:“话,胡快反。”
《篆隶万象名义·言部》:“话,朝快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