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静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以牛为题材的绘画作品古已有之,如现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唐代宰相画家韩滉《五牛图》、南宋毛益《牧牛图》以及藏于南京博物院的阎次平《四季牧牛图》。另外见于《图画见闻志》《宣和画谱》等文献记载的还有《雨村牧牛图》、戴嵩《牧牛图》《逸牛戏童图》、顾德谦《渡水牧牛图》、董元《夏山牧牛图》等,可谓数量众多。牛题材画作的兴盛不绝与古代农业社会注重农业生产关系密切,元人对牛题材的题咏主要集中在《饭牛图》《叩角图》《丙吉问牛图》《牧牛图》一类画作,且对《饭牛图》《叩角图》的题诗在元代才兴起,具有浓厚的元代社会特色,对《牧牛图》的题咏亦是在原有主题基础上加入元人的思考。学界对元代题画诗研究的重点为山水渔樵和具体画家的题画诗研究,尚未深入探析对牛题材画作的题咏之作。本文以元人对牛题材画作的题咏为路径,探讨元代题画诗的现实依据及其蕴含的价值追求。
《饭牛图》《叩角图》的创作与“饭牛叩角”的典故有关,此典出自《吕氏春秋》。春秋时期,宁戚欲实现抱负遂干谒齐桓公,但“穷困无以自进,于是为商旅将任车以至齐”[1](P542)。晚上宿于城门之外,恰遇齐桓公在郊外迎接贵客,他“饭牛居车下,望桓公而悲,击牛角疾歌”[1](P542),所歌有三种记载,其中《史记·邹阳传集解》载宁戚击牛角疾商歌:“南山矸,白石烂,生不遭尧与舜禅。短布单衣适至骭,从昏饭牛薄夜半,长夜曼曼何时旦?”[2](P2474)齐桓公被宁戚的举动所吸引,认为此歌者非常人,此后宁戚逐渐成为齐桓公的股肱之臣,助其成就霸业。宁戚饭牛叩角体现了他人生前期的怀才不遇和穷困潦倒,所唱商歌也充斥着凄切悲凉之感。德国剧作家莱辛认为:“绘画在它的同时并列的构图里,只能运用动作中的某一顷刻,所以就要选择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从这一顷刻中得到最清楚的理解。”[3](P91)因此从《饭牛图》《宁戚叩角图》的题目便知画家将这一顷刻视作宁戚命运的转折点,在图画中,牛和牛角分别是他穷途末路的依赖和发其心声的乐器,亦是他人生转捩的见证。因而根据观画者的人生体验与感受,对此画作的题诗相应地有不同的内蕴。
类似宁戚壮志难伸的遭遇在元代其实是比较普遍的。至元十三(1276)年,元朝征服南宋,海宇混一,又十年,程钜夫江南访贤,南人北上大都成为潮流,大都汇集了众多北上求仕的士人。送人北上大都成为元代送别诗的主题之一,如元人赵偕在《送张敬舆赴大都》中写道:“吾乡张子今俊杰,抱琴挟筴游皇京。”[4](第47册,P12)他还写有:“双峰一见马编修,今日却从都下游。”(《赠马易之游大都》)[4](第47册,P20)同时,元朝以“内蒙外汉”[5](P155-171)政策治国,主要表现在族群圈层以蒙古人为中心,外层依次为色目人、汉人、南人,逐渐疏远;科举方面,自元灭金到仁宗延祐开科前(1234—1314),科举一直处于废止状态,士人尤其南人无仕进之路,开科后,取士人数少,且南人中举后升迁缓慢,难以进入中枢核心。因此元人对宁戚饭牛、叩角画作的题诗主旨源于汉人尤其是南人的现实境遇,抒发其怀才不遇的感慨。结合各自人生遭际,感慨又有不同。郑思肖作为南宋遗民,他在《宁戚饭牛图》中写道:“斯人岂是饭牛者,浩叹空怀扣角悲。说到漫漫长夜处,南山白石也攒眉。”[4](第10册,P169)他的不遇之叹隐含着亡国之悲,难以纾解。而元代僧人释来复题诗曰:“商歌谁叹不逢辰,功在三齐相业新。自昔英雄岂屠钓,单衣莫笑饭牛人。”(《题康郡马所藏饭牛图》)[4](第60册,P210)释来复(1319—1391),元明时期的著名诗僧,交游广泛,在元末多族士人圈中非常活跃,他在诗中流露出的不是不遇之悲,而是英雄不问出处、各个行业都有可能藏龙卧虎的盛世豪迈之情。
宁戚饭牛侧重其怀才不遇的穷困生活,而叩角悲歌强调际遇明君的转机,故而元人的《宁戚叩角图》题诗,更多表达的是君臣之遇、匡佐贤君的满腔赤诚。元初王恽在题诗中写道:“长夜漫漫志未伸,单衣虽弊霸图新。”[6](P1631)他在诗中亦提及宁戚志之未伸,但着眼点在于宁戚以布衣而起,襄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1)宁戚为管仲“五杰”之一,管仲言:“辟土艺粟,尽地力之利,臣不若宁遫(即宁戚)”。“十年,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皆夷吾与五子之能也。”见《吕氏春秋集释》,第452~453页。,成就霸业。刘鹗(1290—1364),江西永丰人,是一位“常思为国致升平”的忠臣义士,元末守韶州时被义军围困于城中,城池失陷被俘,绝食而死,其《绝笔诗》曰:“生为元朝臣,死作元朝鬼。忠杰既无惭,清风自千古。”[4](第36册,P145)他在《题宁戚叩角图》中写道:“丈夫有志凌青云,时穷偶与蓬蒿群。牵衣饭牛岂所乐,一饭不敢忘吾君。……嗟我齐桓真好贤,拔之牛口行青天。君臣庆会勋业异,千年汗简犹流传。”[4](第36册,P111)刘鹗认为大丈夫应怀抱凌云之志,即使偶有不遇居于僻处,也未敢忘君,(2)此处诗人用典系苏轼在《王定国诗集序》所言:“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见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18页。并称赞齐桓公好贤纳士,在宁戚匡佐下共创功业。他在另一首题诗中写下:“月色夜,开门溪水明。天机闲始得,诗思静还生。柳影临流活,钟声傍夜清。频醒尘土梦,飞步欲登瀛。”(《题宁戚叩角图》)[4](第36册,P106)诗歌一改对宁戚饭牛叩角的议论,而是描绘了月光笼罩下静谧的夜晚,静夜中清亮的钟声唤醒了诗人欲想一步青云的世俗之梦,其诗歌的内蕴依然是宁戚与齐桓公际遇之合。无独有偶,元初祭酒刘云震亦题诗:“老眼纷纷眯战尘,十年无路觅通津。一声白石功名奋,输与齐东扣角人。”(《跋宁戚叩角图》)[4](第8册,P158)诗中描写宁戚多年穷困无以觅得官职,然而悲愤的白石歌一出,这位齐东击牛角之人便迎来了受重用的机会。可见《宁戚叩角图》题诗既有明君贤臣遇合的赞扬,也有对时来运转、平步青云的艳羡。
然而,元末王冕则在《饭牛图》题诗中蕴含“饭牛”不若“牧牛”之意。他在诗中写道:“君不见百里奚,饭牛而牛肥,胸中经纬无人知。又不见老宁戚,时不时兮长叹息。偶尔君臣称际会,伯道相高非盛德。何如牧儿原野间,埋名隐姓闲盘桓。”[7](P239)王冕认为百里奚与秦穆公、宁戚与齐桓公之间只是偶尔的君臣际会,其所图谋之霸业也并非盛美之事,不如牧儿隐于田野,悠闲自在。他写道:“也不知长安尘土暗天地,也不知沧海风黑波澜翻。三峡之险彼自险,蜀道之难彼自难。富贵无所惑,贫贱得自安。”(《饭牛图》)[7](P239)王冕突破了《饭牛图》“怀才不遇,希冀明主”的一般情感角度,而是将“饭牛”转为“牧牛”,置身世事变迁之外,寻求内心的自足与自安。唐代元稹在诗中也用“宁戚饭牛”之典写心安,他在诗中写道:“安得心源处处安?何劳终日望林峦?……宁戚饭牛图底事,陆通歌凤也无端。孙登不语启期乐,各自当情各自欢。”(《放言五首》其四)[8](P234)元稹从各自的不同人生选择上说明不论求仕还是隐逸,都能获得各自的乐趣与自安。王冕则是强调“饭牛”何如“牧牛”,与之相反。王冕在《四牧图戴嵩画》中也表达了相似情感:“重爵厚禄那自欺,坐看败肉加鞭笞。何如牧儿心坦夷?出入自在无羁縻。”[7](P177)他的这种超然物外、关注自身、强调自在自得映现了当时大多数江南士人的心理。如元末画家兼诗人倪瓒在《富贵咏》中写道:“富贵诎于人,曷若贫肆志。”[9](P116)又如他的《题安处斋》:“安时为善年年乐,处士(应为顺)谋身事事佳。……幽栖不作红尘客,遮莫寒江卷浪花。”[9](P189)在元末,此类表述在诗歌中比比皆是。但是结合元末的政治及社会现实可知,元代东南地区的士人并非如其诗中表现得如此淡然,《明史》载王冕尝仿照《周官》著书一卷,曰:“持此遇明主,伊、吕事业不难致也。”[10](P7311)且于至正十九年(1359)拜见驻军金华的朱元璋,并被任为咨议参军,但不久便病故。因此“饭牛”何如“牧牛”只是他们面对混乱时局之下的无奈说辞。
《丙吉问牛图》与“丙吉问牛”之典相关,出自《汉书·丙吉传》。西汉宣帝时期,丙吉历任御史大夫及丞相,一次外出视察民情,路遇一群人斗殴,且有死伤,丙吉“过之不问”[11](P3147)。然而当他看到路上有人赶牛,“牛喘吐舌”[11](P3147),便立刻派小吏前去询问牛的状况,掾史认为丙相前后所问不适当,丙吉解释曰:“民斗相杀伤,长安令、京兆尹职所当禁备逐捕,岁竟丞相课其殿最,奏行赏罚而已。宰相不亲小事,非所当于道路问也。方春少阳用事,未可大热,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时气失节,恐有所伤害也。三公典调和阴阳,职(所)当忧,是以问之。”[11](P3147)丙吉认为斗殴事件的处理是地方官员管辖范围,属于“小事”;但“调阴阳”属于“大事”,是三公的职责所在,“牛喘”现象可能与“时气失节”有关,气候若违反常态将会对农业生产以至百姓造成伤害。该典故说明丙吉重视民生、谨守职分。元代对“丙吉问牛”图题诗的有王恽、胡祗遹、赵孟、虞集、许有壬等人,其官位做到了汉人、南人能够达到的较高官职。从其对《丙吉问牛图》画作的选择及题诗内容来看,他们有着强烈自觉的士大夫身份意识,在题诗中蕴含自己对济民之道的理解。
王恽于至元五年(1268),被起用为御史台首位监察御史,历任山东东西道提刑按察副使、福建闽海道提刑按察史,官至正三品,王公孺称赞其“当官持重有体,守正奉公”[12](P13-259),他有三首题《丙吉问牛图》诗作,均是对丙相能够以调和阴阳为宰相之责的颂扬,并指出后世难有如此“救时”之相。王恽在题诗中写道:“休惊宣父才难叹,两汉调元见是公。后世几人能办此,救时才得一姚崇。”(《丙吉问牛图》)[6](P1633)他在诗中称赞丙吉作为汉朝丞相调理阴阳,后世也仅有姚崇称得上是匡救时弊。又如《丙相问牛图》:“牛来近地暑光微,深愧调元相业非。后世几人能辨此,泞车甘受野人讥(用唐宰相杨再思闭坊门禳水浍事)。”[6](P1280)王恽在诗中指出后人常无法辨别宰相和理阴阳之职责,并用典唐朝宰相杨再思关闭坊门以祈求消弭水灾,而遭百姓怨斥一事,(3)“于时水沴,闭坊门以禳。再思入朝,有车陷于泞,叱牛不前,恚曰:‘痴宰相不能和阴阳,而闭坊门,遣我艰于行!’再思遣吏谓曰:‘汝牛自弱,不得独责宰相。’”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一百九,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098页。“通过闭坊门祈晴或祈雨是唐代重要的禳灾方式”[13](P189),故而闭坊门与宰相在调和阴阳的职责上有着共通之处,王恽认为杨再思此举虽受到讥讽,却履行了宰相之责。他在《又跋问牛图》亦写道:“燮理论思一相功。”[6](P1633)《尚书·周官》曰:“立太师、太傅、太保,兹惟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14](P703)孔传:“三公之任,佐王论道,以经纬国事,和理阴阳。言有德乃堪之。”[14](P703)可见王恽深刻地了解三公之责,并就题画诗反复申明宰相之德所在。
胡祗遹官至江南浙西道提刑按察使,所至之处均“抑豪右,扶寡弱,以敦教化,以厉士风”[15](P3993)。他的《丙吉问牛喘》题诗曰:
天时人事密相符,失序乖和理不诬。
阘冗下材那解此,几回抵掌笑公迂。
肯作区区救时相,米盐细务过年年。
襟灵重厚智深远,汉业中兴责莫逃。[4](第7册,P158)
……
胡祗遹在题诗中也提到天时与人事关系密切,宰相的职责便是观察阴阳是否失序反常,上顺天时,遵循自然规律,下而抚育万物、关注民生。丙吉作为“救时宰相”,襟怀深厚、智谋深远,为汉室中兴做出了莫大的贡献,实乃“见微知著惧天灾,忧国真诚宰相材”[4](第7册,P158)。赵孟题诗曰:“博阳阴德泽堂廊,民物周流鬓发苍。”(《丙吉问牛》)[16](P339)称许博阳侯丙吉忧心万物运行规律的高尚德行。许有壬于延祐二年(1315)进士及第,官至中书左丞,也题诗赞其“千古清风梓人传”[4](第34册,P409)。以上诗人在题诗中对丙吉一类“救时”宰相的颂扬,实际与元朝现实政治生态有着密切联系。
其一,元代的宰相多以“权相”著称,包括世祖朝的阿合马、桑哥,仁宗、英宗朝的铁木迭儿,文宗时期的燕铁木儿,顺宗朝的伯颜、脱脱等。元代宰相权重的原因,有学者概括为:“元王朝建立者——蒙古贵族特殊的统治意识,由于元代皇帝权力欲不强或耽于享乐的性格特征,由于大蒙古国家产制国家传统观念的长期延续及其与汉式中央集权制的结合,致使元代政治生活中出现了大量有助于宰相专权的因素,同时对宰相专权所作的限制则非常不够。这就导致了元代宰相权重的现象。”[17](P217)王恽所属的御史台为元代最高监察机构,“掌纠察百官善恶、政治得失”[15](P2177),尤其对中书省进行监察,宰相亦在其中。但是御史台在执行监察监督的职能过程中,常受到来自权相的打击,如至元十五年(1278),阿合马上奏:“自今御史台非白省,毋擅召仓库吏,亦毋究索钱谷数。”[15](P4561)由此可见其对御史台的沮抑。胡祗遹在《论民间疾苦状》中写道:“御史台、按察司弹纠贪污,申明冤滞,实省部储司之药石也。省不知与己为助,反视之如仇雠,百端沮抑。”[12](第5册,P594)王恽亦在《元贞守成事鉴》中进言:“近年已来,被核者欲缓己罪,返行诬告,权臣因之沮抑,靡所不至,究其无实,多不抵坐。致使邪气转盛,正人结舌,根本内拨,枝叶外瘁,甚失风宪大体。”[6](P3303)针对台臣与权相之间斗争处于下风的情况有崔彧之言可证,至元二十年(1283),崔彧上疏:“阿合马擅权,台臣莫敢纠其非,迨其事败,然后接踵随声,徒取讥矣。”[15](P4039)表明元朝御史台对权相之失的纠察十分困难,二者矛盾很深,因而王恽等人的题诗隐含对元朝宰相擅权的批判。
其二,元初由于蒙古统治者注重实用、大肆征伐、大兴赏赐、“急于富国”[15](P4559)等原因,常任用理财能相,阿合马、卢世荣、桑哥皆属此列。言利的政治生态与元初汉族士人以汉法治国理政的追求相抵触。王恽在《元贞守成事鉴》中写道:“天以至仁生万物,人君代天理物,故当以仁爱为主。”[6](P3294)宰相“上承天子,下统百司,治体系焉”[15](P2789),更应辅佐君主,以仁理政。元世祖认为“宰相明天道、察地理、尽人事,能兼此三者,乃为称职”[15](P202),并说“回回人中阿合马才任宰相”[15](P202)。阿合马此人极善理财,“以功利成效自负”[15](P4559),与汉族儒臣治国理念相抵触,继者卢世荣亦以利自任。桑哥更甚,“以理算为事,毫分缕析,入仓库者,无不破产,及当更代,人皆弃家而避之”[15](P4573),不仅聚敛失当、卖官鬻爵,还对朝廷官员有酷吏行径,如以拳击面、笞责官吏等。《元史·赵孟列传》也记载了这一事件,“孟受命而行,比还,不笞一人,丞相桑哥大以为谴”[15](P4019),这里也可看出以赵孟为代表的汉人官员对“刑不上大夫”的坚守。柯劭忞《新元史》说道:“司马迁以利为害之源,然懋迁有无,肇于有虞,管仲、范蠡用货殖伯齐、越二国,无他,利天下则为利,反是则为害也。世祖才阿合马,擢为宰相。阿合马死,卢世荣继之。世荣死,桑哥继之。三凶嫥屰,病国厉民,厕酷吏以重位,陷正人以刑纲,视汉、唐聚敛之臣,其毒尤甚焉。”[18](第9册,P4302)元人王公孺记载至元二十二年(1285),卢世荣以理财用事,奏请王恽充任中书省左司郎中,多次催促但王恽均未回应,王恽解释原因:“力小任重,剥众利己,未见能久者,可近乎?”[12](第13册,P258)可见在他看来,眼光短浅的理财能手与“襟灵重厚”的丙相无法相提并论。胡祗遹亦在《君臣论》中写道:“贤臣雍容和缓,格君心之非,不动声响,务引其君以当道,措天下于泰山之安,此贤臣也,管仲、晏子、萧、曹、丙吉、魏徵、姚、宋是也。”[12](第5册,P291)此外,王恽还写有《汉丞相博阳侯丙吉印铭》,“铭兼褒赞”[19](P195),称赞丙吉对汉宣帝的护卫与保全之功。
因此,《丙吉问牛图》题诗反映了元代士人强烈的士大夫身份意识与社会责任感,对丙吉的颂扬既是对历史著名“救时”宰相的思慕,更是对元朝上层官僚制度弊病的揭示与深刻反思。其中,题诗的王恽、虞集、许有壬等人,分别是元朝前后期的汉族士大夫官僚代表,前期以北人为主,后期以南人为主,体现了南北士人政治上的共同诉求,也说明元朝一直存在权相之弊。
有关牧童与牧牛的绘画和诗作由来已久,现存最早的纸本绘画就是唐代韩滉创作的《五牛图》(现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其弟子戴嵩与韩干并称为“韩马戴牛”,唐代对农业经济的重视带动了牧牛图的创作,但唐代尚未有对牛图的题诗。发展到宋代,《牧牛图》创作数量增加,同时出现了对牛图的题画诗,宋人的创新之处在于将禅宗、理学思想寓于《牧牛图》题诗中。如北宋张舜民在《禅僧福公寄惠牧牛图答以问牛歌》写道:“我昔有一牛,其毛元自白。如今牛已无,欲求不可得。蓑笠与鞭绳,同时皆弃掷。”[20](第14册,P9669)便蕴含了“白牛难觅”的禅理。陈与义《题牧牛图》中“犊儿狂走先过浦,却立长鸣待其母”[21](P24)体现了儒学中的孝文化。元代诗画结合,是“题画诗大盛的时代”[22](P10)。经笔者统计,元人《牧牛图》相关题诗至少有110首,除此之外还有《绣牛图》《浴牛图》等题诗。元人《牧牛图》题诗吸收了宋人《牧牛图》题诗中的理禅融汇,并将周敦颐《牧童》一诗中“笛声吹老太平歌”[23](P67)的“太平”作为题咏的重点,体现其理想追求。
元好问曾在题诗中写道:“牛背升平万古同。”(《风柳归牛图为张伯英赋》)[24](P1893)可见牧牛与升平气象的联系已经深入人心,但此前在《牧牛图》题诗中并未将此作为重要表达。元人《牧牛图》题诗的终极追求在于歌咏太平气象。
首先是从画中景自然生发对升平气象的赞美。如胡祗遹在题诗中写道:“太平万象各成欢,牧竖群牛亦可观。”(《牧牛图》)[4](第7册,P163-164)王恽在《牧牛图》一诗写道:“何似短僮无所识,夕阳村落见升平。”[6](P1286)元朝中期诗人曹伯启题《钱舜举牧牛图》:“太平有象乐村童,牛背残阳一笛风。刍水优游农事办,世间忧国愿年丰。”[4](第17册,P394)贡性之《牧牛图》曰:“一声笛里太平歌,牛背溪童自朝夕。”[4](第58册,P253)元末吕诚有诗:“太平田里归来日,谁识刘家黑牡丹?”(《题牧牛图》)[4](第60册,P439)牧童骑牛吹笛,笛声悠扬,萦绕在图像空间,又结合观画者的联想形成心灵的震颤,由上可见元朝前后期南北诗人《牧牛图》题诗对升平气象主题的承传,同时表现了农业社会中的最高理想,即田园牧歌式的太平生活。
诗人在想象图画中的升平万象时,往往以对比的形式将其托出。一种是将其与现实农村境况作比较,如王恽诗中写道:“绿杨堤岸晓风清,碧草陂塘暮雨晴。村落近年干旱损,却将图画看升平。”(《牧牛图》)[6](P1553)诗人描绘了画中堤岸上的绿杨在风中摇曳,陂塘旁边生长着碧绿的小草,傍晚的雨刚刚停歇,天空放晴,而现实中连年干旱农业受损,百姓流离,只有对画想象太平之景。还有诗人发出对现实政治的批判,陈高作为元末江南诗人,目睹元末农民战争此起彼伏,在题诗中写下:“升平尔牛尚云乐,何须更问民物康。”(《牛图》)[4](第56册,P262)他认为太平年间,春耕结束,与民休息,耕牛尚且欢乐,何况百姓,但是元末“年来欃枪照中野,原隰丘陵多虎狼。食人之肉以为粮,草间况有肥牛羊。杨家赀产久零落,渤海令政今凄凉。临风览画长太息,莫说桃林更断肠。”(《牛图》)[4](第56册,P262-263)现实动乱造成世家的凋零、百姓的苦难,引发诗人深深的叹息。此外,张翥亦在《题牧牛图》中写下:“去年苦旱蹄敲块,今年水多深没鼻。尔牛觳觫耕得田,水旱无情力皆废。画中见此东皋春,牧儿超摇犊子驯。手持鸲鹆坐牛背,风柳烟芜闲杀人。”[4](第34册,P36)现实中,连年水旱相仍使得农民及耕牛在田间的辛勤付出的成果化为泡影,图画里,春日的原野上,牧儿骑坐牛背之上,手持鸲鹆,牛儿温驯,牧童悠然,一派生机盎然悠闲自得的美景,与农村现实景况对比十分鲜明。除了熟知的牧童外,诗人还将女性引入题诗,孙蕡写道:“玉环迷恨马嵬坡,出塞明妃泪更多。何似阿婆牛背稳,春风一曲太平歌。”(《村妪牛图》)[4](第63册,P377)诗人将杨玉环与昭君的遭遇与牛背上悠闲安然的农村年迈妇女相对比,“何似”一句表达了诗人对政治弄人的感慨,和对安宁和平生活的渴慕。(4)与之相似的还有元末明初诗人周维翰《题老妇骑牛吹笛图》:“杨妃血溅马嵬坡,出塞昭君泪更多。何似阿婆牛背稳,西风一曲太平歌。”出自清曾燠辑《江西诗征》第30册,卷四十二,明四,清光绪五年(1879)棣华物重刻本64册,天津图书馆藏。
其次,诗人在歌咏太平气象的框架内,加入了自己的隐逸之思。隐逸风气在元代十分盛行,《牧牛图》呈现的田园牧歌的隐逸之境,成为诗人艳羡的对象。诗人颂扬隐逸之境,主要是对牧人、牛的闲逸无忧、自在逍遥的赞美。如段成己笔下的“儿自嬉游牛自眠”[4](第2册,P354)便是对人牛两忘的描绘。金末元初诗人李庭写道:“画师画汝岂无情,羡汝安闲得此生。读书觅官只自苦,毕竟无忧不如汝。”(《题戴嵩牧牛图》)[4](第2册,P406)他羡慕的是稳坐牛背的牧童安闲与无忧,读书、觅官只是自寻烦恼。刘敏中题诗曰:“悲歌饭牛客,歌苦牛亦饥。爱此牧竖儿,无愁与牛嘻。”(《牧牛图》)[4](第11册,P412)刘敏中,字端甫,山东章丘人,官至山东宣慰使、翰林学士承旨,“每以时事为忧,或郁而弗伸,则戚形于色,中夜叹息,至泪湿枕席。”[15](P4137)他身居高位,常以国事为忧,但在诗中却用典“宁戚饭牛”,将悲歌的宁戚与无愁的牧童对比,认为即使北上大都游仕的饭牛之客侥幸获得一官半职,也不如牧童在田间与牛嬉戏那样无忧无虑。正如刘崧所写:“如何跃马金鞍客,不及逍遥垄上人。”(《题牧牛图》)[4](第61册,P514)亦是在对比反差中凸显了牧童的自在逍遥。赵孟在《牧牛图》中写道:“杨柳青青柳絮飞,陂塘草绿水生肥。一犂耕罢朝来雨,却背斜阳自在归。”[16](P149)他在诗中描绘了牧牛所处的季节、环境以及农忙刚结束之后,牧童与牛在夕阳下自在归家的场景。古代中国以小农经济为主,《牧牛图》符合士人对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的想象与向往,子昂的题诗将画中景与情表现了出来。
《牧牛图》题诗中隐逸之思的流露,还蕴含着诗人对时局的忧虑和对升平世界的渴盼。《题毛益牧牛图》是元代诗人在题画诗范畴的同题集咏,同题集咏是元代诗坛的一大特色,它不限于时间和空间限制,对同一个事物、事件进行题咏活动。“社会人群(相识也罢,不相识也罢,甚至毫无干涉、南北隔绝)因赋咏同一个题目,而纳入一个共同的文化圈。”[25](P624)南宋毛益《牧牛图》描绘了在宽广无垠的原野上,生长着几株茂密繁盛的大树,树旁有一个牧童在牛背上嬉戏,一头小牛犊在他们身后紧紧跟随,画面远方山丘起伏和缓,云雾迷蒙。尾纸有元代金华范显德、池廷瑞、东阳金信、徐孳、西域埜仙、宋埜、东白夏中、金华叶克仁、广陵周徽、姚江陈叔刚等10位诗人的题诗。除三位诗人籍贯不明外,其余七位诗人中一人为西域诗人,六位为江浙籍诗人(5)东白,东阳市东白山,此处应指浙江东阳。姚江,应指浙江宁波。,诗人题诗内容明显有时代特色,其隐逸之思生发的背景是黄淮一带灾荒不断、战乱迭起,故而是沉重且带有避世的性质。范显德在题诗中写道:“去年兴农师,王命不敢违。……中原接荒草,草暗人烟稀。白骨弃道傍,沙尘蔽空飞。黄河逢大军,鞍马动成群。”(《题毛益牧牛图》)[4](第67册,P431)池廷瑞诗:“隔淮千里无芳草,慎莫牵牛过水西。”(《题毛益牧牛图》)[4](第67册,P432)又叶克仁写下:“忆昔平原吹牧笛,即今荒塞起朝笳。”(《题毛益牧牛图》)[4](第67册,P436)元至正四年(1344),黄河决白茅堤、金堤,元史记载“连年水旱,民多失业”[15](P880),河间等路“连年河决,水旱相仍”[15](P882),至正十一年(1351)以韩山童、刘福通为首的红巾军在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江淮一带发动起义。因而诗中叙写中原荒草遍地、白骨弃置、鞍马成群,徐孳亦写道:“县家昨夜征输急,牵犊明朝卖纳官。”(《题毛益牧牛图》)[4](第67册,P433)说明动乱期间,官家急切征收赋税,百姓无奈只好将小牛卖掉向官府交纳谷物。现实的战乱与图中“岸草和烟晓正肥,牧童牛背自嗤嗤。日斜人唤耕春雨,短笛横吹归兴迟”(埜仙《题毛益牧牛图》)[4](第53册,P290)的岁月静好形成强烈反差,因此诗人周徽发出“江北江南春草绿,人间何处觅桃林”(《题毛益牧牛图》)[4](第67册,P437)的感叹。并且,西域诗人的加入表明元代后期多族士人圈的活跃,且少数民族诗人拥有较深的传统中华文化造诣,多族士人对农业文化影响下的隐逸文化有着深刻的文化认同。
其三,《牧牛图》题诗将悠闲自在、逍遥太平的隐逸之思提升到“归来饱饭向柴门,世事兴亡都不管”[4](第66册,P40)的哲学维度。牧人是田园的歌者,与渔樵一样,是历史变迁的旁观者,但是渔樵在中国古代农业生活中处于边缘位置,其象征的隐逸具有高逸出尘的特点。而牧牛人却是农村农业中随处可见的群体,他们身处农村,与城市经济、社会生活、政治斗争相距甚远,唐诗中有“江山不管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客愁”(《再过金陵》)[26](P2143)。牧者成为超越历史、如同江山的存在,在历史兴亡更迭中保持着自身的纯朴淡然。正如刘诜诗中写的:“山中无古亦无今,牛背敧眠老树阴。若使读书如李密,岂无机事到渠心。”(《题牧童骑牛诗》)[4](第22册,P381)山中无古今,说明山中成为超越历史的所在,历史车轮滚滚前行,但《牧牛图》及其题诗却永恒保留着万事皆不管、逍遥自在心的牧牛人形象。
故而,《牧牛图》题诗中对画中太平气象的颂扬包含对现实百姓生活的同情以及对国家未来美好前景的期盼。同时,诗人在太平想象的框架中蕴含隐逸之思,即对牧者自在悠闲、逍遥任性的向往,并隐含动乱时局之下的忧思。且诗人认为田间的牧牛者是超越历史、旁观历史的存在。
综上,元代对牛题材绘画的题诗主要包括对《饭牛图》、《叩角图》、《丙吉问牛图》和《牧牛图》的题咏。题画诗不光是对画作的解释、补充,也有对社会现实的折射,诗人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决定了题诗的主旨及价值意涵。《饭牛图》《宁戚叩角图》均与宁戚相关,故而元代诗人联想自身及当时广大文人的现实处境,便产生深刻的同情;《丙吉问牛图》创作及题诗在元代产生,充分说明元代家臣政治之下权相弊端显现的客观背景,以及士大夫对此的斗争和批判以及对救时之相的思慕;除诗画创作外,大都人李宽甫还创作了以《汉丞相丙吉问牛喘》为题的戏曲,[27](P116)该主题在明清也有很大影响,有以“丙吉问牛”为主题的瓷画,[28](P130-131)亦有对前人题画诗的和诗,如清代翁方纲的《和虞道园丙吉问牛喘图》等。而《牧牛图》的创作由来已久,其题诗在元代更加兴盛,且题诗符合元人对大元气象的歌颂和对隐逸生活的向往。
元人除了对牛题材题咏的上述三类创新外,对宋代以来的传统主题依然延续,如禅意的融入,释善庆《题江贯道百牛图》曰:“桃林日夕霁烟浮,百个乌犍得自由。鞭索已无人已去,不知谁放复谁收。”[4](第19册,P342)亦有孝道的体现,如夏中题诗:“愿令天下儿女心,恋母常如此牛犊。”(《题毛益牧牛图》)[4](第67册,P435)还有对此前共同观画之人的怀念,如:“故乡长见牧牛人,远道空怀乘马者。”(宋禧《题李唐牧牛图》)[4](第53册,P393)不一一枚举。以牛题材绘画的创作和题咏为路径,研究元代题画诗对现实的反映及士人的价值追求,亦可丰富对元代文人及文学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