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凤喜
一
那天中午我拣了五个塑料瓶子,两个瓶子里有水,一个瓶子没有盖子。
我走到村口时麻二爷截住了我。他说:“来福,你想娶一个媳妇吗?”我就笑,一笑我就流口水。我以为麻二爷也在作弄我。过年时冯四英就说要给我介绍对象,现在玉米已经收割了,花喜鹊在庄稼地里翘着尾巴跳来跳去,她连一只母羊也没有给我领到家里。
麻二爷说:“来福,我可不是耍笑你,我想给你拍戏,把你包装成网红,网红你明白吗?等你出名以后再不会发愁娶媳妇了。”
原来麻二爷要给我拍戏。麻二爷总是背着一台照相机,看见猫照猫,看见狗照狗。周富祥和李连生吵架时他也照,结果李连生老婆夺下他的照相机扔到粪坑里了。那以后他就用手机照,手机也是可以照相的。
麻二爷到孙午生的小卖铺给我买了两个面包,还买了一瓶水。我吃完了面包,喝完了水,他连瓶子也给我了。“来福,咱们今天先拍第一场戏,到你家院子里拍。”他说,我就把他领回了家里。
到我家前麻二爷先回了趟家,他说拍戏需要有道具。反正我听不懂,他就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演员,我就是导演,演员必须听导演的。”
我家的院子修建在山脚下,从高处看像村庄的尾巴,有时候又像村庄下了一颗蛋。我妈死了以后院门烂了,院墙豁了一个树杈一样的大口子,鸡也飞走了,苹果树也枯死了,院子西边的葡萄架被风呼啦呼啦吹倒。但我家的院子宽敞明亮,比村委会的院子还大呢。
麻二爷说拍戏以前要给我化化妆。我穿着村里给我发的迷彩服,他从黄挎包里抽出一条红丝巾系在我脖子上。他又从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用一块橡皮一样大的海绵蘸了盒子里的白往我脸上涂。我想去洗把脸,他说没必要,可我好几天没有洗脸了。
化完了妆,麻二爷又从黄挎包里掏出一把大折扇。那扇子有我的胳膊长,长着粉红色的羽毛。麻二爷呼啦一声打开扇子,粉红色的羽毛上下翻飞,我感觉要像羽毛一样飞起来了。
麻二爷说今天要拍的戏很简单,我先躲回屋里去,等他说开拍时从屋里蹦蹦跳跳跑出来,一边喊:“我要当网红,我要当网红!”然后撑开扇子在院子里跳舞。
“来福,”麻二爷说,“我知道你喜欢跳舞,你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舞蹈演员!”
但麻二爷让我跑了三次。直到我第四次从屋里跑出来他才让我摇着扇子跳舞。我跳了没几下他就让我停下了。“来福你放松一些,就像正月闹社火时那样跳。”他这样说,可我还是不“放松”。我又跳了三次他才让我跳下去。他弯着腰,探着脑袋,撅着屁股,卡着手机对着我,不停地挪动步子。我忘记说了,麻二爷是个瘸子,瘸了几十年了。他瘸着一条腿挪动步子的样子真好笑,有一次他还骂我傻子呢。但我顾不上笑,我跳得满头大汗。如果放点音乐就好了,去年正月我跳舞时有人敲锣打鼓,有人吹唢呐,那才跳得过瘾呢。想着音乐,耳边好像真的响起了锣鼓声。咚咚嚓,咚咚嚓,我摇着脑袋扭着屁股,跳得更卖力了。脚脖子一软,我摔了个仰面朝天。
等我爬起来后麻二爷让我继续跳。“来福,”他说,“你跳得太好了,再跳10 分钟好不好?”我发现脚脖子发麻,再跳恐怕还会摔跤。可演员必须听导演的,我只能接着跳。我无意中往屋子那边瞟了一眼,突然看到了我妈。我妈弯腰驼背,正瞪着眼一动不动看着我呢。我吓了一跳,眼皮跳跃着,好像大白天做梦了。脚脖子一软,我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来福,”麻二爷说,“你快起来跳呀,跳完我再给你买面包。”可我不想跳了。我说:“我妈不让我跳舞。”我往屋门那边指,麻二爷也吓了一跳。他说:“来福你胡说什么,你妈已经死了。”他说我妈死了,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哭了几声,我爬了起来,一瘸一拐跑出了院门。麻二爷吆喝着追赶我,苹果树上的麻雀看到了,它们肯定以为两个瘸子赛跑呢。
我想爬到山头上看看我妈。前年正月我跳舞的时候,我妈突然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我妈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揪回了家里。我妈说:“你个傻子,让你出去丢人现眼!”她用笤帚疙瘩打我的屁股,从小她就喜欢打我的屁股。但她很少骂我傻子,别人骂我傻子她还和人家吵架呢。我不清楚我妈为什么认为跳舞丢人,但我必须听我妈的。我妈说:“来福,你要听妈的话,等妈死了以后就没人保护你了。”我妈说完这话没几天真的死了,一群人热热闹闹把她埋到了山上。
我妈刚死那阵子我隔两天就会去看她。我有时候在墓堆前摆两个馒头,有时候摆几颗干枣。我知道我妈吃不上,它们都被喜鹊和蚂蚁吃掉了。我把脸贴在墓堆上,想从泥土的缝隙间把我妈看到。有一次,草秆戳伤了我的眼睛,我不停地流泪,但我真的看到了我妈。我喊了一百遍我妈也不理我,她闭着眼睛安安静静躺在棺材里。她比活着的时候更瘦了,躺在棺材里就像火柴盒里剩下最后一根火柴。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去看我妈了。
二
第二天,麻二爷又给我买了两个面包,还买了一捆火腿肠。他让我在葡萄架子旁边挖了一个坑。我小时候叫火腿肠“炮肉”,火腿肠长得像红红的炮仗,个头也和“二踢脚”差不多,我妈纠正了好几年我才改过来。麻二爷说:“来福,昨天你为什么跑?你要好好演戏,你难道不想娶一个媳妇吗?”
我挖的坑又大又圆。其实前几天我刚把这个又大又圆的坑填好,让我奇怪的是挖出来的土晒了晒太阳后坑里装不下了。前一阵周富祥告诉我说,我爷爷在院子里给我埋着一瓦罐金银财宝。我压根儿没有见过我爷爷。他不让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后半夜我在院子里偷偷挖。我一共挖了三个坑,挖出来一只生锈的烂茶壶,两只沤烂的胶鞋。
麻二爷让我蹲到坑里,他说今天让我演好汉。等我蹲下去后他把铁锹和䦆头架到了坑口。苹果树上的麻雀看到了,它们肯定以为我左肩扛着铁锹,右肩扛着䦆头,蹲在坑里拉屎呢。然后麻二爷从屋檐下拽过来一块我拣回来的大纸板。他比画着,用小刀在纸板上旋了一个脑袋大的洞。他把纸板盖在坑上,让我的脑袋从洞里钻出来。
然后他从墙角找来一个破瓷盆,这个盆子是我妈喂鸡用的。他用瓷盆盛了土,蹲下来轻轻往纸板上撒。他探着胳膊一圈一圈地撒,直到撒到我脖子周围。“来福你千万别动呀,”他说,“你可是个好汉。”我痒得厉害,纸板上的毛刺往我脖子里钻。我的手藏在纸板下边,没办法抓痒。土粒流到我的衣领里,我痒得更厉害了。“来福你坚持住呀!”他又说,他最后撒了一把土站了起来。
这时候我害怕了,我的眼皮底下到处都是土。我扭了扭脖子问麻二爷:“二爷,你是不是要活埋我?”说完后我屁股底下好像钻出来一只脚,使劲儿踹了我一下。我呼的一声站了起来。我左肩扛着铁锹,右肩扛着䦆头,连同纸板一起扛起来了。
麻二爷说:“来福呀来福,你捣什么乱,关键时候掉链子!”他气坏了,看样子还想打我呢。他给我解释说,整个人躺到坑里才会被活埋,我的脑袋搁在纸板上,可以看见太阳,可以自由呼吸,怎么会被活埋呢?他把十块钱搁到土堆上,上边压了一块石子,让我拍完戏后去买面包。
我又蹲到坑里。这一次,麻二爷撒土的动作很快,纸板上有些地方还没有被盖住,他就手忙脚乱开始拍戏了。他先是蹲着拍,把手机卡在一个三条腿的架子上。后来他又趴在另一块纸板上拍,那样子像是对着我瞄准射击。他说:“来福,你轻轻扭一扭脖子,轻轻地扭呀!”他说:“来福你笑一笑,你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演员!”他说:“来福,把你的小眼睛瞪起来,你要像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
太阳升高了,我的眼睛被阳光晃得难受。我的两只脚蹲得发麻,这个坑还是有点小。一只苍蝇飞过来,它绕着我的脑袋飞,差点儿撞到我鼻头上。我突然想撒一泡尿,正要和麻二爷申请,看到我堂弟来虎和他的朋友宋二走进了院门。我浑身一颤,差点儿尿出来,呼啦一声又站了起来。纸板上的土唰啦唰啦流下去,我把䦆头和铁锹卸下来,抽出脑袋把纸板扔了出去。
麻二爷爬起来刚要发脾气,他也把来虎和宋二看到了。来虎问麻二爷:“麻二爷你又给傻子拍视频呀?”来虎这个臭小子,他喊我傻子,他才是傻子呢。小时候他就喜欢用弹弓打我的屁股,宋二也用弹弓打过我。来虎又说:“麻二爷,你就别糟蹋我们家傻子了,别给我们老刘家丢人败兴。”麻二爷说:“我要把来福包装成网红,我有这个能力。”来虎说:“世界上的牛逼都快让你吹完了。”
两个人对话的时候宋二大摇大摆向我走来。宋二说:“来福啊来福,麻二爷把你拍成了全世界最傻的傻子。”他也骂我傻子,他们全家才是傻子呢。宋二掏出手机鼓捣了几下,手机就唱起歌来。这歌我听过,听着听着就想跳舞呢。宋二卡着手机让我看:“来福你看看,麻二爷把你拍得多傻!”我果然看到我在手机里跳舞。我系着红丝巾,摇着粉红色的大扇子,我的脸真白,我跳得太好了。我昨天跳舞的时候麻二爷并没有唱歌,不清楚谁在唱。我正看得入迷,宋二收起了手机。宋二说:“来福,以后我们给你拍,我们拍得比麻二爷强一百倍。”
麻二爷走过来说:“宋二你真可笑,我喝过的稀饭比你见过的小米还要多!”没等宋二说什么,来虎冲过来,在土堆上踢了一脚,我赶紧捂住了脸。来虎说:“麻二爷,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以后不允许你给我们家傻子拍视频。”麻二爷说:“笑话,来福是你们家的傻子,你给他买过一个面包吗?我给来福发工资。”
麻二爷根本不怕来虎。他瘸着一条腿,但他看起来像个好汉。来虎这时候才看到土堆上的十块钱,他弯腰拣起来,刺啦一声撕成了两半。来虎说:“麻二爷,你用十块钱打发一个傻子吗?”麻二爷冲上去,他要把撕成两半的十块钱夺回来,来虎拨拉了他一把,他坐在了土堆上。
苹果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这时候我又想起了我妈说过的话。我妈说:“你个傻子,别人打架的时候可不能看热闹,你要躲得远远的。”趁他们三个不注意,我撒腿就跑。我跑出了院门,一口气跑到了半山腰。
我坐在半山腰的土路边望着我家的屋顶。他们好像并没有打起来。我虽然看不到他们,但他们打起来我能听到。人们打架的时候总是一边打一边呐喊,如果谁一声不吭,那就输定了。
如果他们打起来我当然希望麻二爷赢。可麻二爷是个瘸子,他根本打不过来虎和宋二。如果我去帮助麻二爷,说不定可以战胜他们。可来虎是我堂弟,他用弹弓打过我的屁股也是我堂弟。我妈也不让我打架,看别人打架她都不同意。我妈的坟墓就在山头上,现在她正看着我呢。
后来我又想,我从院子里跑出来后说不定麻二爷也溜走了。来虎和宋二没有追赶麻二爷,是想留下来搞破坏。他们说不定把我家的屋门卸掉了,说不定冲进屋里,抬走了那两个榆木大柜子,连炕上的一大堆衣服被褥也带走了。我扭头往山上瞅,目光顺着土路爬上去,越往上坡度越大。我听到我妈又在骂我:“你个傻子,你连自己的家都守不住!”
后来我又想,来虎和宋二并没有搞破坏。他们跑到我家,是为了找到我爷爷埋下的一瓦罐金银财宝。后半夜我在院子里挖坑的时候说不定他们看到了,谁让我家的院门那么烂,院墙又豁了一个大口子呢。我突然间醒悟过来,麻二爷和他们恐怕是一伙的,否则他为什么让我挖坑?幸亏我是在挖过的地方挖。“你个傻子!”我骂自己。我从屁股下抓起一块石头,飞快地跑下山坡。
我还没有跑到院门前就听到麻二爷喊我,抬头一看,麻二爷和来虎他们正从周富祥家那边向我走来。来虎抱着个纸盒子,宋二也拎着个纸盒。看起来他们并没有打架,他们好得像公鸡和母鸡一样。更让我奇怪的是,孙午生的老婆刘梅花,那个全村嗓门最高的女人也和他们相跟着。刘梅花也喊我的名字,我撒腿跑进院子,跑进了屋里,哗啦一声把两扇屋门关上了。
“来福,”麻二爷在院子里喊,“咱们接着拍戏!”
“来福,”来虎也喊,“我给你买了一箱方便面,还买了一箱牛奶!”
“来福,”刘梅花也喊,“你躲到屋里干什么,我来看你拍戏来了!”
他们不停地喊。我不吭声,他们就拍打屋门。
“来福你开门呀,你先把方便面和牛奶收下。”
“来福你个傻子,就算镇长也不会把送礼的关在门外。”
“来福你听话,你难道不想娶一个媳妇吗?”
刘梅花哗啦哗啦地笑起来,她的笑声有时候像刮风,有时候像下雨,有时候又像煮鸡蛋。
他们还在拍门。如果他们一起用劲推,我肯定扛不住。他们的喊声震得我耳朵嗡嗡嗡叫。他们每次拍门都像是拍在我的后背上。
刘梅花又笑,我的肚子也哗啦哗啦地叫起来。我又饿了。我想问问我妈该不该开门,可我妈已经死了。
“来福呀来福,你可真是个傻子呀!”刘梅花这样喊,我心里说你才是傻子呢,你们全家都是傻子。我的后背贴着门板滑下来,坐到地上呜呜地哭了。
三
那天下午,他们又给我拍戏。我是说不光麻二爷给我拍戏,来虎也拍,宋二也拍,刘梅花也拍,给我拍戏的人越来越多。
我又演了一次好汉。麻二爷指挥我拍完了,刘梅花扭着大屁股跑回家里,取来假发套在我头上,她让我演一会儿女好汉。她还在我头上插了一朵鸡冠花。来虎扔掉了假发,让我嘴里衔了一把杀羊刀,还在刀尖上扎一块猪皮,他说这才像威风凛凛的好汉呢。宋二点了根烟塞到我嘴里,我鼓起腮帮子使劲吐了出去。我妈不让我抽烟。我妈说学会抽烟就再也改不掉了,喝酒也一样。
直到太阳落山我才从坑里爬出来。我的两条腿麻得站不起来,尽管中间休息了两次。刘梅花要给我煮方便面,可我们家的灶台坏了。刘梅花说:“可怜的傻子呀,平时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我就着牛奶啃了两块方便面面饼。我把调料撒到面饼上,又香又脆,比面包好吃多了。我吃面饼喝牛奶的时候他们也拍。我又想起我妈说过的话。我妈说:“你个傻子,别人吃东西的时候别看着人家,这样不礼貌。”我学着我妈的腔调说:“我吃东西的时候你们别看着我,这样不礼貌。”他们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早晨我被院子里的说话声吵醒,一开始还以为是做梦呢。我光脚来到门板后边,从门缝里向外望,麻二爷正在给一群人讲话。麻二爷说:“我们不能惹傻子生气,要想方设法千方百计让傻子配合我们。”麻二爷骂了我两次傻子,他们全家才是傻子呢。大清早他们就站在我家院子里,等我有钱以后一定把院门修好,把院墙上那个树杈一样的豁口堵上。我还想养一条狗,谁喊我傻子就让狗咬谁。
我哗啦一声拉开屋门,他们都吓坏了。我说:“谁让你们进来的?你们是小偷。”麻二爷说:“来福,我们是来给你问早安的,大家都关心你早饭吃什么。”他这么说,我肚子就饿了。我还有他们昨天给的方便面和牛奶,炕角的尼龙袋里还有干馒头。馒头是周富祥给他儿子娶媳妇的时候送给我的。村里谁家办红白事我都主动去帮忙,红事我帮他们倒泔水,白事我帮他们搬运花圈纸扎。周富祥给了我半尼龙袋馒头,我倒在窗台上把它们晾干。每个馒头都硬邦邦的,吃的时候我用秤砣砸开。
我说:“早饭我想吃面包。”
我说的是实话,我真想吃面包,午饭再吃方便面。我刚说完,只见大嗓门的刘梅花变戏法一样举起两个面包。刘梅花说:“来福,我就知道你想吃面包,我给你带来了。”我望着她手里的面包想,如果我说想吃过油肉,刘梅花或者其他人会不会也把过油肉从背后拿出来呢?
我拿着面包回到屋里,关上了屋门。吃饭的时候我不想让他们拍。吃完了面包,我又喝了一袋牛奶。我从屋里出来,他们立马围上来。麻二爷说:“来福,今天还是让你演好汉。”我说:“我不想当好汉,蹲在坑里像拉屎。”麻二爷笑,他们都笑。麻二爷说:“今天你演的好汉不是蹲在坑里,而是往树上爬。”可我不会爬树,有一次我想学爬树,刚把树干抱住,我妈就用笤帚疙瘩打我的屁股。我说:“我不会爬树,猫才能爬到树上。”他们又笑。他们簇拥着我走出了院子,来到周富祥院门前那棵臭椿树下。
那棵臭椿树有水桶粗,以前树上总是拴着一头又高又大的骡子。骡子你们懂不懂?我妈说马和驴结婚以后生下来的才是骡子。周富祥早把骡子卖了,但骡子卧着休息的那片地方还像打谷场一样又干又硬,拴骡子的那根磨得发白的绳子还缠绕在树干上。周富祥把绳子一圈一圈绕了下来,我以为他怕绳子缠在树干上影响我爬树。周富祥笑着说:“我家这棵臭椿树要和来福一起出名了。”
可我真不会爬树。我举起胳膊抱住上面的树干,提起两条腿夹住下面的树干,那样子有点像青蛙。我爬了两下就滑了下来,额头让树皮蹭破了。他们又嘻嘻哈哈笑。他们从四面八方给我拍戏。
我又试了三次,第三次爬得最高。我从树干上滑下来坐在树下,三个人争抢着给我递过水来。我喝完水后瓶子他们也不要了。李连生说:“来福,我回家给你拿脚扣吧。”他们又笑,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李连生当过电工,他套着脚扣往电线杆上爬,咯噔咯噔,看起来像走路一样轻松。如果我的脚掌上也套上脚扣,说不定一口气就爬到树梢上了。我丢掉水瓶站起来,李连生的话被他们否定了。宋二说:“来福,你爬不到树上,我们把你绑到树上。”他从地上拣起绳子,没等我同意就开始捆绑我。我想反抗,可我确实爬不到树上。他们让我靠着树干,绳子在胳膊上绕了好几圈,肚子上也绕了两圈。“来福,”宋二说,“我们不会使劲绑你,我们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你。”他们又笑。他们绑好我后把我的迷彩服扣子解开了。周富祥的儿媳妇在镇上卖化妆品,她怀上孩子后不去上班了。她挺着又圆又大的肚子要给我化妆。她说要把我化妆成一个真正的好汉。
那些天除了演好汉,我还推过石磨。他们说推石磨也算好汉。全村就李永青院子里有一盘石磨,我推着石磨连着的那根圆木转圈,他们让我光着膀子,脑袋上罩了一条白毛巾。我还在孙午生家演过掌柜的。他们给我戴了一顶瓜皮帽,戴上眼镜,穿上古代的衣服,摇着扇子坐在柜台后边。他们让我打算盘,用毛笔记账,我既不会打算盘也不会记账。他们还让我骑马。可村里没有马,周富祥卖了他家的骡子后村里一头牲口也没有了。他们就让我骑猪。乔本贵家养着两头又肥又大的猪,一头白猪,一头黑猪。乔本贵问我想骑哪头猪,我觉得白猪比黑猪漂亮,白马比黑马漂亮。可白猪嚎叫着不让我骑,黑猪也不让我骑,我摔了个仰面朝天。
我累坏了。你们知道吗?当演员很辛苦,比种地辛苦,比放羊辛苦,比打铁辛苦,说不定比娶媳妇也辛苦。上次周富祥给他儿子娶媳妇时说:“给儿子娶个媳妇那得脱一层皮,掉二十斤肉呢。”那当然是十分辛苦的。但他们给了我很多吃的,除了方便面、面包、火腿、牛奶,还有饼干、蛋糕、鸡腿、罐头、水果,快把我家那盘炕堆满了。除了吃的,他们还给我衣服、被褥,还给我锅碗瓢盆,李连生把他儿子骑过的自行车也送给我了,说只要补补内胎就可以学着骑。
除了给我东西,他们还给我发工资,一天十块钱。一开始我以为工资是麻二爷给我发,每次都是他给我。可来虎偷偷告诉我,工资是他给我发,麻二爷只是过过手。如果我每天挣十块钱,以后我就可以重买一个院门,找人把院墙修好,还可以养一条狗,还可以给我妈的坟前立一块墓碑。我看到许多墓堆前都有一块墓碑,我妈也应该有一块。再以后,我就可以娶媳妇了,谁知道娶媳妇多么辛苦呢?
我躺在炕上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我的工资太低。有一次演完戏我偷偷问李永青:“你儿子的工资多少钱?”李永青儿子在城里上班。李永青说:“一个月五千。”他接着说:“来虎你个傻子,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又问刘梅花:“你家小卖铺一天能挣多少钱?”刘梅花就笑,震得我的耳朵轰隆轰隆响。刘梅花说:“来福,你不是我家掌柜的吗?”
我想演一个月戏,然后和他们商量涨工资的事情。我想涨到一天十二块,后来又觉得涨到一天十五块更好,一天一百块才过瘾呢。但我担心我提出涨工资后他们不让我演戏了,连吃的都不给我了,真是让人发愁。我想问一问我妈,可我妈已经死了。我拣了块土坷垃,在屋门上画了好多条竖道子,每天擦一条。我决定把所有的道子擦完以后再考虑涨工资的事。
四
我和来虎有一个共同的爷爷,他不是我的亲爷爷,也不是来虎的亲爷爷。这个爷爷以前在镇上当老师,现在已经老得走不动了,变成一个白胡子老头。他每天拄着根拐棍,坐在院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我小的时候他对我很好,给我买过油酥饼,买过水果糖,还给过我瓜子和花生。他骑着自行车到镇上上班,看见我就从车上下来,说:“来福,我给你买好吃的。”但他见了我总是摇头,总是叹气,好像我惹他生气似的。后来他不再给我买吃的,我也不喜欢他了。
这天下午我在马路上演戏,他们在路边的两棵柳树上拴了根绳子,让我坐在绳子上荡秋千。我荡了几次都摔下来了,他们又嘻嘻哈哈笑。我爬起来后突然听到我爷爷喊我,我一下子就把他的声音听出来了。我从人群里钻出来向他走去,老远就看见他的白胡子抖动,好像刮起了很大的风。我说:“爷爷,你喊我。”我笑了笑,一笑我就流口水。爷爷说:“来福你给我过来!”我就走到他跟前。我以为他要给我吃的,我现在不缺吃的,没想到他抡起拐棍在我屁股上敲了一下。我想跑,可他是我爷爷。拍戏的那些人跟了过来,爷爷的胡子抖得更厉害了。爷爷冲他们喊:“你们给我滚蛋,你们的脑袋让驴踢了,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他又单独冲来虎喊:“来虎,你不怕老刘家的人用唾沫把你淹死?”来虎嘟了嘟嘴,耷拉着脑袋溜走了,那些人也溜走了。
“来福,”爷爷瞪着眼和我说,他的牙就剩下最后一颗,“来福你个傻子呀,他们都在作弄你。”我又笑,他说:“来福啊来福,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别让他们给你拍视频好不好?”原来爷爷不让我拍戏。我说:“爷爷,他们给我吃的,他们给我发工资。”爷爷说:“来福,吃的我给你,工资我也给你发,但你再不能让他们拍。你仔细想想,如果他们不是作弄你这个傻子,为什么让你一个人演戏,他们为什么不去演?”
晚上我琢磨爷爷这句话。我想着拍戏时候我吃苦受累,而他们只是举着个手机,最多还举着个卡手机的架子。我几次想从手机里看看我演的戏,他们不让看。我演什么戏他们都嘻嘻哈哈笑,不演戏他们也笑,真把我当成了傻子?如果他们不把我当傻子,为什么他们不去演戏,而让我一个人演?我越想越生气,爬起来把门板上的土道子全都擦掉了。我把炕上的一堆衣服扔到地下,后来就睡着了。
早晨我又被院子里的说话声吵醒。我拉开屋门喊:“你们把我当傻子,我以后再不拍戏了!”然后我缩回身关上屋门,插上门闩,像上次那样背靠着门板。他们聚拢过来,好多只手拍打门板。
“来福你出来拍戏呀,我们给你买面包,我们给你发工资。”
“来福啊来福,别听那个死老头的,他才是傻子。”
“来福啊来福,你难道不想娶媳妇了?”
他们又笑。他们使劲推门。你们知道吗?他们把我家的一扇屋门推下来了,哗啦一声拥进屋里。那扇屋门贴着我的身体慢悠悠倒下去,“砰”的一声,把李永青送我的一只沙锅砸烂了。我从人堆里挤出去,撒腿就跑。他们追赶我,我跑得更快了,一口气跑到了半山腰。
我又坐在半山腰的土路边望着我家的屋顶。他们没有追来,我听到他们嘻嘻哈哈笑。他们确实把我当成了傻子,我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坐了好长时间,一直到太阳升起,升得越来越高。我看到两只红嘴小鸟落在路旁土崖上的酸枣枝上,它们不怕酸枣刺捅伤吗?山路两旁是一层一层的地,一块一块的地,以前地里种着庄稼,后来不种了,都埋上了死人,长起好多墓堆。好多墓堆前立着墓碑,如果我不演戏了,什么时候才能给我妈立一块墓碑?
太阳悬在当空,我偷偷跑回家,他们果然回家吃饭去了。我吃了两块方便面面饼,打起嗝来。我正想喝牛奶,院子里有了动静,原来周富祥端着碗来了。我从屋里冲出去,也不管他喊什么,撒腿跑出了院子。这次我没往山上跑,而是跑到了马路南面的河滩里。冯四英在马路上喊我,我才不理她呢。
河滩里只剩下细细的一道流水,石头倒不少,我看到一大片光溜溜的石头。我问一块虎头虎脑的大石头:“我给你们拍戏好不好?”大石头说:“我才不演戏呢,我也不是傻子。”我又问另一块长得像猴子一样的石头,猴子说:“我们只给别人拍戏,傻子才演戏呢。”我就不理这些石头了,沿着河道一直走,后来绕到了镇上。我想还是在镇上拣塑料瓶子吧。我好长时间没有拣瓶子了。
镇上比村里热闹,马路两边都是门面房。我从垃圾筒里拣了两个瓶子,从收购站门口又拣了一个被人踩扁的瓶子。我老远看到老赵菜店门口那个装烂菜叶子的竹筐里有一个瓶子,撒腿跑了过去。我正准备拣瓶子,菜店里一声大喊,老赵冲了出来。老赵又粗又大,我以为他要拿割豆腐的刀捅我,没想到他手里拿的是手机。老赵喊:“哎呀,傻来福又来拣瓶子了。”他举着手机对着我拍,然后卖面皮的陈菊花出来了,然后打饼子的赵小虎出来了,他们都掏出手机对着我拍,好多人从四面八方向我汇聚。我撒腿就跑,有人还想拦住我呢。他们嘻嘻哈哈笑。
我又绕到河滩里。我老远就看见乔本贵和他儿子在河滩里挖沙。他们开着三轮车,快把河滩里的沙挖完了。乔本贵的儿子看到了我,沙也顾不上挖了,老远就冲我喊:“来福,过来开我的三轮车,我给你拍戏。”我转过身撒腿就跑。
后来我明白了,只有往山上跑他们才不会追赶我,我才遇不到人。我是说遇不到活着的人,山上埋着的死人太多了,有多少墓堆我根本数不清。埋我妈的那块地快到山顶上了,背靠着土崖,它本来就是我家的。小时候我妈带着我在地里种过谷子,种过玉米,还种过大豆。有一次我背着大半袋玉米棒子下山,我妈也背着大半袋,我妈说:“谁说我们家来福傻,我们家来福照样可以干活。”坡太陡,她刚说完我就摔倒了。这块地早就不种庄稼了,长满了半人高甚至一人高的杂草,一到秋天草就开始枯萎了。既然没事干,我就拔那些杂草。我先把墓堆上的草拔掉,再拔周围的,我想把我妈的墓地清理得干干净净。我听到我妈又在表扬我:“谁说我们家来福傻,来福是个大孝子。”我就笑,干得更卖力了。中午我偷偷回了趟家,带来一把铁锹,还带来了方便面和饮料。我把方便面和饮料摆到墓堆前,又开始清理杂草。既然有了铁锹,我干起活来更方便了。等我有了钱,除了给我妈立碑,我还要在坟地里种几棵柏树。小鸟落到柏树上,它们唱歌的时候我妈就听到了。
天还没亮我就从家里出来,周富祥家熄灯以后我才下山回家。我在坟地里干了三天,总算把蒿草清理完了。我靠着墓堆坐下来休息,想和我妈说说话。我喊了一声妈,但我妈没有吭声。我又喊,我妈叹了一口气。我妈说:“你个傻子,你把草拔掉干什么,他们要找上来,你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我委屈地哭了起来。我说:“妈,你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我呢?”我妈再不吭声了。
我妈的意思是,我不给他们演戏,他们会找我算账。他们那么多人,迟早会找到我。他们会把我捆绑起来,就像抬着一头猪去屠宰场一样把我抬下山去。我想到村里人吵架时常说的一句话:“看我不把你家的祖坟掘了!”那次周富祥和李连生吵架,李连生就这样说过。“妈,”我急得叫喊起来,“他们捆绑走我我不怕,打死我也不怕,打死我我也不是傻子,可他们要来掘坟怎么办?”我妈没有回答,我听到她轻声叹气。
我决定垒上三面墙,把我妈的坟地保护起来。山上一块石头也找不到,我只能趁着夜色下山去找。你们知道吗?夜深人静后我从山脚下往上搬石头,后来又到河滩里搬,我在我妈的坟地边垛了三十多块大石头,把那块长得像猴子的石头也搬上山了。我还从山脚下扛上两个树墩,垒好围墙后我想让它们在院门口看门,就像门兽一样。那两个树墩太重了,我呼哧呼哧地喘,我妈又表扬我呢。“妈,”我和我妈说,“等垒好墙后我就搬到山上住,我会保护你的!”
五
那天早晨我醒得太晚了,他们把我堵在了屋里。
“来福,你这几天跑哪儿去了?”
“来福,别听那个糟老头的,他躺到床上出不了门了。”
“来福,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演员,赶紧去拍戏呀,我们给你涨工资。”
他们围着我叫嚷,有人又举起手机对着我拍。我想跑,他们包围着我。我只好大喊一声。我说:“我不拍戏,你们把我当傻子。”他们一下子就安静了。麻二爷说:“来福,我们从来没有把你当傻子,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他扭头问:“你们把来福当傻子了吗?”他们齐声回答:“没有。”我说:“如果你们没有把我当傻子,为什么只让我一个人演戏,傻子才演戏呢。”麻二爷说:“来福,谁说只让你一个人演戏?以后我们一起演,让你演娶媳妇,你还要和你媳妇亲嘴呢。”他们又嘻嘻哈哈笑,我又想起来我妈说过的话。我妈说:“来福你个傻子,你什么时候能给妈娶个媳妇呢。”如果我能娶个媳妇,我妈就不喊我傻子了。我妈虽然喊我傻子,但她从来不把我当傻子。
他们让我娶的媳妇是刘梅花。刘梅花比我大十几岁,我不想娶她。麻二爷说:“来福啊来福,你就别挑了,全村就刘梅花一个人愿意演你的媳妇。”他们又笑,刘梅花也笑。刘梅花说:“你个傻子,嫌我又老又丑是不是?”我就笑,我和刘梅花只是演戏,她并不是我真正的媳妇。就算是演戏,我也能体会一下娶媳妇多么辛苦,会不会脱一层皮,掉二十斤肉。
我和刘梅花是在村里的戏台上演戏。那天太热闹了,有人敲锣,有人打鼓,他们让我穿上了红棉袄,刘梅花也穿上了红棉袄。他们给我胸前别了一朵花,刘梅花也别了一朵花。麻二爷指挥着我,让我笑,让我抱拳,让我和刘梅花夫妻对拜,还教我背了一个诗呢: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只要肯辛苦,傻子也能娶媳妇。我不想说傻子,麻二爷说我说的傻子不是我,他指着宋二说:“宋二才是傻子呢。”戏台下那么多人欢呼,他们都举着手机拍,除了我和刘梅花演戏,台上还有几个人演戏,他们给我端茶倒水,给我揉肩捶背,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么好的待遇。
演完了娶媳妇,他们还举着手机对着我拍。刘梅花往戏场外走,我跟着她,一大群人跟着我。刘梅花突然扭头笑起来,刚才她就笑了好多次。刘梅花说:“来福你跟着我干什么,真把我当成你媳妇了?”大家又笑,几个人都说:“来福太入戏了,来福是世界上最好的演员。”我觉得娶媳妇根本没有那么辛苦。
后来的几天,我们又拍了好多戏。麻二爷戴了一顶鸭舌帽,戴上了眼镜,拖着一条腿指手画脚,吆五喝六,全村人都听他指挥。麻二爷让我追着一只破足球跑,然后把足球踢到天上。第一次追足球我被足球绊倒了,第二次我没有把足球踢起来,足球还是在地上滚,第三次我才把足球踢飞。我觉得足球飞得不够高,我想把它踢到房顶上去,可麻二爷不让我踢了。麻二爷抱着足球来到周富祥家里,周富祥老婆正拿着铲子在院子里炒菜,锅里却什么也没有。麻二爷把足球扔到锅里后我忍不住笑了,难道足球也可以炒着吃吗?然后周富祥老婆从一边拎起了一口塌底锅,扬手扔了出去。然后麻二爷拣起塌底锅,从周富祥家出来后扣到了李连生脑袋上,李连生把锅愤怒地扔了出去。然后麻二爷又把锅拣回来,扣到了我的脑袋上。一群人又笑,我不清楚麻二爷拍的什么戏,我才不要这口破锅呢。
麻二爷让我和宋二演摔跤。宋二说:“我才不和一个傻子摔跤呢。”一群人就骂他,谁让他骂我傻子呢。可我摔跤摔不过宋二。宋二一下子就把我摔倒了。我后脑勺磕在路面上,天旋地转,听到一群鸽子在天上飞。我爬起来后大家又骂宋二,说他下手太狠了,动作太快了,本来就是演戏。再摔,宋二动作果然慢了些,但他还是把我摔倒了。我想和宋二摔第三跤,但麻二爷不让我摔了。麻二爷让宋二躺下,让我压着他,宋二冲我吹口哨,我扇了宋二一巴掌,撒腿就跑。
有一天,麻二爷和我们说,他想拍一个大场面的戏,打仗的戏。“打仗的戏你们明白吗?就是全村的人分成两派,拉开架势打,当然要搞笑。”麻二爷说完后拖着腿跑回家,扛出来一个黑乎乎的机器。大家拥过去看,麻二爷把机器抱在怀里,光怕别人摸。来虎说:“麻二爷,你拍视频发财了,我们就是个陪衬。”麻二爷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然后他又给大家讲戏。这时候我想起了涨工资的事,麻二爷还是每天给我十块钱。但麻二爷一直说,他先把人分成两组,周富祥和李连生不同意分到一个组,他们吵了起来。我又想起我妈说过的话,怕他们打起来,撒腿就跑。麻二爷喊了一嗓子,他们又追我,周富祥和李连生顾不上吵架了。
我和麻二爷说:“二爷,我不想拍戏了。”麻二爷说:“来福啊来福,你是主要演员,谁不拍你也得拍。”麻二爷抱着他的机器,腾出一只手拽我,差点儿摔倒。我想说涨工资的事,还是担心他们拒绝,其实我也想拍打仗的戏。麻二爷说:“来福,我让你演排长。”我知道排长不是多大的官,我小的时候我妈教过我下军棋。我说:“我想当营长。”说完后后悔了,又说:“我想当团长。”他们又嘻嘻哈哈笑。麻二爷同意让我当团长,另一个团长是宋二。
你们知道吗?那天拍戏比我娶媳妇还热闹呢。午饭以后,麻二爷让我们在山脚下的打谷场集中。打谷场离我家的院子很近,那两个树墩我就是从打谷场扛到山上的。我的队伍头上都戴着帽子,鸭舌帽、毛线帽、棉帽,各种样子的帽子。宋二的部队都箍着毛巾,红的、绿的、白的,各种颜色的毛巾。戴帽子的站成一排,箍毛巾的站成一排,麻二爷扛着机器站在磨盘上。麻二爷喊了一声,两支队伍就呐喊着开始拼刺刀。其实我们谁都没有拿着刺刀,而是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有铁锹,有粪叉,有钉钯,有扫帚,太有意思了。我的武器是葵花秆,宋二的武器也是葵花秆。麻二爷不让我们真打。我刺过去,宋二躲开了。宋二刺过来,我躲开了。呐喊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树也惊得摇荡起来,看热闹的狗也叫起来,天旋地转,地动山摇。
没想到周富祥和李连生真的打起来了。周富祥并没有和李连生拼刺刀,周富祥的老婆也没有和李连生的老婆拼刺刀。但周富祥的老婆和刘梅花拼刺刀的时候扫帚扫到了刘梅花身旁的李连生的老婆。两个女人先是吵,然后就撕扯在一起,周富祥和李连生冲过去,两个人开始打架。两边的队伍乱套了,我的部队不听我指挥,宋二的部队也不听宋二指挥。一群人煮饺子一样挤在一起,李连生的脸上流出了血,周富祥变成了熊猫眼。我又想起我妈的话,撒腿就跑。
你们知道吗?麻二爷站在磨盘上喊了一声。麻二爷才是杀人犯。麻二爷喊:“来福,你往哪儿跑,你们别打了,快把傻子追回来。”他又骂我傻子,他们全家才是傻子呢。我往山上跑,他们追赶我。我呼哧呼哧喘,扭头一看,连李连生和周富祥也来追我了。他们一直追,我一直往山上跑,山路越来越陡。他们根本没有我跑得快,根本追不上我。我跑到我妈的坟地边,跑到我垒起的半截石墙旁,他们离我还远着呢。他们跑不动了,弯腰驼背,垂头丧气,拄着铁锹,拖着钉钯,看起来像一个又一个傻子。
你们知道吗?那时候我突然间明白了,麻二爷要拍打仗的戏,原来是为了对付我。现在,我的队伍根本不听我指挥,我的队伍和宋二的队伍变成了一伙的,他们好得像公鸡和母鸡一样。再看麻二爷,他拖着一条腿扛着机器,他也追来了。他又喊:“冲啊,冲上这道陡坡,活捉傻子!”他们果真冲上来,我吓坏了。他们不仅会活捉我,还会掘掉我妈的坟。我气坏了。我看到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抱起一块石头砸下去,然后又抱起一块石头砸下去,石头顺着山坡翻滚,有一块刚好砸在宋二脑袋上。然后我继续往下扔石头,他们吓得扔掉了武器,掉转屁股撒腿就跑。我看到了血,接着往下扔石头,山路上到处都奔跑着石头。我把那两个树墩也推了下去,它们像两个蹦蹦跳跳的胖子,一边跑一边还唱歌呢。
然后我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妈,”我一边哭一边说,“我可不是傻子,以后我再不和他们演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