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华
摘 要:昌耀是当代西部诗人中的明珠,他的诗歌风格刚健、气势恢宏、情感深隽、体悟独到,堪为西部乃至中国文学的模范。其诗中最为引人注目、最值得我们反复审思的是一种浑融于字里行间的“西部精神”,主要表现在对主体存在价值的确证、对文学现实功能的坚守、对民族传统美德的护持三个方面。这些精神理应受到当今诗界的重视,其对于今天的诗歌摆脱内蕴浅薄、格局狭小、格调不高的弊病应能有所助益,也能帮助中国人民增强自信,破除万难走向伟大复兴。
关键词:昌耀;西部精神;主体价值;文学功能;民族美德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210(2023)03-0075-08
中国当代西部诗歌又称“新边塞诗”,发轫于1950年代,李季、闻捷等诗人创作的描摹歌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西北人民生活的诗歌,可算最早的新边塞诗。“十七年”时期,李季以玉门油矿的生产生活为题材的“石油诗”,闻捷以新时代少数民族青年的爱情生活为描写对象的《天山牧歌》,以及张志民、郭小川、贺敬之、李瑛等人的诗作,都可归入此类,其共同特点是不仅描摹了美妙的西部风光、独特的边地民俗,而且透出一股奋发向上的朝气,熔铸了开拓进取的时代精神,让人读来耳目一新。但西部诗歌真正迎来勃兴,受到整个文学界乃至全社会的广泛关注,是到了1980年代:西部诗创作的“三驾马车”——周涛、杨牧、章德益于此时横空出世,昌耀、高平、林染、李老乡等诗人也佳作频出,得到了无数喝彩。这一时期的西部诗作蕴含深广、气势不凡,不但彰显着豪迈雄浑的“西部气派”,而且积蓄了顽强的“反命运力量”,独具一种振奋人心的魅力。此后,由于市场化、商业化时代来临,“人文主义、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逐渐为物质洪流消解”,西部诗歌再难延续豪气干云、高歌猛进的路数,遂逐渐融入内地主流,朝着个人化、日常性的方向转变。然而,1990年代以来内陆诗坛的个人化写作更多表现为对外部世界的拒斥以及专心营构自我封闭的艺术世界,而“西部诗坛的个人化写作则完全呈现出一种开放性”,“诗歌的基本精神向度仍指向一个共同目标:关于精神家园、信念、神性,乃至永恒的基本主题”。
时至今日,西部诗歌并未偃旗息鼓,而是仍以“西部精神”作为内核,不断尝试表现题材和表达方式的多方向突破,努力焕发新机。曾流寓青海二十余年、由“大山的囚徒”转变为高原之赘婿的昌耀,其创作正是含纳、演绎了这种精神的典范。程光炜认为,虽然西部诗歌辉煌的顶点是1980年代中期,但直到1986年,大部分西部诗作者仍是凭着“对地域特点的夸张化描述”吸引读者,个性化的生命体验在其笔下并不突出,“像昌耀这种具有创作个性和成熟心理素质的诗人,在‘西部诗人中还不多见”。昌耀之所以能突破对“异域风情”的迷恋,深刻揭示出西部大地所给予人的“荒原体验”,根本原因在于他并不是以观光者的姿态和心理来领略西部的。时代的召唤、命运的牵引使昌耀的自我生命完全融入了西部,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很大程度是从西部本土生长出来的,他诗歌中的精神也深深刻上了本色西部的烙印:那是一种面对贫瘠和坎坷依旧踽踽独行、跋涉不已的求索、确证人的主体价值的精神;那是一种坚持以文学反映自己所遇所历、抒吐自己所感所思的敢说敢言、不平则鸣的精神;那是一种护持中华民族美德之根,阐扬传统儒者忧国忧民、匡谬正俗的可贵品格的精神。
一、确证主体存在价值:融入荒野,孤绝独立
诗人西川在评论长久以来不断向“自我”和“日常”坍缩的诗歌趋势时,略显无奈地叹道:“我们这个年头基本上只处理经验中的一个‘小我,这是一种时代性的轻浮。”本来诗歌中的抒情、叙事主体,应是直面柴米油盐之繁琐的“小我”与超离现象世界、坚守精神理想的“大我”的融合,但由于当代以来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文学应以替政治传声、为集体代言为使命的观念甚嚣尘上,口号式的、宣传单一样的浅薄之作泛滥成灾,真我体验的阙如使诗歌发展受到很大损害,以至于新时期以后诗人们渐渐不再愿意触碰那个高擎理想、昂首挺胸的“大我”,甚至耻言人的主体性,似乎只要诗中之“我”稍微将视线从日常琐事上挪开,稍微表达几句抗击命运、实现蜕变的愿望,诗歌的真实就会受到损害。在这样一种想法的引導下,诗作文本中的“我”变得越来越低调甚而暗淡、模糊就在所难免,任由这种趋向发展下去,诗歌的进步同样也会遭受阻滞。综观昌耀自1950至1990年代的创作,虽然时移世易,社会条件、文化思潮前后变化很大,但其诗中始终可见一个面貌清晰的“独行者”“求索者”在吟唱和诉说,在静观时代风云、细嚼人间冷暖的同时,不断确证着怀揣理想、相信未来的自我的尊严和价值。
众所周知,古代边塞诗素以刚健豪放著称,高适、王昌龄、岑参、王之涣等人的篇目中氤氲着浓烈的爱国主义情怀和英雄主义激情,而这些诗中的主体显示给读者的无一不是昂首阔步或策马扬鞭、举杯豪饮或弯弓射箭的光辉形象,所以我们若说昌耀笔下的主体是继承自古边塞诗,其实也不无道理。然而仅仅这样解释未免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因为古边塞诗人对于西部边地的印象多是大而化之的,其关注点集中在自己身上,西部景物、风俗只是被用以衬托抒情主体壮志豪情的工具,主体精神和西部现实之间实际上存在着较为明显的疏离。昌耀诗歌的状况则与此截然不同:昌耀少年时代即成为一名文艺兵,随抗美援朝志愿军远赴异国、辗转颠沛,军旅生活不但锻炼了他的体魄、磨砺了他的心智,而且使他对于国家安全、民族荣誉等产生了刻骨铭心的体悟,家国情怀与英雄情结在他的胸中潜滋暗长。归国后就读于河北荣军学校期间,延续自己作为战士的身份、继续参与社会主义祖国的现代化建设,成了他的最大心愿。在这种心愿的激荡下,响应青海省人民政府发出的西部大开发的号召,投身广袤雄奇的西域参加生产建设,就成了昌耀的不二之选。青海高原的自然和人文景观与中土地区迥然相异,在这里昌耀看到了从冰山峰顶起飞的雄鹰、在马背上裸臂横刀的牧人、于地平线渐次隆起的高车,以及黄河岸畔对唱情歌的水手和少女、抡锤锻造火的流苏的铁工……所有这些都深深攫住了他的心,使他领受到西部大地上萌动着的质朴健康的生命活力。自那时开始,昌耀创作的诗歌越来越境界开阔、气韵沉雄,我们仔细品读会发现,诗中出现的“我”与西部万物并不是看与被看的消极关系,而是互融互动的积极关系,这样的主体是一种涵化了西部神性的经验之我,正如昌耀所说:“沿着黄河我听见跫跫足音,感觉在我生命的深层早注有一滴黄河的精血。”
如果说凭着一腔热血亲近西部,希图将广袤的西部现实、沧桑的西部历史含纳进自我心灵空间,这样一种主体建构的方式未免有些天真烂漫,未必能真正确证置身西部之人的主体价值的话,那么,昌耀自1957年“以诗罹祸”后的一系列坎坷遭遇,则使他确然体会到了在荒原旷野生存与跋涉的艰难,也让他对西部人民的坚韧不拔、顽强剽悍产生了由衷的敬畏和倾慕,进而使他用“西部法则”进行了自我规训,最终一个踽踽独行永不言败的孤勇者形象呈现于他的诗中。1957年时值“反右运动”,昌耀因写了两首题为《林中试笛》的小诗被打为“右派”,发往祁连山八宝农场进行劳动改造。本来是建设西部的拓荒者,转眼之间却沦落为“大山的囚徒”,昌耀所受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但我们细看他被流放期间产出的诗作,虽然其中亦有愤懑的控诉、伤感的嗫嚅,所占比例却不是很高,相反,许多篇章凸显了自我的笃定与坚强:《踏着蚀洞斑驳的岩原》中“我”在一片被烈日烘烤、寸草不生的岩原上行进,相伴而行的只有前方的一匹跛足的瘦马,虽然“我”不无困顿,而那瘦马的蹄足“沉重有如恋人之咯血”,但人和马却意志坚定,绝无停步或退却之意;《凶年逸稿》生动描摹了人们“因饥馑而恍惚”的惨象,也揭示了匮乏的年代亦不乏希望的妊娠,更关键的是,“我常在鹰群与风的嬉戏中感受到被勇敢者/领有的道路,听风中激越的嘶鸣迂回穿插/有着瞬息万变。有着钢丝般的柔韧。/我在沉默中感受了生存的全部壮烈”。《峨日朵雪峰之侧》刻画了“我”艰难攀爬岩壁,血滴从撕裂的鞋底渗出的场景,排除万难终于抵达巅峰,却发现自己的成功并无战友见证,“我”只好与“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一同默享着这大自然赐予的/快慰”。
通过上述例子我们可知,昌耀之所以能在面对命运的挫折、现实的荒诞时不卑不亢,不陷入自我怀疑、自怨自艾的泥沼,并不是因为他善于以一种浅薄的乐观主义自欺欺人,而是缘于他从西部生灵虽置身贫瘠恶劣的环境、面临各种难以预料的威胁,却始终生机充沛、不断搏击命运而终能繁衍下去这一事实,领悟到了生命的真谛。在他看来,生命的价值正体现于苦斗的过程,个人作为能动的主体只要不随波逐流,不泯灭自己的理想,不放弃自己认为正确的思想和行为,其主体性便已然得到确证。苦斗精神可谓是昌耀领悟到的最为重要的西部精神。另外,昌耀还在西部民众的身上学到了善良和坚韧。当他被发配到青海湟源县日月乡进行“劳改”时,当地淳朴的民众并未对他的“右派”身份心存芥蒂,大都表示了善意的接纳,乡政府武装干事杨公保更是将他接到家中住宿,对他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怀。由于自然条件的限制,1950、1960年代西部地区一般民众的生活大多比较艰苦,但纵使艰苦,他们也不忘记与人为善,始终保持豁达的心境,对生活永不失却信心。这样一种精神品质无疑濡染了昌耀的心灵,他在1990年代世俗现代性抬头、价值规范遭受冲击的语境下写出《大街看守》等诗,“大规模地进入社会底层芸芸众生的书写”,坚定维护底层人民的尊严,正是受此影响的体现。
二、弘扬文学现实功能:忠于生活,不平则鸣
但凡对西部民歌民谣有所了解的人,都很难不被其活泼的语调、率真的情感、对于现实生活中美好之物的绝妙赞颂和丑恶之事的辛辣讽刺所吸引和折服,这些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一如《诗经》中的篇章,以浅显却不失准确生动的表达吐露出人民大众的心声,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风格结合得恰到好处。窥探昌耀的诗歌资源,民歌民谣可算其中分量不轻的一个部分:早在童年栖居于湖南桃源县王家坪时,昌耀就听与他要好的玩伴、佃农女儿曹娥儿唱诵过许多别具特色的湖南儿歌和乡谚俚谣,这些曲目深深烙刻于他的脑海,“成为伴随他终身的难忘记忆”。也正是从此时起,昌耀心中滋生出对民间文艺形式的好感,当他1956年初入青海省文联时,除了搞创作,“还干了一件让人不可思议的大事——选编了一部题名为《花儿与少年》的青海民歌集”。所谓“花儿”是产生于明代,广泛流传于甘、青、宁等西北省区的一种民歌,由汉族和回、藏等少数民族的群众共创共享,其篇幅一般不长,由四句唱词组成,内容上则包罗万象,含括了老百姓生活中经历的一切爱恨悲欢。与花儿这类西部歌谣的亲密接触影响了昌耀日后的创作,总览其1957年以来的诗歌,除了像《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这样直接把民间谣谚嵌入其中的以外,更多的作品是内化了西部民歌直言爱憎、不平则鸣的精神,充分发挥了文学反映现实、介入现实的功能。
在1996年写下的文章《诗人写诗》中,昌耀坦言诗人应该作为“时代能动的感受器”而存在,“每一位诗人在其生活的年代,都应是一部独一无二的对于特定历史时空做能动式反应的‘音乐机器,其艺术境界可成为同代人的精神需求与生命的驱动力”。昌耀以如此标准作自我要求,不可谓不严苛,而历史上符合这种标准的除了杜甫那样忧世伤生的诗人,便是混迹于草莽、将人间烟火气弹唱出来的民谣歌手。1950至1960年代,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观点流行于世,政治抒情诗和生活抒情诗风头正盛,此时的昌耀被隔绝于主流社会之外,既丧失了观察时代最前沿思想文化動向的机会,也因祸得福地避免了创作受到激进政治理念的左右。他带着理想主义的热忱和对离奇命运的深沉反思,以脚步和诗心勘测着西部土地,拓取一人一事、一景一物的精神面影,引发对于历史、人民和自我的想象与思考。在同时代的很多诗人不顾烟尘大地上的琐屑悲欢,向着空幻的盛景吹奏凯歌、朝着抽象的仇敌擂响战鼓时,昌耀已将亢奋的目光后撤、收缩,放到立足的地面上来,由此他看到筏子客在傍晚告别激流的澎湃,扛着皮筏走向他心之所系的温暖小家(《筏子客》);看到夜间的西部高原上牧羊狗看护着炊烟、一扇窗洞透出闪烁灯光的温馨景象(《夜行在西部高原》);亦看到了狩猎后青年牧民男女围坐篝火,互相分享着猎物,心中则萌生着爱情(《猎户》)。这些所见令他无比着迷和感动,他遂催动诗笔,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彼时的昌耀虽也写过《哈拉库图人与钢铁》《鼓与鼓手》那样的明显美化了劳动人民及其生产生活的诗作,但他绝大部分创作是忠于现实的,西部于他主要是由一个个生气满满、有血有肉的人所构成,彰显着“生活当然不朽”的魅力。
西部诗歌发展的黄金阶段是1980年代,昌耀的才华为世人所知、受到诗歌界的重视,也是到其1980年代“归来”之后。这一时期他推出了“流放四部曲”——《大山的囚徒》《慈航》《山旅》《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以及其他勾勒青藏高原形貌的佳作。细读这些作品我们会发现,其有两个特点较为突出:一是直抒胸臆、直言爱憎,对于人生经历、心中感想,无论是好是坏、是忧是喜都和盘托出,就像西部民歌民谣那样;二是用语方面不避“大词”,整体表达不避忌“宏大叙事”,给人造成既略显笨拙而又足够真诚、足够有力的观感。
王光明教授早已指出,昌耀虽有政治信仰,但他却不愿以政治观念来统摄自己的创作,观其1980年代的系列诗歌,“冲破了‘归来的诗的结了意识形态硬茧的历史观,从生命史而非社会史的立场重新认识了生与死、苦与乐的性质”。以此他的写作很好地响应了艾青提出的“诗人必须说真话”的倡议。《大山的囚徒》开首就对吊诡命运、荒诞现实提出控诉:“我是大地的士兵。/命运,却要使我成为/大山的囚徒。”“这四周巍峨的屏障,/本是祖国/值得骄傲的关隘,/而今,却成了/幽闭真理的城堡。”然而昌耀却并未就此沉溺于一种反叛式意识形态书写,他接下来的叙述很快返回到对西部万物的真切体验:冰山尽显峥嵘、野蒿默吐芬芳、双峰驼载着香客驶往远方的天堂……所有这些旖旎之景都慰藉着“囚徒”受伤的心灵,使他感到自己正被西部土地仁厚的胸怀接纳,自我生命连结到了整个西部自然的原始活力。由此,一种灵魂的救赎便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完成。
诗人王家新曾在《论昌耀诗歌的“重写”现象及“昌耀体”》中说明:“昌耀最重要和独特的,在我看来,是形成了一种卓越的和他的生命和美学追求相称的文体,这种孤绝超拔、沉雄遒劲、具有‘新古典性质和青铜般色调的文体,我们可以称之为‘昌耀体。”昌耀之所以能独造一种诗体,除了缘于他有意引古语入诗、善于运用成分复杂的长句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为求表情达意的真诚质朴,概不排拒任何一种遣词造句方式。“朦胧诗”崛起之后许多诗人都反对宏观或抽象的概念入诗,反对诗歌写作高举理想主义、集体主义大纛而陷入“宏大叙事”的窠臼,昌耀却并不避讳这些。《慈航》中有一段话屡次出现:“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这段毫无具体性、十分“道貌岸然”的话放在《慈航》中不仅不显违和,相反还有画龙点睛之功效,使得此诗铿锵有力。从昌耀在其坎坷的一生中确实见识过足够显豁的善与恶、足够强烈和典型的爱与死亡可知,这段话不是自铸伟辞,而是有感而发、不平则鸣。
到了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昌耀的生命和创作都迈进暮年,而中国社会也步入物质文明飞速发展、精神导向一时迷茫的市场化时代。这一时期昌耀的诗作透露出明显的反思现代性特征和存在主义意味,题材选择上则从西部风物扩大到了人间百态,这亦是他忠于眼中所见、心中所感的体现。在《头戴便帽从城市到城市的造访》中,昌耀自述他穿梭走访于繁华嚣嚷的现代化都市,频频脱下头戴的铲形便帽向人群致以问候,他内心清楚自己的装扮和举动已不合时宜,但他恰是要以这种不合时宜挑战滚滚的物质洪流,做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抵抗。“风景似的广告”和“广告似的风景”无处不在已成事实,对于光怪陆离的现代性景观我们不可漠视,然而“高贵的平民精神”绝不该被灯红酒绿所淹没,必须得到恰当的继承。
三、护持民族传统美德:倾心大同,忧国忧民
九叶派诗人郑敏曾说:“一个真诚的诗人在任何时代都是政治感很强的,但他们所关心的是正义是否得到保护,而不是自己能否得到很高的政治待遇。对他们来说政治的灵魂是正义,是对人类前途的理想,是对人类的爱。这与政治运动不能划等号。”可惜的是,很多时候我们谈到诗人关心政治,会认为那体现着一种“不务正业”:是想以诗歌创作参与政治斗争,把诗歌本身变成政策理念的传声筒。这其实很可能属于误解。昌耀便是一个政治感很强,或者说始终怀有崇高政治理想的诗人。他生于战乱年代,长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社会主义政治信念很自然地融入他的血脉,致使他的诗从一开始就“在诗歌内容的表达上有着非常强烈的政治意识和革命抱负”。后来,他遭谗被放,流寓青海二十余年,沉冤昭雪后又被置入商品经济时代的无物之阵。即便如此,他仍对原有信仰不离不弃,时至1998年还作出这样深情而坚毅的表白:“我一生,倾心于一个为仁人志士认同的大同胜境,富裕、平等、体现社会民族公正、富有人情。这是我看重的‘意义,亦是我文学的理想主义、社会改造的浪漫气质、审美人生之所本。”那么,是什么让昌耀执着若此呢?一方面,或许是青少年时期从军的经历培养了他的爱国意识及对社会主义发展道路的信心;另一方面,更主要的应是由于他被西部人民仁者爱人、善以待人的美好品德感染,自觉把关怀民间、匡正社会作为诗人的重大责任。
丁帆主编的《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认为,西部文学中天然有着“因中原儒家文化的渗透而带来的那种典型的家国兴衰的忧患意识与伤春悲秋的悲悯情怀”。西川通读昌耀诗作后声称:“在昌耀的诗中,我首先读出的是一种精神,一种儒家观照现实状况的精神。昌耀即使在描写大自然时,也不是從道家的角度进入的,他仍然是一副儒家情怀。”其实,不管是整个西部文学还是昌耀个人的写作,其中印现的儒家思想理念和道德品质,都不是刻意学习、模仿来的,而是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使然。近代以前,西部就已成为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的交汇之地。游牧文明尊重生命、敬畏自然,倡导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农耕文明则注重合理的人伦关系,提倡遵守仁义礼智信等道德准则。两种文明碰撞交融,便铸就了西部人民善良淳朴、敬天爱人的可贵品质。近现代以后,东南沿海等地因天时地利较早受到现代化风暴的冲击,自由、民主等一些摩登概念迅速袭入彼处民众的内心,相应的,许多中华民族传统的思想与文化便遭遇危机。而西部地区因其较为封闭和广阔,现代文明的席卷并不是那么迅疾和剧烈,这就使得传统民族文化和道德观念在这里更易得到继承。质言之,昌耀之所以能将“大同理想”保持终身,主要缘于他在生活、游走于西部的漫长岁月中,不知不觉养成了一副儒者心肠,“天下大同”在他看来既有实现的可能,也是人类发展必须追求的目标,是人类社会的一种应然的究极状态。
回到昌耀具体的创作文本上来,我们不难发现他的很多作品,有意将对个人经历的体会与对民族国家境遇的观照、对个人感思的咀嚼与对集体情感记忆的触抚有机结合,试图“把个人危机与社会的危机等同起来,并且通过转换个人困境的方式拯救社会性的危机”。《凶年逸稿》写于“三年严重困难”时期,其中昌耀对于饥馑的由来作了深入而独到的反思。他通过诗意化叙述揭示出,真正的丰收需要以脚踏实地投入有效生产为前提,随意夸大愿景、透支希望,呼吁人们进行虚无缥缈的“精神会餐”,最终只会导致时间和精力白白虚耗而一无所获。在诗歌的第3段中他生动比喻了“大跃进”时的做法和后果:“一次我们隐身草原暮色将一束青草误投给了/夜游的种公牛,当我们蹲在牛胯才绝望地醒悟/已不可能得到原所期望吮嘬的鲜奶汁。”而当诗中的“我”“因饥馑而恍惚”后,真实的希望却远未灭绝,因为生产建设已在朝着正确的方向转移,民间的百姓、地上的生灵,则永远不会消泯其旺盛的生命力,他们终将在与命运的角力中获得胜利,不断繁衍、生生不息。《影子与我》是一首篇幅短小却意蕴丰赡、能够以小见大的杰作,表面上昌耀述说了他独行于西部高原,只有自己的身影相伴、只能与之“共哀荣”的孤独境况,而深层里这首诗绝不只是抒发形单影只的感受那么简单,其中的身影实际是昌耀本真生命的投射,更是那个时代许多命运与他近似的无辜受难者的缩影。在沧海横流的时代语境下, 越是抱负远大,越是单纯和桀骜,便越容易“遭受粗鄙讹诈”,理想主义者受伤之后可以在高山雪野中涤除尘垢、获得慰藉,而其失却的理想却无法复得了,当时过境迁、青春远逝,即便再度挥舞锻锤朝着铁砧砸出火花,也只不过能把心灵照耀得“陡然苍白”而已。这样的象征式表达无疑能引起我们对历史的深沉反思,避免悲剧再度发生。
创作于1985年的《斯人》是昌耀诗歌写作进入后期的标志。如果说此前他对于人世的关怀还多是基于一种浪漫化的想象,那么从此作开始,“他的诗成功超越了个体情感价值的狭小领域,升华为对于群体情感价值与生存状况的关注”。《斯人》是一首只有三行的小诗,但其艺术境界却阔大无比:诗人以整个地球作为自己的感知对象,异国他乡的密西西比河的风狂雨骤与自我身处之所的阒寂无声、只闻轻微叹嘘形成了强烈对比,世界的丰富与多元瞬间被他了悟于心。这之后昌耀切实关怀底层民众的诗越来越多,如《周末喧闹的都市与波斯菊与女孩》《地底如歌如哦三圣者》《与蟒蛇对吻的小男孩》。这些诗歌的特点是其关注、关心的是“底层中的特殊人”。所谓“特殊”是指这些底层存在者既显得落魄或卑微,其身上又焕发着一种美善的光芒,一种人性的光辉:置身喧嚣都市的女孩不被都市所重视,但她亦无意赢得都市的认可,不顾街上穿行的“负累者”的目光,自顾自地“沿着波斯菊篱墙轻逐一只彩蝶”,青春的活力与美在她身上展露无遗;三个残疾人在一座都会的地下通道相遇,组成临时乐队,乐音让他们沉醉不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似乎围困他们的物质屏障已然不存,身旁只余令人心旷神怡的“高山、流水与风”;马戏班的小男孩脖颈盘着一条大蟒越过人群,他与蟒蛇亲昵不是为了显示勇敢、博得喝彩,只因彼此的生命和谐共振、相感相召,而他吻蛇的姿态就如吹萨克斯管,完成了一次天地人神化而为一的演奏。昌耀把上述这些底层个体光彩照人的瞬间定格下来,自有他的苦心和深意:首先,这样一种写作明显区分于那种添油加醋渲染苦难、消费底层人的伤痛的所谓“底层叙事”,充分表达了对于底层民众的理解和尊重;其次,这样的诗作将不被人重视、难以持存的底层之美剖示给读者看,比起那类堂皇说教的文字,更易激起读者对于建构大同世界的认同。
结 语
昌耀的一生坎坷无比,充满着荒诞的际遇。他正当青春年少时横遭无妄之灾,被不由分说发配边地农场劳改,因性格刚直、桀骜不驯,又招致宵小陷害,一度堕入窘迫境地,幸亏被善良的土伯特人家关心收留,才得到一点身心的慰藉。1980年代归来后,在駱一禾、燎原、韩作荣、刘湛秋等人的帮助下,终于收获了应有的荣誉,被中国诗坛公认为“大诗人”,但婚姻情感的不幸和商品经济时代的光怪陆离又对他形成困扰,最后他因罹患癌症、身心交瘁,选择了自我了断。一位命运如此令人唏嘘的诗人,创作出的诗歌却并未被愁云惨雾包裹,而是清新劲健、正声铿然,蕴蓄着激励人心的力量,这不能被简单地解释为“诗穷而后工”,这是他将自我生命根植于西部土地,真正汲取到西部精神养分的结果。昌耀的气质原本多愁善感,偏向于江南文人雅士,但当他见识过西部高原的壮丽风光,尤其是对西部的人和动植物身上的坚韧有所体悟后,他放逐了顾影自怜、怨天尤人的姿态,决定在“苦斗”中彰显人的主体性价值,他写出的诗因此而变得气概不凡、风清骨峻。他自觉地搜集了解西部的民歌民谣,追怀激浊扬清的民间说唱诗人的风采,由此意识到诗人应该成为“时代能动的感受器”,诗歌应该真切地反映现实、强烈地介入现实,进而便执着地在西部民间、在自己生活的周遭寻觅确实存在的美好。这一过程不仅使他获得了灵魂的救赎与升华,也使他的诗歌氤氲出一种西部式的光明磊落的格调。他原本就有实现共产主义、实现天下大同的政治抱负,经过长时间浸润于西部的风土人情,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仰。西部人民天生就敬天爱人,习惯关怀帮助别人,这不是某种高大上的理念策动使然,也没有掺杂任何不纯的私心,而是仅仅缘于他们认为人活于世就该如此。这种朴素的善感动了昌耀,以至他把关注和体贴他者——尤其是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弱者——当作了自我的义务,他的诗作也因之闪射出人性的光辉。
Reexamining the Western Spirit in Chang Yaos Poems
ZHANG Ding-hua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Zhongsha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220, China)
Abstract: Chang Yao is the pearl among contemporary western poets and his poetry has a strong style, magnificent momentum, profound emotions, and unique understanding, which can be regarded as a model of western and even Chinese literature. The most striking thing in his poems, which deserves our repeated consideration, is a kind of “western spirit” that blends between the lines, which is mainly manifested in three aspects: the confirmation of the existence value of the subject, the adherence to the realistic function of literature, and the defense of the traditional national virtue. These spirits should be valued by todays poetry circle, which should be helpful for todays poetry to get rid of the defects of shallow connotation, narrow structure and low style, and also help the Chinese people to enhance their self-confidence and overcome all difficulties to achieve great revival.
Key words: Chang Yao; western spirit; subject value; literary function; national virt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