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丛
摘 要: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一部分。在长期的社会政治实践活动中,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形成了以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的思想理论为主导、以美学理论家的接受和阐释为辅助的独特形态。在应对中国社会不同历史阶段结构性问题的过程中,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经历了从革命话语形态到治理话语形态的转换。这种转换的根据是现实社会主要问题的变化,体现出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介入现实的实践品格。
关键词: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革命话语;治理话语;实践品格
中图分类号:B83-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210(2023)03-0050-09
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一部分。与中国社会结构相适应,提供解决现实社会主要矛盾的方案,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生发的逻辑。在长期的社会政治实践活动中,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形成了以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的思想理论为主导、以美学理论家的接受和阐释为辅助的独特形态,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形成了鲜明差异。在近百年的发展历程中,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根据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不同历史时期所要解决的主要问题的不同,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经历了从革命话语到治理话语的形态转换,反映出其介入现实的实践品格。
一、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话语的形态转换
马克思主义并不只是作为一种思想体系传入中国的,它还是指导中国革命实践的理论武器,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一种自觉选择。“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一开始便是作为指导当前行动的直接指南而被接受、理解和运用的。”这是由中国社会的历史状况决定的。鸦片战争以来,为扭转落后挨打的局面,挣脱历史包袱的压制,走向现代化成为当时思想界的集体选择。在试验了各种现代思想后,只有马克思主义成为契合中国实际的历史选择。不管是在革命时期,还是在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进程中,马克思主义都发挥了核心作用,马克思主义美学则在其中承担了重要的历史使命。“中国步入现代性的路途无疑构成了一种不同选择,在此过程中文化和美学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马克思主义一踏上中国现实斗争的舞台,就把美学从资产阶级话语转变为一种有力的革命武器。”现代性对文化和美学的重视,让马克思主义美学在中国的现代化实践活动中迅速成长起来,并直接介入现实社会问题。在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实践语境中,美学在中国不完全是自律的,而是天然地与意识形态、领导权的确立和主体的塑造相关,承担着文化政治的功能。在对文化政治的建构与阐释中,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经历了从革命话语形态到治理话语形态的转换。在革命时期,它是革命的武器,在夺取国家政权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后革命时期,它是社会主义建设的理论指导,承担了文化治理的功能。
革命话语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在1949年之前的基本话语形态。这是中国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走向现代化的历史时期,如何完成这个历史任务,正确分析和认识中国现实状况是其前提。为此,寻找先进思想的指引就成为知识界的迫切需要。从早期严复译介的达尔文主义开始,先进的知识分子不断在寻找先进思想,最终找到了马克思主义。“之所以如此,首先是近现代救亡主题的急迫现实要求所造成,同时也是中国传统的实用理性的展现,即要求有一种理性的信仰来作为行动的指针。”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对社会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强调,辩证唯物论关于矛盾论的阐释等理论,都可以直接切入中国现实的革命实践,而马克思主义美学则在解决文化领导权和主体改造等革命问题中发挥了作用。
革命话语形态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以毛泽东文艺思想为代表。“毛泽东这些哲学思想正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结合中国实际的成果和产物,也即是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毛泽东的文艺思想是在长期革命实践中形成的,他先后发表了《新民主主义论》《文化工作中的统一战线》《同音乐工作者的谈话》等论述文化的论著。1942年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标志着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形成,是革命话语形态的中國马克思主义美学经典文本。《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从文艺的阶级性和政治性、文艺工作者和文艺接受主体等方面讨论了文艺与革命的关系,集中阐述了革命话语形态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基本理论问题。文艺的阶级性是革命话语形态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首先确立的美学基本问题。“世界上没有什么超功利主义,在阶级社会里,不是这一阶级的功利主义,就是那一阶级的功利主义。”文艺的无产阶级属性是革命话语形态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最显著的特征。文艺要歌颂革命的无产阶级,为无产阶级服务也就是为革命服务。与之相对应,它必然要求文艺的政治性至上,排斥非革命的文艺。在革命形态的美学话语中,文艺具有政治和艺术双重属性,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二者融为一个整体。但是在实际活动中,因过于强调文艺的政治属性而排斥其他属性,造成了文艺的工具化。同时,革命活动需要合格的主体,于是,主体的思想改造和提高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重要任务。“文化成了革命的主要政治前沿,这培育了革命阶级意识或闹革命的主体。”合格的革命主体是革命的保障,这就需要改造知识分子的思想,普及和提高工人农民阶级的文化和思想水平。“我们知识分子出身的文艺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为群众所欢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知识分子属于小资产阶级,只有用无产阶级思想对他们进行改造,让他们站在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立场上,才能创作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作品。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完成后,对工人农民的文化普及和思想提高是革命话语形态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随之而来的任务。“我们的文艺,既然基本上是为工农兵,那么所谓普及,也就是向工农兵普及,所谓提高,也就是从工农兵提高。”文艺可以“使人民群众惊醒起来,感奋起来,推动人民群众走向团结和斗争,实行改造自己的环境”。可见,文艺要以革命活动为中心,这是革命话语形态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核心论题。
随着革命的成功和新的国家政权的建立,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进入了过渡期。从1949年到1979年,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同时包含了革命话语与治理话语两种形态。但是由于一系列复杂的内外矛盾,革命话语形态仍然占据主要地位。“1949年以后,革命的空间和内容已经发生了变化,已经从农村转移到城市,从战争转移到了文化和意识形态斗争。”这种斗争形势决定了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在文艺方针政策制订和理论表述上,仍然遵循着阶级斗争的原则。在一系教材的编著中,文艺的阶级性、革命性等命题仍然是文艺理论的基本问题。在现实的文艺活动中,思想改造仍然在延续,对具有资产阶级倾向的文艺的批判仍然是主流,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仍然笼罩在政治性主导的革命话语氛围中。第一次美学大讨论的引子就是对朱光潜主观唯心主义美学观的批判。在此期间,讨论美学的核心词是主观、客观等哲学术语和地主阶级、资产阶级等政治术语,其背后正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的革命话语提供的标准。
同时,随着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展开,治理话语开始逐渐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主导话语形态,体现出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建设性维度。在革命时期,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治理话语形态就已经开始孕育了,但是迫于严峻的革命斗争形势并没有得到充分展开。李泽厚指出:“马克思主义是革命的理论、批判的理论,但它不只是这种理论。……它只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一个方面,尽管曾经是主要的基本的方面。……我认为,应该明确马克思主义不仅是革命的哲学,而且更是建设的哲学。”毛泽东关于新民主主义文化的论述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治理话语最早的理论表述,也是基于本土经验的理论建构。“所谓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一句话,就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虽然毛泽东对新民主主义文化的阐释还带有革命话语的特征,但已经是明确的文化治理话语形态的理论思考了。新民主主义文化建设要大力吸收中外文化,这种吸收不是全盘照搬,而是依照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原则,清理封建性糟粕,吸收民主性和革命性的文化精华,建构具有民族自信心的新文化。這种新文化就是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就是中华民族的新文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毛泽东又对社会主义文化建设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为社会主义文艺的繁荣提供了理论保障。新民歌运动、文艺下乡等实践活动都是在这种文化治理思想指导下展开的。
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治理话语的真正展开是在改革开放后。在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转向中,阶级斗争的话语逐渐淡化,经济建设取代革命活动成为国家工作的中心,如何治理国家成为政治的核心问题。“我们要在建设高度物质文明的同时,提高全民族的科学文化水平,发展高尚的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建设高度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自身即是国家的文化治理问题。“把文化看作一系列通过历史特定的制度形式的治理关系,目标是为了转变广大人口的思想和行为,这部分地是通过审美智性文化的形式、技术和规则的社会体系实现的,文化就会更让人信服地加以构想。”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治理话语形态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获得了理论的演绎。邓小平的《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习近平的《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十九大报告》等,都是治理话语形态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经典文献,为当代中国的思想文化建设确立了方针政策,对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许多问题作出了新的阐释。
治理话语形态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所面临的主要问题是重新认识和解释原有的理论,包括文化领导权的重新解释、文艺主体的扩容和社会主义文艺的建构等方面。首先是文化领导权的重释。“文艺事业是党和人民的重要事业,文艺战线是党和人民的重要战线。”坚持党的文化领导权仍然是治理话语形态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首要命题。但是与革命话语不同的是,治理话语认识到文艺活动是复杂的精神劳动,不是简单的行政命令就能解决所有问题。要正确处理党的领导和创作自由之间的关系,就要尊重文艺家,尊重文艺规律,通过制订方针政策,实现党的文化领导权。治理话语形态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进一步对文艺的主体——人民群众进行了新的解释,用人民性取代了阶级性。从革命时期到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人民的概念不断变化。从20世纪40年代的工农兵和小资产阶级范围的人民大众,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拥护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和祖国统一的社会各阶层,人民的外延不断扩大,以人民为中心是文艺活动的基本原则。“文艺要反映好人民心声,就要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这个根本方向。”与革命时期不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治理话语,将为人民服务当作文艺治理的根本方向。
建设一种新的文化,一直是治理话语形态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发展的重要方向。与西方马克思主义一样,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也在社会发展中赋予文化以重要角色。从新民主主义文化到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再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都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治理话语思索的产物。社会主义文艺作为社会主义文化的有机构成,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一部分,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治理话语将着眼点放在社会主义文艺的独特形态上,并对社会主义文艺提出要求:扎根人民生活,以马克思主义思想为内核,讲品位格调和责任,将政治性和艺术性相结合,将社会效益放在首要位置,等等。当前,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继承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创作具有中国精神的社会主义文艺,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治理话语的中心内容。
二、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话语的生成机制
从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出,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经历了从革命的否定性美学话语到治理的建设性美学话语的形态转换。需要指出的是,这个转变并不是突然发生的,而是由不同历史时期中国社会的内在结构决定的。每一个历史时期主要的美学问题实际上是社会结构性问题的外显,是对时代问题的美学提炼和总结。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并不是在思想实验室中诞生的,而是在现实的实践活动中生发的,是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一部分。马克思主义从传入中国起,就开始了中国化进程,这是在应对现实社会问题的过程中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必然产物。从革命时期到过渡时期再到建设时期,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之所以发生话语形态转换,根源就在于所应对的时代问题的不同。
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革命话语是与当时救亡图存的现实社会问题相适应的。李泽厚在《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指出,中国现代思想史的主题是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变奏。从救亡与启蒙相互促进到救亡压倒启蒙,中国现代的思想文化运动伴随着二者关系的演变。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行者认为,中国以前的变法革新的失败,根本原因在于思想文化没有改变。因此,输入西方的科学、民主思想,启蒙民众,改造国民性,成为中国开启现代化历程的一个基本出发点。陈独秀、胡适、鲁迅、李大钊等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其关注的焦点都在于思想文化。这场思想启蒙运动影响巨大,促进了社会改革和生活方式的改变,给政治运动奠定了基础。思想启蒙锻造出的新主体却最终发现,个体的理想和价值在现实社会中无处安放。于是,“政治,并且是彻底改造社会的革命性的政治,又成了焦点所在”。革命取代启蒙,必然需要能够指导阶级革命和政治斗争实践的思想理论。十月革命一声炮响,马克思主义革命实践在俄国的胜利,让焦急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看到了希望。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并没有经历过书斋中的理论研究,而是直接进入了中国现实政治实践的现场。在严酷的民族存亡和阶级斗争的语境中,个人的权利、自由、尊严等都退居次要位置,与国内外敌人的军事斗争和内在的阶级斗争如何取得胜利,才是中国马克思主义者需要思考的核心问题。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的唯物主义分析和阶级斗争的学说,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者首先接受的部分。
与这种社会结构性问题相适应,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关于文化美学问题的思考,必然具有革命色彩。围绕救亡图存的社会主题,与革命形势同步而行,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话语也是以政治为中心。思想改造、主体革命精神的培养、与阶级斗争和军事斗争的配合等,都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所阐释的理论问题。在这种问题域中,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成为政治思想的一部分,是现实军事斗争和阶级斗争的理论言说,承担着革命的文化功能。“文艺服从于政治,这政治是指阶级的政治、群众的政治,不是所谓少数政治家的政治。……革命的思想斗争和艺术斗争,必须服从于政治斗争,因为只有经过政治,阶级和群众的需要才能集中地表现出来。”文艺的政治性不过是现实政治斗争的分支,文艺战线是与军事战线并列的。这些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革命话语的常见表述,并不是对文艺自身的论述,而是根据革命需要从宏观上给文艺活动规划的方向。
过渡期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革命话语与治理话语的双重并存,也与当时中国社会所面临的主要矛盾具有一致性。随着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成功,马克思主义成为国家主导意识形态,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发生了变化。从马克思主义的矛盾论和实践论出发,毛泽东提出社会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是生产关系和生产力之间、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表现在现实世界,就是政权巩固和社会主义改造。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这种主要矛盾的解决是现实政治的第一要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面临着内外双重困境,对各种反革命势力和反动势力都需要进行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同时,从新民主主义转向社会主义也纳入了历史的进程。这些都决定了过渡期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仍然延续了革命话语。政治挂帅、以阶级斗争为纲、无产阶级性、向贫下中农学习等革命话语,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鲜明标志。但是,随着新的国家政权的建立,必然要进行政治、经济、文化各个领域的重建,以确保社会生活的规范化和制度化。1956年,党的八大确立经济现代化是社会主义建设的优先目标,马克思主义的建设维度成为理论思考的主要问题。这样,革命与治理的双重目标就构成一个充满张力的矛盾体,而美学则集中体现了这种矛盾性。在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以革命话语确立了批判否定的思想观念,同时又以治理话语承担起建构新的意识形态和文化的使命。过渡期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话语,一方面是美学的政治化和工具化,忽视了情感、主体和文艺自身的特性等美学问题;另一方面则提出“双百”方针,讨论了美的主客体关系,并涉及主体的审美经验等问题。但是由于总的革命文化语境,“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不但优先于经济重建,而且还制约了整个社会生活”,这就使得过渡期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仍然以革命话语为主,治理话语没有获得充分展开。
改革开放后,经济建设成为国家治理的核心,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进入新时期,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建设性维度得以充分展开。因社会主要矛盾的差异,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治理话语所讨论的问题也并不相同。1982年,在总结社会主义建设的经验、教训的基础上,邓小平确立了中国社会基本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在这种基本矛盾下,发展生产力、满足人们的物质文化需要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核心。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参与到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中,开始摆脱革命话语的左右,从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展开其建设性维度。首先,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从两个方面展开理论建构:一是以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引进,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反思与重建找到了参照系;二是继续在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内部进行理论的重新思考,如实践美学就是在发掘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基础上,以实践概念建构理论体系,形成了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新形态。其次,在实践方面,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重新思考革命话语,着力发展治理话语。在坚持党的文化领导权的基础上,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将文艺放在“两个文明”建设的事业中来分析。“不论是对于满足人民精神生活的多方面需要,对于培养社会主义新人,对于提高整个社会的思想、文化、道德水平,文艺工作都负有其他部门所不能替代的重要责任。”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治理话语从理论上规定了文艺活动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和作用,处理了文艺与政治、文艺与人民的关系和文艺标准问题,推动了文艺生产力的解放。这些理论话语与那些以阶级斗争为中心的革命话语形成了鲜明对照。
随着新时代的来临,社会主要矛盾发生了新的变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是习近平对经过改革开放几十年发展的我国社会真实状况的判断。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的这一变化,意味着所要面临的主要问题也与此前不同,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治理话语也必然会衍生出新的问题。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决定了,如何创造符合人民精神需要的文化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治理话语应思考的重要问题。对此,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从国家民族、时代特色、文化创作、文化领导权等多层面进行了理论总结与表述。文艺与中華民族伟大复兴、文艺与市场的关系、中华美学精神等新问题,以及文化领导权、文艺与人民的关系等传统问题,都得到了重新思考和理论表述,体现出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承前启后、与时俱进的理论品格。
三、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话语的实践品格
从初入中国始,马克思主义美学就走在中国化的路上,形成了具有实践品格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在每个发展阶段,它都围绕着中国现实社会的主要矛盾和问题,从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出发,并迅速应用到现实世界中,检验了理论自身的正确性。不论是革命话语还是治理话语,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都不是脱离现实社会的美学话语游戏,而是在与现实的碰撞中进行理论思考的结果,是介入现实的美学。这恰恰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最重要的传统和品格。
从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来看,现有的美学大体上可以区分为两种形态:“一种可名之为‘自足性美学,即把美学作为一个自我封闭的知识系统,强调美学知识的系统性、逻辑性和学术性;另一种则可称之为‘介入性美学,将美学当作参与并深度介入现实世界的方式,强调美学的批判性和现实参与性。”是否与现实世界关联,成为这两种形态的美学主要的差异性特征。
自足性美学诞生较晚,是现代社会知识领域分化的结果。18世纪以来,“科学话语、道德理论和法学,以及艺术的生产和批评渐次被体制化了。每个文化领域都和一些文化职业相对应,因此每个文化领域的问题成为本领域专家所关注的对象”。这种学院体制化的知识生产过于注重学科知识系统的建构与生产,在学科内部的自我圆融中与社会生活渐行渐远。美学亦是如此。在独特的知识生产和逻辑建构后,美学越来越精致化、规范化,充满着晦涩难懂的东西。康德主义美学确立了审美的无功利性、想象性体验和静观的审美方式,令现代美学建构的理论体系越来越倾向于孤芳自赏,甚少关心真实的社会问题。后现代文化的到来加剧了这种趋向,启蒙、解放等宏大叙事衰落,一些细枝末节的话题占据了当代美学的主场,美学逐渐失去了深沉的思想观念,而变成技术分析的话语游戏,与现实的关联越来越弱。
介入性美学与自足性美学的主要区别在于,它不是封闭在书斋中的理论游戏,而是以批判和治理等方式参与现实生活世界的建构。在美学学科诞生之前,介入性美学就是美学的主要形态。它所面临的理论生产语境并不是独立自足的封闭系统,而是在对现实世界的反思、批判或建构中获得理论的生发。这条线索一直延续到现代美学中,马克思主义美学、环境美学、生态美学等都体现出美学对现实社会的介入。环境美学强调审美参与的个体介入,生态美学突出美学对生态问题的介入,都是当代美学对自足性美学的突破。在众多介入性美学中,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介入性特征鲜明地体现在它的政治性色彩上。马克思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因此,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源动力来自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阐释力和改变世界的实践活动。而面对革命失败的现实状况,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将理论目标指向了文化,希望通过改变主体进而改变社会,形成了审美救赎等文化政治理论概念。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则是孕育在中国社会救亡图存的实践活动中,其本身就是介入社会的政治活动的产物。
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介入性在历史进程中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主要表现在其介入现实社会并不是个体力量的审美介入,而是作为党的文化领导权主宰的政治实践的组成部分而发挥作用。在此意义上,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并不完全是作为学科存在的,而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一部分,是文化政治的体现。它一方面对文艺等文化活动规律进行理论思考,另一方面又运用这种理论思考的成果对现实文艺活动进行指导,同时在理论指导实践的过程中还获得了升华。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对现实的介入,既是理论自身发挥作用的必然途径,同时又是理论获得提升、转换的内在要求。需要指出的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视野中的审美文化,从来就不是悬在空中的楼阁,而是上层建筑中的意识形态的部分,能对经济基础发生反作用。与现实生活分离的、完全作为艺术自律的审美活动,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从未倡导过。不管是在革命话语中还是在治理话语中,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从来都是将审美文化的社会功能放在首位,目的是使其参与到改变世界的实践活动中来。
当然,这个改变世界是以勾画的理想蓝图为导向的,具有未来性。革命话语形态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以否定、破坏旧有的文化为己任,倡导文化的革命。而封建的、资本主义的文化之所以被否定,根据就在于马克思主义设定的人类社会的美好蓝图。治理话语形态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也是以这些理想蓝图为指导进行文化建设的。共产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所设想的人类最美好的理想蓝图,是政治实践活动的未来目标、终极目标,而马克思主义改变世界的活动需要分阶段分步骤地进行。由此,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介入现实的实践活动,也是以对国家民族未来理想蓝图的理论思考为前提的,每一个阶段都有要实现的目标。新民主主义文化、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等,都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阶段性理论思考的目标指向,而这些实践目标最终指向的则是共产主义理想蓝图的实现。
介入现实、改变世界首先是对主体的改变和重塑,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形成了人民美学的中国经验表达方式。“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要想获得理论范式上的合理表达,必须更切实地面对来自人民的情感体验与知识经验,这是马克思主义文论之所以在中国发生范式转换的内在理论规约,同时也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基本问题。”与以往任何美学理论不同,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将人民的情感经验作为文艺活动的根源,触及审美活动的大多数人,而他们恰恰是世界的主体部分。在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理论语境中,毛泽东首先提出了文艺大众化的问题,强调文艺家要深入人民生活、文艺要为人民大众服务的属性。其后,突出强调文艺的人民属性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核心内容。而实现人民的审美经验和文化经验的普及和提高,就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介入现实的基本途径。人民美学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本土经验表达的理论标志。
对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介入性的强调虽然突出了他律性,但是并不意味着忽视文艺自身的审美自律性,完全将其作为政治实践的附庸。邓小平、习近平等领导人都屡次强调要尊重文艺规律和文艺家,体现出对文艺实践自身特性的肯定。坚持审美自律与他律的辩证关系,这是马克思主义美学与强调艺术自律性的现代美学差异所在。正如伊格尔顿指出的:“审美客体的神秘性在于,它的每一感性部分一方面似乎是完全自律的,而另一方面却又体现了总体性的法则。”文艺活动有自身的运行规律,有自己的约束法则,但是这些又离不开它所立足的社会法则。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介入性即是在审美自律的基础上实现的,如果忽视了文艺自身的规律性,使其完全服从于社会法则,就会导致文艺工具化,这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一直反对的东西。马克思、恩格斯早已对文艺的工具化进行了批判。马克思批评拉萨尔:“你的最大缺点就是席勒式地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恩格斯也精辟地指出:“我们不应该为了观念的東西而忘掉现实主义的东西,为了席勒而忘掉莎士比亚。”因此,文艺的介入功能的发挥必须在尊重审美规律的基础上实现,而不是直接地介入和干涉。自律与他律相统一,正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历史经验所在。
结 语
中国马克思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原理与中国现实社会实际相结合而形成的理论形态,美学是其在文化政治维度的展开。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经历了革命与治理两种话语形态的转换,是中国社会结构变化的产物,对应着社会主要矛盾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审美症候。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两种话语形态都是其介入现实社会的不同方式,体现出文化领导权在不同时期的实现形式。这种實践性品格恰恰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内在生命力所在。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之所以能够形成独特的形态,就在于其与现实世界紧密联系,并在实践活动中检验理论的有效性进而改变世界。不管是革命话语形态还是治理话语形态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都是中国社会历史的产物。这是理解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关键所在。
Exploring Morphological Transformation, Generative Mechanism and Practice
Character the Marxist Aesthetic Discourse in China
ZHANG Liang-co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Yangtze Normal University, Chongqing 408100, China)
Abstract: Chinese Marxist aesthetics is part of the Sinicization of Marxism. In long-term social and political practice, Chinese Marxist aesthetics has formed a unique form dominated by the ideological theories of the main leaders of the Party and the state, supplemented by the acceptance and interpretation of aesthetic theorists. In the process of coping with the structural problems of different historical stages of Chinese society, Chinese Marxist aesthetics has undergone a transformation from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to governance discourse. This transformation is based on changes in the main problems of real society, reflecting the practice character of Chinese Marxist aesthetics in intervening in reality.
Key words: Chinese Marxist aesthetics;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governance discourse; practice charac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