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梅 张露露
摘 要:王安忆的自传体小说《纪实与虚构》将空间作为实践活动中的媒介与产物,分别建构了纪实性的个体成长史和虚构性的母系家族神话。王安忆从源于上海这一地域空间的地缘性隔膜着手,在建构母系家族神话的动态空间中进行生命追溯与精神探寻,最终在对历史—文化的质询与反叛中建构了具有神性特质的心灵空间,并赋予其多重思想深意与审美意趣,从而实现了当代文学空间书写的超越与创新。
关键词:王安忆;《纪实与虚构》;空间书写;心灵空间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210(2023)03-0067-08
在弗兰克提出空间概念后,空间走进了大众的视野。随着人们对空间的认知进一步深化,空间不再是神秘的存在,而是人类在实践活动中自身存在形态的外显。正如赵红红、唐源琦在《当代“空间叙事”理论研究的演进概述——叙事学下空间的认知转变与实践》一文中所论述的:“人类对于‘空间感知力的认识反映着人类对自我的认知和对人类与社会关系的认知,因为空间本身便吸收了人类的发展所积累的概念图式,思想是人存在的内在方式,而空间就是人类存在方式关系的累积物化外显的结果,是人存在的外在形态。”空间是人存在的外在形态,这就意味着空间是一种可以被人感知的存在。在文学创作过程中,不仅各种各样的空间会被作家所感知、书写,对作家的创作产生影响,而且作家的创作也会对文本中的虚构空间产生影响。于是,空间不再是作为一种表象式的想象而存在,而是作为实践活动中的媒介或产物,在文学创作过程中成为作者与文本、作者与隐性读者之间沟通与对话的媒介。
在大多数关于王安忆自传体小说《纪实与虚构》的论述中,对空间这一概念的运用与分析多固化在作者对上海这一区域空间的书写上,而笔者基于空间是文学活动过程中的媒介与产物的理解,从空间书写的角度对这部小说进行分析,发现王安忆借助空间书写,在现实中的地域空间与文本中的虚构空间交互作用的影响下,探索并开辟了一种具有神性特质的空间新领域。作家在整个空间书写的过程中,运用不同视角和交叉叙事的模式及其一贯的写作方法——利用纪实性材料进行虚构性归纳与推理,为其探索精神之根源和开辟神性特质空间而服务。
一、个体与上海地域空间:地缘性隔膜及其形成原因
在《纪实与虚构》这部自传体小说中,对主人公“我”来说,上海是具有特殊含义的地域空间。上海对“我”的影响颇深,既是异乡,又是家乡。之所以是异乡,是因为“我”出生后不久便举家搬迁至上海,而父亲和母亲的家乡均不在上海;之所以是家乡,是因为跟随父母搬迁至上海,上海成为“我”成长的地方,是家之所在。然而,“我”虽身处上海,却深感孤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孤独感就是一种地缘性隔膜的产物。而这种地缘性隔膜的产生,一是源于语言不同,二是源于亲眷稀少即血缘关系纽带薄弱。
(一)语言的不同是导致地缘性隔膜的关键因素
王安忆在《纪实与虚构》第一章开篇便说:“我们在上海这城市里,就像是个外来户。”在这样开门见山的叙述中,“我”言简意赅地袒露出自己对上海的认知——异乡。在异乡的生活中,语言是最直观的区分异己的工具。本地人通过语言判断和划分上海区域:说着苏北话的人,群居于上海城市边缘区域;说着普通话的人,居住于上海徐汇区;而说着纯正的上海话的人,居住于最典型的上海卢湾区。由此可见,语言的不同是导致地緣性隔膜的关键因素。作为异乡人的“我”,虽居于卢湾区,却被母亲和生活环境要求说着普通话。这种语言的不同导致“我”有着非常强烈的外来者意识,尤其与身边的本地人对比后,“我”的外来者意识愈发强烈。如“我”家楼上居住的上海阿太,言语间都是对“我”这外来人口的“排斥”,“她以强调语言的不同来强调我们外来户的身份”,这是“我”对上海这个空间区域有着深切隔膜的原因之一。
(二)亲眷的稀少是促使地缘性隔膜滋长的重要因素
亲眷是血缘关系的传承,是家族历史渊源的追溯,是社会关系的聚集,也是寻找自我认同感和归属感的介质。“我”长期生活和交际在“同志”群体中,对同志关系有着清晰的理智认知:“同志关系是一种后天的再造的关系,亲戚则是与血缘关系有关的。”并且“同志”这个词,“给人的关系增添了高尚的意味。它将社会关系纯化了,洗涤了其间一切原始积累的渣滓,只留下精神的联盟”。同志间是因为精神性质方面相似而连接,亲戚则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而天然衔接。
“我们家”并不像隔壁人家那样四代人一起生活,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和历史渊源,以天然的血缘关系为纽带的衔接是极其微弱的。家族亲眷的稀少、先天性关系的淡漠、血脉渊源方面的认知薄弱,极易令人产生一种无根无源的孤独感。“我们家”寻找血缘关系的途径之一是给外婆上坟。上坟于“我”来说,是极为兴奋的,外婆的坟墓印证了“我”与上海这个空间存在着微弱的天然联系。不幸的是,外婆的坟墓因为公共事务拆迁甚至不知所踪,这意味着当“我”与上海这个空间之间微弱的天然联系断裂后,想要重新联结实属困难重重。因此,“我”愈发深切地感受到无根无源的孤独感及对上海地域的隔膜。
外婆坟墓的意外得知与意外消散,加剧了“我”与上海地域的隔膜,但又使“我”在母系近亲的家族故事中得到了部分慰藉。母亲讲述她的行军生活,粗略地“以一种忆苦思甜的方式”提及她的祖母与童年往事,而这些故事线索被“我”自然而然地预设了母系家族的背景,“理所当然,我把她安排在了母亲的家乡杭州,在风和日丽的西湖畔上活动”。母亲提到她的祖母带着她在上海和杭州两地往返,其间干了几件大事——逃票、拐卖丫头荷花、遇到七斤公公。这些故事给了“我”一个想象空间,使“我”以上海、杭州两个空间互为发端,想象着母亲和她的祖母是如何在杭州和上海这两个空间的往返中得以生存的。“我”对这两个区域空间形态的每一个质素都带着好奇的想象,企图为自己天然的血缘关系找到合理因素。于是,“我”开启了对母系家族神话渊源的探索。在这个探索过程中,“我”清楚地意识到上海对“我”来说的的确确是异乡。
这份外来者的异己意识和地缘性隔膜始终萦绕着“我”,使“我”不断地思考:上海这一地域对“我”有何种意义和价值?“我”到底是谁?“我”的根源在哪里?“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德国乡土作家措特勒曾提出“呼吸故乡”与“头脑故乡”两个概念,丁帆教授认为,“‘呼吸故乡是指地理位置的生存故乡,而‘头脑故乡是指留存于精神世界里的‘梦幻故乡”。据此,对“我”而言,上海便是“呼吸故乡”;杭州作为母系近亲的祖籍,则为“头脑故乡”。在上海、杭州这两个区域空间中,上海的空间均质是散着隔膜的异乡,杭州的空间均质是带着乡愁的故乡。“我”始终以异乡人的身份,隔着厚重的隔膜,试图融入上海、融入“呼吸故乡”。此时,“我”因为语言的不同、亲眷的稀少而加剧的异乡人心理,因为地缘性隔膜、血缘性淡漠而产生的孤独感,敦促“我”探寻和建构母系家族神话,以此来探索“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正如龙迪勇先生所说:“事实上,人类的叙事活动与人类所处的空间及其对空间的意识有着密切的联系,在某种意义上说,人们之所以要‘叙事,是因为想把某些发生在特定空间中的事件在‘记忆中保存下来,以抗拒遗忘并赋予存在以意义,这就必须通过‘叙述活动赋予事件以一定的秩序和形式。”
二、个体与家族起源:生命追溯和精神探寻的空間化呈现
在对个体成长史的初章叙事中,基于对上海的认知,“我”已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异乡人。正是这层隔膜,促使“我”开启了对母系家族神话的探寻与建构。一方面,“我”的母系家族祖先的活动空间跨越上海,依次抵至漠北、蒙古、绍兴、茹家溇、杭州,最终又回到上海。“我”依据纪实性的史料进行想象性虚构,在“我”的推理与判断中母系家族祖先都具有传奇且神秘的事迹,这些事迹在上述活动空间都进行了延展,这些空间因而成为被神秘化的客观存在。另一方面,在线性时间中,“我”分章交叉讲述母系家族神话与个体成长史,两个故事的空间轨迹的起点和终点均在上海,整体呈现一种环形空间结构。在这环形空间结构中,上海这一地域空间令“我”产生强烈的孤独感和隔膜感,因此,“我”自觉地利用个体成长史和母系家族神话建构过程中所依托的动态空间对此进行消解,并对自我的生命源头和内心世界展开精神探寻。
(一)动态空间成为建构母系家族神话的场域
在《纪实与虚构》中,地缘性隔膜意识促使“我”去追根溯源,探索生命的起源以及生命与存在的重大问题。这重大思考涉及“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等一系列问题,正如“我”不断自我追问和感悟的:“母亲家是谁家的子孙?我们生命的源头在哪里?推进我们繁衍的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啊?我们血脉里流动的是什么样的血?这些问题升在我面前,它们升起时有一股喷薄而出的气势,这不是一些小打小闹的问题,而是关系到生命和存在的大问题。”关于生命起源的追问对“我”建构母系家族神话起着重要作用。在纪实与虚构的双重叙事中,母系家族神话在另一空间产生,其中不同人物的成长经历在线性时间中随着空间的转换和场景的变化而展现。
这些动态空间不仅展现了母系家族神话中传奇人物的行动轨迹,而且为母系家族中流动的血缘性质素提供了合情合理的史实依据。王安忆是在翻阅和参照了大量史料(如《辞海》《通志·氏族略》《蒙古秘史》《南村辍耕录》《清史稿·茹敦和传》等)的基础上进行这一母系家族神话构建的。如“我”从母亲的姓氏寻根溯源:“在那黑暗当中,尚有着一线游离的光明,那便是母亲的姓氏。这是寻根溯源,去编写我们的家族神话唯一的线索了。《辞海》上说,姓是标志家族系统的称号。姓是以防遗失和混淆的一个印记。”“一千四百年的时间横隔其间,草原是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无论时间还是空间,我与我的祖先都相隔迢迢,‘茹姓是唯一的维系。”由此,“我”开启了母系家族神话的构建:先将民族类别定位至柔然,祖先则是始于一个忘记本姓的游民被部落收养,惨遭拓跋鲜卑捕获,后惊险逃离,在草原游荡时逐渐开始自立门户,以木骨闾为姓氏建立部落。自车鹿会·木骨闾归顺拓跋部后,柔然部族一度沉溺于居安思想,不曾想部族内部的王位之争近乎导致部族分裂。历经与拓跋大魏的多次战争后,社仑丘豆伐可汗被迫率领柔然部众走向漠北深处。而柔然部族最终的下落,在“《辞海》‘柔然条中……是这样说的,‘西魏废帝元年(公元552年)并入突厥”。以此为依据,在“我”的合理安排下,突厥又并入蒙古,最后“远徙浙东”即浙江绍兴,再从茹家溇赴杭州,后至上海。
综观小说中的整个空间结构,个体成长史与母系家族神话建构所依托的动态空间场域均起于上海又止于上海,呈现一种环形结构。这种环形结构下的上海地域空间,已被赋予特殊意义,不再是纯粹意义上的异乡。从深层意义上来看,这是对“呼吸故乡”意义的超越,并无限趋近于“头脑故乡”。因此,从动态空间维度上看,建构母系家族神话是将“我”内心寻找合理的天然关系的希冀付诸实践,而将“我”对天然关系的依赖具体化在上海这一地域空间,则是为“我”将上海作为第二“呼吸故乡”找寻合理性,更是“我”企图消解无根的孤独的精神探寻。巧妙的是,“我”的个体成长与母系家族神话的建构所依托的动态空间场域最终都落在上海,这便成功地使“我”在心理上认同了与上海的天然性关系,也使“我”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对上海的地缘性隔膜。
(二)动态空间成为探寻生命和精神之源的依托
上海这一地域空间对“我”产生的影响,一方面表现在“我”对地缘性隔膜的介怀,另一方面则表现在“我”以孤独感为内核的精神实质上。基于此,“我”在对生命源头进行追溯的同时,也开始了对自我内在精神的探寻和对自我心灵世界的思索。诱使“我”追溯生命源头的初始因素是地缘性隔膜和无根意识,随着对天然的家族血缘关系思考的加深以及自我认同的精神需求的日益凸显,“我”开始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而这个问题直接拷问整个家族史,进一步涉及生命与存在。由此,这个“我”超越个体层面,将整个家族、生命和血脉间的联系加以整合并建构,从而导致在《纪实与虚构》中,“我”的个体成长史与母系家族神话的建构带有一定的求本溯源性哲思。
在对“我”的个体成长史和母系家族神话的建构中,每一个故事都呈现着空间的具象化和流动性。空间的具象化是利用不同场景显现的。作为空间的关键性因素,不同的场景构建了不同的故事组块,而不同故事组块的拼接则组成了宏大的个体成长史和母系家族神话。在个体成长史中显现的场景有“我”在上海弄堂里居住的房子及其周边街道、弄堂与弄堂之间、安徽大刘庄、上海杂志社等;在母系家族神话中显现的场景有漠北、蒙古、绍兴、茹家溇、杭州、上海。这些场景的转换是对个体成长史和母系家族神话建构的进一步推理与论证。而空间的流动性体现在“我”的个体成长史所呈现的不同历史阶段和不同行动场景,以及母系家族神话中祖先所处的不同行动场域。从时间维度看,“我”的个体成长史以重大历史事件的形式出现,如“破四旧”、红卫兵、“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等等;从空间维度看,“我”的个体成长史是在不同场景中完成的。综合来看,在重大历史事件的背景下,个体成长史不同阶段的不同场景,将个体的成长过程进行了划分,而划分出的每一部分都充斥着孤独。
显然,唯有当时间和空间交合即产生故事时,“我”的孤独感才得到一定程度上的消解。但是,当故事结束后,孤独感又重新回归。可见,孤独从未真正地消失。这也进一步证实,孤独感永恒存在于“我”的生命中,甚至可能内化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的内心始终弥散着无根的孤独,这份孤独进而印刻在精神内核里,在个体成长过程中被具象化,且颇具象征意味地在流动性的空间中萦绕。而母系家族神话将家族的起源与发展虚构式地嵌入拓跋氏发展历史、柔然部族发展历史、蒙古西征历史、元代历史、茹家溇历史、祖父母和母亲的历史。那些重大历史事件发生的不同场景,确切地将“茹”姓一脉的渊源追溯彻底,为“我”提供了一个合理化的追溯生命与精神之源的空间,同时也对“我是谁”这一问题作出了回应,进而促使“我”对“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一哲理性问题进行审视和深思。
由此可见,“我”的个体生命成长历程和对母系家族神话的建构过程,在动态空间和场景这些结构性要素的参与和支持下,凸显出追溯探寻自我生命和精神之源的鲜明特征。
(三)神性空间成为精神和心灵开拓的新领域
在《纪实与虚构》中,空间作为“我”的个体成长史和母系家族神话叙事的结构性要素贯穿于始终。不同视角下的空间承载着独特的意义,在主体精神和心灵的建构作用下升华至新境界。小说文本从对个体成长过程中的無根意识和精神孤独的叙述转向对母系家族神话的虚构,在空间的结构作用下思索生命与存在的意义,开辟了另一个具有神性特质的精神与心灵的空间领域。
个体成长史叙事在第一人称视角下将历史性重大事件的发生节点转化成多个故事,并且多个不同故事的空间叙事均采用第一人称。在讲述母亲的故事时,小说虽采用第三人称“她”“她祖母”,实则是将第一人称视角潜藏在了第三人称视角下。这样的视角转换进一步证实“我”内心的孤独,也使得在多个故事的衔接中消解孤独更具有真实性与可感性。这样真实可感的孤独,伴随着“我”从身边观察到的故事延伸至采访中寻到的故事,再从寻得的故事扩展到通过想象虚构出的故事。于是,转向母系家族神话的建构透露出在主人公的孤独背后是强烈的精神需求和丰富心灵世界的渴望。
众所周知,神话是虚构的故事,但是,“神话的本质,实际上乃是对于自然、现实、先验的逻辑的反叛,它拒绝接受这种生而被给予的‘真实,而欲时间、人和命运皆以另种方式发生或存在,于是乃有神话”。原始先民对人类的起源与归宿有独特的认知,他们对未知的神秘事物保持敬畏,对生命保持崇尚意识。因此,他们在构造神话时既渗透着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和生命体验,又融合了非理性的虚构,从而开辟出一种具有神性特质的独特空间。在《纪实与虚构》中,王安忆站在第一人称视角叙事,依据史料的真实时间链,在不同空间中虚构母系家族祖先的神话。而在讲述近亲家族的活动空间时,则采取大量的回忆性内容,以及“我”在寻根活动中获得的资料,使得从茹家溇到杭州再到上海的动态空间场域的展开过程具有一定的真实性。“我明知我其实是在虚构一部家族神话,却还是摆脱不了真实性的羁绊”一语,表明了王安忆在构思母系家族神话时对待虚与实的态度,那就是:以虚构作为建构故事的方略,以纪实性材料作为虚构的根基。就在这种虚实相生中,王安忆利用空间的建构作为追溯家族渊源的基石,以此来探索“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生命起源与归向问题。这种溯源与归向问题关注内在的心灵世界与外在的社会因素。具体来讲,在个体的人生历程中,需要明确自己在社会中处于何种位置,如何生存,如何存在。但其进阶之处应是集中于“人”本身这个层面,直指人的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明确个体自我内在精神的源泉和归属。
可见,在《纪实与虚构》中“我”将个体成长史中的孤独潜藏于自我心灵世界,通过母系家族神话外显出来。在建构母系家族神话的同时,也是在探索自我心灵世界,即孤独成为“我”将表象世界与心灵世界联结起来的媒介。在处理表象世界与心灵世界关系的过程中,小说采用虚实结合的方法,利用不同的流动性空间对个体成长史和母系家族神话进行书写。这种书写既是对生命根源与脉系的追溯,也是对生命与存在的哲思,更是对精神和心灵世界的建构,并由此开辟了具有神性特质的新空间。
三、个体与历史—文化:心灵空间建构的根源与意义
20世纪80年代“寻根文学”的兴起源于韩少功首先提出:“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说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此后,相继有李杭育的《理一理我们的“根”》和阿城的《文化制约着人类》等文章,针对文学寻根提出相应的见解。作家们自觉地将文学创作扎根于本土,显然与时代背景息息相关。改革开放之初,欧美文学强势涌入国门,此后在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冲击下,欧美文学的强势冲击得以缓解,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如何在民族传统文化中获取资源以立足于世界文学之林。为此,“寻根文学”的作家们自觉将关注点转向历史—文化层面,试图在“向着历史的纵深层面拓展的同时,也向着整体把握世界的艺术理想挺进”。于是,韩少功转向湘西世界,在楚文化中寻找文化价值认同和心灵精神的理想境界(如《爸爸爸》《马桥词典》),张炜在齐鲁文化区——山东乡村探寻(如《古船》《九月寓言》),阿城则对民间文化进行思索(如《棋王》《孩子王》)。在众多作家坚定地从历史—文化中挖掘文学创作的根系源泉时,王安忆则对基于历史—文化层面的文学创作保持质询与反叛。
王安忆对历史—文化的质询与反叛首先体现在对传统文化本源性的根系反思上。在其最具代表性的寻根文学作品《小鲍庄》中,王安忆对传统的儒家仁义观进行了反思与质询,并从本源性出发思考我们的“根”在哪里、什么样的“根”是契合时代发展的、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本民族的文化自信如何确立等问题。基于这些多重“根系”的思考,王安忆选择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这一生命、生存的根本问题进行探索。从探寻生命之根源出发,王安忆创作了家族母系小说《纪实与虚构》和父系小说《伤心太平洋》,试图为自己找寻一个完整的天然血缘根系,从中建构起主体的自我意识,并试图构筑个体的精神世界,实现个体心灵世界的独立。
王安忆对历史—文化的质询和反叛还表现在对精神原乡的根系思考上。于其个人而言,王安忆始终客居他乡。从小搬迁异地、“文革”时期 “上山下乡”,这类客居体验都生发着孤单愁绪。为此,王安忆自觉地在乡村与都市生活中取材,利用乡村与都市这两个空间发生的故事消解孤独,慰藉愁绪。《大刘庄》《69届初中生》《姊妹们》《隐居的时代》《上种红菱下种藕》取材于农村,在书写农民的劳动时,“将劳动这一生存手段审美化,使它同时成为一种精神的活动”。《长恨歌》《富萍》《叔叔的故事》《考工记》取材于上海,体现出弄堂中市民生活的精致与实用。王安忆对都市与乡村这两个空间的书写,不仅是试图寻找精神栖息地,更是试图在回忆与想象中对精神原乡进行根系思考,而这一点集中体现在《纪实与虚构》中。“我”在回忆中追溯个体成长史,并结合史料在想象中建构母系家族神话,在这两段故事中,王安忆有意识地利用多重空间进行延宕,吸引着读者去寻找作者精神孤独的原因和作者精神原乡的存放空间,同时向读者提出了潜在的问题:寻找母系家族的根源在哪里以及精神家园的归属地在哪里,这种精神原乡的根系思考有何意义?王安忆在《纪实与虚构》中利用这种与读者进行隐性对话的空间书写,使得空间不再局限于文本中描摹的地域空间,而是拓展为其对精神原乡进行思考后创造的虚构空间即心灵空间。
王安忆对历史—文化的质询与反叛,实则是一种具有超越与创新意味的探索。身处国际潮流汇聚的都市空间——上海,面对繁复强劲的现代化意识,王安忆自觉地立足于上海本土文化,贴近人世百态,书写民间日常。《富萍》中弄堂生活里的日常书写,借保姆群体的日常来展示上海特色,如区域性的贫富差距、饮食文化上的差异、人情世故的特殊……都是基于王安忆对上海世俗的认知。《长恨歌》中诸多关于上海的日常书寫,被认为是对上海的“怀旧”之作,实际是用表象材料隐喻抽象深意。王琦瑶虽然自恃清高,但是依旧为名、为利、为情折腰,甘为笼中鸟,最终意外死亡。名、利、情隐喻现代化都市对人的致命诱惑,以及对文化、文明的结构性反思。《纪实与虚构》中关于上海民间日常的书写,并未局限于市井生活,而是将空间集中于淮海路弄堂,以“我”的家庭为空间原点,向四周的空间方位进行投射。在不同时间的同一空间中,王安忆借孩童“我”的眼光审视弄堂里人情世故的往来和历史事件中人们的种种遭际。孩童的第一人称视角的纯洁性,进一步突显出特殊历史背景下人性的复杂以及作家对历史—文化的反思。而基于这种纯洁性的审视,创造了一个独属于王安忆的心灵空间,这也正契合了王安忆反叛意识下的超越与创新意识。
显然,上海这一地域空间已然成为王安忆小说的主要取材地,并在其小说中呈现出多样的空间形态。王安忆一贯的写作姿态便是利用纪实性的空间表象材料,建构一个虚拟性的抽象空间。其对上海地域的空间书写,虽然呈现出真实的世俗百态及日常生活场景,但在本质上仍然是一个虚构的心灵空间,其中有着多重思想深意和审美意趣。如在《纪实与虚构》中,通过对个体成长与家族神话的空间化呈现,王安忆建构起了自我的心灵空间,其中便蕴涵着作家对个体自我认知的审视、对精神原乡的探寻以及对历史时代的反思。此外,在王安忆建构的自我心灵空间中,还呈现着一种颇具审美意趣的童真,这直接体现在孩童时的“我”以天真纯洁的眼光审视异乡的弄堂生活,在自家院子的一方天地里愉快地玩耍、观察动物和植物、捕捉生活中的美感,天真地思考“我”与小伙伴的友谊以及大人们的严肃事件。可见,对心灵空间的筑造是王安忆小说的超越与创新之处。而且王安忆的小说还时常在反思中进行空间书写,使空间内含多重解读,饱含美学意趣。如《天香》中以天香园这一空间为中心,书写申家三代人的人生历程,以“近用于生计日常,远用于陶冶教化,至远则用于道”为旨趣,探讨关于物与人之间的象征关系、描摹人性深处的复杂情感、审视人类历史的自然演进;《考工记》中以陈家老宅这一空间为牵引,陈家老宅的命名从“煮书亭”变成“听风楼”,不仅对应了陈书玉这一个体的人生历程,而且也对应了时代的变迁,暗含着对社会历史和人生历程的文化反思。此外,天香园与陈家老宅还呈现了器物美学,如园、墨、书、画、雕刻等多种传统技艺天然形成的古典美,独具美学意趣。 “王安忆的写作走的是一条精神超越与世俗沉入的双轨道路”,对于她来说,“小说不是现实,它是每个人的心灵世界,这个世界有着另一种规律、原则、起源和归宿。但是筑造心灵世界的材料却是我们所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小说的价值是开拓一个人类的神界”。因此,王安忆在其小说中建构的空间,为作家自身另辟了一个具有神性特质的新空间,即为作家构筑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心灵世界。
在“寻根文学”的时代浪潮余韵中,王安忆并非困隅于“寻根”,而是借助“寻根”走向根源,从根源中找寻精神栖息地,利用纪实性材料建造抽象的虚构空间。其虚构的空间取材于乡村与都市,勾勒民间日常,审视现代化文明并进一步深入思考人性和人生哲理。王安忆小说中独创性的虚构空间进一步抽象升华为作家为自己开拓的具有神性特质的新空间,它不仅是对历史和时代命题的超越,而且实现了精神与心灵的进阶,为混沌于现代化文明的人们提供了一个重寻精神栖息地、慰藉精神创伤的新空间。
结 语
《纪实与虚构》的空间书写,充分展露潜藏在时间背后的空间,突破了文化层面的寻根,从自然与生命层面向精神与心灵层面延伸,以一种探索者的姿态对外部表象世界与自身精神世界进行追溯和深思。主体的追溯与深思展现了处于时代命题中的个性现象,而这种个性现象的背后,是朝向时代共性的质询与反叛。这份质询与反叛,敦促王安忆与潮流保持距离,继续在新辟的神性特质空间中前行,保持自己的独特性与创新性。王安忆在小说中利用空间书写进行精神探寻,将空间作为实践活动中的媒介与产物,挖掘心灵世界的神性特质,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精神与心灵世界,同时,对当代文学的空间书写有着重要的文本研究价值和借鉴意义。
On Spatial Writing in Wang Anyis Documentary and Fiction
XU MeiZHANG Lu-lu
(1. Editorial Department of Journal of Kashi University, Kashi Xinjiang 844000, China;
2. School of Humanities, Kashi University, Kashi Xinjiang 844000, China)
Abstract: Wang Anyis autobiographical novel Documentary and Fiction takes space as the medium and product of practical activities, and constructs the documentary individual growth history and the fictitious matriarchal family myth respectively. Starting from the geographical separation of Shanghai, Wang Anyi carries out life tracing and spiritual exploration in the dynamic space of constructing the matriarchal family myth, and finally constructs a spiritual space with divine characteristics in the inquiry and rebellion of history and culture, and endows it with multiple ideological significance and aesthetic interest, thus realizing the transcendence and innovation of contemporary literary space writing.
Key words: Wang Anyi; Documentary and Fiction; spatial writing; mental sp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