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开军
摘 要:以文辞排纂史事,乃是先秦史官之本职与本领,至司马迁将之发扬光大。在崇尚“属辞比事”的浓郁氛围里,史家对文辞的措置达到了一种极致。古代史书叙事审美理论中的文约事丰、老练、用晦等,都与此密不可分。从字面上看,“属辞比事”只涉及“辞”与“事”,实则任何“属辞比事”都必然传递义/意。讨论“属辞比事”,不能回避谈“情”。史家连缀文辞、排列史事自然会带入他们的喜怒哀乐、好恶取舍。“属辞比事”从事、辞、情、义诸方面深刻地浸润中国史学,凸显了史家的主体性、历史的思想性、史学的人文性,提升了史书叙事的艺术性,使历史撰述真正成为一项有灵魂、有感情的学术文化活动。
关键词:古代史学;属辞比事;司马迁
中图分类号:K09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210(2023)03-0014-05
以文辞排纂史事,乃是先秦史官之本职与本领。《礼记·经解》载“六经”对人的教化时,对最具“史”之品格的《春秋》就有“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的说法。尽管前贤对“属辞比事”的释读不尽相同,但从司马迁的“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到孔颖达的“聚合会同之辞是‘属辞,比次褒贬之事是‘比事”,到王夫之的“‘属辞,连属字句以成文,谓善为辞命也;‘比事,比合事之初终彼此以谋其得失也”,再到章学诚的“传有分合,事有始末,或牵连而并书,或因端而各出,可以知比事属辞之法也”,约略可见古人理解“属辞比事”之关键,始终不离文辞与褒贬,且逐渐溢出经学的边界,从经解之学扩展为文史技法,表现出一种泛化倾向。
一、“属辞比事”与叙事的艺术化
古代史家不仅以“凡例”交代“比事”的准则,也在历史叙事中不断强化“属辞”的意识,赋予这个概念浓厚的叙事学意义。不妨搁置《春秋》经传注疏体系下对“属辞比事”的聚讼,且从古代史学理论与实践加以疏通。“属辞比事”由两个独立的动宾结构词语组成,“属辞”是为了“比事”,“比事”有赖于“属辞”。在历史叙事中,“属辞”与“比事”几乎是一回事,无法也不必截然分割。它是指采用一定的言辞、方式、技艺(属辞),按照历史逻辑、时空顺序或某些独特考虑(不乱),撰写那些被认为不容阙载的史事与人物(比事)。
历史的原初记录(如起居注),甫一落笔,已有“属辞比事”的痕迹。至于后来那些被精心加工过的历史(如国史、正史),又根据政治或文化的需要进行二次修辞。就连看似缺乏创造力的历史改编,也要有“属辞比事”的功夫。东汉末年,荀悦删改《汉书》以成《汉纪》,就“约撰旧书,通而叙之,总为帝纪,列其年月,比其时事,撮要举凡,存其大体”。这里的“约撰旧书”就有“属辞”的意思,而“比其时事”即是“比事”。南宋的袁枢作《通鉴纪事本末》,亦复如是。孔子以降的历代著史家,虽不尽赞同《春秋》笔法,但大体上都不能不讲求“属辞比事”;历代的史籍,不论何种体裁也都或明或暗地具有“属辞比事”的特点。这一方面是由于《春秋》笼罩了整个中国古代史学;另一方面,“属辞比事”高度契合历史撰述的内涵。人们一旦要有所记述,免不了要考虑讲不讲、讲什么、怎样讲、这样讲和那样讲哪个效果更好等问题,这就是“属辞比事”了。当然,史学家因为是职业的谈古论今之人,在如何表述历史方面多一些经验与技能,更善于“属辞比事”罢了。
从中国史学发展史来看,先秦史官已形成了一套比较完备的修辞艺术,至司马迁又将之发扬光大。《春秋》宣公二年记:“秋九月乙丑,晋赵盾弑其君夷皋。”杀手明明是赵穿,却言赵盾,又用了“弑”字,毫无疑问有“属辞比事”之意。但仅从这一句话来看,事件的全部真相及史官这样表述的意图却很难被完整理解。这只是一种“乱臣贼子惧”的叙事手法。《左传》对“赵盾弑其君”的“辞”与“事”都作了相应的增补与变化:先是交代晋灵公的无道和赵盾的劝谏,插叙鉏麑不愿刺杀赵盾并选择自杀,晋灵公置酒伏甲欲杀赵盾而不果,然后写道:“乙丑,赵穿杀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面对史官这样咄咄逼人的质问,赵盾无法辩解,只得引“我之怀矣,自诒伊戚”自嘲:“其我之谓矣”,算是默许这样的“属辞”。最后,《左传》还写了一句:“宣子使赵穿逆公子黑臀于周而立之。壬申,朝于武宫。”相较于《春秋》,《左传》叙事丰满,既呈现出“本来”(事实层面的真相),也表达了“后来”(史官对此事的评判)。《左传》的作者告诉人们,赵盾不仅没有为晋灵公报仇,惩治赵穿,反而命弑君者赵穿迎立了一位新君。这就把赵盾和赵穿的关系、赵盾一手操控晋国朝政的政治局面都写出来了。人们藉此可以领会到《春秋》的微言大义和史官的叙事艺术。司马迁深谙《春秋》之教,他在“属辞比事”上明显受到《左传》熏陶,但又不是简单重复《左传》。司马迁在《晋世家》和《赵世家》中再写赵盾弑君一事,除了有意保持《左传》的叙事轮廓外,还追溯赵氏与晋国之渊源,特别言明晋文公重耳“所以反国及霸,多赵衰计策”。晋襄公卒后,又是赵衰之子赵盾迎立太子夷皋,是为晋灵公。因为继任者之争,秦晋之间还发生了战争:“赵盾为将,往击秦,败之令狐。”晋灵公六年(前615),秦伐晋,“晋侯怒,使赵盾、赵穿、郤缺击秦,大戰河曲,赵穿最有功”。通过司马迁的这番“比事”,也就明白了赵盾与赵穿为何会且有能力弑君,再迎立新君。《史记》不只把事情记述得更加全面,而且司马迁真正做到了以历史的眼光“属辞比事”,重建过往。难怪清人总结说:“属辞比事肇盲左,嗣有迁、固昌其宗。”
《史记》是西汉以后史家的必读书,司马迁的“属辞比事”艺术不能不对后人产生影响。如司马迁记陈平少年往事,写他“门外多有长者车辙”。陈平娶妻后,“游道日广”。“里中社,平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陈孺子之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读来一点也不觉得娶妻、分肉诸事细碎,反倒显出意趣天成。司马迁如此“比事”,恰到好处地体现了陈平的人生理想。宋人的《渑水燕谈录》记载了一件史学趣事,其间胡旦的“妙想”就可能受到司马迁记陈平事的启发:“一日,史馆共议作一贵侯传,其人少贱,尝屠豕猪。史官以为,讳之即非实录,书之即难为辞”,于是就去请教长于文辞的胡旦,胡旦答曰:“何不曰‘某少尝操刀以割,示有宰天下之志?”史官们“莫不叹服”。昨日屠夫,今日王侯,史家不言其少贱之事有违实录原则,但直言屠事,又不雅驯,且可能触犯权贵,如何措辞,一时竟难住了众史官,而这一困境却被胡旦巧妙地化解了。此事虽小,但其表现出史官集体对“属辞比事”的慎重与焦虑,是史职特有的难言之隐。史家被迫在“属辞比事”上绞尽脑汁,这是中国古代史书修辞学发展的一个重要动力。古人称赞史家才华,也总免不了就此评议一番。范缜称赞裴子野,就说《宋略》“弥纶首尾,勒成一代,属辞比事,有足观者。”在崇尚“属辞比事”的浓郁氛围里,史家对文辞的措置达到了一种极致。正如朱鹤龄所说:“文至今日岂可全废修辞,作枯木寒鸦之态?理本六经,法宗八家,而秦汉六朝诸史之菁华皆供我镕铸,不更为文章家之巨观乎?”古代史书叙事审美理论中的“文约事丰”“老练”“用晦”等,也都与“属辞比事”密不可分。
二、“属辞比事”与史家深义/意
从字面上看,“属辞比事”只涉及“辞”与“事”,实则任何“属辞比事”都必然传递义/意。这让人想起孟子的名言:“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孟子讲了“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后,紧接着转述孔子的话,引出“义”的问题。这提示人们注意:史学不只是通过文辞呈现过去那么简单,“辞”与“事”的深层终究还是义/意,否则便是“史臣含毫,莫能裁断”了。
古代史家惯以特定的或特指的词语表达对史事、人物的态度,以达到彰善瘅恶、维持教化的目的。这是中国史学从《春秋》就开始沉淀的伦理与政治双重基因,正所谓“《春秋》,鲁国之书,臣子措辞,义有内外”。在崇尚义理的宋代,“属辞比事”的这一属性表现得尤为突出。北宋吕夏卿撰《唐书直笔》,就道出了“属辞”背后的心思:“王师有功,执其丑虏,书‘获。《明皇纪》书曰:‘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常山太守颜杲卿败安禄山之军,获其将何千年、高邈。以似禽兽,称‘获。”一个“获”字,表达的是王师对“似禽兽”般叛贼的胜利。若是权臣以号自大,虽朝廷所授,皆以“自称”书,如《昭宗纪》书曰:“‘天复三年二月,朱温自称诸道兵马副元帅。天祐二年十一月,朱温自号魏王,备九锡也。”“自称”“自号”云云,表明这是乱臣贼子胁迫朝廷的不臣之举,缺少合法性,有贬斥之意。这样的笔法,在后代史书中是常见的。《明史纪事本末》述元末明初一段史事,对朱元璋的军事活动则云“伐”,而陈友谅、张士诚都称为“寇”,如“陈友谅寇太平”,“张士诚遣兵寇常州”。在写朱元璋处置对峙势力时,也描绘得十分平静且美好:“陈理衔璧肉袒,率定边等诣军门降。理至军门,俯伏战栗,不敢仰视。太祖见其幼弱,起挈其手曰:‘吾不尔罪,勿惧也!令宦者入其宫,传命慰谕友谅父母,凡府中储蓄,令理悉自取之。遣其文武官僚以次出门,妻子资装皆俾自随。明师围武昌,凡六阅月而降,士卒无敢入城市,晏然不知有兵。城中民饥困,命给米赈之,召其父老抚慰,民大悦。”这样“属辞”,恐怕不能说没有一点美化朱元璋的意图。
“属辞比事”还表达史家的历史认识。司马迁写项羽和刘邦二人第一次见到秦始皇的反应,刘邦说的是“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而项羽则言“彼可取而代也”。这便透露出刘、项二人的志向及各自的性格特点。曹参继萧何之后為相国,任用不善文辞的长者,日夜饮酒而罕问政事。司马迁特意载入一则民谣:“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顜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司马迁这样“比事”与篇末“太史公曰”中“参为汉相国,清净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矣”相呼应,表明他对汉初实行黄老无为政策持积极态度。《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载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事,先是说窦婴得势时田蚡的表现:“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蚡为诸郎,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姓。”此后时移势易,窦婴落魄,田蚡则贵为丞相,日益骄横。一日,田蚡随口说自己有意到窦婴家中。听闻此消息后,魏其侯与夫人亲自“益市牛酒,夜洒扫,早帐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伺。”两相比较,真有十年河东之感。这两件事,无关汉初的政治、军事,在窦婴和田蚡的一生行事中也算不得紧要。但司马迁为何偏要记述呢?这里面蕴含着司马迁对权势与人性、品行与命运的思考,仍是有义/意的。透过“辞”与“事”,揣摩史家之义/意,才能走向“属辞比事”的深层。
三、“属辞比事”与史家的情感渗透
讨论“属辞比事”,不能回避谈“情”,因为史家连缀文辞、排列史事自然会带入他们的喜怒哀乐、好恶取舍。傅斯年所批评的“宋人谈古代,每每于事实未彰之先,即动感情”固然是不可取的,但“若十足的汉学家,把事实排比一下就算了事”,也是不可能的。为了张扬求真、实录的精神,史学家一般不愿承认“属辞比事”中的情感渗透,但这种“偏见”到底还是被文学家点破了,苏辙就从辞气中寄寓作者情绪的角度表达了这一认识。苏辙认为,圣人如孔子,亦有平常人之好恶。圣人的文章,大可不必“求之太过”,当作“天下之言”视之。他举《春秋》为例,说:“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间,天下之是非杂然而触乎其心,见恶而怒,见善而喜,则夫是非之际,又可以求诸其言之喜怒之间矣。……喜而言之,则其言和而无伤;怒而言之,则其言厉而不温;怨而言之,则其言深而不泄。此其大凡也。《春秋》之于仲孙湫之来曰:‘齐仲孙来。于季友之归曰:‘季子来归。此所谓喜之之言也。于鲁郑之易田曰:‘郑伯以璧假许田。于晋文之召王曰:‘天王狩于河阳。此所谓怒之之言也。于叔牙之杀曰:‘公子牙卒。于庆父之奔曰:‘公子庆父如齐。此所谓怨之之言也。”最后,苏辙总结道:“《春秋》者,亦人之言而已,而人之言亦观其辞气之所向而已矣。”圣人之言尚可作如是观,史官之辞自然不必特殊对待。
由苏辙之论,观览史籍,颇能引发人们的思考。《史记·刺客列传》中豫让刺杀赵襄子,三次皆败,但“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这里面不仅注入了豫让和赵国志士之情,更流露出司马迁的个人情感,可谓“怜之之言”了。谈迁比次明亡史事,屡屡言及宦官王承恩等专权。即便在崇祯十七年(1644)“寇薄近郊,中外大震”的危亡时刻,“襄城伯李国桢在事亦不敢抗王承恩”。形势日急,李国桢“驰马阙下求面陈,内臣叱止之”。当李自成、刘宗敏等攻入大内时,又是“太监杜之秩、曹化淳等前导。自成呵责其背主,当斩之。秩等叩首曰:‘识天命,故至此。自成叱去之”。这些宦官毫无廉耻之心和忠君之义,还以“天命”为自己遮羞,连李自成也鄙视之。正如谈迁所说,崇祯皇帝之患在于“寄腹心于近幸,忘向者逆案之惩创”。谈迁如此“比事”,孰能谓其笔下无情,又何损于史学之真?
古代史学理论家中,对情感之于修辞最有体悟并作理论阐释的当推章学诚。他说:“文不足以入人,所以入人者,情也。”无情则不可能成就“天下之至文”。言下之意,真正打动人的不是文辞而是情感。章学诚的高明在于,他提出“情”要“本于性”“贵于正”,否则,任情流溺就有损于史了。上述司马迁关于豫让的记载,谈迁对晚明宦官的叙述便是天下至文,“本于性”又“贵于正”的。
當然,也有一些史家扛起“据事直书”的大旗,来对抗“属辞比事”。“据事直书”作为一种直笔精神,无疑应当热烈拥护。但若以此拒绝“属辞比事”,则可能陷入叙事的困境。一则,所谓“据事直书”,仍是要“比事”的;“直书”亦须“属辞”。再则,“属辞比事”较之“据事直书”更能弥缝“事”与“史”的间隙。桐城派的方苞揣摩《史记》列传写法,就悟出了这个道理。方苞发现伯夷、孟子、荀子、屈原“四君子之传以道德节义,而事迹则无可列者。若据事直书,则不能排纂成篇。其精神心术所运,足以兴起乎百世者,转隐而不著。故于《伯夷传》,叹天道之难知;于《孟荀传》,见仁义之充塞;于《屈原传》,感忠贤之蔽壅,而阴以寓己之悲愤”。
总之,“属辞比事”从事、辞、情、义诸方面深刻地浸润中国史学。自司马迁以下,“属辞比事”成为一个被普遍接受的史学概念与著史方法,凸显了史家的主体性、历史的思想性与史学的人文性,提升了史书叙事的艺术性,使历史撰述真正成为一项有灵魂、有感情的学术文化活动。
On “Historical Narration” of Ancient Chinese Historians
LIU Kai-jun
(School of Historical Culture and Tourism,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6, China)
Abstract: Arranging historical events using eloquent language has always been the duty and expertise of pre-Qin historians, and it was further developed and enhanced by Sima Qian. In the rich atmosphere of advocating “historical narration”, historians reached a pinnacle in their handling of language. The aesthetic theories of concise language, sophistication, and obscurity in ancient historical narratives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is practice. On the surface, “historical narration” only involves “language” and “events”, but in reality, any “historical narration” inevitably conveys meaning and sentiment. Discussing “historical narration” cannot avoid addressing “emotion”. Historians naturally incorporate their emotions, preferences, and choices when weaving language and arranging historical events. “Historical narration” deeply permeates various aspects of Chinese historiography, including events, language, emotion, and morality , highlights the subjectivity of historians, the intellectual nature of history, the humanity of historiography, and enhances the artistic quality of historical narratives, making historical writing a scholarly and cultural activity with soul and emotion.
Key words: Ancient Chinese historiography; historical narration; Sima Q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