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情愫叫黛湖

2023-12-10 06:16程华
青年作家 2023年6期
关键词:卢作孚北碚诗人

只有诗人才知道

黛,是怎样的一种风景一种状态

一种情愫

—— 傅天琳《黛湖》

一泓碧水,潋滟于缙云山下。一处被天光云影模糊了梦幻与现实之界的幽境,一轴被鸟鸣、花香与松枝的清气搅碎了波光的画卷。

黛湖。传说中,被“巴山夜雨”沁润千年的黛湖。

远离尘埃的湖水/再小也是令人尊敬的/再小,也无法测量出幽深的/幽深的,从巴山夜雨/一路深深深过来的意境……诗人傅天琳的《黛湖》,寥寥数十行,勾勒出黛湖的前世今生。

温婉、澄净、内敛、醇厚,一如傅天琳这位“北碚女儿”的品格。

大山大水拥抱着小城北碚,也养育了这位杰出诗人。从少女时代历经苦难到中年之后苦尽甘来,北碚的一草一木给予她慈母般的爱与抚慰:蓊郁苍茫、一望无际的缙云山,盛放着诗人半个多个世纪的风雨记忆;早霞晚云、风烟迷离,滋养得她的诗灵动又磅礴,轻盈又厚重。“北碚女儿”的诗歌之河从缙云山出发,一路奔涌汇入大海与远方,璀璨于中国诗歌殿堂的浩瀚星空。她穷尽一生情感与心血,以诗歌的方式反哺这片温暖而深沉的土地,包括千万年来屹立于嘉陵江畔的缙云山,包括静卧于缙云山怀中翡翠般的黛湖。

不知是黛湖天生的诗意照亮了诗人,还是诗人心中的诗意点化了黛湖?这片小小的湖,与诗人结缘已久。

时光回溯到一千多年前的那个秋。一位诗人黯然入川。宦海浮沉、时局纷乱,多年仕途坎坷令他心灰意冷。屋漏偏逢连夜雨,琴瑟和鸣十二载的爱妻又抱病不治。郁郁寡欢的他只能应邀赴四川履职。官位虽低,但被命运一再暴击的他已无力抗争。

诗人李商隐,与杜牧合称“小李杜”,一生有诗歌数百首传世。早年丧父、家境困顿,诗人性情中的忧郁、善感化为笔下的细腻、婉约、清丽,尤其爱情诗和无题诗充满对身世和时世的悲戚,读来别有一种忧郁凄伤的悲剧感染力。

冷雨时节,中年诗人漫游至重庆。踯躅于山水古寺,雨丝淅沥更添苦楚恓惶。独嚼客居异乡的孤清,一首悱恻哀婉的《夜雨寄北》如清泪汩汩流淌: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几年后,满心疮痍的他辞官回到河南故乡,不久后郁郁而终。蜀地,成为他仕途的最后一站,也是四十五年人生的尾端。晚唐诗人的生命如流星猝然灭逝,而不朽诗作《夜雨寄北》闪耀于岁月的苍穹,也激发着史学者与诗歌研究者一再探究:黛湖,真是那个勾起李商隐一腔愁绪的“秋池”吗?

尽管关于此“秋池”是否彼“秋池”的商榷与论证从未消停,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有些史实有据可考:缙云山古时就叫巴山,自南北朝以来即是文人雅士青睐的名胜。北碚降水丰沛,夜雨量占全年降水量60%以上。而梳理李商隐人生后段的轨迹,其入渝时间与渝州秋雨连绵的时节确有重合。

但考证那么重要吗?人生海海,尘世迷茫,谁能穿越千年去清晰循考一个人的足印?无情世界里,满腔抱负无法实现,一生深情无所归依,诗人,除了诗歌,还有什么能慰藉他枯竭的心灵,还有什么能让漂泊的灵魂得以安放?罢了。让历史归历史,诗歌归诗歌。人们只需懂得就好。

时光之河涌流向前。如果说李商隐只留下一个惆怅而模糊的背影,那么八十多年前一个叫吴芳吉的诗人,则为黛湖加持了除婉约、凄美之外的另一层气质。

生于重庆江津一户普通人家的吴芳吉,小小年纪便文采斐然轰动县内外。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毕业于清华园留美预备学校(清华大学前身)的他已是“与苏曼殊之才华前后辉映”的民国著名诗人。1930年,吴芳吉云游至缙云山,但见青山苍翠、云岚缥缈,山腰一泓碧水,清澈澄净,幽绿如黛,如诗如画。诗人欣然为其取名“黛湖”。

如若现世安好,相信诗人与黛湖之间的善缘不仅于此。可叹两年后“一·二八”事变爆发,泱泱华夏在日寇铁蹄下呻吟,时任江津中学校长的吴芳吉愤然欲赴前线杀敌,被师生们从江边生生勸回。悲愤之火在诗人胸中熊熊燃烧,抗日长诗《巴人歌》喷薄而出:“……我为正义惩顽凶/我知前路险重重/我宁冒险前冲锋……”五月,吴芳吉应邀前往重庆开展抗日演讲。群情激愤中,正铿然朗诵《巴人歌》的他,猝然脸色惨白倒下了。家国沦丧、山河破碎,也许,三十六岁的诗人并不强壮的身躯,已无法承载如此深重的忧愤……

如生前所愿,他长眠于家乡一处可听树声、鸟声、书声的地方。那里清静、干净,远离战火硝烟,可观日出日落、万物春秋、世间寒暑。

若诗人有灵,可记得百里之外的黛湖啊?

一定会。傅天琳在《黛湖》里给出了答案:只有诗人才知道/黛,是怎样的一种风景一种状态/一种情愫。傅天琳懂李商隐,更懂吴芳吉。

这世间,还有比诗人更懂诗人的吗?

说到黛湖,不能不提李商隐、吴芳吉,更不能不提卢作孚。

卢作孚并非诗人,但终其一生都在书写鸿篇巨著:在北碚人记忆中,他是一手将贫穷农村打造出现代化雏形的“北碚之父”;在重庆人乃至中国人心中,他是“民国传奇”“一代船王”;毛泽东褒赞他是“中国近代史上万万不可忘记的人”。

出生于重庆合川一个贫穷家庭的卢作孚,小学毕业即辍学,但志存高远的他坚持自学成材。穷小子逆袭成文化人已足够励志,但这只不过是他人生的序章。在教育救国的理想破灭后,决心走实业救国之路的他于乱世中创办了民生轮船公司。那年,他三十二岁。凭一条七十吨小客轮起家,他麾下的民生公司用十几年时间崛起成为川江航运业巨头。

如同大鹏扶摇两翼奋张,卢作孚的经济实业与社会事业几乎同时起飞:一边是川江航运版图急速扩充,一边是他应邀出任北碚峡防局局长。民国时期的北碚,僻远穷困、盗匪横行,祖祖辈辈活在群山褶皱里的人们,望不见山外的世界,更望不见光明与希望。身为实业家的卢作孚为何要将有限的时间、心力甚至财力投入这里?

他要打破千百年来峡谷意识的屏障,要让现代文明之光照进这片苦寒之地。他“兼济天下”的宏志,在《两市村之建设》一书中历历可见:“目的不只是乡村教育方面,也不只是在救济方面,中国根本的要求是赶快将一个国家现代化起来,所以我们的要求是赶快将一个乡村现代化起来……”

他来了。他的乡村建设事业宏图,在嘉陵江畔这片“一曲清溪绕几家”的乡场上铺开。短短二十余年,他以交通建设为先导、以产业建设为重点、以乡村城镇化带动文教事业的乡村建设实践,使偏处西南一隅的北碚奇迹般地有了原煤、棉纺、化工等十多个工业门类,有了中国西部最大的现代化采煤和棉纺织联合企业,有了法国梧桐、公园、体育场、图书馆,有了铁路、公路、学校、医院、科学院……一个原本民生凋敝的小乡场,渐渐出落成拥有十多万人口,具有现代化雏形的花园小城。

就任伊始,卢作孚便发布了题为《建修嘉陵江温泉峡温泉公园募捐启》的公告:“嘉陵山水,自昔称美。江入三峡,乃极变幻之奇。群山奔赴,各拥形势,中多古刹,若禅岩、若缙云、若温泉,风景均幽……”一向冷冰冰的“公文”竟如此情怀洋溢,是得有一颗多么慈悲多么懂得的心?

改建缙云山下的古温泉寺,正是卢作孚乡村建设的成果之一。他将它打造成了中国最早的温泉公园。它容光焕发笑迎天下人,包括劳苦平民。几年后游历至此的田汉不禁大赞,“似觉唐代画家嘉陵三百里画卷重展眼帘”。就在筹建北泉公园的过程中,还是一片“山塘大湾”的黛湖进入了卢作孚的视线。这三面翠屏簇拥的小湖,清可见底、幽绿醉人,四周林木森森、修竹茂密,既有“水如碧玉山如黛”之秀雅,又有“云在青天月在松”的朗阔。他因劳碌而略带血丝的眸子亮了:如若在此跨谷截流筑坝,让人们泛舟垂钓,又能供伤病之人疗养,该是何等美事呵。

在卢作孚亲自组织和运筹下,几年后重庆第一座重力坝水库在此竣工。水域扩大加深后的黛湖,变成湖面面积近三十亩、蓄水量十二万立方的深山明珠。由书法家欧阳渐题写的“黛湖”二字,拓在碑上立于湖畔,古朴厚重、拙而灵动的字体,与黛湖的气韵浑然天成相映生辉。只可惜,此情此景,为黛湖命名的吴芳吉看不到了。

与黛湖的变化几乎同时演进的,是民生公司陆续统一川江航运,迫使不可一世的外国航运势力退出长江上游。到1937年,一路高歌猛进的民生公司壮大成为中国最大的民族航运企业。

就在卢作孚的两大事业如日中天之际,1938年日寇进逼,武汉失守。国难当头,卢作孚临危受命坐镇宜昌,指挥民生公司船队鏖战四十天,将关乎国家民族存亡的川军将士和武器弹药运往前线,将东部地区的大批知识精英和难民撤运到后方。他拼上倾注自己多年心血的船队,保存了中国民族工业、教育文化事业的命脉,为日后中国抗战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而民生公司的船只被炸沉损毁十多艘,船员牺牲一百多人……

史学家称“宜昌大撤退”乃“中国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但是,二战中著名的“敦刻尔克大撤退”由军事部门指挥完成,且有两百余架次空中力量持续增援,其背后是一国之力以为支撑。而“宜昌大撤退”呢?完全依靠的是卢作孚和他的民生公司。如果说卢作孚的一生是恢弘史诗,那么“宜昌大撤退”一定是其中惊心动魄的悲壮篇章。

卢作孚曾说,“应作有血性有肝胆的男儿”,“于值得牺牲时不惜牺牲”。他做到了。

一个人造福一座城,一座城铭记这个人。中华民族不会忘记他,山城不会忘记他,北碚更不会忘记他。老北碚人口口相传,那时呵,他们这些穷孩子第一次吃到了番茄、香蕉还有糖果;他从沪上带回的几十棵法国梧桐树幼苗,一直开枝散叶青翠葳蕤在碚城的街头巷尾;当年让外县人羡慕不已的北碚平民公园,如今变成了更大更美更气派的北碚公园……一山一水有他,一草一木有他,一砖一瓦都有他。

他曾挥毫写下心愿:愿人人皆为园艺家,将世界造成花园一样。

光阴弹指。北碚蝶变。

我带着一座花园在飞奔/我磅礴的相思/早已交给雨的手指抹绿崇山峻岭/我一刻也没有停下的笔/奋力追赶你的桥梁,道路,古镇,新区/吸入你水一样源远流长的文化和精神/放眼我的北碚/万象更新如孔雀频频开屏(傅天琳《我的北碚》)。

先生,您若有灵,一定看见了吧?

湖是安静的。它是天空之镜,是大地的眼。

湖是辽阔的。它容纳日月星辰、风霜雨雪,容纳大地上所有故事。它自己也长成了故事。

湖是我的向往。西湖、抚仙湖、茶卡盐湖、亚丁五色海、德国滴滴湖、俄罗斯拉多加湖、帕劳水母湖……这半生,亲近过太多的湖,才懂得安静的、有故事的湖,气质也是千差万别:或大气或妩媚,或厚重或灵秀,或拙朴或精致。

大脑是个数据库,能自动存储,能自动清理。万水千山走过,记忆的扇区里,总有一些数据被覆盖、删除,但也有些会沉淀、留存,最终融入大脑,成为身体乃至精神的一部分。

没见过李商隐的黛湖,没见过吴芳吉的黛湖,没见过卢作孚的黛湖。但我直觉,黛湖一定永久置顶于自己记忆的清单里。

果然,是我想象中的黛湖。

秋冬时节,轻雾氤漫,给黛湖平添了一抹神秘仙气。远眺,山峦含烟、湖面朗净;近看,碧水深澈、绿藻摇曳,与大片青山绿树的倒影融为一体,似在掩映深不可见的光阴秘密。清风微凉,吹皱一池秋水,让人一时难分水与岸,真实与幻境。

一侧是苍翠山林,一侧是幽绿湖水。山水相接处,一条铺满松针的小径朝着幽深处蜿蜒去。徜徉于湖畔,肺叶在松香的清气中缓缓舒展。“噗”,一枚沾着湿露的松果从天而降敲了我一记。不会是哪只小松鼠的恶作剧吧?环顾四周苍幽满目,哪见那调皮家伙。这一路简直是发现之旅:我发现红叶石楠与红锦木在互相媲美。我偷听了菖蒲与蒲苇的悄悄话。各色花木三三两两参差错落,有缙云黄芩、枫杨、香樟、乌柏,有缙云甜茶、缙云槭、木槿,还有长着大众脸但镜头感爆表的狼尾草……一棵皂荚树仗着个儿高,正显摆褐色细枝上成串扁豆似的荚果,忽然一只黄腹小鸟冒冒失失飞窜而起,惊得两只暗红夹金斑的蝴蝶颤巍巍扇动翅膀以示不满。

有鱼。鱼在大团绿藻丛中悠游,在幽绿、浅绿、苍绿的倒影间捉迷藏,不时“哗啦啦”来个鱼跃,溅起繁星般的细碎水花。它们不怕人。为什么要怕人呢?在这里,所有生灵都能享受来自人类的悉心呵护。

黛湖是幸运的。古往今来文人雅士赋予它诗的灵气,近现代有识之士慧眼发掘又让它脱颖于岁月的混沌包浆。黛湖也有过创痛。曾几何时,一泓湖光山色被大小经营者切割得支离破碎。脏、乱、喧嚣,让黛湖如同明眸失去了神采。黛湖不黛。

黛湖的饮泣揪痛了一座城,也唤醒了一座城。四年前,北碚决心以环境保护、生态发展为契机,还黛湖以清、还黛湖以绿、还黛湖以勃勃生机。清除3600立方淤泥、拆掉1500平米违建、成规模生态搬迁、大面积覆土复绿……终于,那个俏生生水灵灵神清气爽的黛湖又回来了。

岁月无情湮没万物,没有什么可以永垂不朽。岁月也网开一面留下许多,比如诗,比如爱,比如美。难怪当年,诗人傅天琳站在湖畔一声轻叹——你湖畔那棵木姜子/枝条一晃就是八百年一千年/几个朝代/轰隆隆列队走进的/不过就是你鬓边一朵花的一生。

黛湖,我不再惆怅曾经错过。我已乘着诗歌抵达它的昨日。年华似水,人间事逝如风烟,今生我不再与它擦肩而过。

但此刻,我还是悄悄离开,只为不惊扰它的梦。就让那千堆夜色,那万古沧桑/全都融化于黛/融化于湖/融化于你平和、匀称的呼吸之中(傅天琳《黛湖》)。

黛湖,我会再来。

【作者简介】 程华,作品发表于《四川文学》 《天津文学》《边疆文学》《滇池》《美文》等刊,著有报告文學集、散文集四部;现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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